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裴延和裴章是不同的两个人。可在厉王府的时候,裴章也对她很好。尽管那时裴章的王位形同虚设,他们每日都要提心吊胆,但好歹过了两年恩爱的日子。只不过裴章登上帝位之后,一切都变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姑娘,容奴婢说几句真心话。”红菱帮沈潆掖好被子,轻声道,“奴婢虽然不知道您因何事顾虑,但您没有真心接受侯爷,想必侯爷也能看得出来。可侯爷依旧对您毫无保留,说明他真的喜欢您,喜欢到愿意包容您的一切。您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去试一试呢?您从前就说过,人生不要留下遗憾才好。如果您错过了他,真的不会觉得遗憾吗?”

沈潆无言以对。她说不清错失的遗憾和爱错的遗憾,到底哪个更多。她只知道自己太脆弱,所以躲在一个坚硬的壳里,不愿意出来。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沈潆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裴延除了处理政事,三五不时地就往沈潆这边跑。有时候给她弄来些吃的,有时候则是坐着陪她。沈潆惊叹于他的恢复能力,如杂草一样。春风一吹,便勃勃生长。到底是军旅之人,刀光剑影里过来,身体如铁打的一般强壮。

绿萝给沈潆带了很多话本来,原本要给她打发时间的。裴延看见了,便随手拿起一本,读给沈潆听。

可读着读着,他发现不对劲,就停住了。

沈潆已经可以稍稍动弹,探过身子问道:“怎么,侯爷是有字不认识吗?”

裴延无语,他也是正儿八经读过书的人!他将书转过来,手指着那段给她看。这段话,他实在念不出来,羞于启齿。

沈潆看见那段是描述男女之间燕好的,颇有几分香艳。她见惯不怪,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吗?感情到了,那些自然是水到渠成。侯爷在害羞什么?”又不是没做过像这样的事。

裴延不是害羞,而是难受。他每日看见她,浑身燥热,却碍于她的伤势不能碰她。她跟他说话,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她对他笑,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她靠过来,他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就隐隐约约地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内心很崩溃。以前从没发现自己如此禽兽!对着一个受了伤的弱女子,居然还能生出非分之想。尤其是看到这种描写,他更把持不住了。

裴延坐到沈潆的身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又低下头亲她。

以往他也有这样含情脉脉的时候,沈潆便没觉得什么。何况她现在腰受了伤,相信他也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

他整个人躺到了床上,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臂弯里,然后把手伸进了被子里。沈潆呼吸急促,整个人先是绷紧了像根弦,然后又软得像滩水。

红菱和绿萝就在屏风的那边,她用手捂着嘴,才能不发出声音。

“你别动。”裴延的声音又哑又低,还带着灼热的气息,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小心伤到。”

沈潆真是恨死他了。真担心她会动,就不要乱来啊。她怎么可能忍得住……他手上用力,她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屏风外面。

“等你好了,我们也试试。”裴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像书里写的那样,把你的眼睛蒙起来,或者把你的手绑起来。或许会很有趣。”

沈潆气他不正经,抬手拍他的胸膛,书里写的怎么能当真?但她很快就没有力气了。

“还是你喜欢把我绑起来?”裴延带着笑意说道。

沈潆发狠地咬住他的嘴唇,不让他再说。

红菱听到屏风那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太对劲,读书的声音也停了,对绿萝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从屋里退了出来,还掩上门。绿萝也有经验了,小声对红菱道:“姑娘的腰伤还没大好,这样放任他们,没事吗?”

红菱道:“放心,侯爷会有分寸的。”

绿萝叹了声:“红菱,我真的好矛盾,又希望侯爷跟姑娘好好地在一起,又怕将来姑娘因为身份的事受了委屈。侯爷如果真的喜欢姑娘,不是更应该给她名分吗?这样姑娘也不会郁郁寡欢了。”

红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易姑姑从廊下走过来,对她们说道:“你们别想的太简单了。侯爷的身份太高,原本又是皇室宗亲,姑娘的身份配不上他做正妻。而且扶妾为妻,谈何容易?姑娘也没给侯爷生下一子半女。就算到时侯爷提出来,第一个反对的,就会是宗人府。没有宗人府的肯定,姑娘的身份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红菱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易姑姑皱了皱眉:“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一切都得等姑娘能够顺利生下庶长子再说。”

“这好办。”绿萝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鞑靼的事情解决了,为了救灾,侯爷还要暂时留在这里。我们想办法多制造机会让他们相处不就好了?侯爷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总会让姑娘怀上孩子的。”

易姑姑推了一下绿萝的脑袋,嗔道:“小小年纪,整日净琢磨这些,也不害臊。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看侯爷也隐有此意。”

红菱下定决心:“为了姑娘的将来打算,就这么办。”

*

西北受灾的事情传入京城,引起了整个朝廷的关注。户部拨银,调配应天府的物资,工部则派了官员过去,协助重建的事情。

每日奏折如雪片一样飞到裴章的案头,他近来越发无法入睡了。

大内官想劝他休息一下,又不敢直说,趁着裴章停下的时候,说道:“政事总也没有做完的时候,龙体要紧。庄妃娘娘的月份已经不小了,据说小龙子开始踢她了,皇上不去看看吗?”

裴章睁开眼睛,想一想也许久没有去后宫了,便对大内官说道:“摆驾蒹葭宫。”

今日霍太后也到了徐蘅宫里探望。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聊天,徐蘅的肚子已经隆起,脸也丰腴了不少。霍太后对她说道:“你可得多吃点,凡事都别掉以轻心。这可是皇上的长子,多少人盼着。

徐蘅愣了一下:“皇上不是封了……”

她知道嘉惠后曾经怀了一个孩子,尽管没有生下来,也不知男女,皇上还是认了那个孩子为皇长子,并在皇陵专门建了墓室,供奉香火。这在皇室没有先例,亦不符合祖宗规矩。但皇帝要这么做,无人敢违抗。

霍太后不以为然:“一个都没命来到世上的孩子,封号那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看的,跟他的母亲一样是个没有福气的。你怀的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你争气些,生个儿子下来,以后贵不可言。”

霍太后这话意有所指。徐蘅却摇了摇头,诚惶诚恐道:“皇上还未立新后,将来自然是皇后的孩子贵不可言,臣妾不敢当。”

“新后?”霍太后冷笑一声,“你看皇上的样子,像要立新后吗?朝臣和宗人府不知进谏了多少次,提了多少个人选,每回他都有理由推掉。我看这长信宫,不会有第二个主人了。”

徐蘅不敢说话。尽管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可人活着的时候,享受不到半点的温暖。死了之后,再怎么缅怀又有何用?若是她,宁愿不要。

“庄妃,委屈你了。”霍太后拍了拍徐蘅的手背,“皇上近来政务繁忙,疏忽了你们母子。他不容易,你得多体谅。”

徐蘅笑了笑:“太后,您言重了,臣妾心里从没有怪过皇上。臣妾有了这个孩子,又能得太后垂爱,已经很知足了。”

霍太后默默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庄妃并不是大度,而是心里根本没装着皇帝。皇帝这么多日子不来后宫,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看不下去,代为前来探望,庄妃却像没事人一样。想必当初进宫也不是自愿,多半是为了家族,不得不牺牲自己。

霍太后不由得又想起嘉惠后沈氏来。

沈氏当初是天之骄女,嫁给还是厉王的皇帝时,也很不情愿。但日子久了,小两口郎情妾意,倒真的处出感情来。厉王府的岁月艰难,他们相互扶持,患难与共。皇帝登基以后,沈氏就

不免有些骄纵起来。

记得刚进宫的时候,她就看到好几次,沈氏对着皇帝使小性子,她那傻儿子还很开心的样子。彼时她不以为然,觉得皇后以下犯上,屡次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她承认自己不怎么喜欢沈氏,沈氏病重的时候,也从未去探望。

可沈氏去了之后,她才渐渐明白,那是深宫里难能可贵的爱,最质朴无私的感情。后宫能容三千佳丽,各个都是因为利益,因为家族,因为名分地位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皇帝的女人。

只有沈氏已经穷极富贵,再无所求,只是真心真意地爱着她的儿子。

可那个女人依旧落了满身的伤,黯然离世。

裴章到了蒹葭宫,也没让宫人禀报,独自走到花园里,听见了太后和庄妃的对话。他可以扮演一个好皇帝,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却永远只会是一个人的丈夫。他对庄妃的孩子,只有对继承人的期待,希望江山后继有人。而当初知道沈潆怀孕时,他全身的每个地方都透着喜悦。

这两种感情,是无法比拟的。

“朕来庄妃这儿看看,原来母后也在。”裴章从容地走出去。徐蘅惊讶地站起来,赶紧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你有身子,免礼。”裴章将她扶了起来。

徐蘅低头道:“臣妾失职。宫人也不知道干什么的,皇上来了,竟也不来通报一声。”

裴章拉着她坐下来,淡淡道:“不怪他们,是朕不让通报的。恰好母后也在,省得朕再跑一趟,将事情一并与你们说了。此次西北的大地动,灾情十分严重,单是大同的房屋就损毁近半,百姓的死伤更是不计其数。西北是大业的门户,鞑靼的事情刚刚平息,朕不敢掉以轻心,决定亲自过去一趟,查看灾情。”

“皇上!”霍太后自然不同意,“西北有官员,再不济还有户部,工部的人,您随便派个过去,不行吗?”

裴章摇了摇头:“那些人只会挑好的上报,不能做朕的眼睛。对于西北官员疏懒一事,朕早有耳闻。此次谢侍郎上的折子,也提到了这点。他们欺上瞒下,不欲朕知道实情。朕只能亲眼去看看,好做决断。而且朕亲去,也能抚慰民心,震慑鞑靼。”

霍太后还是不赞成,但她知道,皇上做的决定,无人可以更改。

“这一来一去,恐怕颇费时日。万一庄妃到时候生产,朕赶不回来,还得请母后帮忙护着。”裴章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霍太后心里不悦,但嘴上还是应下了。

徐蘅没有特别的感觉。她早就知道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江山社稷来得重要,因此他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西北,她也能接受。

但她还是得做做表面工夫,顺便帮父亲争取一下:“如今西北只怕有些乱,皇上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父亲此前在那里待过一阵子,皇上不妨把他带去,彼此间有个照应,臣妾也能安心些。”

裴章淡淡笑道:“朕也有此意。”

徐蘅内心稍喜。父亲自从被皇上调回来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还得跟个锦衣卫指挥使争权。此次若能跟皇上同行,不怕没有立功的机会。

嗯,这章字数和内容都很丰富,不知道大佬们满意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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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这一年的春雨特别多,大地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期间下了大大小小无数场雨,万物开始恢复生机。为了维持城中百姓日常的生活所需,城里搭起了很多临时的棚户,便于买卖物品。

可物资短缺的问题逐渐变得严重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不足,城里那么多百姓要吃饭,可连一天三顿喝上碗粥都做不到。裴延紧急在山西各个大城调度粮仓,但去年的粮食收成本就不好,仓廪不丰。大同又是主要的粮食产地,经此一劫,损失惨重,各地的粮食都变得很紧张。

谢云朗建议从水路调集京城的粮草至附近的城池,再快马加鞭送来。这是最快的法子。

这个法子也得到了京中的支持,粮食的问题暂时得以解决。

接下来,药材也出现不足。地动中受伤的人数不亚于死亡的人数,很多人被巨石压着,断手断脚的也不是没有,药材短缺,他们很多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痛不欲生,几乎要疼死。

裴延已经从军中调来了很多药材,但仍是杯水车薪。

沈潆扶着易姑姑在花园里散步,听易姑姑说这些事情。她休养了半个月,已经能下床走路,只是还需人搀扶,走得也很慢。陈氏给她的包裹里有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良药,易姑姑问过大夫,每晚临睡前帮沈潆上药活络筋骨,好得便比一般人快许多。

“那药材的事如何解决?”

“知府大人写信到京中,还是希望朝廷能出面解决这些问题。可京城离这里有段距离,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先从附近没有受灾的村镇调用。接下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沈潆在宫中的时候,只知裴章每天都要烦恼政事,睡不到几个时辰,好像时间永远都不够用。后宫不得干政,她也没有多问。可这次的地动,她亲身经历,单是一个山西府就有层出不穷的麻烦,推及整个国家,便能知道皇帝每日要处理多少的政务。以前设宰相,如今设内阁,都是为了给皇帝分忧。

否则一个人处理这些,当真要累死。

易姑姑转了话题:“幸好那个接头点没有遭到破坏,我已经把姑娘的信放在那儿了。夫人恰好也寄了一封信给姑娘,我就拿回来了。”她扶着沈潆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信很厚,寄出的时间应该是地动发生前后,那时京城还没收到消息。陈氏只问了沈潆的近况,然后将调查到的关于裴延姑母的情况告诉她。这位裴氏的事情被抹得非常干净,像是有什么大人物在背后指使。但陈氏还是叫人费力查到了一点端倪。

裴氏被先帝囚禁于潜邸两年,准备将她接近宫中。后来裴氏逃出,秘密求助于老侯爷。老侯爷将她藏匿于乡间,此后便再无音讯。但据当时在潜邸帮忙浣洗的一个老婆子讲,裴氏出逃的时候,似乎已经怀有身孕。

毫无疑问,这个孩子一定先帝的。

如果裴氏已经不在了,那这个孩子呢?先帝明面上的儿子,死的死,废的废,最后只剩下一个裴章。如果先帝知道有这个孩子,不可能让他流落民间,也不一定会在最后无奈的情况下传位给裴章。如果这个孩子还在世,将会是裴章最大的对手。

只可惜查到这里,所有的线索就全断了。

沈潆抬头问易姑姑:“今日侯爷去了何处?”

“听青峰说大同底下的一个村镇因为粮食不足,发生了动乱,大同知府来请侯爷帮忙,侯爷带兵去了乡下,恐怕要晚上才能归。”

裴延最近明显地忙碌起来,不像以前一样有闲工夫陪她聊天读书。但每天晚上,他还是要抹黑到她屋子里,非要跟她一起睡。本来一起睡也没什么,他却很不老实,总要折腾她一阵才肯罢休。

昨晚,沈潆被他闹得没有办法睡觉,很严肃地让他不要再来了。

裴延却更严肃地说:“嘉嘉,给我生个儿子。”

沈潆心里不舒服,这个男人还非要儿子不成?

“生个儿子,就成了庶长子,以后会变成嫡子和正妻的眼中钉。”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裴延却不以为然:“谁说他会是庶长子?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想办法扶你做妻。那咱们的孩子就是嫡子,将来我的一切都会给他。”

那是裴延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儿八经地提起这件事情,听这口气似乎有十足的把握。可据沈潆所知,像裴延这样身份的人,娶妻是要经过宗人府和皇上认可的。以她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过他们那关,所以她从没有妄想过自己能做妻。

“这些事我来操心,你专心给我生儿子就行。”裴延将她的头按到自己的怀里。

芙蓉帐内鸳鸯锦。他掌心的厚茧犹如拂过一块剔透冰凉的白玉,他张口含住轻颤的玉珠,桃花深径一通津。

沈潆不止动情,连心都在沦陷。

尽管裴延总是在做出格的事情,一点点地挑战她以前作为皇后时的矜持和庄重。那天下雨,两人在花园里散步,他将她带进了假山里。外面人来人往,她在里面几乎咬破了手背。

夜深人静时,他会用薄纱蒙住她的眼睛,不留一点灯火。薄纱遮住了她所有的视觉,其它的感官就变得十分敏感。那次,她主动要求他再来,无法自控地沉溺于其中。

沈潆从来不知男女之间可以这样,不分时间地点,兴起便来,尽兴而收。不用顾虑身份,外人的眼光,更无需遮掩自己的情绪。裴延教给她的,是如何真实地做自己,而不是用一个又一个的面具来伪装。

毫无疑问,她从中获得了满足和快乐。

“姑娘?”易姑姑见沈潆在出神,又重重地叫了她一声。

沈潆回过神来,仰起头看她。易姑姑说道:“刚才有人禀报,说谢大人求见。侯爷此时不在府中,谢大人找您做什么?”

沈潆愣了一下,谢云朗憋了这大半个月,终于憋不住,趁着今日裴延不在,要向她问清楚了。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此离奇,她不信谢云朗完全肯定她的身份。她若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心中有鬼,就对易姑姑说道:“请他进来吧。”

谢云朗在门房处等着。表面平静,内心却翻滚着滔天巨浪。他待会儿,要到她面前,亲手揭破真相。距离他送画,已经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但侯府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禁怀疑,她是没看懂那幅画?还是看懂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这几日他也反复在想,如果她真是嘉惠后,怎么会甘心给裴延做妾?她曾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呼百应,骄傲如她,清高如她,怎么会沦落至此?这不太可能。

可转念想,她如今的身份,的确只配给裴延做妾,连挣扎的权力都没有。她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天之骄女,从云端重重地跌落,无法再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个适应的过程,一定极度痛苦,像烈火焚心。

但其实像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又何曾真的掌握过自己的命运?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身处世间的无可奈何,谁也无法幸免。

过了会儿,去传话的人回来,请谢云朗进去

沈潆住的地方,外头有个明间,正好用作会客。

这里的侯府不像京城一样,内宅前院泾渭分明。生活所迫,女子抛头露面是常事,也少不了与男子接触,因此旁人也不会说闲话。沈潆坐在主座上,抬手端着茶杯。她也很想弄清楚,谢云朗到底知道什么。

谢云朗走进明间,一眼就看见了沈潆。她面若桃花,眸如春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一点嘉惠后的影子。可以前不觉得,现在他越看,越觉得她是嘉惠后。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如何刻意掩藏,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人与生俱来的东西,从不会撒谎。

明间没有第三个人,他们有默契地把下人都支开了。

许多年后,沈潆再度与谢云朗面对面,心境大不相同了。年少时的欣赏,入宫后的远离,以及上元夜的重逢,他们之间有太多可说却又说不清的故事。只不过故事里的,应该是嘉惠后,而不是她沈潆。

她说道:“我腰上有伤,就不起身向大人见礼了。日前大人托侯爷转交给我的画,我看过了。不知大人为何送我画,今日又为何要见我?”

谢云朗情绪起伏,知道她不会轻易坦白。像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世间,可以说是禁忌。有多少人会相信?但他就是相信,甚至确定,并且还要让她亲口承认。

“您不承认吗?”谢云朗走近一步,手在袖中握成拳。

沈潆看了他一眼,故作不知:“谢大人要我承认什么?还请明言。”

“那日我听到了。”谢云朗极轻地说道,“您在昏迷中,叫了皇上的名字。”

沈潆身子一僵,心跳飞快起来。她几时叫了裴章的名字?毫无印象。那裴延听到了吗?他是武将,心思不如谢云朗缜密,就算听到,可能也不会当真,以为她是叫错,或者叫了别的名字。而且她跟谢云朗曾有过几次交集,轮对她的熟悉,肯定是谢云朗胜裴延一筹。

谢云朗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心中更加确定:“普天之下,除了您,没有第二个人会那么叫皇上。而且,您收了我的画,半个月毫无反应。若真的不知画中为何意,怎么不早派人来询问,而是静等我来?”

沈潆没有说话,她本来就不善于说谎,此刻内心又有一种“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的情绪在叫嚣。反正,她的人生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去。

“您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您敢写几个字给我看吗?”谢云朗问道。

沈潆知道他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仅次于他的祖父。大理寺有时核对犯人的笔迹,还会找他帮忙。无论自己再如何隐藏笔锋,都会被他看出端倪。她无奈地问道:“谢大人为何要苦苦相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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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谢云朗的胸口一痛,这些年深藏在心中的遗憾,悔恨乃至愧疚,如同挣脱了桎梏的野兽一般,从身体里冲了出来。

他的嘴唇轻颤,闭了闭眼睛:“我并非要逼您,我只是迫切想要知道,您到底是不是活着。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死的,是否有隐情,我可以做点什么。”

沈潆不说话,谢云朗以为她有顾虑,进而说道:“这些年,我和谢家一直在您的关照之下,心中十分感激。如果您不想要过如今的生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您。”

“我过得很好,无需大人操心。倒是谢大人给我的画,何意?”

谢云朗几步走到沈潆的面前:“当初,高氏的兄长将您作的那幅画拿到我面前,说是他妹妹的得意之作。还劝我说,高家是清贵人家,而安国公府正处在风头浪尖。那时,父亲有意与安国公府联姻,但我娶高氏女,才是对谢家最好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不是高氏所作,我……悔之晚矣。”

沈潆静静地听着,她一直以为那幅画弄丢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内情。可时隔多年,那已经不重要了。她连皇后之位,倾心相许的丈夫都可以放下,何况是这些与她的人生已经无关的事。

“谢大人,不管您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不是。”沈潆缓缓地说道,“我只能劝您,过去的事,再怎么无法释怀或者留有遗憾,都已经过去了。您为何要执着回头,不肯向前看呢?您自己也说,无论是否错人了作画的人,娶高氏女,对您都是最好。既然如此,您更应该珍惜。”

谢云朗摇了摇头,情绪激动,企图再说什么。

“谢大人!”沈潆高声打断他欲冲出口的话,将手边的一个卷轴往前推了一下,“您有妻有子,家庭幸福,还是朝廷命官,犯不着纠结于我这样的小人物。说白了,别人的生与死,过得好与坏,与您何干呢?过去无关,将来也无关。这幅画归还,我也希望您对我的猜疑,到此为止。”

谢云朗沉默,袖中的双手攥得很紧,手指几乎嵌入掌心,隐隐生疼。

刚才他欲冲出口的话,是他深埋于心的阴私。他一直,喜欢的都是她。

沈潆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回内室。谢云朗忽然叫道:“皇后娘娘!我知道您就是她!”

这如隔着山海般遥远的称呼,并没有在沈潆心里,激起一丝波澜。相反她很平静,平静到似乎是这个故事以外的人。她没有回头,只用很冷淡的口气说:“谢大人认错人了。嘉惠后已逝,葬于皇陵。”

这几个字将谢云朗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如同过往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是啊,嘉惠后已死。整个京城的人看着她出殡,入葬皇陵,不可能是假的。但她否认也没有用,通过今天的对话,他更加确定,这件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是成立的。

皇后的魂魄在这位沈家三姑娘的身上。

他以前将自己隐藏的很好,他也以为,年少时她对自己有不一样的感情。只是后来很多事情已成定局,两个人的身份又都举足轻重,所以选择了互相保持距离。

但很多东西,唯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像从前那般风光体面,高贵如神。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卑微到泥土里,给一个侯爷做妾。妾是什么?如衣服,如物品,可以随意丢弃,毫无尊严可言。

这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谢云朗从明间走出来,心中震荡,久久无法平静。他想让她离开裴延,离开这滩泥沼,重新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可那日他亲眼看到裴延救她的样子,绝不会轻易放手。而且他刚刚收到消息,皇上微服离宫,徐器随行,很快就要到西北。皇上是最熟悉她的人,且心思深沉,若是看出什么端倪,一定会把她囚禁起来。就像当初先帝对那位裴氏所作的一样。

这些皇家中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不折手段。皇上其实像极了先帝。

到时候,宫里宫外一定会被搅得天翻地覆。因为嘉惠后的离世而短暂出现的某种平衡,也会被再度打破。当初有多少人想让嘉惠后死,到时就会有多少人想要现在的沈潆死。

他一定要阻止皇上与她见面。

谢云朗离去后,相思从角落里走出来,疑惑地看了一眼沈潆的住处。这个谢大人可是京城里来的大官,怎么也跟沈氏纠缠不清的?这女人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侯爷不知道的?

相思从见到沈潆的第一眼,就隐约觉得她太过貌美,也太聪明,是个不安于室的。像这样的妾室,仗着自己的美貌,又颇有几分手段,将侯爷捏在掌心里。她一定要跟侯爷说,小心这个女人。

*

裴延领着一队人马去了乡下,冯邑本要同行,裴延却故意把他支开。

暴动的百姓并不是真要造反。原来冯邑枉顾他们全村上下的死活,将原本他们粮仓里储存的,用于渡过灾年的粮食强行征用,充当大同城中所需的物资。有村民要向冯邑的上司,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告状,被活生生地打断了双腿,这才让他们全村豁出性命地抵抗官府。

他们想,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把事情闹大,总会有上官下来查。

裴延坐在村长家里,听村长将冯邑的罪行列了十几条,简直罄竹难书。

昆仑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下结论:“贪官污吏。”

裴延知道冯邑是因为堂弟冯淼才能做到知府的位置。从前他主管军中的事,很少与冯邑打交道,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回的地动,他算看出来了,若没有谢云朗坐镇,有条不紊地组织救灾,就凭冯邑,大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侯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老村长年事已高,颤颤巍巍地跪下来。

裴延示意昆仑扶住他。昆仑最近在跟青峰学成语,又冒出几个字:“稍安勿躁,等秋后算账。”

虽然他的用法很奇怪,但老村长以为他是替裴延应了下来,自然千恩万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