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出了都督府,就不必这样叫了。”高元宵看着阿殷,状若随意,笑道:“序齿我比你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叫声高大哥如何?”见阿殷没什么反应,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鲁莽唐突,大概配不起这声大哥。”

阿殷停了动作,看着那张端毅的脸,不知是不是近来过于忙碌的缘故,颔下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这半年相处,固然有过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杀敌,一同在都督府当值往来,到底也能养出些同僚的情谊。

况且高元骁除了感情上鲁莽之外,别处却叫人敬佩——

他虽是右卫军统领出身,身上却少有世家子弟的骄矜气,待下虽严苛,却也常关怀。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义敢担当,征战时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着实是个值得敬佩的硬汉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样早的事何必挂怀。高司马既然知道不妥,往后不再鲁莽便是。”

馄饨的香味扑鼻而来,氤氲的热气后面,她笑得坦荡而无罅隙。

高元骁颔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话要劝你。铜瓦山上活捉周纲的事我已听说了,虽不知当时情况如何,但周纲凶悍之人,想必很难对付。你的功夫固然出类拔萃,毕竟经验尚浅,贸然对上那般敌手,难免凶险,往后断不可如此——”他搁下碗勺,显然心不在早饭上,“这一趟去北庭,路途艰难,你当真要随殿下去?”

“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问。

“我曾揣测过你为何要做侍卫。”高元骁打量阿殷,如画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愈发叫人挪不开目光。即便有意收敛,其中的炙热却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头,“然后呢?”

“我猜你是为了临阳郡主。”高元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与陶将军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在府中的处境,想必也不算平顺。与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来到西洲,有陶将军照拂,能改变处境,是不是?”

阿殷动作微顿,诧异于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经心的道:“是又如何?”

“当侍卫着实辛苦,这般出生入死身临险境,不该是你该经历的。你这般辛苦,我瞧着也心疼——”高元骁目光流连她的容色,口里的话没忍住,脱口而出。

见阿殷面色微变,他才发觉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数位官员受罚,不止怀恩侯府吃亏,就连太子也吃了暗亏,来日回到京城,必定会有场腥风血雨。陶殷,临阳郡主本就…你跟在他身边出入做事,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阿殷抬头,眼中殊无笑意,“高司马这话我不明白。莫非是劝我知难而退?”

高元骁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她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离别在即,已不容他犹豫,便直白道:“我能如你所愿,未必非要定王。高家虽然比不得侯门富贵,然我父亲身为宰相,我在宫中宿卫,未必不如临阳郡主。你也无需跟在定王身边吃苦犯险,我可以护着你…”

“高司马!”阿殷立时猜到了他后面的话,有些头疼,继而尴尬,“我暂时无意于此。”

“陶殷,你不知这后头有多少凶险。京城里的角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高元骁猛然顿住声音,回头看向门口,就见冯远道带着两人进了店门,正在跟人要馄饨。他心中一凛,暗悔方才铺垫得太多误了正事,眼瞧着那几人已朝这边走来,便匆匆道:“陶殷,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阿殷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头冯远道却已经走近。

换下官服,便无太多尊卑之分,冯远道看着一脸茫然的阿殷,再看看高元骁人高马大的背影,便笑道:“高兄这话说得奇怪,你跟陶侍卫怎会是同样的人?”

高元骁打个哈哈笑过去,没再多说。

待阿殷吃完馄饨率先离去,高元骁被冯远道缠着说话没能脱身,半天后出了小店,却是连她的背影都见不到了。这该死的冯远道,必定是故意的!

高元骁站了片刻,毕竟还是不放心。想了想,他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若不将事情说清楚了,这往后阿殷跟着定王去北庭,还不定会发生什么,便往城东阿殷的住处去了。

谁知道才到那巷口,却见定王骑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陶靖。

高元骁愣住,脚步不由缓了缓。那边两个人已经在门口下马,拐进了院门。

院内,阿殷已然换了身女儿家的打扮,搬了个竹椅在廊下,胸腹和修长的腿沐浴阳光,却将头藏在阴影里,正自看书。罗衣在身,乌发侧垂,发髻中坠着一串精巧浑圆的珍珠,衬在腻白的脸颊。偶尔有风穿过廊下,撩动衣角,秋阳之下,清晰分明的落入定王眼中。

这样慵懒看书的美人与政知堂外的小松树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却是脚步一缓。

阿殷听得动静,当即从书页后头探出双眼睛,见了是定王,诧异之下忙将那北庭风物志搁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礼。

定王却适时的伸手虚扶她手臂,“不必多礼。”随即觑向那本倒扣的书,“在看什么?”

“北庭风物志,写得翔实有趣。”阿殷仰起脸,眉目带着笑意,“殿下事务繁忙,怎么亲自过来了?”

旁边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匮看看骑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虽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务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书又有些犯困,闻言懵了片刻,才道:“当真?”面上立时浮起惊喜,她看着陶靖,跃跃欲试,“现在就走吗?”

“换身衣裳,现在就走。”

阿殷当即应命,回到厢房换了身轻便衣裳,出来一瞧,不知高元骁是何时来的,竟然跟定王一处在厅上喝茶,父亲陶靖作陪。那头陶靖见她出来,便起身笑道:“高司马回京,原该践行,只是还要陪殿下去金匮,路途遥远,须当早些动身,还请见谅。来日回京,我必定记着这顿,专程把酒补上。”

高元骁忙起身,笑道:“将军言重了。原不知将军还有要事,是我来得不巧,反倒打搅了。”瞧见阿殷那身打扮时,略微诧异,“陶侍卫也要去吗?”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带她同去。” 陶靖眉目朗然,先前虽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骁,这几回并肩作战后却已冰释前嫌,只招手叫来阿殷,“高司马明日启程回京,特意过来辞行。这段时间你也蒙他指点,今晚宿在金匮来不及践行,便在此时作别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别。

高元骁纵然藏了满腹的话语,然而当着定王和陶靖的面,却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按捺心绪,只以辞行为由头,糊弄过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礼,谢他这半年的照拂指点,言辞却是分外恳切,半点都不馋假意。

定王便也客气几句。

高元骁却知定王这一去金匮,他临走前便再没机会陈情投诚,大事上不能含糊,于是拱手道:“末将还有事要讨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定王侧眼觑他,那边陶靖便带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简陋,却也清净,我在外面静候。”

这院子地处僻静,后头是个果园,院中此时无事,仆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听了去。高元骁不再犹疑,拱手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有种一家三口要出行度假的感觉~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大家圣诞快乐!

第31章 12.26

高元骁所说的话让定王有些意外。

他先是简略说了此次剿匪经过,继而话锋一转,“…末将奉命协助殿下剿匪,临行前皇上也曾特意叮嘱,务必将匪类剿清,不留后患。而此次常刺史前来,将眉岭的事接过去,想必是有人进了谗言,欲迫殿下从速离开凤翔,不再深究残匪。末将曾听过几则有关眉岭的传闻,而今匪寨虽然空了,人却都还在,恐怕其中藏有内情。”

“所以呢?”

“末将以为,既然有人存心掩盖,这内情必定干系不小。殿下应设法继续追查此事。”

定王觑他一眼,面上水波不兴,“本王也有意深查,奈何圣意裁夺,总不好——抗旨吧?”

“抗旨”二字格外清晰的落入耳中,定王面上似笑非笑,叫高元骁眉心一跳,旋即升起浓浓的疑惑。他是凭着前世的经历,才能知晓眉岭深藏的猫腻,而看定王的反应,他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难道他已凭蛛丝马迹,推测出隐情?

高元骁还记得前世定王登基后的杀伐决断,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却是不敢逼视,只抱拳道:“殿下奉旨剿匪,又岂能抗旨?此次北庭之行,来回至少四十余天,若殿下有意追查,末将回京后必当劝谏皇上。没有小人蒙蔽,皇上自然会另有裁决,届时殿下奉旨行事,名正言顺。”

定王审视着他,没有则声。

在京城时他便知道,皇上派高元骁做这都督府的司马,不止是为襄助,也是藏了观察他言行之意。毕竟高相是皇上倚重的大臣,这两年又与太子来往渐深,皇上一向偏袒太子,会选高元骁来牵制,实属常事。

况高元骁方才也说了,皇上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他,所叮嘱的必定不止剿匪。

只是他坦诚此事,其意倒耐人寻味。

半年相处,定王对于高元骁品性能力也有所了解,若能得他助力,何乐而不为?然而仅凭这点就贸然信重…他稍稍侧身,看着高元骁,语意含混,“剿清匪类,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你能有此见识,也是百姓之福。”

高元骁心下洞然,当即道:“那就请殿下静候佳音。”

话既已说完,定王便抬步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是专程来找陶将军辞行?”

高元骁一笑,“末将与陶侍卫不打不相识,欣赏她身手志气,认她是个好友,故来辞行。”

堂堂司马来找名不见经传的侍卫辞行,还认她是好友?定王脚步不停,面无表情——

“哦。”

*

金匮距凤翔约四五百里,骑马跑上大半天就能抵达。

定王、陶靖和阿殷都是马术娴熟之人,出了凤翔一路疾驰,途中在道旁小酒店垫垫肚子,申时二刻左右,便已到了金匮折冲府的营中。

陶靖率先开路,定王一袭青金色披风在身,头上玉冠束发,虽不曾戴彰显王爷身份的佩饰,然那般神武英气就连陶靖都要持以恭敬之态,自然非等闲之辈。副都尉蔡清迎出来,见到陶靖时面露欣喜,抱拳作礼,旋即看向定王,亦含有恭敬之意。

“这位是定王殿下。”陶靖介绍。

蔡清忙屈一膝跪地抱拳,“末将蔡清,拜见定王殿下!”上回定王征缴狼胥山的刘挞时,曾来金匮府调骑兵,只是彼时蔡清恰巧不在,过后引以为憾。此时当面见到,三十余岁的男子,目中全是景仰——

定王虽有杀神之名,然而在军伍之中,但凡有些志气的男儿,无不佩服他引兵夺回北庭五城的神勇。况西洲匪患拖延日久,虽数次征缴,然被人打岔作祟,事败后又将原因推在士兵庸碌,武将们大多憋屈愤懑。而今定王将刘挞、周纲、周冲等人尽数活捉,其余小股流匪也都四散消匿,无异于劲风吹过扫清乾坤,令人精神振奋,愈发敬佩。

蔡清在营中全副铠甲护体,如此跪地行礼,姿态愈见断然凝重。

定王对军旅之人总多几分敬佩,便伸手扶起。

蔡清扫向他身后身着劲装的少女,微讶之下,就听陶靖道:“这便是犬女,阿殷。”

此时的阿殷也正看着蔡清,那位身着铠甲意气风发,不过与陶靖几个眼神交换,却能叫人感受到两人的信任与默契。前世陶靖战死,蔡清带他衣冠交给临阳郡主,又将半枚梳篦托付给阿殷,那场景深深印刻在阿殷的脑海,半点都不曾褪色。

而今两位迎风而立,魁梧挺拔,阿殷心中竟自涌出悲喜交加的情绪,上前半步抱拳道:“蔡将军!”

蔡清知道阿殷是定王身边侍卫,看她挺立在尊贵英武的男子身后,不由赞道:“果真虎父无犬女,阿殷英姿飒爽,不输儿郎!”

此时军士们还在校场训练,趁着天色尚早,陶靖带定王和阿殷过去检看。

深秋天寒,因金匮府今年要进京上番,这几月便训练得愈发严格。从清晨到傍晚,阵法、搏击、刀枪、队列、马术…骑兵训练的课目比步兵繁多,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比平常更加苦累。

秋风瑟瑟吹过,校场上的士兵分作数队训练,整齐的呼喝响彻原野。

远处开阔的草地上,战马嘶声此起彼伏,远望过去,叶落草枯,苍白单调的天地间只有健马雄姿往来,黑的油亮,红的灼目。

阿殷从不曾见过骑兵操练的场景,只在剿匪时看过骑兵的神姿,此时身处校场,胸中竟自升腾出豪气。那种疏阔明朗,是京城繁华胭脂、绫罗珠翠中绝难寻到的。

看罢操练已是傍晚,阿殷一路疾驰颠簸,用过晚饭后便自去歇息。

次日清晨起来,却是个极好的晴天。

一大早骑兵便列队训练,纵然晨风凛冽,校场上却热火朝天。定王用罢早饭,翻身上了马背,看向阿殷,“走,去那边山头。”俊朗的眉目舒展,没了平常的冷肃态度,他极目望向远处,睇向阿殷的眼神如同邀请。

阿殷身为侍卫,自然要尽职尽责,纵马跟在他的身后,驰出军营。

这一带地势开阔,又有远处操练的士兵呼喝入耳,愈发增了豪气。两人纵马疾驰,冷风掠过肌肤,叫人精神愈振,到得稍高的山头处驻马,但见校场上乌压压的士兵队列分明,整齐威武,而远处一队十来人的骑兵飞驰而过,在晨光下留了道神骏背影。

“崔忱以前也曾担任骑兵校尉。”定王手握缰绳,感叹。

阿殷侧头看他,玉冠束起的乌黑头发披散在肩上,此时在晨风里向后微扬。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愈见眉目英挺,只不辨神情。她手指微缩,壮着胆子道:“卑职也曾听过崔将军的威名,是京城中难得的少年英才。”

是啊,当年的崔忱直率爽利,即便是风姿卓然的常荀,也盖不住他的风头。

他训练出来的那队骑兵,如今都已在北庭身负重任,在隋家麾下,守关建功。

定王看向阿殷,冷峭的秋风里,她的鼻头微微发红,然而眼眸却是清亮的。青金色的披风在风中微摆,玉簪将头发束得干净利落,整张脸沐浴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色泽。呼出的气息遇寒而凝,散成极淡的薄雾。

若是寻常女儿家,此时必定呵手哈气,深藏在温暖的斗篷里,她却还只是穿着侍卫衣衫,陪他临风受寒。

定王不知为何腾起愧疚,解下背上披风递给她。

阿殷诧异,劝道:“殿下,这里风寒…”她的话语未落,定王却抖开披风,手臂伸来擦过他的肩头,背后便忽然多了道沉厚,隔开冷冽的寒风。

阿殷受之若惊,忙去解那披风,“殿下,使不得。”

定王却不容她反抗,按住她的手,侧头道:“安心穿着就是。”他向来身子强健,即便在寒风中执缰立了良久,掌心却还是温热。而她到底是个姑娘,寒风中手背发凉,被他按在指下,冰凉而柔滑。

阿殷一时怔住了,手背上的温热像是成了滚烫的炭火。

他的指腹稳重有力,将她的手按在锁骨处,片刻后才发觉失礼,便状若无事的挪开,道:“叫你做侍卫,不是为了受苦。”目光投向校场,心思却还在右手上,方才的触感牢牢印在心里——柔弱无骨却又滑腻冰凉,他在那一瞬,甚至想将其裹在掌中,渡以温暖。

他这只手握过冰冷的剑,执过坚硬的铁枪,砍下过硬骨头的敌人,拍过征杀后袍泽染血疲累的肩。这是头一回,落在冰凉柔滑的女子手上,心生眷恋不肯放开。

面无表情之下是翻滚的心绪,他蓦然洞察了那些断续梦境下深藏着的心思。

二十年来的心无波澜,终究是被她漾出涟漪。

“回营吧。”他拨转马头,瞧见远处立着的一排箭靶时,却又问阿殷,“会射箭吗?”

“会一点。”阿殷如实回答——陶靖纵然弓马娴熟,教她自幼习武,也指点过射箭的技巧,然而临阳郡主府毕竟是文秀雅致之地,往常没地方练习,箭术便没什么进步。况她手上力气毕竟有限,拉不开劲弓便少些趣味,往常碰得少了,箭法自然平平。

定王颔首,带她在射箭处停下,取了箭支走向靶场。

*

阿殷回到住处的时候,满面笑容。

陶靖刚好经过门口,瞧她对着一支羽箭傻笑,忍不住踱步进来,“碰见了什么高兴事?”

“定王殿下教我射箭。”阿殷冲陶靖得意的笑了笑,“女儿发现,我虽没有力气拉开大弓,射箭的准头却还不赖。殿下说我腕力不错,回头若用袖箭,会有用许多。”

“袖箭是适合你。平常背着大弓来往过于显眼,带些小巧的袖箭,还能防身。”陶靖在桌边坐下,接过阿殷斟来的茶,含笑望向女儿,“怎么殿下突然想起教你射箭?”

阿殷双眸弯弯,“大概觉得孺子可教,有意培养!”

陶靖笑着示意她坐下,旋即正色道:“这趟去北庭,随行的人马折半,护卫的职责更重。你毕竟经验不足,万事该当格外小心。”

阿殷笑着应下,又道:“父亲回京后,也别忘了大事。”

“忘不掉。”陶靖拍这她的肩,到底还是担忧女儿,又叮嘱了许多。

待得晌午饭后,陶靖恭送定王离开。几回往来,两人各自心上,陶靖因怕阿殷途中冒失出错,便先跟定王客气,说她毕竟年纪阅历有限,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定王多担待云云。

定王自然答应,走至营门口时,却道:“陶殷已是及笄之年,不知陶将军可曾为她安排亲事?”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陶靖愣了一瞬,才道:“尚未安排。”

定王闻言颔首,道一声“将军留步”便带了阿殷拍马离去,剩下陶靖站在营门口,满腹狐疑——当王爷的,还需要关心身边侍卫的终身大事?

*

凤翔城里夜色渐浓,如意百无聊赖的在廊下,看着院里昏黄的灯光。

今儿后晌天气转寒,冷风刮来堆积的层云,傍晚时候冻得人手脚冰凉,到此时,便有雪渣子簌簌的往地上落。她寻了冬衣出来裹在身上,耳朵竖起来,静候外头的动静。

巷子里有得得啼声传来,不一会儿院门口便有马嘶响起。

如意立时窜起身来奔向门口,便见阿殷翻身下马搓着手,身上裹了件陌生的银红披风。

门房的刘伯牵了马去安置,如意手中捧着厚暖的斗篷,也顾不上问那披风是哪来的了,只迎过去给阿殷披上,“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么晚没消息,还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她半撅着嘴,眉间担忧未散,那神情或像是等夫君归来的小媳妇。

阿殷忍俊不禁,呵手取暖,侧头笑她,“你家姑娘连土匪头子都不怕,还能出什么事?倒是你,鼻头红通通的,不在屋里烤火,跑出来做什么。”迅速跨入屋中,如意早已拢了旺旺的火盆,帘帐落下时将寒冷的夜风隔绝在外,便只剩屋中熏人的暖意。

如意又往里头加了些炭,将阿殷的斗篷解下,继而看向外头那件银红披风。

阿殷也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烤得,面上竟自一红,飞速解下披风搭在衣架上,“叫碧儿她们做些热汤来,这一程飞驰赶路,连饭都没顾上吃。”怕这般冒雪迎风会受寒,又叫她熬一碗姜汤来。

如意自去外头吩咐,阿殷目光挪向那袭披风,却是失笑。

——他们是行至中途时碰上了雪渣,定王身强体健之人都觉得有些寒冷,更别说她一个姑娘了。于是到就近的镇上去买披风御寒,小镇上东西不算太好,阿殷挑了几件定王都说难看,最后大手一挥,选了这件银红的。因阿殷昨日出门匆忙没带银子,他还甚为慷慨的代付,也没等店家找零,便满意的带她离开。

阿殷瞧着那烛火下分外亮丽的颜色,觉得定王殿下的目光…嗯,也没能免俗。

倒是如意在整理衣裳之前,将那披风往阿殷身上比了比,啧啧叹道:“虽说材质绣工都有点粗糙,但被姑娘一穿,登时就好看起来了,更衬姑娘的肤色。正好下了雪,明儿不如披那件银红洒金的斗篷吧,保准比谁都好看!”

阿殷想了想,忙说不必。

那件银红洒金的斗篷是陶靖帮她挑的,还说她穿了格外好看,这一点上,他跟定王的眼光倒是一致。可惜她如非必要,不怎么爱穿太鲜艳的衣裳,明儿更不打算穿去招摇。

里头如意又捧着个漆盒走过来了,“对了姑娘,高司马昨晚送来这个,叫奴婢转交给你。”

高元骁?

阿殷诧异,接过那漆盒揭开,里头躺着柄平淡无奇的匕首。炭盆火红的光照在匕首上,皮制的刀鞘上花纹有些模糊,像是被人摩挲太多次损了原貌,刀柄上襄着两颗宝石,此外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花纹。

如意站在旁边,有些惴惴,“姑娘吩咐过不许收他的东西,可他就要走了,硬是…”

她的声音阿殷已经听不进去了,目光紧紧锁在匕首,想起高元骁的诸多古怪行径时,心底渐渐升腾起震惊。手指将那匕首抓得越来越紧,阿殷死死看着那熟悉的刀柄,忽然明白了高元骁某些古怪话语的意思。

都督府夜宴那回,他喝醉了说“不知道她是否记得”;昨日清晨在馄饨店里,他有几次欲言又止,在冯远道等人过来时,却仓促说了句“我们是一样的人”。

阿殷当时并未留意,而今回想…她只觉得心跳愈来愈快,某件事呼之欲出。

高元骁,他也有前世的记忆!

否则,他无缘无故的为何要送这把平淡无奇的匕首?刀鞘上的花纹、刀柄上的宝石,在京城中着实算不上多好的东西。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阿殷前世困于高府,出门时曾拿着它防身!

高元骁特意将它送来,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阿殷只觉得手都有些抖了,思绪乍然纷乱,阿殷震惊之余,立时便想,该怎么办?

高元骁知道前世的结局,甚至知道的比她更多——临阳郡主如何谋划安排、如何逼宫篡权、朝中都有谁参与其中、外头如何应对、京城之外又发生了什么…他那时在禁军官职颇高,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定王在登基前做过的许多安排,都已被他窥破。

若他此生能为定王所用,那自是无往不利。

可若他的心思与定王相悖,定王对从前的事毫不知情,岂非处处受制?阿殷既已随父亲投靠定王,往后定王荣,她未必荣;定王辱,她必定辱。她自然不愿定王落入逆境。

高元骁两次都看中她的容貌,表露得十分明显,他送来这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不得等来日回京,去寻他探个明白了。

阿殷思绪翻腾,一顿饭吃得没甚滋味,饭后粗粗梳洗过,听着外头风声呼呼,一夜辗转。

*

两日后,定王带秦姝母子启程,欲经北庭都护府前往墨城,由冯远道、魏清两位典军带着十数名侍卫护送,阿殷自然在列。

临行前,阿殷特地找了趟休沐在家的夏铮,请他得空时照拂如意,不叫人欺凌,夏铮欣然答应。又因北地天寒,夏铮也不知从哪里寻了个貂裘送给阿殷,叮嘱她务必保重身体,绝不能受寒。

陶靖此时正忙着启程进京上番,阿殷也不去打搅他,自己收了个简单包裹,随行护驾。

离了凤翔一路往北,天气日渐寒冷。走出西洲地界后,魏清带几人暗中折回凤翔,剩下六人守在秦姝母子的马车两侧,只剩冯远道、阿殷和另两名侍卫跟在定王身边。到得后来,定王以秦姝母子无力自保为由,安排阿殷入车厢内随身保护。

这自然是变着法儿体贴阿殷,不叫她吹风受寒了。

秦姝猜度其意,闲行时也打趣阿殷两句。阿殷因知她居心,这种事上更不会应和,于是谨记着侍卫的身份应答进退,倒叫秦姝兴致索然。

二十日后,一行人终于安然进入北庭都护府地界。

如今的北庭都护是定王的舅舅隋彦。都护作为一府长官,不止执掌辖内军政,也需料理民事行政,手中权力比一州刺史更重。隋彦治下十分严明,这北庭都护府虽处于边境,却比西洲还要太平许多。

定王自入北庭地界后显然也松了口气,这一日后晌遭遇寒风大雪,便不急着赶路,只在投宿的客栈中避雪。傍晚时分雪势愈来愈大,漫天皆是白茫茫的飞雪,被呼啸的寒风一吹,刀子般刮在脸上,更是让人连方向都辨不清楚。

阿殷见惯了京城里规规矩矩的雪片,起初还因好奇而观玩,此时冻得手足发寒,更不敢逗留,便要入屋。

定王不知是从何处寻了两坛酒,饶有兴致的拎过来,叫住阿殷,“过来温酒。”

这一路没有丫鬟仆从伺候,侍卫便身兼数职,日常帮定王打点些起居之事,也在分内。这日该当阿殷值守,她应命随他进屋,解下腰间弯刀,自去寻温酒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定王举樽感叹:别人红袖添香,我却要红袖温酒。

阿殷公事公办:哦,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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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12.27

北地天寒,如今深雪之际,屋中炭火更旺。

阿殷在外头值守时披了件貂裘,此时穿着燥热,便将其搭在门口衣架上,只着侍卫惯用的圆领袍。这套客房内外共有四间,最里头是盥洗寝卧之处,外头状若书房,有几案桌椅,议事闲谈皆可。

靠近窗边笼着炭盆,旁边一张膝盖高的矮案,两侧是质地不错的厚毯。

定王将两探究拎过去,盘膝坐在矮案边,拍开上头泥封,兴致颇高。

这头阿殷没费片刻功夫,便找到了套白瓷的温酒壶拿过去,跪坐在他的对面。

这炭盆不止能取暖,也可煮水。四周的红彤彤的炭火围着中间的圆形泥台,上头隔着把铜壶,此时水已沸了,滋滋作响。

阿殷取了铜壶,上头副手稍稍发烫,她将热水注入母壶中,又过去舀些冰凉的水过来,兑在一处。对面的定王已然举起酒坛,将冷冽的酒注入子壶,而后递给她。

“这是当地酿的酒,入口绵软清香,后劲也小。”他取了两只梅花杯,往阿殷跟前递了一只。

阿殷此时才将温酒壶放稳,见状诧异,“殿下,卑职今夜还要值守。”

“北庭天寒,喝点热酒,可活血暖胃。有冯远道在,无妨。”定王甚少有这样怡然的时候,低头把玩着酒杯。目光斜落,恰恰能看到她腻白修长的手指落在白瓷上,经炭火映照,愈显纤细柔软。

深雪封路,外头连过路的客商都不见半个,冷风的呼啸被隔绝在窗扇之外,这炭盆旁边,却是暖气逼人,只有沸水作响。

阿殷脸上有些发红,大抵是衣衫略厚之故。

温热的水将酒烫热,渐渐便有清香散逸。阿殷取酒给定王满上,双手递过去,“殿下。”

定王食指落在杯底,以指腹稳稳挑住,像是有意避开阿殷的手指。待得阿殷撒手时,他指腹用力一旋,酒杯划出弧度,稳稳落入他五指之间,随即送入唇边,默然饮尽。

阿殷曾见过许多喝酒的场面,却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行云流水的姿势,瞧着赏心悦目。

对面定王手执空杯也不递还,目光只落在阿殷手中酒壶上,“你也满上,随意饮吧。”

他甚少有这样平易的时候,阿殷应命斟满,又为定王斟了酒,举樽道:“卑职这半年多蒙殿下照拂,今日借花献佛,先谢殿下一杯。”言毕将酒饮了,只觉其入口绵润,不像从前宴上喝过的那般辛辣刺喉。

定王浮出个笑容,一饮而尽,自取过酒壶饮了两杯,才道:“自幼习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