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在这里?

按辈分来说,这姜玉嬛还是阿殷的姨母。

怀恩侯府如今当家的是五十余岁的侯爷姜善,膝下有姜玳、姜瑁两个儿子和临阳郡主,本人又是能到御前参议朝政的御史大夫,声威甚隆。二爷姜嗸在家赋闲,朝政上没什么建树,但女儿容色过人,当年景兴帝在位时就已嫁入东宫,如今是代王妃。三爷姜哲是庶出,任兵部员外郎之职,今年才三十九岁,膝下一子两女,对次女姜玉嬛也颇为宠爱,养得她心高气傲,自命不凡。

阿殷年幼的时候,姜家人常会来临阳郡主府上做客,每回姜玉嬛来府里,两个人总要闹得不开心。

从小到大,年纪相若的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不少,积攒的旧怨也颇深,到如今,见面时若非有外人在场,连招呼都不怎么打,只有相看碍眼。

譬如此时,姜玉嬛冲定王款款施礼,目光扫过阿殷时,却分明带着轻蔑。连带着对陶靖,都没多少恭敬之色。

阿殷也以眼神回敬,旋即便是疑惑。

如今的西洲正是匪患横生之际,路上也不及别处太平,姜玉嬛不在京城娇养,千里迢迢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这头正自疑惑,那头姜玳已向定王道:“我这堂妹可是三叔的掌上明珠,这回来西洲游历,不巧却有此一段机缘。玉嬛——”他含笑看向堂下美人,“定王殿下夸你琴艺颇佳。”

姜玉嬛闻言盈盈而笑,“雕虫小技,叫殿下见笑。”

定王扫一眼姜玳,却没答话,只斟酒一杯,饶有兴趣的饮下。

姜玳续道:“方才一曲《将军令》叫人意犹未尽,玉嬛虽是闺中女子,却颇有疏阔胸怀。今夜既是诸位将军在场,不如请哪位舞剑助兴,玉嬛以琴相佐,如何?”席上众将看罢窈窕舞姿,亦有此意,便纷纷附和。

“殿下呢,意下如何?”姜玳看着定王。

这般上赶着献艺,定王见得多了。

他年过二十却尚未娶妃,这三四年碰见过不少这般场面——或是宴席上露面,或是后园里偶遇,或者在踏青时相逢,一个不慎便能有美人凑巧来到他的面前。不过比起京城里的繁花如簇,难以出彩,像姜玉嬛这般从京城远赴西洲一枝独秀的,却不多见。

他坐在软毯之上,稍稍倾向臂枕,道:“不错。”

姜玳便看向在座的几位都尉,“哪位将军…”他话音未落,却忽然被打断——

“姜姑娘琴艺固然有铿锵之音,到底是个闺中女子,不及诸位将军阳刚之意,恐怕不美。倒是殿下身边这位陶侍卫身手出众,若是请她舞剑,想必能与琴声相得益彰。”清朗的声音轻易压过姜玳,常荀举樽在手,神情惬意。

常家是能与姜家平分秋色的世家,且常荀又常跟在定王左右,姜玳自然知道他的底细。

“请陶侍卫…”姜玳显然有些犹豫,上首定王却已开口,“此议甚好。”

阿殷听得有些发懵——侍卫的职责五花八门,竟然还有舞剑助兴这一项?

她知道定王和姜玳在暗中较劲,虽不知这席上他们究竟是在唱哪出,却也知姜玳跟临阳郡主一样,绝不愿意让她这般显眼。不过既然是定王之名,阿殷断无不从之理,偷偷瞧向陶靖,见他点了点头,心中再无迟疑,抱拳道:“卑职遵命。”

剑是现成的,只是阿殷惯于使刀,刚握剑时有点手生。

她当然见过旁人舞剑,如游龙惊鸿,令人赞叹。她以前从没舞过剑,心中有些底气不足,不过既然已经被推上了场,自然要全力以赴,不能丢了定王和父亲的脸面。

她心中忐忑渐息,面上毫无怯色,执剑走至正中,冲在座诸人行礼。

姜玉嬛的琴声已经响起,阿殷舒臂执剑,踏着节奏而舞。她身材修长灵活,因是习武之人,握剑时自有其飒然姿态,心意随琴律而动,竟也不曾踏错节拍,舞到后来,甚至还先于琴音而动,急缓相间,迫得姜玉嬛不得不随阿殷的动作抚琴——

毕竟是她要给定王献艺,即使想跟阿殷较劲,却也不敢在定王跟前表露,扰了局面。

反倒是阿殷少了顾忌,捏准了节奏随意挥洒,兴之所至,剑意酣畅淋漓。

待得最后抱剑收势,琴音余韵未去,阿殷含笑向定王行礼。

十五岁的少女如朝阳在空,眉眼中尽是明朗,如玉的肌肤在烛火下更显细腻,她穿着精干的侍卫圆领袍,抱剑躬身,修长的身材折出弧度,腰背依旧笔直,隐然昂扬姿态。

后面姜玉嬛脸上笑容消失殆尽,纤纤手指缩入袖中,暗暗捏紧了罗袖。

定王难得的击掌而赞,随即举樽道:“今日之宴,甚合我意,姜刺史,多谢了。”也不待姜玳答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道:“夜色已深,姜刺史留步。陶都尉,军中不许饮酒,诸位都尉难得来凤翔,又有姜刺史做东,你们只管尽兴畅饮,后日再议剿匪之事——姜刺史代本王招呼各位,改日再谢。”

那几位都尉都是军中带兵的汉子,平常严守禁令滴酒不沾,如今已勾起了酒瘾,且被歌舞美姬挑飞了魂魄,听定王如此说,哪能不高兴,当即纷纷道谢,“多谢殿□□恤!”

定王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不必相送。

他绕过桌案,带着常荀往外走,挺拔高健的身影迅速经过,正眼也没瞧姜玉嬛一下。

阿殷自然不敢怠慢,匆匆跟在身后。

到得都督府中,原先的宴席氛围被夜风吹得不见踪影,定王一入政知堂,便吩咐常荀,“叫人盯好姜玳和那几个都尉,明日寅时出城,提前打好招呼。”

“已经安排了。”常荀自袖中取出一枚信筒递给定王,“这是才收到的消息。”

定王也不急着打开,吩咐阿殷等人今晚不必值夜,在值房养好精神,明日随他前往狼胥山。遣散众人之后,留下常荀议事,调了个护院在外头待命,便回屋歇下。

*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姜玳和客房里几位都尉醉醺醺的鼾声正浓,都督府却是往来脚步匆匆。被常荀选出来的侍卫都已衣甲齐整,列队待命,待得定王令下,便纵马飞驰出城,直扑狼胥山。

狼胥山离城百余里,借着山势险要,竟在刺史的眼皮子底下日渐壮大。

飞驰的骏马如风掠过,半个时辰后便已站在了狼胥山脚下。此时天上星子未落,弦月尚明,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棱的飞出去,定王将高元骁召至跟前,浑身冷肃威仪,“外围布置如何?”

“半个时辰前末将已带人拔了周围的钉子,冯远道已从后面悬崖偷偷上山。那边防备松懈,他已经得手了。”

“这么快得手?”

高元骁笑了下,意有所指,“没人送消息,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防守严密。加上此次是冯远道出手,又出其不意,所以才能顺利。”

定王了然点头。

这狼胥山的土匪能排在前四位,靠的可不止是这险要的山势,里头土匪备有强□□箭,据说前几次官兵剿匪时还看到了投石车,平常除了抢劫过路客商之外,竟还会学着兵士操练。

朝廷瞧不起土匪,每回只调拨四五百人,可这数百个山匪有□□在手,又占有地势之利,即便没人通风报信,想要以少制多攻上山头又谈何容易?

定王从前带军打仗,对易守难攻几个字体悟最深——

他曾凭着手中的两百人马据险而守,击退了敌兵三千人马,以少胜多,广为将士称颂。只是后来被东宫那位安了个杀□□号,朝堂上下只记得他麾下的将士屠城,残忍攫取百姓性命,纷纷议论定王治下不严,冷厉无情,没人再惦记他的战绩了而已。

如今要对付这山匪,以三百多兵力去攻克据险而守的七八百山匪,也非易事。

定王并未掉以轻心,鉴于对方有劲弩,所有人都穿了严实的盔甲。

他本就身材高健,如今被冰冷的铁甲一衬,更显得气势威仪,叫人敬畏。

定王此前已命人探明地形,此时借着月光大致一瞧,心中有了分寸,便道:“高元骁、常荀按计划各自带人左右包抄,二十名侍卫随我从正面逼进——”他回头看了下紧跟在身后的左右卫队,“陶殷、蔡高,给你们十五名金匮府骑兵守在外围,若有人逃出,务必擒获!”

“殿下,”阿殷抱拳,“卑职想随殿下冲入山寨!”

——有了上回在林子山的教训,阿殷觉得这回让她捉漏网之鱼依旧是个半闲的差事。

旁边常荀闻言而笑,“陶侍卫,我知道你不惧怕艰险,只是这狼胥山跟先前那点小土匪不同,冲锋陷阵那是要在强弩巨石里往前走的。这回你先往后躲一躲,瞧清打仗的阵势,下次我带你往前冲。”

他竟然还有心情调笑。

不过他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阿殷即便有勇气往前冲,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正经的架都没打过几回,更不曾经历过如飞的箭雨和血腥厮杀。贸然上阵未必适宜,循序渐进倒还能好些。

阿殷也明白了这一层,抱拳道:“谢常将军指点!殿下放心,我必与蔡侍卫合力,绝不会放半个漏网之鱼!”

定王点了金匮府的骑兵给她,“山匪冲不出来,能逃出的都是心思机敏之辈,当心。”说罢,便带了侍卫催马向前。

常荀就在阿殷身侧,临走还不忘在她身侧笑道:“陶侍卫办事机敏,殿下果然赏识你。”

剿匪的队伍渐渐包抄,山寨里面巡逻的土匪终于发现了这动静,示警的钟声响遍狼胥山,彻底惊醒了沉睡的匪寨。

作者有话要说:年终一大堆总结报告杀过来,作者君快招架不住了。

最近请假的话不要打我呀,比如今天要写公司总结,木有时间摸鱼码字,明早别等了哈(惭愧的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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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喊杀声在狼胥山此起彼伏,阿殷同蔡高将那二十五名骑兵布置在外围,挑了容易给人逃脱的地方把守。

这是阿殷头一回参战,多少有些紧张,留心着周围动静,也偷空看看寨中的情形。

果然常荀说的没错,林子山那一小伙人走得散乱没有章法,这伙人却截然不同。示警的钟声响起后,山寨四处立时有篝火点燃,旋即便见人影窜动,各处岗哨处有疾劲的□□嗖嗖飞出。

在高元骁和常荀带兵包抄的两侧,甚至还有巨石滚落,砸出军士的惨呼。

这哪里还是土匪?都快赶上叛军了!

姜玳究竟是多只手遮天,竟然将这些消息瞒得严严实实,上奏朝廷的文书里只说是小股流匪?

阿殷端坐马背,握紧了手中弯刀。

这一时半刻还没有人逃出来,待得山上打得愈来愈烈,土匪们顽固抵抗,竟是半点都不露怯。激战之间,狼胥山的顶峰猛然腾起一阵浓烟,随即有火光大放,映红了半边天空,有人在上面嘶声高喊什么,阿殷离得远,隐隐约约听着像是冯远道的声音。

旋即,冯远道便带了人俯冲下来,会同两侧的高元骁和常荀,正面的定王,将山匪团团包围。

火光冲天而起,随着夜风迅速蔓延,火舌舔向山腰的房屋仓库,将山间照得又红又亮。

冯远道带人一路冲杀而下,另一侧常荀已然冲破如雨的箭失和巨石,冲入了山寨。

山寨中的土匪登时乱了阵脚。

两面的防守被突破,另一面的高元骁也越逼越近,正面的定王不慌不忙的稳稳前行,侍卫们包抄向前,将意图逃出山寨的土匪斩杀。

阿殷从前只听说定王杀神之名,知他在沙场上勇武机变,气势慑人。如今远远瞧过去,他穿着铁甲纵马而入,并未横冲直撞的斩杀山匪,而是带头稳稳推进,将山匪逼得步步后退——若有人试图冲出时,长剑挥过扫清障碍,那背影却如山岳向前,令人敬畏。

阿殷甚至可以想象,他挥剑时必定连眼睛都不眨。冷厉神态落入山匪眼中,定能叫人胆寒。

山寨之外,依旧没有太大的动静。

阿殷不敢掉以轻心,连山上的战势都不敢分神去看,目光扫过周围的草丛乱石,细细搜查。夜风轻轻扫过,偶尔带得茅草微动,半明半暗的山石后面,阿殷忽然发现有个人影在挪动——

果真有漏网之鱼!

这儿乱石堆积,最易于隐蔽,阿殷摸向身侧,取了旁边的弓箭,目光迅速搜寻,共在乱石堆里发现了三个人。

瞧清楚之后,阿殷迅速拈弓搭箭,射向为首那人。

对方显然也在留意这边的防卫,阿殷这一箭自挽弓至放箭都需要时间,自然被时刻警醒的对方躲开了。旋即,已经暴露的三个人飞身跃起,合力直扑阿殷。同山寨里那些土匪比起来,这三人的身手显然颇为出众——如同金匮府普通骑兵和都督府随身侍卫的差别。

阿殷当即举刀,迎向为首的那人,附近的两名骑兵也赶来相助。

三人之中,以为首那女匪身手最好,其余两个男人虽差了些,却比那骑兵不知好了多少。交手不过几息,一名试图拦阻对方的骑兵便被对方砍伤落马。骑兵的身手不够,强行对抗只能吃亏,而她一时间拿不下女匪,反而给了对方逃脱的机会…

阿殷飞快考虑对策,旋即舍下为首的女匪,瞅着时机攻向身手最弱的男子。

一击得手!

弯刀自右侧斜劈而下,卸下那人半个膀子,锋锐的刀刃自前胸划过,伤及脏腑。

阿殷一鼓作气,眼角扫见那女匪逃离时也不急着追,而是跃向另外那个男人。对方的身手比之阿殷差了许多,阿殷速战速决,不守只攻,刀刃泛着寒光又急又密,拼命的架势显然震慑了那男匪,不过片刻便被阿殷砍伤。

待阿殷落回马背时,那女匪已然跑到了两三百步之外——那还是为了躲避骑兵的弓箭耽误了片刻。

能这般逃出来的人并不多,阿殷将两个伤了的土匪丢给骑兵,旋即纵马直追。

马背上颠簸起伏,她弯弓搭箭,待得渐渐靠近时,飞箭直射,正中那女匪小腿。

女匪逃跑的速度为之一缓,阿殷纵马疾追,靠近时借着马背跃起,挥刀直扑女匪。那女匪慌忙转身,袖中短箭飞出直扑阿殷面门。

这一下来势凶险,阿殷连忙侧身避过,那冰冷的箭头几乎是贴着面颊飞过,将阿殷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懊悔刚才的轻率,阿殷身体尚未落地时,那女匪手执短剑,已经反扑过来。冰凉的剑尖划过臂上肌肤,带出血迹。

阿殷仿若未觉,举刀相迎。

远处已有骑兵赶来相助,女匪显然急于逃脱,招招都是拼命的架势,想逼阿殷防守。她倒是够狠,拼着胳膊被阿殷砍伤,短剑被震落时,迅速逼近阿殷身侧,重重一拳捣向阿殷胸口。

对方年岁约有三十,显然极有经验,一臂重伤,另一臂便因痛楚而格外用力。

阿殷哪里受得住,往后缩身疾撤时未能躲开,只觉有重锤落在胸口,身体向后飞出,撞在后头粗壮的树干上。

那女匪一击得手,顾不得臂上重伤,便要转身逃跑。

阿殷此时胸口疼痛,想追肯定是追不上的,一眼瞅见地上的短剑,抓在手里狠狠一掷,正中女匪背心。女匪此时疏于防备,中剑后脚步立时踉跄,阿殷用力过猛胸口剧痛,身体前倾扑倒在地。

百步之外两名骑兵飞驰而来,进了射程后便弯弓射向女匪,被女匪躲开要害被射中腰腿,却是再也跑不动了。骏马飞速掠过阿殷身侧,两名骑兵已然到了那女匪跟前,举刀便要砍过去。

阿殷高声道:“留活口!”

骑兵刀锋微偏,自女匪背脊划过,旋即将重伤的女匪扔在马背,带回去交给人看守。

阿殷歇了片刻,忍痛骑马回去。

*

天明时,定王与高元骁、常荀、冯远道会和一处,彻底拿下了山寨。随即命人四处搜捕,连伙夫厨子都不放过,将匪寨搜了个底朝天,就地取材找了绳索,将擒获的人挨个绑了起来。

而在外围,除了阿殷捉的三人外,蔡高那头也有五个人逃出,不过各自身手平平,被蔡高拦住去路,四死一伤。

山寨中火势渐歇,定王已经整兵下山,后头裹粽子般捆着土匪头子刘挞和他手下几名善战的副手,再往后是七八十个擒获的山匪。

这一场攻山显然很不容易,定王率领的人也都是血肉之躯,冒死冲破箭雨石阵,死伤颇多。原本的三百多名军士少了许多,剩下的大多挂了彩,除了定王和常荀两个经历过沙场的人毫发无损之外,就连高元骁都受了伤,铁甲之下的袖中有血渗出来,在微明的天光里,顺着手背蜿蜒。

阿殷与蔡高带着擒获的人复命,蔡高那头倒还好,阿殷却是脸色苍白。

刚才女匪的那一拳实在太重,加上阿殷手臂又被她短剑划破,伤得不轻。她毕竟在闺中养了十五年,哪里受得住?满目皆是带血的伤兵,山上必定还躺着土匪和军士们的尸首,阿殷后知后觉的有些庆幸——

她不怕单独对战与人拼命,但若跟着定王杀进去,她未必能毫不犹豫的砍向山匪脖颈。就算曾经历生死,阿殷也还没杀过人,她可以重伤旁人将其擒获,却很难直接让对方毙命。

满目血迹令人心惊,阿殷这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强大、无所畏惧。

心中诸般念头飞掠而过,阿殷一时有些沮丧。

定王扫一眼阿殷身后被骑兵绑着的女匪,再瞧她手臂上的血迹和被树干擦破的衣衫,问道:“受伤了?”

阿殷低声道:“不碍事。”

定王点了点头。

打扫战场的事定王另有安排,这会儿兵士疲累,定王便命队伍回城。

山寨里头围剿的情形定王已了如指掌,待得蔡高回禀了外围的事情,他才知道刚才阿殷那边的凶险情势。那女匪不像刘挞手下的人,此时即便身负重伤,也还是半声都不吭,军士逼问时也撬不开嘴,显然是个硬茬子。

定王心里有了数,眼神扫过阿殷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时,一向冷肃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侧头问道:“撑得住吗?”

“撑得住。”阿殷胸口闷痛,声音也微微发颤,“谢殿下关怀。”

当着众位将士的面,定王并未说什么,进城后吩咐高元骁等人将擒获的山匪关入大牢,他回到都督府,将阿殷带入书房,问了那女匪身手之后,道:“往后遇事不必逞强,这种山匪跑了还能抓回来,你不必拼死守着。”

阿殷犹自茫然,定王加重了语气,“那女土匪的袖箭有毒!”

有毒?

阿殷又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对于他的前半句却不甚认同,“卑职向殿下保证过不放一人逃脱,必定说到做到!”

这般态度叫定王诧异,将她打量了几眼。她的神情中分明坚定,带着有诺必践的架势,只是手臂上的衣衫被血染红了,愈发衬出脸颊的苍白。

都督府里常备的郎中就那么两位,此时正在外头给其他侍卫瞧伤口,不知要到何时。

定王转身,取出个药箱子扔在案上。

阿殷不解其意,定王皱眉道:“要我帮你处理伤口?”

“不敢不敢,卑职自己来。”阿殷忙不迭的摇头,见那边定王已经往案头翻文书去了,便自己卷了袖子擦伤口。幸好当时躲得快,伤得不深,只是力战女匪时撕裂伤口出了血,瞧着有点惊心。

她擦净血迹,瞧着药箱中五花八门的药瓶,懵了。

犹豫了半天,阿殷抬头小声询问,“殿下,哪个是剑伤用的?”

…定王丢下文书,瞧着那如玉的手臂,冷着脸别开目光,“站好。”

伸手取了个瓷瓶拔掉木塞,竟是要亲自给阿殷上药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阿殷只会打架不会包扎_(:3」∠)_

谢谢院子的地雷,明早见~~

017

被赫赫有名的杀神亲自上药,阿殷觉得很惶恐,身体有些僵直的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定王殿下低头帮她抹药,离她不过一尺半的距离,阿殷怕鼻息吹到对方那儿,惹得定王不悦。

冰凉的膏药抹在伤口,尖锐的刺痛淡去,就连胸口的闷痛都似乎轻了许多。

定王娴熟的自药箱中扯了细布,犹豫了下,继续冷着脸吩咐,“抬起来。”

阿殷遵命,僵直的抬起胳膊。她习武日久,有时候扎个马步站半个时辰都不觉得怎样,然而这次,也不知是受了伤的缘故,还是她心里紧张,不过片刻功夫,她竟觉得胳膊都有些酸了。

定王神色如常,将伤处用细布盖着,拿食指按住,随即将细布饶了一圈,缠至接口处,向侧面挪开手指。那细布压得极低,他修长的手指离开细布,轻轻扫过阿殷的肌肤,留下柔软微热的触感。

有时候,最轻盈、若即若离的接触,往往能如烙印般刻在人的心里。

像是秋叶落在水面荡起微弱的涟漪,比之石子投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更能叫人心笙动摇。

阿殷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定王动作微滞,随即不动声色的继续缠绷带。

然而室内的沉默却突然变得怪异起来,让阿殷渐渐生出局促。她知道缠细布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要将细布绑起来固定住,那是她一只手难以完成的,只能继续劳烦定王。没奈何,只能从混沌的脑子里挤出言语,打破尴尬,“殿下手法娴熟,经常受伤吗?”

“沙场之上,受伤是常事。”

脑子似乎成了浆糊,阿殷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倒是定王开口了,“在郡主府上富贵安逸,何必要来西洲拼死冒险?”

这个话题倒是挺合适,阿殷当即道:“平白得来的富贵安逸,哪有自己挣来的好?”

定王动作顿住,抬眼看她。

这句话他并不陌生,常荀和当年的崔忱都曾这样说过,不想靠祖宗的荫封度日,只想凭自己的本事安生立命。京城中世家子弟数不胜数,能有这般志气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多少男儿都没有的心志,阿殷一个姑娘却能有这样的想法…

心里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定王识人善任,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当即明白此前的种种揣测只是多虑。只是心中尚有疑惑不解——

“要自己挣富贵,投奔姜玳岂不更好?”

毕竟那是一方大员,手底下多的是适合姑娘的职位,比给他当侍卫好了太多。

阿殷脑中的混沌已然散去,当即明白了定王言语背后的意思。如此难得的机会,她不禀报实情,还要等到何时?

定王已然帮她绑好了细布,阿殷垂臂,衣袖掩住了玉臂。

“姜刺史那里固然不错,”她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只是卑职虽身份卑微,却并不愿受姜家半点照拂。卑职的父亲当年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用了五年的功夫才到如今的都尉,虽是在西洲做事,却也不曾受姜刺史半点恩惠。卑职又焉能坠了志气?”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自半开的窗户中照入,将仲夏明媚的阳光洒在阿殷的身上。

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最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其中神采令人目眩。她的肌肤如玉般光滑,阳光映照之下,愈见姣白,极漂亮的睫毛被拉出侧影投在挺直的鼻梁。

他们站得那样近,仿佛睁眼时就只能看到彼此。

定王有片刻失神,旋即道出最后的疑惑,“可刺史姜玳不是你的舅舅?”

——怀恩侯府姜家的地位谁人不知?京城内外,跟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要削尖脑袋去跟姜家攀关系,想借姜家的威势谋个出路,陶靖是姜玳的妹夫、阿殷是姜玳的外甥女,明明可以在临阳郡主的牵线搭桥下青云直上,他们却都不想受姜家照拂?

从那晚林子山下发现阿殷立功的心思有些迫切时,定王便存了疑心。后来冯远道同他举荐阿殷,他便也顺水推舟,打算将阿殷留在身边,正好窥探底细。其后往来于州府衙门和姜家宴席,他也会留神姜玳和阿殷之间的往来,瞧见他们那般疏离时,只觉得那是假象。

而如今看来,那或许并不是假象。

定王相信自己的判断。

阿殷也从定王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揣度与怀疑,于是朗然一笑,带着些自嘲的语气,“殿下难道没有听说临阳郡主一无所出,卑职不过是她想极力掩盖的庶女吗?当年卑职的父亲是如何成为郡马的,彼时虽然没泄露风声,如今也渐渐为人所知了。郡主以势压人,夺走了原本属于我亲生母亲的人,卑职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

最后的几个字,阿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连姿态中都不自觉的添了倔强。

定王从中嗅到了压抑的愤恨,看到了不屈的态度。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般姑娘,岂是京城里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定王沉默了半晌,没有妄议别人的家事,只是道:“有这般心志是好事,只是凡事当量力而为。假以时日,你会是个好侍卫,但这不能一蹴而就。准你休沐几日,养好伤再过来。”

阿殷这已经是第二回被人教导要量力而为了。

第一回是父亲陶靖,第二回竟然是顶头上司定王殿下。

这两个人都是阿殷钦佩仰慕的,她有所触动,抱拳行礼,声音里是熟悉的坚定,“卑职谢过殿下,往后必当尽心竭力,稳妥行事!”

内外皆受了伤,她确实需要休养。

只有尽快养好伤势,她才能继续稳步前行,以更加顽强机敏的姿态,努力成为定王的得力侍卫,尽早将京城里那个可恶的女人送上刑场。

*

阿殷回到城南时,陶靖已经在院中等着了。

他今日只穿着家常的长衫,仲夏时节天气热,衣衫的料子也薄,被院里的风撩起来,衣角摇动。陶靖本就生得身姿伟岸,这会儿负手站在廊下,远眺凤翔城外的青山。

阿殷见着他,心里便觉得安稳。

“父亲,”她加快脚步上前,脸上有雀跃的笑意,瞧着左右没人,便凑近些低声道:“今日定王殿下问我关于姜刺史的事情了,我禀明了心思,他应当不会再心存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