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气氛为之一松,众位将士互相敬酒笑谈起来,几位文官也举杯缓解情绪,唯有姜玳不高兴。他自到任西洲,有怀恩侯府和代王作为倚仗,恩威并施,以利相诱,很快便笼络辖制了治下官员,拔掉有二心的硬茬子,将西洲管得严密又和气,唯他马首是瞻。

而定王今日这么一出,不止令他颜面扫地,更动摇了他的人心。有陶靖做榜样,定王威逼之下,这些官员胆小如鼠,未必不会心生动摇,向定王投诚,跟着他扑向西洲的匪寨——

一个二十岁出头,不受宠的王爷而已,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皇上都不敢轻易动摇京城里盘根错节的世家们,他却如此不知避讳,当怀恩侯府是软柿子可以任意拿捏?不自量力!

恼恨与盘算尽数藏入胸腹,姜玳勉强举杯,继续与众人欢庆。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殷也是偷偷捏了把汗。

倒不是为了方才陶靖的当众表态——她既已投入定王麾下,陶靖也有意襄助,跟姜玳闹翻是迟早的事,这宴席上借皇命道明立场,自是应有之意。

叫她心惊的是方才的氛围。

虽然久闻定王杀神之名,她也常心存敬畏,却极少见过定王发怒。方才他冷厉的目光扫过,短短几句话便以威压气势震慑在场众人,着实令人心惊胆战。恐怕不止那些营私舞弊的西洲文官,就连这些将士们也被同时震慑,更不敢生出二心了。

敬畏之下又忍不住想,他剿匪时尚且如此威仪,当年率兵北征,又该是何等风采气势?

厅中灯烛通明,定王端坐在上首,阿殷瞧着他,目光微驻。

隐隐又觉得不对劲,阿殷目光稍错,便将高元骁举樽侧身,目光正越过人群打量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定王:想知道是何等风采?下回带上你。

阿殷惊喜抱拳:谢殿下!

蟹蟹Minyu的地雷~(*╯3╰)

第26章 10.21

高元骁今日喝了不少,铜色的脸上已经现出醉意,目光灼灼。

阿殷与他目光一触,便忙挪开,心里竟自突突而跳——高元骁的眼神有点熟悉,那还是前世琼枝将她捆入高相府的时候,她从昏迷中睁开眼,就见高元骁这般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薄醉后的眼神里满是侵占的意味。若非她当时疾言厉色的喝止,还不知道高元骁会做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阿殷别开目光斟茶喝下,吃了块软糯的糕点,却还是觉得如芒在背。

今晚的宴席是定王为了震慑姜玳而设,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阿殷自然不敢与因这点小事闹出动静。阿殷尽力忽视那不时瞟来的目光,宴席将尽尾声时,趁着高元骁被侍卫们围着灌酒,起身去外头透气。

夏夜薄凉,隔水乐曲浑厚深沉,随风入耳,仿佛将人带到广袤的狼烟沙场。

阿殷随手撕一片芭蕉叶,折而为扇,驱走脸上因酒而生的热气。

这座都督府她早已熟悉,沿水走了片刻拐入凉亭,忽觉背后有人,她警觉回首,就见高元骁不知是何时尾随而来,就在她身后十几步处。他显然已经被侍卫们敬了不少酒,虽则身形依旧稳当,眼神却不像平常灵便。

“陶殷——”见阿殷回首,高元骁开口了。

“高司马。”阿殷后退半步,恭敬持礼。

“陶殷,我有话同你说。”高元骁打量着她,大步朝她走过来。他的目光黏在阿殷身上,并无收敛,因为个头比阿殷高,身材也更魁梧,走近时几乎将阿殷笼罩在影子里。

酒气扑面而来,他是府中司马,阿殷不能退缩,只抱拳道:“高司马有何吩咐?”

“我…”高元骁开口,却不知道如何表述才更合适。他在右卫军担任统领之职,辖制底下的侍卫们,多是靠威压,言辞上不太擅长。此时对着时刻惦记的美人,前世今生积攒着的言辞纷乱涌入脑海,有愧疚有爱慕,更叫他不知从何说起,心绪翻滚之下,忍不住去抓阿殷的手臂,道出最直接的念头,“我想娶你!”

脱口而出的话语太过唐突大胆,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阿殷更是骇然。

他的指尖还未沾到,阿殷便灵活的翻腕,自他手下滑出,随即后退半步——

“高司马慎言!”

高元骁既已放肆了,索性一鼓作气,“从第一回看到你,我就记在了心上。陶殷,你跟京城里所有的姑娘都不同,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见阿殷逃开,多年习惯使然,下意识的再度伸手去扣。

阿殷却未留意他说什么,只不喜他借酒行事,身如游鱼,肩膀微缩,再次逃开——

“高司马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

礼仪已尽,阿殷后退得极快,声音落下时,人已远了两步。

连番被阿殷躲避,高元骁酒后本就莽撞,瞧着美人含怒,登时起了制服的心思,当即疾步赶上,“陶殷你听我说完。”他身高腿长,腾身而起拦住阿殷退路,继续去捉她手臂,话也说得颠三倒四,“这回来西洲,我不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样,为了追随定王殿下。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见阿殷险些逃脱,也顾不得说话了,忙又出手拦她。

若论身手,阿殷并不如高元骁。

高元骁既然能在右卫军担任统领,功夫自然出类拔萃,加之年轻气盛,经验老道,往那儿一站便是堵铁墙。阿殷是个姑娘,气力不及男儿,却胜在灵活轻盈,反应机敏,岂是高元骁轻易能捉住的。

一个要捉,一个要躲,高元骁不肯放她走,紧紧纠缠,阿殷也被惹得恼了。

高元骁是司马又怎么了?她恭敬持礼,他却步步紧逼的纠缠,算是怎么回事,仗着身份欺压她一个女侍卫?他如此蛮横唐突做派,叫阿殷骤然想起前世被困在高府的事,心中愈发恼恨,拳头紧握,没忍住飞腿反击过去。

两个人便在水边的树影下打了起来。

这场架打得悄无声息,动静并没被席上宾客发觉,只是被侍卫瞧见,悄悄报给了定王。

席上已是尾声,定王岿然不动,只向常荀示意。

常荀今日留了分寸,此时也不过四分醉而已,摇摇晃晃的出了客厅,循着侍卫所指过去,就见水边树影深浓,两人拳来脚往,打得正酣。高元骁的身手疾劲,出招稍微莽撞,不似平常章法井然,阿殷倒是清醒的,只不知为何丢了平常的机灵,反倒跟高元骁争锋相对,半步不让,那身形如脱兔灵动,竟有倒逼之势。

两人衣袂翻飞,除了扰动树枝外,并没半点声息。

“有意思。”常荀在假山边瞧了片刻,听见厅中已经有了辞行之声,当即飞步上前,将两人隔开,低声斥道:“殿下设宴待客,胡闹什么!”

他是定王最倚重的副手,也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这一声低斥当即叫高元骁住手。

远处同定王含糊辞行的声音此起彼伏,高元骁和阿殷昏了头脑打架,此时却也不敢叫人发觉,丢了定王的脸面,于是各自噤声。

高元骁若有悔意,阿殷却偏头负气。

常荀也不则声,只冷然看着高元骁,目光扫过阿殷时,亦含着责备。

树下一时安静,等宾客散尽,定王叫陶靖在厅中稍候,便带人赶过来。

阿殷留意那边动静,见父亲没有跟过来时,稍稍松了口气,只看向定王。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走路不像平常那样无声无息。显然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沉着脸走过来,往两人跟前一站,目光便重重压向高元骁,“高元骁,怎么回事!”

“殿下恕罪。”高元骁含醉抱拳,声音有些含糊,“是末将喝醉昏了头,看到陶侍卫…”他的声音未完,便被阿殷打断。她屈膝半跪在地,仰头望着定王,声音清晰,“卑职方才失了分寸,搅扰殿下,请殿下降罪!”

“陶殷。”高元骁诧异,侧头想要解释,阿殷再次打断了他——

“卑职向高司马请教功夫,却忘了殿下正在设宴待客,是卑职考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高元骁解释的话语被彻底堵住了,旋即便是深深的诧异。

他刚才分明察觉到了阿殷的恼怒,此时她却将责任一力往身上揽,将两人的打斗说成是请教功夫…瞧见阿殷那笔直的腰背时,因定王的到来而稍微清醒的高元骁猛然明白了她的打算——如果任他解释,说是他对陶侍卫无礼才打起来,那么即便定王会将罪责全都算在他头上,旁人又会作何感想?

喝醉酒的男子在僻静处对妙龄美人无礼,还能是什么?

娇养闺中的千金千里迢迢来都督府中做侍卫,她有抱负,有骨气,默默承受了做侍卫的苦累,却怎能承受旁人无端的言语议论?

他方才一时冲动,都做了些什么!

夜风吹过,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高元骁瞬间觉得自己简直是混账透顶。冲动尽数化作懊悔,他重重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身为都督府司马,不止未能为殿下分忧,招待宾客,却在此处比试武功,惊扰宴席,是末将失职,请殿下降罪。”他甚至连阿殷都不敢多看一眼,“陶侍卫是因末将挑衅,才出手反击,望殿下明察。”

定王瞧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没有则声。

只是比试武功?

方才两人如何打斗,他并未瞧见,然而席上稍稍留意,就能发现高元骁黏在阿殷身上的目光。血气方刚的男子将目光黏在十五岁的妙龄美人身上,高元骁打得还能是什么心思?乃至于现在,高元骁虽则能沉住气,阿殷的脸上的不忿却没法隐藏——

她自始至终只仰头或垂目,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分给高元骁。

这比试功夫的背后藏着什么,定王几乎能立时猜出来。

阿殷是他的侍卫,高元骁纵然是长官,又岂能轻易低看?况这都督府中规矩严明,高元骁恃宠而骄,目中无人,绝不能纵容!定王的目光如重刀砍在高元骁身上,微微躬身时,威压迫人,“既然自知失职,当如何处置?”

“末将但凭殿下处置!”

“玩忽职守,搅扰大事,“定王转身欲走,冷声吩咐,“二十军棍,明日领罚。”走了两步才想起还有个涉事的阿殷,若不惩罚,难免失于偏颇,叫人议论,便道:“陶殷违纪,罚俸半月。”

阿殷没有异议,等定王离开,便直起身来抬步欲走。

高元骁心中百味陈杂,惭愧的声音愈发低沉,“陶殷——”

“高司马!”阿殷转身,低头看着他,脸上是少见的冰寒,态度中却分明藏着傲气,“既然你惯于用武,就等你清醒时能打过我再说,以身手论高低,公平公正。否则,就请你闭嘴!”

阿殷渐渐远去了,高元骁却还直挺挺跪在那里。

少女的话像是一记巴掌裹在脸上,将藏在心底的幻想击得粉碎。他并非打不过她,皇宫右卫军的统领岂是平庸之辈,真个硬碰硬打起来,目下的阿殷绝非他的敌手。然而——他的苦练武功是为守卫皇宫、报效朝堂,却不是为强迫一位姑娘。更何况他这次的初衷,只是想跟她剖白深藏于心的事情…

方才他沉醉之下,到底做了什么!

都督府里渐渐安静,高元骁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前尘往事飞速掠过心头,他记得她当时挣脱绳索束缚后对他的嫌恶,亦牢记今夜她话语中的轻慢。他似乎总在选择她厌恶的方式去接近,鲁莽又冲动,连从前的心结都未解开,便又添一层寒冰。

次日清晨,高元骁领了二十军棍,强忍疼痛回到住处,就见陶靖不知何时进了他屋中。

他似乎已站了一夜,石刻的雕塑般立在那里,脸色阴沉。三十余岁的男子身材魁梧,如渊渟岳峙,看到高元骁的那一瞬,眼中便腾起恼怒。

高元骁才阖上屋门,陶靖便踏步上前,二话不说,抡开拳头便砸向高元骁。

*

都督府中一切如常,定王和常荀更加忙碌,阿殷便尽职尽责的跟随在后,随时待命。

定王前次安排侍卫们兵分两路探查匪窝动静,显然成效很好,加上冯远道和高元骁深入铜瓦山的匪寨之中,更是拿到了许多新的情报。常荀这些天奔驰在虎关和凤翔之间,就连冯远道都受命奔忙,在府中几乎不见踪影。

只有高元骁似乎变了些,闲时总爱独坐沉思,做事却又愈发勤恳。

都督府司马挨了军棍的事情并没有瞒过姜玳,这些天高元骁收到了不少请柬,或者邀请他去赏月游山,或是往酒楼品菜叙话,一天都没消停过——然而除了这些请柬外,姜玳似乎突然安分了,即便被定王处置了两个副手,也不曾多说半个字。

而高元骁看过之后只随手丢在一旁,仿佛从未见过。

某日,定王得知此事,便命高元骁应邀赴宴,高元骁欣然前往。

阿殷这头跟高元骁除了避不开的公事外,不曾多说半个字,高元骁有所收敛,她便乐得清静。她每日跟着定王办事,自然能听到不少消息,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如今的进展,回家后同陶靖请教,两下里核对,倒是慢慢练出了揣摩推测的本事。

从前父女俩相处的时间不多,而今正好都在,每日晚饭后父女俩比试身手,偶尔冯远道过来指点,叫阿殷身手也长进不少。

如此一晃,便到了中秋。

都督府中日益紧张起来,铜瓦山和南笼沟是难啃的骨头,定王布置安排了两个月,快到收网的时候,自是更加谨慎,务求周密。

这日阿殷跟随定王前往虎关,都尉夏青看见,忙殷勤迎了进去。

是夜在虎关歇了一宿,定王同夏青连夜议事,阿殷在外面守着无事,便听夏铮讲关于南郡的故事。次日清晨辞别,夏青却将一道火漆封住的信递给她,叫她回去交给陶靖。

阿殷欣然应命,跟随定王出了军营,同行的夏柯被派往城中去传口讯,剩下两人缓缓前行,等夏柯传讯后赶来。

中秋之后天气渐凉,却比酷热沉闷的夏日更见爽朗。秋阳已在半空高悬,天地间被秋风扫得明净开阔,远处山上已有树叶渐渐转黄,层层叠叠的与绿树交织。偶尔有树梢鸟雀扑棱棱的飞离,踩下半黄的落叶打着旋懒懒的落下来。

定王走得慢,阿殷便隔了半匹马跟随在后,催马缓行。

郊野里风光疏阔,阿殷偷偷阖眼,任阳光肆意洒在脸上。秋日的侍卫衣衫换成了青金色,阿殷却罩了件象牙色的披风,迤逦拖在马背上。深蓝的绸带在胸前系成蝴蝶,她将头发全都束在乌帽之中,只留了素净美丽的一张脸在外面——

没有钗簪耳环,不饰螺黛朱丹,如画眉目在青衣乌帽的映衬之下愈见韵致,那双平常灵动的杏眼微阖,浓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分明。

定王稍稍侧目,便见少女在秋景中纵马怡然缓行,腰背挺直,精神奕奕。修长的腿屈出弧度,柔软的披风随风拂动,天然图画。

而她的容色,即便毫无妆扮的搁在秋日明艳阳光下,也不见半点瑕疵。

定王的目光停留了片刻,恍然回神时,发现她眼睫微动,像是要睁眼了。

“来到西洲已有半年--”定王当即正了神色,侧头觑着阿殷,“长进如何。”

阿殷从惬意中回过神,听见他问话,忙在马上坐得更直,唇角一翘,竟是半点都不谦虚——

“跟在殿下身边,自然大有长进。卑职的身手自不必说,跟人交手后才懂得应变的重要,也才知学以致用,多练多琢磨,上回常司马试我的功夫,也赞我进步不少。再则跟着殿下去过狼胥山,也去过铜瓦山,长了许多见识,这两月谋划布局,更是从前在京城中根本想不到的。”她冲定王抱拳,真心实意,“卑职能得此机会历练,深感殿下之恩。”

“你能长进,便不算我都督府委屈人才。”定王回首,毫不掩饰的打量她。

阿殷不知他这打量的意图,又不能躲避,跟定王对视了两息,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他的风采一向令人折服,颀长高健的身材和俊朗英挺的容貌衬以皇家养出的贵气,沉着脸时威仪迫人,叫人心生敬畏,像如今稍有温和之色,便觉如春阳朗照,万物生辉。这般风采,莫说限于京城,就是翻遍了整个大魏,也找不出第二个。

阿殷也是个俗人,这般容貌风姿摆在跟前,两相对视间,心里竟自砰砰跳了起来。

定王收回目光,徐徐道:“还在跟高元骁置气?”

阿殷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旋即回答,“卑职不敢。”

片刻后没见定王出声,阿殷怕他误会,便解释道:“卑职当初仰慕殿下威名,请求冯典军代为引荐,入都督府中做侍卫时,便暗下决心,定要做出些名堂,方不坠我父亲名声。上回的事情固然不愉快,卑职却也不会因此影响了正事。卑职承蒙殿下栽培,又怎会意气用事。”

定王颔首。

如此甚好,否则铜瓦山之战在即,若将旧日小怨凌驾在公务之上,难免耽误正事。她根底子好,又有志气,这回着实是锻炼的良机,不容出差池。他原本以为——

“我原本担心你会因私误公,”定王回首,看向阿殷,“毕竟此次会由高元骁带人攻上后山。”而阿殷当日曾在铜瓦山下豪气的说,会带头冲上后山悬崖,攻入匪寨,取下周纲的人头。

时隔两月,他竟然还记得她当时挥鞭豪言,笑容明朗的模样。

阿殷闻言而笑,“殿下多虑了。那晚的事只是意外,卑职早已抛在脑后,只想做个出色的侍卫。”

“只想做侍卫?”

“嗯!”

“好——”远处蹄声得得,夏柯的身影渐渐趋近,定王夹动马腹,道:“就先做好侍卫!”

回到凤翔时在城门口碰见常荀,定王与他并肩入城。因天色已晚,定王便叫阿殷直接回家去,不必再去都督府中。阿殷拱手告辞,扯着缰绳择了进了旁边巷子,常荀打量定王神色,低声打趣,“怎么,殿下舍不得了?”

定王横他一眼,并未答话。

常荀却是跟他惯熟的,将随行的侍卫甩开些距离,对定王紧追不舍,“我跟殿下相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陶侍卫是个美人,殿下要是连她都看不上,那就别想找王妃了。”

定王不欲理会他,“你最近很闲?”

常荀不吃威胁,依旧穷追,“难道是我猜错了?若真如此,殿下才是真正太闲。”

“她想做好侍卫。”定王缓了速度,看向常荀,“而她如今,还差不少。”

——至少比她期待的,还差很多。

常荀听了却是啧啧称叹。

陶殷还不算出色的侍卫?政知堂前笔直的小松树,都督府上下哪个没听过?姑娘家娇贵的身子给他值夜跟班,吃苦受累从不吭一声,受了委屈也忍着,连铜瓦山那等地方都去过了,还不算好侍卫?

瞧着定王那副冷肃的神情,常荀暗暗撇嘴。

是谁不时走神看向窗外,是谁有意无意的表露出对这个女侍卫的欣赏,是谁身为事务繁忙的王爷,却要分出时间去敲打高元骁,说阿殷是他的侍卫,不许旁人欺负的?

都对人家姑娘上心成这样了,却还在口中嫌弃。

活该至今娶不到心仪的王妃。

*

阿殷回到家中,正巧陶靖也刚从府衙回来。

他被定王特地调来协助剿匪,这段时间除了去金匮做些安排外,其余时间便在都督府中,同常荀一处筹划剿匪的事。

阿殷同他进了院子,如意自去安排人备水呈饭,阿殷却将夏青的书信掏出来递过去,“今日跟定王去虎关,夏都尉叫我将这封信给你。”她坐在桌边斟了茶喝,眼中藏有笑意,“夏铮讲了许多关于南郡的事情,真想去看看。”

“若有时机便带你去。”陶靖随口回答,利落的剥掉火漆,将那信看了片刻,却抬头瞧向阿殷。

阿殷手臂搁在桌上,瞧见陶靖奇怪的眼神,有些莫名所以。

陶靖又垂头看信,最后折起来原样放回信封里,却朝阿殷道:“夏铮跟你讲南郡的事?”

“风土人情,无所不包。”

“你喜欢听?”

“当然,我从没去过南郡!”阿殷小心试探,“父亲闲的时候,能跟我讲讲娘亲的故事吗?”那些陈年旧事像是那半枚梳篦般被陶靖深藏,阿殷连影子都窥不到,只能凭借前世奶娘说过的只言片语来揣测。听夏铮说得越多,她便愈是神往,愈想勾出娘亲冯卿的过往。

陶靖却未置可否,手中尚且握着那封信沉吟,又不像是为什么事情烦恼。

片刻后,陶靖站起身来,自顾自的在桌边走了两步,低头问道:“你觉得夏铮此人如何?”

“夏校尉…”阿殷猛然顿住,诧异的看着父亲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他见过,在前世陶靖跟她提起和夏家的婚事的时候。

回想今日夏青将信交给她时那满面笑意,阿殷猛然明白过来——她今日带回来的这封信里,夏青不会是提起了婚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 ̄)赶紧解决土匪回京城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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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2.22

赞赏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阿殷作势喝茶,心思转得飞快。

对于夏铮,她的印象其实不错。毕竟有前世的好感垫着,此生几番接触,夏青的豪爽和夏铮的平易也叫人觉得亲近。然而那也只是因南郡同乡而生出的亲近而已,并不掺杂旁的情感。

阿殷还未考量过嫁人成婚的事,更未曾想过夏铮是不是良配。不过在将临阳郡主送上刑场之前,议定婚事显然不合适——万一中间行事不慎有什么变故,何必拖累无关的人?

阿殷定了心思,便无犹疑,抬起头时,神态一派安适——

“夏校尉说起南郡的事情,自然叫人神往,至于他么,固然比旁人出色些,却也算不上多出彩。我在虎关时,曾跟他比试过,比起都督府上的同僚们,他的身手应变,终究有所不及。”她含笑仰头看向陶靖,“听说这回剿匪夏都尉也会前往,父亲突然提起他,不会是夏校尉也要去吧?”

不算出彩么?

陶靖打量女儿的神色,斟酌半天后终究压下了信中的内容,顺着阿殷所言,道:“前往铜瓦山剿匪的事,怕就在这这几天内。届时夏铮或许会与你同行,协力潜入铜瓦山,你该心中有数。”

阿殷点头,“铜瓦山的舆图已经画好了,殿下依上回所走的路,也叫人备了爬山的绳索铁钩,不必担心。”

话题被生硬的转到公务,陶靖心里还想着儿女婚事,只道:“想阻挠殿下剿匪的人不少,这些日子要格外留神。”遂步入卧房,将那封信收起来。

阿殷应命,回屋去换衣裳。

*

剿匪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廿五,除了定王倚重的将士,旁人一概不知。

二十的那天下了场秋雨,定王连着劳累多日后心神俱疲,便同常荀一道去百里春去听薛姬抚琴。那天恰又是阿殷当值,正好过去听曲。

一行人踏着秋雨进了百里春,老板娘当即殷勤迎了上来,安排了最好的雅间,将薛姬请过来。

比起上回姜玳所选的旖旎处所,这回的雅间显然当得起这称号——阔朗的屋中陈设简单,没有女子惯用的纱帐甜香和意味暧昧的画卷,倒是挂了几幅山水画作,却也只是寻常点缀。靠窗处设了半尺高的台子,三面垂了柔软厚重的帷帐,正前方则摆着矮案蒲团,案上瓜果齐备,婢子跪坐在侧,以备奉茶。

矮案之前原本还设有纱屏,隔屏赏乐,另有滋味。

定王倒是没这般心思,瞧着那纱屏碍眼,便叫人撤去,于是抱着琵琶坐在矮凳上的薛姬便在眼前,一举一动,皆无处遁藏。

薛姬这回的打扮也严实了许多,交领绸衣之内,以繁复的颈饰遮住肌肤,没半点春光外泄。她的头发微微卷曲,梳了庄重发髻,将一半垂落下来,松松散散的搭在肩头,就着两侧的金钗珠串,天然然韵味。没了上回的轻佻之姿,她甚至连妆容都是淡的,颔首致意,令人赏心悦目。

阿殷跪坐在定王后面一排的蒲团上,瞧她抱了琵琶端坐,也觉此女容色过人。

琵琶弦动,修长的手指翻舞,泠泠乐曲入耳,阿殷难得有时间这般安静下来赏曲,渐渐的闭了眼,手指落在矮案上,随了她的韵律轻按。

薛姬的曲子弹得很好,阿殷即便不太通音律,却也觉其情韵深藏,动人心弦。

渐渐的那曲声却不对劲了,最初只是曲意不畅,渐渐的就连韵律都变了,甚至错了半拍。

阿殷诧异,睁眼看向薛姬,她依旧抱了琵琶坐在那里,弹拨琵琶的动作依旧熟稔,然而那神情…总觉得不对劲,像是有些紧张似的。

名冠凤翔的薛姬竟会在弹琵琶时紧张?这显然不合情理。

阿殷当了半年侍卫,渐渐也能察觉周围环境的变化,这雅间屋外显然没什么动静,前面的常荀和高元骁等人也都静坐赏曲,不曾有半点变化,唯独定王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常人来这百里春听曲,多是散心怡情,就算屋内摆设庄重,坐姿也多松散。

譬如常荀,此时便是侧坐,将左臂撑在桌上,右手指尖缓缓扣在桌上,随韵律而动。

相较之下,定王的背影就过于挺拔笔直了。明明是在温柔乡里,他却仿佛绷着似的,脊背笔直,盘膝坐在蒲团上,如渊渟岳峙。阿殷在他背后尚且觉出隐隐的威压,若是处在薛姬那个位置,恐怕也要乱了心神——

正中间的位置上,定王似乎对乐曲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薛姬,目光没有半分波动。

像是审视,像是探究。

薛姬的掌心竟自出了层细细的汗,心中越是慌乱,便越觉得定王那眼神威压迫人,直要刺入内心深处窥探藏着的秘密一般。她原本平稳如水的心神一旦起了波澜,便开始泛滥,就连指尖都颤抖了,强自镇定心神,指上的力道难免重了,拨都弦上掺杂铮然之音,与此婉转乐曲不同。

席上众人终于察觉了她的变化,俱将打量的目光投过去。

薛姬原本一直避着定王的目光,此时却像是被压迫似的,不由自主的抬头瞧他。目光相触的那一瞬,她的指尖颤抖,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手臂用力太大,随着指尖波动,精致的琵琶发出极突兀的鸣音。

乐曲戛然而止,只有被勾动的弦尚且微微颤抖。

定王不待薛姬喘气,便站起身来,有周遭低矮的家具摆设衬托,愈发显得高健威武。

“带回都督府。”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