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定王并没什么要事,前晌静极思动,却往王府的北边走了一遭——

自打薛姬随行来到京城后,便被定王安置在了北边一处僻静的院落,除了安排两个丫鬟服侍、有侍卫看守之外,也没说要她做什么,至于衣食供应,却又不曾苛待。不过既然薛姬身份特殊,他这般安排自有道理,今日又是带着常荀一道去的,恐怕还是想盘问薛姬,挖出些东西来。

王府里的来往无需右卫动身,阿殷到值房里坐了会儿,瞅着冯远道临近晌午时得空,便专门去找他。

纵使走之前已经努力平复心绪,然而两世之中陡然得知自己尚有至亲的表哥在世,又岂是轻易能压住的?阿殷一路面色平静的过去,见到冯远道的那一刻,到底是脚步稍缓,眼神儿都不像平常那般自然,仿佛刚认识此人一样,认真打量着——仿佛能够从冯远道的面容里挖出点冯卿的影子一样。

冯远道留心阿殷举止,微觉诧异,“是有何事?”

“家父想请冯典军明晚赏光,一起喝杯酒,不知冯典军有空吗?”阿殷极力让声音平静。

“陶将军相邀,自然有空。”冯远道察觉阿殷的眼神比平常黏着了许多,甚至藏了微亮的光芒。她平常看他,都是下属对着典军的敬重,眼神利落,举止干练,从不像今日这般失态。他立时猜到了什么,却又不甚确定,更不敢宣之于口,只低声道:“你这是?”

熟悉的关怀语气,在此时听来却截然不同。阿殷深吸口气,低声道:“冯…大哥。”

片刻的安静,两人都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虽是在僻静处,却也都不敢多说。

好半晌,阿殷才眨了眨眼驱走涌上眼眶的湿润,“明日午后,家父敬候。”

“必当前往。”冯远道也敛眸。

阿殷再不逗留,转身先行离开,低头沿着甬道走了半天,忽觉前面不大对劲,抬头时就见定王逆着光走过来,正看着她。

“殿下。”阿殷忙低头行礼。

定王走至她的跟前,停下脚步。

刚才那一瞬的对视,她整张脸都清晰的露在阳光下,容色固然夺目,眼睫的些微晶莹却也被阳光映照。

那必然是泪花,定王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方才的沉思谋算暂时抛开,他低头看着阿殷,问道:“怎么了?”

“没…”阿殷话一出口,便觉得语气不对,急忙吸气抬头,以平静的口吻道:“没什么。”

“那么——”定王竟然抬手晃过她眼前,指腹拂过眼睫,有点痒,却也能觉出湿润。他的手停在她脸侧一寸的地方,指尖的潮湿在风中渐渐消失,声音都平缓了起来,“哭什么?”

离得这么近,她的神情举止必定已被看穿,想掩饰只能是徒劳。

阿殷念头飞转,旋即低了声音,垂眸道:“只是碰到些烦心事罢了,有劳殿下关怀。”

“哦?”定王挑眉看了看远处的冯远道,招手叫她跟上,道:“说来听听。”

第41章 1.5

阿殷自然不敢透露她跟冯远道的关系,然而定王又不是三岁小孩,可以随便扯个谎就能蒙骗过去的,说话若稍有纰漏,他都能看出来。况她才得了赏识,正是该尽忠职守为他效力的时候,没有半点耍花招的资本。心念电转,只能八成真里面再掺上两成假,把他对冯远道的主意打消——

“卑职因遇见了烦心事,刚才跟冯典军告假,虽得了他的允准,却还是越想越烦心,所以走路没见着殿下。唐突之处,还请殿下恕罪。”她语声低沉,脚步也不似平常轻快。

定王“嗯”了声,“何事?”

“其实也只是…”阿殷欲言又止,只含糊的道:“卑职得罪了贵人,得知元夕夜有人要对卑职不力,怕受其害,所以来找冯典军告假。那人势大,卑职力弱难以应对,心中害怕担忧,才会一时失态。”

“势大?”定王侧头觑她,“是谁。”

“是我的母亲,临阳郡主。”阿殷语带惶恐,“卑职初入王府,却为这等小事而耽误职守,还请殿下降罪。”

定王却没听后半句,只道:“她也算贵人?”

“对于殿下或许不算,对于我,却是难以违逆的贵人。”阿殷这确实是真心话——若不是陶靖留在京中,若没有定王府侍卫这个身份,她还真没有足够的胆气来跟临阳郡主叫板。那位即便未必得圣心,到底也是跟皇家沾边,有怀恩侯府做后盾,以她从前卑弱不起眼的身份,确实难以违逆。

定王却是脚步一顿,想起了她的身份。

庶女不敢违抗嫡母,哪个府中都是如此,更别说她头上压着的还是纵横跋扈的临阳郡主。即便她身手不错志气昂扬,身后却没什么倚仗,向来民不与官斗,她不敢违逆临阳郡主,也是情理之中——想必这便是她远赴西洲,甘为侍卫的缘由了。没有深厚的靠山做倚仗,只能自己丰满羽翼,才能有本事反抗。

细想起来,着实令人心疼。

前面是阿殷初来那日两人钓鱼的水池,定王站在水边。春日明媚的阳光铺在水上,池面坚冰渐渐融化,这位性情冷肃、态度威仪的杀神,此时的声音也似温柔起来,“你如今是我王府的人,遇事尽可找我,怕她作甚。”

“卑职不敢搅扰殿下。”

还是这样小心谨慎。

定王侧头,看她面颊莹白如玉,平常神采飞扬的杏眼在此时微敛,像是初升的朝阳被蒙了层薄云,让人想伸手将其拨开。

“除夕夜晚,你照旧随我赏灯。旁的事情,我会安排。”定王道。

阿殷有些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他,对上他的目光时,心中却是突突猛跳。

固然曾在西洲时被定王言语戏弄,甚至有那个捉弄似的亲吻,她也在当时信而不疑,然而清醒下来,阿殷总还是觉得不真实。

定王殿下前世登上帝位,此时虽不曾过于表露,却也是志在天下。在朝堂宫廷中沉浮的人,为人最是理性。皇家娶妃,向来都是出身尊贵、品性温柔,见惯了皇家侯门富贵,能够在勾心斗角中得心应手,能够凭借娘家之力襄助夫君的人。这些方面,阿殷着实没有半点能拿得出手。定王惯熟于这些门道,不可能不清楚王妃家世背景的重要。

所以他对她,应该也只是一时新奇而已。

这样的新奇他尝试过后能随时撂开手,她却玩不起。阿殷有胆气杀入匪寨以命相搏,有胆气冲入箭雨刀林,但要抛下理智误以为定王是真心喜欢她,继而为定王沉迷做白日大梦——

还是把她扔到北庭去打仗更实际些!至少那是实打实的军功和本事,而不是建在男子喜好上的空中楼阁。

所以阿殷即便曾在某些时刻被触动心弦,却未深信当真,更没期待定王会因这个缘故偏帮于她。

此时自然觉得诧异。

定王将那抹诧异尽数收入眼底,旋即一本正经的道:“你已经是我府上的人,谁也不准动。”

“卑职…”阿殷眉心一跳。既然他主动提出,那便却之不恭,旋即微笑,应道:“卑职多谢殿下!”

*

元夕之夜,暮色尚未四合,各处便次第点亮了灯盏。

除夕家宴才过,今晚宫中嫔妃各自赏灯,也没设家宴。定王后晌入宫给永初帝和谨妃问安,出宫时天色已是不早,也未回王府,带了侯在宫门外的侍卫,直往朱雀街的呼家酒楼里赏灯。

这呼家酒楼位于朱雀大街和南武街的交汇处,北可望皇城登楼,东西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两条长街,加之地方宽敞,便成了赏灯的绝佳去处。往年定王对这灯会兴致不高,今年难得说要来看看热闹,常荀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拍着胸脯说要请殿下吃酒赏灯,早早将呼家酒楼的上等雅间定了下来。

街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朱雀长街两侧的店家百姓已将高低参差的灯笼尽数点亮,随着逐渐昏沉的暮色,焕出愈来愈夺目的光彩。楼内早已装饰一新,从各地采买来的灯笼在此处流光溢彩,底下衣衫鲜丽的贵家美人款款走过,让蹲守在此处观美人的少年纨绔们兴奋不已。

常荀定的雅间在三层,比之底下要清净宽敞许多。

定王过了楼梯口没走两步,忽见侧方珠帘掀开,里头走出个衣饰华贵的男子,不是代王是谁?

“代王兄?”

“这不是玄素吗。”代王今日穿得随意,家常的青金色长袍,手里添了把折扇,便现出文雅。京城有不少人都传颂代王仁德慈和,看起面相,确实常带笑意,平和亲近。代王仿佛觉得意外,将廊道左右望了望,“玄素这是自己来的?难得。我还当你跟往年一样,不屑来凑这等热闹。”

定王微露笑意,“有热闹自然要来瞧,代王兄请。”他侧身稍稍让开,叫这位堂兄先行通过。

代王才一抬腿,就看见了定王身后那个身段明显不同的侍卫,不由收回脚步,笑道:“听说玄素新近收了个女侍卫,想必就是这位了?”说话间,目光却是迅速将阿殷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发梢到腰间再到脚尖,末了回到脸上,稍稍驻留。

定王目光微露锋芒,“代王兄好灵通的消息。”

“京城中的巾帼英雄太少,前有隋铁衣带军打仗,如今难得出个女侍卫,还能到治下严苛的你那儿,想必她有过人之处,自然叫人好奇。”代王目光仍旧在阿殷身上逡巡,瞧见阿殷只垂目侍立,虽不见其眼眸神采,然而眉目生得好看,如今朦胧灯烛之光下愈见肌肤嫩白,加之身材修长,腰背挺秀,真真是个美人。

他感叹罢了,意有不舍,忍不住多看两眼。

定王将他眼神看得清楚,眼底聚了墨色,拱手道:“代王兄,告辞。”说罢,便先拔步离开。

这头阿殷并不知临阳郡主等人究竟作何打算,碰见代王也没当回事,见得他动身,自然立即跟上。

到得雅间,常荀却早已候着了。他出身世家,又是嫡出的幼子,从小见惯繁华。虽跟定王相交莫逆,两人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定王性情冷肃,人前总是威仪之态,因为多年收敛心性,于声色舞乐之上已没多少兴致,整个人便显得冷清,令人敬畏。常荀却是惯爱温软酒乐的,虽则在定王跟前行事周正、一丝不苟,私底下却颇有放浪形骸的风骨,折扇在手中一摇,眼神扫过,便能辨出每个美人的好处来。他在家中有娇妻,在外面也有美人缘,虽不会把缘分拉到床榻上去,然而喝酒散心时言语调笑,甚至偶尔讨个美人欢心,他却乐此不疲。

譬如此时,他便靠在窗边,噙着笑意称赞屏风后的美人十指灵活好看,在京城难得一见。

定王抬步进去,见这雅间颇宽敞,除了靠窗的桌椅酒菜,角落里纱屏隔出另一方天地,里头有琵琶声婉转传来。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如今才入春,百花还未开放,常荀也不知是从哪里寻了盛放的花枝来,凑了一捧贡在美人颈的白瓷瓶里,放在窗台角落,平白添了鲜艳绮丽。

定王惯于冷清简单,一进门正瞧见那束花来,听着那乐声,不由皱眉。

“殿下来了。”常荀却仿佛没看见,起身招呼着定王坐下,见他后头跟着冯远道和阿殷,便也叫他们入座——

因定王开口说要安排,命冯远道今晚随行,他自然不能再与陶靖同处,今日便替了蔡高跟着。到了门口,叫旁的侍卫在外守候,他和阿殷这个右副卫帅便跟了进来,贴身守卫。

四个人虽则尊卑不同,但常荀既然热情招呼,倒也不必太过拘礼。

冯远道往定王那儿瞧了瞧,才敢坐下,阿殷更是谨慎,只欠身坐在桌边,目光却落在那束花上。

女孩子天性使然,对于这时节里不怎么见到的鲜花,却还是有天然的喜好。这屋子原本精致华美而没人烟火气,添上这瓶花却顿时增色,叫人看着欢喜。加上窗外华灯初上,笑语依约,便更叫人觉出欢庆喜悦的氛围。

伙计殷勤上来斟酒,屏风后头的琵琶声愈加玲珑婉转,像是春日泠泠流过的溪水。

定王眉头依旧皱着,想开口叫那乐声停下,目光微转瞧见阿殷唇角翘着笑意时,却硬生生忍住了。

常荀命人端饭菜上来,招呼着定王喝酒。因为是私底下的以朋友身份相聚,他也不甚拘礼,反倒数落起定王,“殿下明明是来看灯取乐,怎么还这副样子?是这琵琶不好,还是这雅间不好?”不待定王答话,他又指着窗外,笑道:“这元夕夜虽然叫花灯节,但有几个人是只冲着花灯来的,还不是为花灯美人相映,平常难得一见——比如咱们的陶侍卫,就比花灯还值得看,灯下辉彩,也比平时更美。”

阿殷因为路上走得渴了,这会儿正捧着茶杯喝茶,陡然被常荀提及,差点被呛到。

她跟常荀相识这么久,虽也佩服他的身手和处事的手段,最佩服的还是他这腔调的拿捏——旁的陌生男子若说这种话,要么语声轻浮,好似调戏一般,叫人心生不悦;要么就太刻板,好似场面的恭维话,叫人心生隔阂。常荀却偏不,他夸人的话信手拈来,不轻佻,也不像客气恭维,带着那么点笑意落进耳朵里,叫人听着不能不喜欢。

她搁下茶杯咳了两声,才答道:“多谢常司马夸奖。”

常荀笑了笑,转而看向定王,“殿下觉得呢?”

定王没他这么厚的脸皮,更没法在人前夸姑娘长得好看,闻言只道:“嗯。”

常荀忍笑,瞧着菜色齐备,便招呼众人用饭。

此时夜幕已降,整个朱雀长街和南武街的花灯皆凉起来,彩纸琉璃,纱罩翠屏,辉彩迤逦。

街市间已经满是行人,少年郎鲜衣玉冠握把折扇,女儿家罗裙珠钗挑盏彩灯,笑语盈盈,暗香浮动。

而在雅间之内,琵琶声时断时续,婉转的撩动心扉。

这般喜乐的氛围似乎也感染了定王,眉目间常年不化的冷清渐渐消去,偶尔瞧向阿殷,也会闲聊两句,问她觉得哪个灯盏好看。常荀今夜选这雅间,安排屏后琵琶,特地找来瓷瓶中的插花,为的便是这个。是以端然而坐,面不改色的跟冯远道品评街上哪个女儿家穿的衣衫好看、挑的灯盏有趣——像是其他趁着灯夜赏美人的纨绔一般。

热闹的锣鼓来了又去,游灯人群的热情却丝毫未曾消退。

戌时将尽,阿殷以身体疲累为由,先行告辞离去。定王嘱咐她路上小心,又叫冯远道亲自送去。

剩下常荀跟他对坐在雅间,常荀挥手叫那乐姬退下,喝酒之后,语气愈发散漫,笑道:“跟殿下相识十多年,殿下还是头一回为姑娘担心。别看这瓶花平淡无奇,却也是我花费了大心思的,刚才陶侍卫笑不离唇边,就是因为它。殿下若想讨美人欢心,可不能总是这副样子。若只管板着脸,叫人家敬畏害怕,可就失了趣味。”

这世间能跟定王说这些的,恐怕也只是常荀这么一个了。

定王举杯笑了下,“我明白你的意思。还是该谢你。”

“殿下这么说就是见外了,唉——”他故意叹了口气,腔调揶揄,“我那儿娇妻在怀,年底都能有儿子了。殿下却还是孤身冷清,我瞧着也不忍心呐!我旁的本事都不及殿下,唯独这讨美人欢心,却是天分独到。殿下若是有意,我便也帮着出谋划策?”

他那笑容明显带着揶揄,定王别开目光,淡然道:“她不是寻常女子。”

“是是是,陶侍卫独特出众,不是我那胭脂俗粉。殿下倒是说说,什么时候能有动静?”

“不可操之过急。”定王斟酒满上,给他递了一杯,“只能徐徐图之。”

——然后令她节节溃败,终至失守。

*

阿殷同冯远道走出热闹的南武街,便装作告辞分别,独自往郡主府的方向走。

今夜各处街市上都是赏灯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好不拥挤。她此时无意赏灯,便只挑了人少的偏僻陋巷行走,渐渐的便察觉似乎有人尾随跟从。她也不动声色,只是脚步愈来愈快,仿佛有急事赶着回家似的,选择的路也越来越偏僻,免得碰见拥挤的人群耽误时间。

街市上的热闹喧嚣仿佛已经隔了许多道巷子,此时已隐约难闻。

这倒巷子两侧都是人家宅院的背墙,因为无人来挑灯笼,便显得昏暗。她凝神疾行,忽觉背后如有疾风突袭而至,手立刻握住刀柄,矮身躲过背后偷袭,挥刀便迎上去。

来的是个蒙面的汉子,手里是把匕首,攻势疾劲。

阿殷并不惧他,这巷子偏僻狭窄,虽令她腾挪不便,然而两三过去,阿殷的刀锋却还是将那人衣衫割裂。蒙面汉子立时一声低低的呼哨,周围立时有五个人围拢过来,各个都是深色衣裳,像是混在人群里观灯的打扮,只是脸上蒙了布,分不清面容。

六个男子将她围住,两人守在上方,四人分守左右,几乎堵住她所有的退路。

——若非早有准备,阿殷竟也恐怕要真的落入这些贼人手中。

她收刀护身,厉声斥道:“什么人!”

“有人想请姑娘去喝茶。”粗嘎的声音响起,那人像是不欲耽搁时间,道声“得罪了”,便朝阿殷扑来,却是极厉害的擒拿手。

阿殷脚下用力,自两人间隙中滑出,右手弯刀挥出,左手在袖口处翻动,立时便有数枚袖箭飞出。

只是与其他袖箭不同的是,这袖箭上绑了极小的鸣哨,如此破空而出,便发出极低的呜咽。

这呜咽声才落下,冯远道便带了数名王府精挑的侍卫自暗处围拢过来,陶靖也沉着面容赶来,山岳般拦在巷口。

那六人虽也是好手,然而如今反被围困,加之阿殷身手灵活他们轻易捕捉不到,被她逃脱至陶殷出,于是情形陡然折转,着人的匪徒反被困在中间。

巷子里的争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冯远道和陶靖已然备好了器具,合力擒住贼人后便拿铁索捆住。

随后,巷口的马车缓缓驶来,将六个贼人尽数装入车厢。随后冯远道遣人到呼家酒楼去给定王报讯,他带着马车驶出巷口,拐向了城里一处不起眼的民宅。

冯远道让阿殷在外稍后,便同陶靖入内审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定王便已然赶到。这民宅在巷子最深处,附近的百姓都出去赏灯,此时便格外安静。他面容微沉,进来瞧见阿殷无恙,也没多问,只掀门进屋,问道:“如何?”

里头陶靖和冯远道才审讯吧,脸色也很难看,“是些亡命之徒,受命将她捉住,送到城外的曲水居。”

城外的曲水居,那是代王的别苑!

定王目光沉沉扫过那几个贼人,“既是奉命行事,想必已得金银?”

“已经搜到了。”冯远道指向桌案,上头摆着五锭黄澄澄的金子。

“割下右手,连同黄金一起送到代王门前。”定王冷声吩咐,“派人假扮陶殷,到曲水居探虚实!”

对于那位堂兄的脾性,定王了解得不算太浅。早年景兴皇帝在位时,那是东宫之主,比之当今的东宫太子要厉害许多。后来虽退居王位有所收敛,整日摆出仁善闲游的王爷姿态,然而治下之严,并不曾有半点松懈。那曲水居虽是他的别苑,风景好,却没什么机关,外人知道的并不多。若这几个贼人所说不差,那么他们将阿殷带到曲水居,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难怪今日在呼家酒楼相逢,代王兄竟会往阿殷身上多留意,原来是早就存了贼心!

那代王妃固然仰仗姜家,在代王跟前却一向谨慎,此事她绝不敢擅做主张,必定是得了代王的首肯。

好大的色胆!

定王心中生怒,回想代王那眼神时,更觉得那目光不怀好意。当时就该将那眼睛给废了,看他还能随意觊觎!

定王当下不曾多说,只让陶靖先带阿殷回府歇息,余下的事他命人查办,明日再给交代。他肯出面解决,于陶靖而言,也是莫大的帮助,父女二人当即深深谢了,赶回家中。

此时夜色已深,外头街上的欢笑还未散去,临阳郡主府外的灯笼尚且明亮。

陶靖走至门口,先问那门房,“郡主出门赏灯,可曾回来?”

“回驸马爷,郡主自出门后一直没回。驸马爷还有吩咐?”

陶靖摇头不语,带着阿殷进去了,吩咐她先回合欢院去歇息,他也没回书房,沉着脸径直往临阳郡主住处去等她。

而在另一边,冯远道找了个少年假扮阿殷,按着贼人所述,将他装在黑麻袋里,送到了城外的曲水居。那边平常人就不多,此时更是冷清,门房像是早已知道此事,心照不宣的接了麻袋,然后让人取来肩舆,抬入院中。

冯远道一路尾随,就见那少年被抬入一间屋中,里头烛火通明,点了极重的熏香。只是此时屋中尚且安静,那些人没敢多动,将麻袋原样放在床榻上,便都退了出来。

他猜得其意,恨得暗暗咬牙。

偷偷潜出曲水居,躲在暗处等了有半个时辰,就见月光下有几匹健马飞驰而来,为首的人,不是代王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a

第42章 1.6

冯远道回到定王府时,已是子夜。

定王尚未歇息,正在书房看书,听了冯远道的回禀,面色愈来愈阴沉。

冯远道一向将阿殷当成妹妹来疼爱,知晓此事便格外愤懑,道:“陶殷是殿下身边的右副卫帅,代王这般行事,着实欺人太甚!幸而她提前得知,有意防备,否则今夜,便难逃此劫。”

定王手中书卷已被握得褶皱,目中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二十四那日太子在西苑打马球,代王与太子交情好,必会前去,届时叫陶靖同去。”

“卑职遵命!”冯远道领命退下,立即往陶靖那里去传话。

正月二十四,春光已然烂漫,早春的河堤边嫩芽微露,和煦的风吹化冻土,性急的人早已换了单薄春衫。西苑坐落在山脚河畔,暖风一过,也渐渐回春。

今日官员休沐,大多都趁着年节的余韵小聚设宴。太子年节里宴请的都是皇亲贵戚,今日在西苑打这场马球,也是奉了皇后的旨意——一则皇上每年二三月要在北苑举办马球赛,太子这儿先来一场,算是带起氛围挑选人才,为北苑的隆重比赛铺垫造势。再则太子身处东宫,先前因为西洲刺史的事而被皇帝重责,皇后怕他威严有损,待得永初帝消了气,便求得圣意恩准,让太子在西苑打马球,好在一年的开头彰显身份,叫百官敬服。

是以这日西苑人头攒动,虽远不能与北苑的球赛相较,却也召集了不少皇亲重臣。

阿殷跟随定王前往,走至西苑的东门外,不远处正逢代王缓步过来。他的身边是宰相高晟,后面却是只穿常服的高元骁和一位妙龄美人。几个人踏着松软的春泥徒步而来,看高晟那掀须而笑的模样,像是相谈甚欢。再往后,则是代王的数名随从侍卫,因他是个长于文事的王爷,底下侍卫也不及定王府的精神。

定王有意放缓了马速,恰恰在门口截住了代王。

“代王兄。”定王并未立即下马,慢慢收着缰绳,以准备下马的姿态冲堂兄行礼,锋锐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射向代王。

他骑着的是心爱的黑狮子,这是从北边引来的马种,骨架生得高大,皮毛分外油亮,看着极是神骏。这马体格远超普通战马,四蹄疾劲有力,跑起来犹如闪电,是男儿人人垂涎之物。只可惜它性子烈,轻易难以驯化,即便御马监里养了数匹,也没多少人敢骑,养得也不及定王精心,外形稍逊。

有本事获得赏赐的王公贵族没本事驯服烈马,敢于骑马的硬汉子又没资格得皇帝赏赐。

纵观京城上下,也就定王能骑着黑狮子威武来去,加之他也生得挺拔,两相衬托,更见威仪。

代王站在地上,那头定王迟迟没有下马,他不免要仰头说话。

那位的眼神像是两把冰寒的利剑,锋锐的戳过来,代王即便惯于朝堂上的明暗往来,却还是下意识的躲闪了下。

定王心中冷笑,翻身下马,又看向旁边的高晟,“高相也在。”

“路上正巧碰见代王殿下,所以结伴而来,见过定王殿下。”高晟也同定王行礼,后面高元骁带那妙龄女子施礼。

定王平素与高晟的来往不算密切,此时也只客气稍笑,目光往代王身上一定,道:“代王兄请。”后面阿殷等十来个侍卫纷纷落马,列做两队跟在定王身后。到得那片马球场外,太子携太子妃早已在看台上坐定,一侧是皇家公主、郡主、王妃等人和众臣女眷,另一侧则是诸位王爷众臣及驸马郡马。

陶靖今日是以临阳郡主驸马的身份前来,此时早已在台上坐定。只是临阳郡主毕竟是先帝册封的异姓郡主,远不及正宗的皇家女儿尊贵,位子也摆得靠后,倒便宜了陶靖,在角落里独自酌酒看景。

定王与代王、高相三人上去拜见太子,阿殷同诸侍卫在台后侍立。

高元骁沉默了一路,此时终于得空,走近阿殷,“听说你已经入了定王殿下府中,做右副卫帅?”

“高将军消息灵通。”阿殷如今视他为同路,旧日芥蒂消去,笑容也是明朗,“这位是想必就是令妹了?”

“陶副帅眼神敏锐。”高元骁也是一笑,招手叫妹妹高妘走过来,道:“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陶侍卫。去年北苑的马球赛上,你恐怕见过她打马球,身手出众,性情磊落,骑马打球的时候,几乎能跟隋小将军比肩。你不是一直想见吗,今日便是良机。”

高妘即便已不记得去年那场马球赛,有高元骁这话在,也得做出点记得的态度来,盈盈笑道:“久闻陶副帅姿容身手出众,今日得见,果真如此。”她口中虽是这样说,唇边也勾出了笑意,到底眼神儿没能装出来。

阿殷一听便觉出她这不是真心,恐怕还是为了照顾高元骁的面子。

这也是常事,阿殷也不在意,冲高妘笑了下,“姑娘过奖了。”

京城中的贵女们来往时大多讲究门第,也注重诗书文采,虽也会艳羡隋铁衣那般传奇女将,但在女将还是微末小兵的时候,也不会有多欣赏。况且阿殷是郡主府的庶女,高妘却是宰相府的掌上明珠,惯于跟闺阁女儿探讨脂粉钗簪、玉食锦衣,讨论文辞笔墨、歌赋雅音,跟舞刀弄剑的姑娘终究有天然的隔阂,乍然相见,也没什么话好说。

高妘与阿殷年纪相当,被父兄捧这宠惯了,不是能虚伪做笑的人,便也装不出熟稔亲近的姿态。

她招呼完了并没立刻走,像是稍稍踟蹰。

阿殷觉得这对兄妹有趣,噙住唇边笑意,目光无意间扫过,便见高元骁将高妘衣衫拉了拉,像是提醒催促。

高妘看向阿殷,犹豫了下,才道:“陶副帅打马球的技艺过人,我一向敬佩,有心请教,只是怕唐突了。”她语声稍顿,瞟了高元骁一眼,像是下了决心,续道:“以前跟陶副帅缘浅,来往的机会不多,冒昧想请陶副帅指点我的马球,不知陶副帅可有空么?”

给她指点马球?

阿殷瞧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高妘,“高姑娘怕是太高看我了。”

“你当得起。”旁边高元骁插话,高妘便也道:“是啊,京城里能跟隋小将军相比的女子能有几个。”

阿殷能从高妘的态度中觉出牵强。她跟高妘没什么来往,但若高妘是真心喜爱马球想要讨教,阿殷自然愿意多个玩伴切磋,可看她如今这模样,恐怕未必是出于真心。

女儿家的感觉总是又细又准,阿殷便看向了高元骁,“我记得高将军马球打得也极好,放着这般高手在跟前,高姑娘可是舍近求远了。”

“他毕竟是个男子,哪里会指点我。倒是陶副帅跟我年纪相当,知道我有多少力气,教起来我能学得更快。”高妘双眼微弯,渐渐没了方才那点牵强之感,说话也更顺了,“陶副帅若不嫌弃我愚笨,往后我便常请你去我家的马球场,切磋技艺顺便指点如何?我虽不会武功,却也喜好马球,这回…可是诚心求教。”

诚心与否阿殷并不知道,不过人家都这样说了,她再拒绝,难免作态。

阿殷不去计较高元骁那点小心思,便朝高妘点头,“当然乐意切磋。只是我平常都要在王府当差,得空的时间不多,怕会耽搁了姑娘。”

“不会不会,陶副帅能指点,我已满足了。哪怕每月只一两次,也足以欣慰。”高妘满口答应。

阿殷听得此言,更觉高妘不是真心想学马球,只不知这高元骁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宰相的掌上明珠来跟她堆笑求教?

她瞧了高元骁一眼,丢去个鄙弃的眼神。

高元骁心思被看破也不觉得尴尬,朝着阿殷笑了笑,便带妹妹先行离开,“陶副帅还要当差,等她下值有空,再来打搅。”

*

今日太子举办的马球不算正经的比赛,不过是开辟了场地,召集了皇亲重臣,大家稍微切磋罢了。

此时场上几位少年才打罢,这些都是公府侯门的贵公子,太子击掌赞好。

定王自入座后一直没说什么,趁着这间隙,朝代王道:“代王兄,咱们也试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