殷盈怔了一下,只见一名男子身穿月色锦袍,腰间坠着八宝坠子,手中提着一副卷轴,笑吟吟地朝她走来。走得近了,便可清晰地瞧见此人眉目俊朗,衣饰华丽,脸孔依稀有些眼熟,殷盈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韩宝葭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位武宁侯府的浪荡公子叶齐宏嘛。这倒好,是对殷盈一见钟情追上门来了?她没忍住,“噗嗤”笑了。

“谢府一别已有数日,今日冒昧登门,还望夫人见谅。”叶齐宏深鞠了一躬。

殷盈这才想起他是谁来,不由得眉头轻蹙:“大人所来何事?”

叶齐宏兴冲冲地把卷轴递了过去:“夫人请看,那日一见之后寤寐思服、辗转难安。我便亲手题诗作画一幅,还请夫人不吝一笑。”

殷盈又羞又愤,她这几日轮番被媒婆和那于老爷厮缠,刚才又和被韩进这小人污蔑有违妇德,叶齐宏这样简直就好像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一般。

她抬手抓过卷轴往地上一扔,怒叱道:“登徒子!”

第6章 蟠龙玉佩(六)

叶齐宏愣住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了解过这位小妇人的底细了。以前的婆家是个落魄的世家,强撑着门面,而前夫是一个兵营里一个守城门的小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对妻女拳打脚踢,五年前便和离了。这几年殷盈一直呆在娘家,偶尔出门替家里的铺子盘账,身边有个娇怯怯的女儿,听说身子不太好。

想他叶齐宏,好歹也是武宁侯府的四爷,风度翩翩,面如冠玉,这皮相最讨女人欢心,又能写诗作画,比起她的那个前夫简直天上地下,来之前,他美滋滋地设想了好一会儿殷盈拿着他的画作一脸惊喜表示感谢的表情,若是能请他进去坐坐,叨扰一杯茶喝、聊上几句,那便是喜上加喜。

以后来往几次,说不准红袖添香,从此便成了一段佳话。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棍。

他慌忙解释道:“不是,我只是仰慕…”

“你们这些男人…”殷盈忍着眼泪哽咽着道,“都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当面甜言蜜语,背后却薄情寡义,如此轻贱于我,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被你们这种人糟蹋!”

说罢,殷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韩宝葭进了门,殷家人慌忙都跟了进去,后门紧紧地合上了。

叶齐宏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疼地捡起卷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马车。

“四爷,去明楼吗?”随从见他铩羽而归,随口问道。

明楼是这冀城的一处歌妓馆,平常叶齐宏经常和好友约在那里喝酒听曲。

“回府。”叶齐宏无精打采地道。

一连几天,叶齐宏都有点仄仄的。

北周多尚武,精于书画的并不多,他自诩风流不羁,时常出入楚馆秦楼,那些歌妓都以拿到他的诗作传唱为荣。而和冀城文人的切磋诗画,也总得一片赞誉。

对殷盈惊艳,他并无狎戏之意,只是觉得脑中文思泉涌,便忍不住写诗作画想要和佳人共赏,却没想到被殷盈和他从前的那些红粉知己截然不同,并不会为了他的佳作欣喜若狂。

不过,殷盈骂他时那一声“登徒子”,即娇又脆,和在谢府里的软糯大相径庭,那柳眉倒竖的风情,仿佛更有一番韵味。

叶齐宏一会儿身上发凉,一会儿心头发热,这水火一交融,倒是把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折腾得没了,也没心思和好友们饮酒作乐,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涂涂画画,反反复复琢磨着她最后的那一段话都快入魔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轻贱于她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对于叶四爷来说,几天不出门快活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自己倒没觉得,武安侯老夫人给急坏了。

这个儿子剑走偏锋,虽然看上去浪荡,却一直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生下来没几年,武安侯便去世了,打小没爹,难免也就偏宠了些;年轻时给他说了一门亲,偏生媳妇是个体弱的,拿不住他,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没几年又去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形只影单。

看着家里其他几房都子嗣兴旺、和乐融融,老夫人一直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替他张罗了好几门亲事,然而他却一个都不喜欢,宁愿一个人四处游玩,有时候十天半月地不见踪影,说是去哪座深山老林拜访友人。

老夫人总觉得心惊肉跳,担心好好的儿子哪一天就被蛊惑了,踏上寻仙问道的不归之路。

叫来几个侍从问了一下,老夫人这才得知叶齐宏不正常的原因,心里既是欣慰又是酸楚,儿子居然开了窍了,就是不知道这妇人是何秉性,若是个好的,她这个做娘亲的总得助上一把。

老夫人心热得不行,派人去打听了一圈,好家伙,小门小户倒也不去计较,难听的话居然一大堆,什么不守妇道被夫家和离、什么成日里抛头露面在胭脂铺里搔首弄姿、什么勾三搭四抢着做人小妾…

去打听的秦嬷嬷倒也是瞠了目:“老夫人,奴婢听了也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啊。”

老夫人气得够呛,差点拍了桌子:“齐宏这是怎么了?居然会看上这么一个女人!”

秦嬷嬷忧虑地道:“四爷好好的一个人,才没见几面就失魂落魄的,这一定是个狐媚子,沾不得,到时候进了府只怕要鸡犬不宁。”

老夫人心里发了愁,该怎么让儿子断了这个念头呢?

这老四看上去闲云野鹤的,什么都不和几个兄弟计较,其实却是顶顶倔犟的,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挺看重他的,就等着他金榜题名有了资历便入翰林院,没想到他大嫂说了一句玩笑话,他听进去了,春闱时便把文章写了一半,掷笔而出,再也不愿入仕。

这一天老夫人连晌午觉都没睡好,脑子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等起来净了把脸,人有些清醒了,忽然便回过了味来:这秦嬷嬷打听来的话有些不对啊。

既然不守妇道,为何是和离不是休妻?

既然抢着做人小妾,也有人等着纳妾,还抛头露面、搔首弄姿,为何这么多年未曾婚嫁?

侯门深院,这种手段见得多了,不就是泼一盆脏水把没的编成有的吗?

秦嬷嬷一听,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告罪:“奴婢再去打听打听,这次一定往深了问,去多问几个街坊邻居…”

“不用了,”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道,“他家不是开了胭脂水粉铺子吗?让他们送一批胭脂水粉过来,就说府里都是女眷,让她送过来,我亲自瞧瞧她是个什么模样的。”

殷家这阵子实在是有点倒霉。

韩进那个无赖,眼看着没法让殷盈回心转意,索性四处散播谣言,一盆盆脏水往殷盈身上泼,原本胡氏想着赶紧替殷盈把捕快的那门亲事定下来,结果人家听了谣言不乐意了;再倒过去请崔婆子说合秀才那家,居然也悄无声息;而原本相熟的那一家,那日大街上碰到了,倒被不阴不阳地刺了两句,胡氏回家时都捂着心口气得不行了。

而于老爷则每天盯着铺子,生意被他搅黄了不少,殷颢和殷父憋了一肚子的火,可开门是客,人家又是财大气粗的大老爷,没法对他怎么样。

武宁侯府的采买,就好比陡然间从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来,大家都很是高兴。

要知道,虽然他们家这铺子口碑不错,物美价廉,回头客多,冀城中好些富户、官宦都喜欢他家的东西,但像武宁侯府这样的人家,要的是一份高贵,采买的当然都是冀城里最高档的货色,殷记这种小铺子,自然是不会放进眼里。

过来的管事很客气,说是府里都是些女眷,想请殷家懂行的女眷送过去,同时也好请教一些使用的方法。

大家一合计,武宁侯府家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万一说错话了可不得了,胡氏年纪大了,还是殷盈送去比较妥当。

只是殷盈一想到自己一个人要进那侯门深宅,不免心里有些发怵,迟疑着问:“爹,他们会问些什么?夫人小姐们都有些什么喜好?要去多久啊?”

殷父哪里知道:“这…他们都是王公贵胄…总不至于会难为你一个妇道人家吧?”

他们都你一言我一语的,言辞中都有些惴惴,唯有韩宝葭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殷颢给她带来的糖人。

这黏糊糊的糖人浇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猴子,舔上去一口甜丝丝的,味道还不错,就是吃起来不太方便,得伸着舌头舔啊舔,一不留神发梢就要黏在上面了。

眼看着一只猴头就要被舔没了,韩宝葭心满意足地说话了:“娘,我陪你一起去吧,帮你打个下手。”

她对武宁侯府可半点都不担心,侯府的老夫人她见过一回,是个明礼的,今儿这么一出,一看就是叶齐宏那风流公子折腾出来,八成就是老夫人看出什么名堂来了,想亲眼瞧瞧殷盈。

她的便宜娘亲这么好,如果叶齐宏的一见钟情不是心血来潮,倒真的是殷盈不错的归宿。唯一想起来有些气闷的是,以后她要喊那人一声便宜爹爹。

殷盈一听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自从大病一场之后,女儿越发聪颖懂事了,说话都能说到点子上去,跟在身旁让人有底气。

“好,蕤蕤真乖,都能帮娘做事了。”殷盈抱着韩宝葭亲了一口,越看心里越喜欢。

不管受了多少苦,有女儿在,再难她都能坚持。如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女儿,不能再让她掉到韩进那个火坑里去。

翌日,殷颢和殷父备好了货,一起送到了武宁侯府,他们爷俩在外院等着,殷盈、韩宝葭跟着管事一起一路穿过抄手游廊,朝着内宅走去。

到底是要见侯府的夫人小姐们,殷盈和韩宝葭都特意拾掇过了。殷盈穿了一身秋香色绣花裙袄,头上插了一株鎏金簪子,薄施了脂粉,那原本就娇媚的脸庞更显美丽;而韩宝葭穿了一身同色的对襟袄,梳着两个双丫髻,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清澈灵动,仿佛观音座前的玉女一般。

到了华兰堂,只见里面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太太,眉目威严,一身富贵云纹绛紫对襟袄,珠环翠绕,手里捏着一串紫檀木手珠,目光如炬地朝着殷盈看了过来。

想来这便是武宁侯府老夫人了,殷盈连忙上前见礼,韩宝葭跟在身后跪下磕了个响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老夫人好。”

老夫人的眼前一亮,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尤其是一双眸子,笑起来弯弯的,透着一股子喜气,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娃儿模样可真好,过来让我瞧瞧,叫什么来着?”

韩宝葭乖乖地走上前去:“回禀老夫人,我姓韩,名字叫做宝葭。”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端详了片刻,笑着道:“这名字好,哪个起的?”

殷盈连忙道:“回老夫人,是我托了远房亲戚取的。”

“那一定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夫人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殷盈,一边笑道,“你也别拘束,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殷盈坐了下来,心里有些狐疑:厅里看起来只有老夫人一个正主,仅旁边站着两个年长的嬷嬷,其他的女眷却为何不见踪影?

照老夫人的吩咐,嬷嬷奉了了一杯茶,还特意给韩宝葭上了一碟子点心。

老夫人闲话家常,问了问殷盈家里的情况,殷盈一一作答,韩宝葭坐在一旁,尝起了绿豆糕,武宁侯府的点心做得真是不错,绿豆糕入口即化,软糯香甜。

说也奇怪,自打入了这个十三岁的身子,受着家人的宠爱,韩宝葭觉得自己越活越小了,爱吃贪玩,仿佛要把从前从未享受过的快活日子全都补偿回来。

不过,在这里可不能敞开了肚子吃,得替娘亲挣脸呢。

尝了两块之后,韩宝葭便乖乖坐在一旁听大人们讲话,老夫人看她的时候便笑上一笑,问她了便应上一句,乖巧得很。

末了,老夫人终于问了几句胭脂水粉的事,殷盈便取过自家的东西介绍了几句,还特意把两盒殷颢从燕州带来的玫瑰胭脂送给了老夫人。老夫人赏了韩宝葭一个金裸子,又说笑了几句,这才让秦嬷嬷把人送了出去。

等人走了,老夫人靠在了罗汉椅上,闭目沉思,秦嬷嬷把人送出了华兰堂,回到外厅,小心翼翼地替她捶着后背:“老夫人,您看…”

老夫人淡淡地道:“长得倒真是绝色,难怪齐宏喜欢。”

秦嬷嬷不敢搭话,只是喏喏地应了一声。

“虽然小家子气了些,但进退倒也还算有度,身姿妖娆却也并不张扬,问起她的前夫,也未见她呈口舌之欲极尽诋毁,显然是个心善之人,”老夫人悠悠地道,“还有那个女儿,长得真是钟灵毓秀,一看就是有福之相。”

“老夫人的眼光,自然是不会差的。”秦嬷嬷连忙道,“也不知她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如此被人诋毁。”

“现如今就看齐宏是什么意思了,”老夫人的眉头一挑,“若是齐宏有意,少不得让人帮她一把,若是无意,我也不折腾自己这把老骨头了。”

第7章 蟠龙玉佩(七)

殷盈跟着管事一路朝外走去,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几日被那谣言折磨着,几门亲事都落了空,爹娘背地里一直唉声叹气,她心里也难受得很,眉头总是笼着一层愁绪。今日这事还算圆满,能让家里人稍稍展颜。

旁边的院子里传来了嬉戏笑闹声,韩宝葭忍不住张望了两眼,管事笑着道:“这是府里的姑娘们在扎纸鸢玩呢,这几日春光正好,难得可以玩一玩。”

韩宝葭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她年少的时候只有书香墨宝作伴,年长了百事缠身,哪有这样轻松惬意玩耍的时候?

殷盈见女儿喜欢,便道:“蕤蕤,你要是喜欢,让你舅舅帮你做一个,马上就是上巳节了,咱们也去郊外散散心。”

“好,我想要一个猫做的纸鸢。”韩宝葭兴致勃勃地谋划。

“傻丫头,哪有猫在天上飞的,”殷盈忍不住便笑了,“都是做鸟儿、蝴蝶、老鹰的。”

“都做一样的有什么好玩儿?”韩宝葭不服气了,“我就是想做个特别的。”

“好好,蕤蕤说什么都好。”殷盈抿着唇微微笑着,眼中满是宠溺。

前面走的管事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前边恭谨地叫了一声“四爷”,殷盈慌忙垂首跟着行了个礼,等着人先过,可不知怎的,好半天没见动静。

韩宝葭晃了晃殷盈的手,小声叫道:“娘,是他。”

殷盈心里狐疑,偷偷抬头一看,只见一名青衫男子长身玉立,目光痴痴地落在她的脸上,正是那名登门送画的登徒子。

“怎么是你!”殷盈心慌意乱,脱口叫道。

叶齐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回了一礼:“在下姓叶,名齐宏,是武宁侯府家的老四。”

“四…四爷…”殷盈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那日一时气愤骂了人,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怪罪,只是谁能想到那个直勾勾看人、唐突地上门邀人共赏诗画的会是侯门四公子?倒像是一个从未见过女人的浪荡子。

“那日是我唐突了,还请见谅。”叶齐宏总算收了自己那痴迷的目光,一派斯文温雅。

“不不,是我无礼了,还请四爷见谅。”殷盈定了定神,柔声道。

美人不但人美,说话也美,脾气还这么温柔。

叶齐宏的心神一荡。

他这些日子在家里闷着,早起时总算灵光一现,察觉出自己做的这事出了什么毛病。

良家妇女不比他的那些红粉知己的洒脱,讲究的是端庄守礼,他这样贸贸然登门邀约,哪能得个好脸?既然喜欢得心里放不下,自然要登门求亲,这才显出自己的拳拳心意。

一旦想通了,他便匆匆往母亲这里赶,没想到刚好撞上了殷盈,这可真是天注定的缘分啊。

他心热得很,还想多说几句,殷盈却不敢多留,只说父兄还在外面等候,便拉了女儿匆匆离开了,只留下叶齐宏一人立在原地,看着佳人离去的背影神而往之。

一桩心事了了,殷家一家人总算稍稍安心了一些,其他的流言蜚语,他们除了和相熟的街坊邻居怒叱几句外,也无能为力,这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

这天殷颢和殷父去了铺子里,韩宝葭用罢早膳,坐在院子里饶有兴味地看着杏儿编一个草蚂蚱。

大门骤然被敲得“哐哐”作响,夹杂着崔婆子的叫声:“嫂子,嫂子快开门!大喜事啊大喜事!”

胡氏和殷盈一溜儿小跑从房里出来了,杏儿去开了门,崔婆子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扭着腰笑成了一朵花:“哎呦,殷家妹子也在啊,正好正好,恭喜你啊,武宁侯府家的看上你了,可不得了了!”

胡氏慌得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什么?武宁侯府?”

“对啊,”崔婆子脸上的笑稍稍矜持了些,“可费了我不少劲呢,说了你们不少好话,可把我喉咙都说哑了。武宁侯府那是什么人家?大侄女这是要飞黄腾达了,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婆子的好啊!”

胡氏晕乎乎地把崔婆子往里请,殷盈却脸上没有几分喜色,站在门槛外怔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韩宝葭晃了晃她的手,小声问:“娘,你怎么了?武宁侯府就是我们前几日去的那一家吧?不好吗?”

殷盈连忙笑了笑,柔声道:“蕤蕤去那边玩,娘进去说说话。”

韩宝葭有些不太放心,在前院绕了一圈,只说自己要回房了,避开了杏儿,趴在后头的窗户上偷听。

屋里都是崔婆子一人叽叽呱呱的声音,不外乎是她在这桩亲事里出了多大的力,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赶紧让殷父回来,一家人合计一下要些什么彩礼,早点把事情办好了,省得夜长梦多。

胡氏听得连连点头,正要去喊人,殷盈忽然问道;“崔婆婆,他们既然来提亲了,可有说起宝葭的事情?”

“你女儿?”崔婆子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不过人家侯府高门,规矩多着呢,你女儿毕竟姓韩,难不成还想当侯府的小姐不成?先在家里放着,或者交给她爹,等你在那边站稳脚跟了,再慢慢想法子往府里送,是不是这个理?”

“这…”胡氏为难地看向殷盈。

殷盈断然摇头:“不行,蕤蕤要跟我走。”

崔婆子气乐了:“呦,大侄女你这口气倒是大啊,还能和武宁侯府谈条件?这是买一搭一,不搭就不卖了?”

“不是不是,”胡氏连忙打圆场,“容我家老爷子来了好好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崔婆子毫不客气地道,“大侄女,你把女儿养在你娘这里,你在侯府多攒点银子送过来,你娘还能亏待了自家外孙女?就算到时候女儿还是送不进侯府,等她大了,你这做娘的在侯府,总能让人高看一眼,你女儿的亲事不就能挑挑拣拣了?”

殷盈咬着唇不吭气。

崔婆子继续道:“大侄女你可想清楚,就算你现在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都不一定能找到的这样的亲事,侯府家的姨娘都是从高门大户里挑的,说亲的是武宁侯府家的四爷,长得那个叫做风流倜傥,还不到而立,听说还是才华横溢的贵公子,你但凡稍稍迟疑一下,说不准这亲事就黄了。”

胡氏没见过世面,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也劝自己女儿:“盈儿,蕤蕤你就别操心了,我和你爹还在,就不能亏了她,等过两年说门好亲事嫁出去了也就圆满了。赶紧先应了吧,让你崔婆婆去回话。”

崔婆子一拍大腿:“就是这个理!还是嫂子干脆,那我就——”

殷盈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崔婆婆,这侯府来提亲的是娶妻还是纳妾?”

崔婆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仔细回想了片刻,刚才那个侯府说媒的婆子没提这事,她一时激动居然也忘了问了,不过她脑子转得快,立刻笑道:“那可是武宁侯府,嫡出的四房,大侄女你说呢?”

殷盈的脸色一白,摇头道:“不,我不做小妾,崔婆婆,这门亲事,你帮我推了吧,就说我小门小户,高攀不上。”

崔婆子急了:“大侄女你怎么就这么倔呢?那四房的正妻早些年就已经不在了,就算是做个姨娘,你使出劲儿来巴住了夫君,这四房还不是你说了算?哪天老爷一高兴,把你扶了正不就好了?何必去计较那些虚名呢?”

殷盈也不理她,只是垂首和胡氏道:“娘,我不能答应,蕤蕤不能进府,又是做妾室,以后哪有清白人家愿意娶一个妾室养在外头的女儿做妻子?我宁愿自己苦一辈子,也不能让蕤蕤日后受苦。”

胡氏长叹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婆子气坏了:“这可真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居然还对武宁侯府挑三拣四,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成?你这样,这辈子就别想再嫁出去!自古以来这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子你这样纵着你女儿,可是要害了她了!”

殷盈也不辩解,只是朝着崔婆子行了个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好一次彻底摆脱韩进的机会了,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让家人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然而代价却是要抛弃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女儿。

她怎么忍心?

韩宝葭自幼体弱,韩家又是个强撑面子的,女儿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牙牙学语时的天真、蹒跚学步时的可爱、长大成人后的懂事…哪一点都让她割舍不了。

身上一暖,有人抱住了她,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殷盈一看,是女儿。

她慌忙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丝笑容:“蕤蕤怎么进来了,娘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

“娘。”韩宝葭把脸埋在了她的胸前,贪恋地叫了一声。上辈子,从小到大,都是她为了家人牺牲,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全身心地维护过她,为了她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蕤蕤怎么了?”殷盈慌忙道,“别听别人胡说,娘不会丢下你的。”

“嗯,”韩宝葭轻声道,“我也不会丢下娘的。”

其实若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话,就算只有十三岁的稚龄,也有的是办法安顿自己。上辈子她早就替自己留好了后路,就算换了个皮囊也不碍事。可如今她不舍得了,这么好的娘亲,她得霸着不放。

殷盈被女儿的稚语逗乐了,抱着她亲了一口:“好好好,蕤蕤不许丢下娘亲不管。”

韩宝葭轻哼了一声:“那个色迷迷的四爷,我还当他是真心喜欢娘呢,没想到也是个见色起意的,我们不理他。”

殷盈慌忙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胡说,那可是武宁侯府的,被人传出去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以后让他来求着咱们,咱们还要端着架子不答应,让他急上一急。”

韩宝葭气哼哼的,歪着脑袋,小嘴堵着,一双眸子瞪圆了,腮帮子鼓了起来,看上去分外可爱,殷盈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开心地笑了。

崔婆子走的时候气得脸都青了,一路指桑骂槐地出了门。

傍晚的时候,殷颢父子回来了,一听这事也有些不知所措,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殷父终于拍板:“算了,咱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平安喜乐。实在要是在冀城待不下去,咱们就回老家,这些家产也够我们一家人过日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