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当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道理原本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难道还要看身份高低,因人而异?”

上首代王妃冷笑两声。这件事说不过阿殷,自然还能挑别的刺——

“我倒不知你有这般志向,从前倒是小觑了。”代王妃语声依旧柔缓端庄,却是收了怒意,端坐哂笑,“不过似你这般目无尊长,随意顶撞,全无半点端庄温柔风范,在京城里确实寻不到第二个。”

旁边临阳郡主就势斥责道:“叫你来是为陪伴玉嬛,你却枉顾尊卑,顶撞王妃,还不快回去!”

这一声斥责堵住了阿殷所有的话语,虽则不满,到底上首既身份尊贵又是长辈,说多了她也吃亏,便只行个礼,退出去走了。

里头寿安公主瞧着阿殷渐远,才搁下茶杯,笑道:“临阳竟就这样放她走了?这可不像你。”

——若搁在以前,按临阳郡主的的盛气,陶殷若敢顶撞半句,临阳郡主当场就会怒而惩罚,叫她知道厉害。今日却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放回去了?

临阳郡主故意叹了口气,道:“今时不比往日,皇上一惩罚兄长,就有人见风使舵,令人心寒。她能有多少本事,后面还不是陶靖撑着,纵容她顶撞于我。也是我当初瞎了眼,竟觉得他勇武过人,痴心了十几年。到头来,反遭此辱!”

“你是郡主。”代王妃听出其中稍许凄苦语气,握住了临阳郡主的手,“这府中上下,一饭一物,莫不是你赐予。早年我也觉得你不该为个男人就固执至此,不过既然到了这地步,你就该拿出郡主的身份来,该惩治就惩治,有身份摆在这里,他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

寿安公主也道:“王妃说的对,府里唯你独尊,要杀要剐,全凭你裁处。他陶靖算得什么,更别说让这卑微的庶女放肆。”

“我还不是为顾全大局,兄长这么革职,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临阳郡主压低了声音,“况且如今他要留在京城,必定要时刻护着这丫头,但凡动点手脚,就要闹得不高兴,也叫我心烦。跟他吵了这几个月,静下心来想想,为这么个庶女就毁了这十数年的心血,着实不值当。”

代王妃笑道:“所以你啊,还是舍不得那位郡马。”

临阳郡主摇了摇头,“不是舍不得,只是不甘心。”

——已经荒废了十多年的时光,若到头来还是未能将陶靖征服,那岂不是太过失败?

寿安公主道:“那你就这么放任她无法无天?”

“那倒不是,在这府里还有陶靖护着,等她出阁,难道也能被人护着?”临阳郡主瞧了代王妃一眼,笑道:“先前我跟陶靖提起她的婚事,他的意思是要把她嫁到京城外。若搁在从前,我也不计较,放过她也就是了,省得心烦。可如今她这般狂妄,我岂能坐视不理?想来想去,倒是有个去处,最能合心意。”

“哦?”

“王妃若是不嫌弃,我就把她变着法儿送到你那里去,交给你来调.教,如何?”

代王妃有点意外,迟疑片刻,意有推拒,“这事还得王爷点头,况且府中滕妾本就不少,你那位郡马哪里肯。”

“王妃先听我说完。”临阳郡主与她是堂姐妹,自然熟知其性情,亲自斟茶给她,“陶靖今年起要留在京城,我听他的口风,是能进禁军的样子。以他的本事,官职也不会太低。若将陶殷送到王妃身边去,一则把她送入王府,往后捏圆搓扁,全凭咱们的意,陶靖也不敢擅自插手。再则陶靖最疼这女儿,代王殿下若是把她捏在手里,便是捏住了陶靖,将来在宫里,也能多个照应。“

这么一说,代王妃倒是颇为心动,倒不是为了磋磨阿殷,而是为了这宫里的照应。

不过还是方才那个顾虑,“你那郡马既然宝贝她,哪里舍得叫她来做滕妾。”

“这便看咱们的手段了。她这张脸生得不错,只消让代王殿下也动这个念头,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还能嫁给别人去?这事横竖只有咱们知道,到时候我劝劝陶靖,他不能不愿意。”临阳郡主眼底掠过冷笑,徐徐道:“当年他为了一双儿女,在我跟前委屈求全。若是陶殷进了王府,他为这个宝贝女儿,难道还不肯俯首听命?”

这主意听着不错,代王妃却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却也想不出来,只道:“既是如此,回去我与王爷商议。”

这头两人商议得兴致勃勃,底下姜玉嬛出神般喝茶,目光落在远处假山上,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

到得初六清晨,阿殷早早就起来洗漱完毕,卸下金钗脂粉,只拿玉冠将头发束起,穿了套明练爽利的劲装,往定王府上去。

定王府坐落在皇城脚下,距离宫门不算太远。这一带住着的都是极得倚重的王公大臣,是以街道修得格外齐整,两侧垂杨整齐林立,掩着朱墙,没有顽童杂贩穿行其间,便格外显得安静。

冬日的萧条在春光下仿佛焕发出了生机,北墙根下的积雪早已融尽,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阿殷今日是徒步而来,到得王府门口递上名帖,不过片刻,就有人引着她往里走。

她这是头一回来定王府,自然心存好奇,顺路观望。

绕过两丈宽的大影壁,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直通正厅。王府尊贵,这正厅除了身份高、威望重的人过来,平常从不打开,府中仆役甚至都不许随意靠近。阿殷跟着走了两步,便拐向侧面的长甬道,两侧的房屋装饰华贵,却仿佛是空置着的,直到过了一重拱门,才见一座雄伟的议事厅,原来是王府长史司的衙署。议事厅两侧有许多屋门,或开或掩,有仆役侍卫匆匆来往,想必长史司诸事都是在此处裁决了。

阿殷得的命令是先去见定王,便也不入长史司。她跟着那引路的门房走了半天,绕过飞檐翘角的几重院落,却是拐到了王府的后园。

如今草木凋敝,唯有春光初生,走至一处水池边,阿殷以手遮阳望过去,就见定王端坐在池边的亭下,似在钓鱼。

管事在此处驻足,恭敬的伸手道:“姑娘这边请。”

阿殷道了声谢,走至亭外,也不敢贸然进去,只拱手道:“卑职参见殿下。”

“来了。”定王也不回头,“过来。”

阿殷步上石阶进入亭中,见定王坐在一方矮凳上,因为双腿修长,此时便是交叠盘着,只剩挺拔的背影沐浴在阳光下。她的左侧是个木桶,里头放着清水,空空荡荡的不见其他,右侧则是一方矮凳和钓鱼的器具。

她不解其意,问道:“殿下这是?”

“钓鱼。”定王总算是转过头来,抬起眉目将她看了眼,“会吗?”

阿殷点头道:“小时候钓过。”

“那么今日午饭,就看你的身手。”定王说罢,依旧过去瞧着鱼竿,阿殷没奈何,只能过去拿起鱼竿,放好鱼饵。这水池子此时尚未解冻,冰上有丝丝细缝,透过冰面,可以看到底下有游鱼来往。池面上已经并排凿了两个冰窟窿,定王占了一个,阿殷便将鱼线放入另一个,只是不敢贸然入座,就先站在那里。

定王仿佛脑袋侧面也长了眼睛似的,明明没往这边看,却知道她的动作,吩咐道:“坐。”

阿殷应命坐了。

钓鱼要的是心静,阿殷虽然平常习武骑马爱动弹,却也秉承了冯卿的一些性情,若安静下来,就能极安静。这些年里,每逢冯卿的忌辰,阿殷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抄佛经,那时候万籁俱寂,心里安静得连半点波纹都荡不起来。

这会儿拿出那劲头,往那矮凳上一坐,便是岿然不动。

两个人都没说话,日影缓缓移动,风似乎静了,周遭没什么干扰,甚至能听到对方刻意放轻的呼吸。

鱼线微动,阿殷才发觉这动静,就见定王也往这边看了过来——奇怪了,鱼线动得不算太明显,他怎么立时就发觉了?

来不及深思,阿殷提线,果然揪出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冬日里池水冰寒,即便是阳光和暖,那水珠溅在脸上也绝凉得透骨。因木桶在定王那边,阿殷便将鱼线递给他,趁他收鱼的功夫,偷偷擦掉脸上水珠。那鱼看着足有三斤重,够他吃的,她正想收拾东西,便听定王道:“这条赏你,继续。”

于是阿殷静坐了两炷香的功夫,才算是钓到另一条。

定王这才满意,招手叫来远处候命的侍卫,“一条红烧一条炖汤。”

侍卫应命而去,阿殷已经在池边看了半天,透过冰面将远近游鱼看得清楚,见里头清一色的都是鲫鱼,且大多长得肥美,便道:“殿下这池子里养的全是鲫鱼,倒是与别家养的红鲤鱼不同。”毕竟是个女儿家,习惯了在池边喂鱼观水,此时难免恋恋瞧着冰下,看远处鲤鱼游来游去。

“红鲤鱼不好吃。”定王睇着阿殷,唇角微露笑意,“先去找冯远道,午时来领奖赏。”

阿殷应命,跟着他走到岔路口,便往方才经过的议事厅去。

到得厅中,正巧冯远道从外面进来。

他是王府的右典军,今儿已然正式上值,穿了典军的服制,比在西洲时更见英气。见到阿殷,他也是露了喜色,招呼他进了里面,对着一位正同常荀说话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回禀曹长史,陶殷来了。”

那曹长史四十来岁,留着把两寸长的胡子,鹰目高鼻,将阿殷上下打量过了,道:“殿下称赞她身手出众,应变过人,便任右副卫帅,旁的事你来安排就是。”他说话字正腔圆,因为举止端方凝重,不自觉的令人生出敬服之心。

阿殷跟着冯远道行礼,那边常荀斜靠在椅中,冲阿殷一笑,“不错,从八品的官职。王爷有意栽培,好好做事。”

“谢常司马指点。”阿殷拱手,跟着冯远道出了议事厅,才问道:“右副卫帅是什么?”

“王府□□有府兵近两百,左卫负责内外守卫,共有一百八十人,由领军和几位副领军负责。另有十四人负责出入跟随,便是你们右卫。这回从西洲回来,人事稍有变动,原先出挑的两人去做副领军,殿下擢拔蔡高任右卫帅,右副卫帅的位子便给了你。”

阿殷掐指一算,右卫中除了蔡高是她上司之外,手底下竟有了十二个人?

她头次当个小官,且底下都是王府侍卫,与合欢院里的丫鬟婆子截然不同,未免觉得新鲜,继而便深吸了口气——定王给她这职位,自是信任她的本事,身在其位当履其责,且手底下还有了人,她觉得,任务忽然艰巨了。

冯远道像是能猜透她的想法,笑了笑,“放心,殿下这么安排绝非偏私,时间久了你便知道,右卫当中,你的身手是最好的。不过蔡高毕竟跟随殿下日久,行事老练稳重,且经历的事情多,殿下以他为正,以你为副,正好跟着学学。殿下他很看重你。”

——自从在前往北庭的客栈中看到定王酒后扶着阿殷回屋,冯远道每回说到“看重”,总还是有些别扭。

阿殷倒没察觉,经他介绍后心里渐渐有了数。

在西洲大半年,对于自己的身手,阿殷还是自信的。王府中固然藏龙卧虎,不过身手出众如常荀、冯远道者,都提拔做了更高的官职,右卫中出色的被调入左卫做副统军或者底下头领,留在其中的人要跟随定王出入,身手固然比左卫的普通人出色,却也绝对无法与冯远道等人相比。

而阿殷跟冯远道比起来,气力固然不及,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放在右卫中,该是很突出的。

这么一想,阿殷也不再怯场,跟着冯远道去了右卫值房,领了给她备下的服侍。

王府中的右卫依旧要每日跟随定王出入,只是不必值夜罢了。此时右卫中其他人已然上值,阿殷初来乍到,没像上回那样直接去做事,而是被冯远道领到一处屋中,将她交给一位教习——“跟随殿下在京城来往,规矩礼仪十分讲究,你先学透这些,再去上任不迟。”

于是剩下的一个时辰,阿殷便在教习的枯燥声音里昏昏欲睡,只是多年习惯使然,坐姿依旧端正挺直。虽然没听进去多少,却还能不时对着老先生点点头,以示她在认真听,惹得老先生更有谈兴。

——这位老先生以前曾在礼部任小小官职,后来换了闲差,来这里当教习。老人家从礼字源头说起,掉书袋一般背了半天书,一个时辰过去后并未说到正题,却意犹未尽的赞赏阿殷,“你听得认真,比旁人都强,往后必成大器!且先歇歇,过了到了未时二刻再过来。”

阿殷如逢大赦,出了屋子瞧着旁人经过此处总要加快脚步,猜得其中缘由,不由失笑。

她走到岔路口站了会儿,吹着和风驱走残余的昏沉睡意,便去找定王。

定王果然犒赏她钓鱼的功劳,不止给了鱼,顺带让她随意尝尝桌上其他菜色。阿殷前晌才听了老先生唠叨,此时不敢与定王对坐用饭,死活站着吃完了。不过这府里的饭菜倒是很可口的,阿殷喜欢那一道烧茄子,厚着脸皮多吃了些。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顿饭很快便在私下传开,众人皆知殿下欣赏这新来的右副卫帅,故而不敢轻视。

剩下的几日,阿殷便是在老先生的催眠声中度过。

*

到得正月十三,该当阿殷轮休。

年节的氛围至此时已渐渐淡了下来,十三这日,城外的法源寺做法会,城里善男信女纷纷前往,再度热闹起来。

阿殷对法会不太热衷,这日前往,却是为陪伴好友——兵部侍郎的千金傅垚。

据说傅垚出生的时候,傅侍郎还只是个末等小吏,原本想给女儿取名叫傅瑶,因他夫人略会掐算,觉得女儿五行缺土,便改成了傅垚。再则当时的傅侍郎正因公事挫折而灰头土脸,取这么个名字,也是想着借借女儿的福气,盼望他将来能够如高山般巍峨挺拔,直插云霄。后来傅侍郎果然仕途顺畅,三十余岁官至侍郎,也是很难得的。

傅垚也喜好弓马,与阿殷性情相投,交情不浅。

这大半年没见,年节里阿殷先是困在郡主府,后又忙于定王府,难得今日休沐,便被傅垚拉出来。

好在今日临阳郡主也是要来法会的,一早就出门去,阿殷得以顺利出门。

此时两人弃马登山,傅垚喜欢热闹,拉着阿殷进了山门,一路往内,在大雄宝殿前的烛塔边驻足。

这寺里每年春节做法会,都要堆一座烛塔,底下约有丈许方圆,以两寸长的特制佛烛层层堆叠而上,约有两丈之高。这佛烛燃烧得慢,清晨僧人们逐一点燃,至晚方熄。因其造型精美,顶上有个镀金的佛像,但凡到寺里的人,都要来这边拜拜。

寺里虽云众生平等,到底也做了区分,平头百姓只在外围跪拜,那些香油钱够多的,却能到里面绣了金莲的蒲团上单独跪拜上香。

此时正是怀恩侯府的女眷被沙弥引至此处,姜家妇人拜完,轮到姜玉嬛上前。

因是相识,阿殷未免留意了下。这一瞧,她猛然就觉出不对——

也不知是不是僧人们堆塔时粗心,今日这烛塔稍稍倾斜,全不似往年端正。若在近处或许还瞧不出来,站在侧面却能明显看出,那烛塔经历了大半天,已经歪向正面,此时不知何处来了风,火苗乱窜,那塔在风中摇摇欲坠,看看就要倒下。

若真个倒了,跪在正前方的姜玉嬛必然逃脱不掉,会被上千支燃烧的佛烛掩埋!

第40章 1.4

阿殷站在烛塔之侧,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对于怀恩侯府,阿殷并没有半点好感。当年外祖冯太傅受牵连被害,其中姜家便是极大的推手,及至后来娘亲冯卿逃到南郡,好容易遇到父亲安定下来,怀胎数月,却硬生生被临阳郡主仗势介入,于是夫妻生死分离,母子阴阳相隔。比起这些,后来临阳郡主的跋扈和跟姜玉嬛的口角已然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瞬,阿殷觉得,这是姜家的报应。做多了恶事,便在这佛家烛塔之下被埋,终会沦为笑柄。

可为何要埋姜玉嬛?

做恶的是姜家那位侯爷,是姜玳兄弟,是临阳郡主,是嫁出去的代王妃。而姜玉嬛呢,单算她跟阿殷的过节,其实也只是幼时的口角相争,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若这烛塔当真倒下去,以姜玉嬛的反应,未及起身就可能被埋。不说那些蜡泪烫过去几乎能毁了容貌,如今冬日天干,火苗一旦沾到身上,姜玉嬛那身衣裳起火,头发脸蛋,便会被烧个模糊。那么她的后半生,就是真的毁了。

阿殷忽然想起了西洲百里春的那晚,她被姜玳带入薛姬的屋中,出来时泪流满面,继而惊慌的离开。

她跟姜玉嬛自幼不睦,但真的眼睁睁看她被烛火掩埋而无动于衷…

那烛塔在风中微微晃动起来,想出声提醒姜玉嬛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让她自行躲避已来不及。阿殷再不迟疑,立时纵身跃过人群,扑向了正跪向蒲团的姜玉嬛。

暗角余光落处,能看到上头已经有佛烛滑落下来,阿殷几乎使尽全力,才能拖着姜玉嬛的双肩,迅速挪向旁边。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惊呼声,阿殷瞬息间拖着姜玉嬛到了外围防护的栏杆处,回身便见那烛塔上的成千佛烛倾倒坍塌,在地上乱成一堆。周围善男信女皆被这场景所惊,惦记着到烛她下跪拜的姑娘,没在地上见到什么,往旁一看,才发现她并没被掩埋。

——是了,刚才有道人影闪过,快得仿佛只是眼前一花,原来她是被人救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夸赞声响起,姜玉嬛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后倾塌满地的佛烛,后知后觉的颤抖起来。

刚才被人强行拖走的惊慌尚未消却,惊恐之后便是庆幸,她来不及整理沾了灰的衣衫,只仰头道:“多谢——”

抬头之后,姜玉嬛怔住了,看着站立在旁的阿殷,脱口低声道:“怎么是你?”

“是我。”阿殷瞧见已经围拢过来的姜家众人,也看到了身在其中的临阳郡主。好在她们都只盯着姜玉嬛,这霎时间还没人留意她。阿殷着实不愿看姜家那位老夫人的脸,更不愿因为这随手举动,跟姜家有更多的牵连。她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迅速转过脸,纵身跃出人群,而后冲傅垚比个手势,身形如风,往大雄宝殿后面窜过去。

待姜家众人看到姜玉嬛无恙,想要致谢时,旁边已经没了人。

姜老夫人命人将姜玉嬛扶起来,由沙弥引路,先往精舍里去歇息。问及姜玉嬛是否看清那人面容时,姜玉嬛只摇头道:“当时吓坏了,并没看清。”佛寺里藏有高人,也不是什么怪事,姜家众人自然念佛感恩,称善不止。唯独姜玉嬛知道实情,想到阿殷那一瞬的行事与神情,只觉得心里像是压了重石,叫她喘不过气。

*

阿殷跟傅垚将整个法源寺逛了一遍,便往后山去。

那儿有处凌空横出的巨石,站在上头能将寺庙内外一览无余,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两人才要出后山门,僻静的佛殿后忽然有人出声,“陶殷,你等等。”

阿殷闻言回首,就见姜玉嬛已然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正往这边走。她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脚步似也有些迟疑,走至跟前时,没有笑容,也没了从前的倨傲,只是道:“陶殷,我来跟你道谢。”她稍稍僵硬的跟阿殷行了个礼,“谢你今日救命之恩。”

“这倒不必。就当没看清是谁好了。”阿殷跟姜玉嬛吵架习惯了,不太适应这氛围。

“我看清了,自然会记住。”姜玉嬛看着阿殷,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迟疑了片刻才道:“你为何救我。”

“为何不救你?”

“我们素来有怨,吵了十多年。说得直白些,我们都希望对方不好过不是吗。若是今日我遭此劫难,你本该高兴才对。”姜玉嬛难得的平心静气,双手无意识的绞着手帕,喃喃道:“可你居然会救我,我实在想不通,也不愿存着这个疙瘩。”

阿殷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记忆里的姜玉嬛高傲蛮横,几乎是用模子刻出来的小临阳郡主。往常两人相见,也是尚未说话便露出三分战意,今日她却会是这般态度?难道那趟西洲之行,对她的影响太大,才会让这位骄矜的侯府贵女改了心性?

阿殷理不清楚,只是道:“我们确实不睦,但要我看着你被烧伤毁容而无动于衷,我们两人的仇怨还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

“所以我只是看不过眼随手帮个小忙,我做过便忘,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玉嬛低笑了声,手帕越绞越紧——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从小到大,在这个郡主府庶女跟前,她一向是骄傲而尊贵的,即使容貌稍欠,但出身、教养、地位,她向来都自认高人一等。可今日,却明明白白是陶殷救了她,若非陶殷出手,此时的她必定容色尽毁,烧成了重伤,那么容貌出身教养,于她都成了空谈。

一旦想着这点,姜玉嬛就觉得浑身难受。她可以欠任何人的情,却绝不肯欠陶殷的——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在陶殷跟前矮了一头。

姜玉嬛甚至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心中涌出种复杂难辨的情绪,让她对着陶殷,竟难以像从前般说出刻薄话语。

阿殷站了片刻,见姜玉嬛没再说什么,便道:“你若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片刻没等到回答,阿殷也不再耽误,去找已经自发走到十几步外等候的傅垚。

后面的姜玉嬛却又突然开口了,“陶殷——”她看到阿殷转过身来,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这些日子你谨慎些,元夕之夜,最好不要出门。”说罢,仿佛觉得这样的提醒像是种和解,令人太过难为情,再不做片刻逗留,有意识的仰头挺胸,匆匆走了。

阿殷站在原地,觉得莫名其妙。

提醒她谨慎些,甚至不要出门,难道是有人要加害于她?

*

阿殷前世曾被临阳郡主下黑手坑过,知道那个女人的性子是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的。

她不能重蹈覆辙,自然要提前应对防范。元夕躲着不出门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已被人虎视眈眈,若不想法子铲除这些人,就难以安宁,反倒要时时留意地方,费心费神。

阿殷定了主意,晚间陶靖归来,她便往陶靖的书房走了一遭,将今日的事说给他听。

陶靖闻之大惊,“她真这样说?”

“我看她的神情举止,不像是骗人。”阿殷搬了个圆凳坐在陶靖的书桌旁,“父亲也知道,我跟她从小就不睦,每回见了面都要吵几句,哪怕上次在西洲,两回见面连招呼都没打,话都懒得跟对方说。她也是心高气傲的人,犯不着这样软下态度骗我。回来的路上我想了想,姜玉嬛能知道此事,必定是在姜家听见了什么风声。”

“姜玳被查处,姜家至今记恨。”陶靖沉吟,怒道:“可他算账本该找我,何必算在你头上!”

“我瞧着不像,若是只为了姜刺史,那必是怀恩候做主,姜玉嬛哪里能知道。倒是前阵子父亲不在,郡主请了代王妃和寿安公主来言语奚落,我回敬了两句,她们不高兴,想在我身上还回来,也未可知。”

陶靖倒不知此事,跟阿殷问了当日情形,一杯茶没喝进去,气得丢在了案上,“郡主行事,真是越来越蛮横!此事十之八.九便是她的手笔。不过为几句口角就劳师动众,不像她们的行事,背后必定另有缘故。除夕夜你别出门,我去探探实情实情,看这女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若不出去,父亲又怎能探出实情?”

陶靖看向女儿。立时猜到她的打算,“不许你冒险!”

“父亲!”阿殷软了声音撒个娇,“女儿总要长大的,难道要时时畏惧她们?这是郡主她们看着我好欺负才要生事,我若一味躲下去,难道就能消弭了?这次我躲在父亲身后避开,还会有下次,终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倒要时时提防她们算计,劳神费心。女儿是想借这机会,给她们长点教训,叫她们也有忌惮,不敢轻易动手,那才能够安生些。”

陶靖闻之一愣。

这么多年,他心目中的阿殷始终是那个叫人怜惜保护的小女儿,纵然教了她功夫,也只是让她自卫防身罢了。大事上,总还是想着让她躲在身后,避开风波。他倒是没想过,女儿已经有了反抗临阳郡主的心思,而且不止是言语上的反驳,更是行动上的

——她要给临阳郡主教训,听着有些不可思议,然今时今日,也并非全无可能,令人振奋。

陶靖缓缓坐回方椅中,缓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她们既然把时间选在除夕之夜,应该是想借那晚街市人多眼杂,趁我不备时做手脚,叫我吃亏。到时候我便遂了她们的意,去灯市上引蛇出洞,父亲在暗处跟着,待得他们动手,便出手擒获。等捉到了人,父亲有了实实在在的把柄,咱们把人送到官府去,虽然未必能借此将她们怎么样,却也能敲山震虎,叫她们知道,我绝非毫无反抗之力。怀恩侯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她们未必敢把事情闹大。”

“毕竟——”阿殷翘着唇角,面上微露调皮,“我是定王府的右副卫帅,定王殿下正跟姜家较劲,我趁势狐假虎威,未必没有用处。”

那眼底的一抹慧黠如同暗夜里点亮的烛光,她杏眼中竟自堆出笑意,活泼生动。

女儿真的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在临阳郡主淫威下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了。

陶靖想了片刻,欣慰之余,忍不住在她眉心敲了敲,“鬼丫头,也长心眼了。”

“父亲要多放我出去历练,我才能长出心眼,否则只会任人欺负。”阿殷得寸进尺。

陶靖也不计较,想了片刻,“她们知道你身手不错,安排的必定也非庸碌之辈,仅凭你我,把握不够。明日你跟冯远道说一声,十五那夜我请他喝酒,别叫他安排旁的事情。”

这便是要拉冯远道做帮手的意思了,阿殷稍稍迟疑,“冯典军他…能乐意吗?毕竟咱们要对付的,是临阳郡主和姜家。冯典军是定王心腹,为了我这点芝麻大的事情蹚这浑水,太不合算。”

“这不算蹚浑水,阿殷——”陶靖收了眼底些微笑意,正色道:“你已经长大,这事我不必再瞒你。冯远道他与我不是兄弟,而应该,叫我声姑父。”

“姑父?”阿殷觉得这称呼陌生极了。

姜玳膝下的孩子也曾叫过陶靖姑父,冯远道跟他们绝不是一路,那么…心念一转,阿殷瞪大眼,几乎是不可置信,“他是我舅舅的孩子?他——”

对啊,他姓冯,他必定是娘亲的侄子!

这世间竟然还有旁人,同娘亲有着如此亲厚的血脉关系,而且就在她身边?

阿殷惊喜交集之下,几乎是跳了起来,继而将两只手搭在陶靖肩膀,喜而忘态,“你是说真的吗?真的吗?他果真是我表哥?”惯于舞刀的手臂上力气并不算太小,她用力晃动陶靖双肩,竟让这山岳般魁梧的男子随她动作晃动。

陶靖眼底笑意愈来愈盛,“我没骗你,他确实是你舅舅的儿子。”

阿殷满面笑意,半天都收不住,胸腔里那颗心快要跳出来。她以为当年冯太傅遭人构陷,子女流放后除了娘亲无人逃脱。她以为这世上再也寻不到关于娘亲的其他踪迹,却原来,表哥还活着!她记得冯远道曾经提过,他还有父亲在偏僻安静的乡下开了学堂教书,他还有个妹妹长得和她一样美貌,在乡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那是她的舅舅,她的表妹啊!也是她娘亲的至亲之人!

阿殷头一回知道什么是喜极而泣的滋味,眼底泛出了泪花,嘴角的笑却愈来愈盛,她甚至想要原地跳两圈,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害我蒙在鼓里这么久!冯大哥说我像他妹妹,让我叫他大哥,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就只瞒着我一个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助涨了胸中激动,她不知如何安抚,瞅着桌上半杯茶水,拿过来一口灌了下去。

“阿殷。”陶靖笑着拉住她手臂,“看你这样子,我哪敢告诉你——”

话才说到一半,就听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父女二人都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敏,加之这书房平常不许人轻易涉足,安静得很,此时便将那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屏息分辨片刻,听见是熟悉的步伐,才松了刚绷紧的神经。

不过片刻,书房外响起叩门声,陶靖应了一声,陶秉兰进屋见得阿殷满面笑容,忍不住也浮起笑意,“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她知道了冯远道身份。”陶靖示意他关上门。

陶秉兰掩好了屋门走过来,丰神如玉的面庞,笑起来更添神采,“原来是为此事。”

“你已经知道了?”阿殷双手还留在陶靖肩上,狠狠晃了两下,“果然只瞒着我一个!”

“秉兰比你沉得住气。”陶靖示意她坐下来,倒了杯茶递给她安抚心绪,“这事我也是到了西洲才知道的。你舅舅被流放至边地服苦役,远道那时候还小,险些死在那里,幸亏命大才活了下来。当今皇上是诚太子的亲弟弟,登基后大赦天下,指名赦免了你舅舅一家。那时候你外祖父早已过世,皇上想请你舅舅回朝堂,他不肯,便到乡间隐姓埋名,不多问世事。远道到底年轻气盛,没法找先帝清算,却也不肯平白放过为虎作伥的姜家,才投身军中,一步步走到今日。”

“所以他投入定王麾下,也是为了扳倒姜家?”

“也不尽然,复仇固然是目的,定王殿下的魄力胸怀却也令他佩服敬重,即便不为姜家,他也愿意追随。”陶靖续道,“他的身份虽没张扬,却也无需掩藏,毕竟是皇上亲自赦免的。倒是你和秉兰,当年你母亲是流放途中逃脱,这罪名不小,搁在先帝在位时,必定要闹出极大的风波,所以当年她宁可委屈自己、委屈你们,也不敢让临阳郡主深挖,翻出此事。到如今虽然时移世易,但实情若被有心人察觉,交给刑部那些严肃较真的人,恐怕连皇上也保不住。”

这道理阿殷明白,当即道:“父亲放心,我就只在这儿高兴下,出了门,绝不流露半分!”

陶靖点了点头。

他既已明白说了,便是相信阿殷能做得到,便又嘱咐,“见到冯远道也不能流露,这两天也该格外当心。”

阿殷连声应是。

*

次日阿殷到得定王府中,因为在准备明日的元夕,府里也格外忙碌。

元夕之夜一年一度,是京城男女老少最爱的灯节,无论王公贵戚平头百姓,但凡手头有点银子的,总要买几盏灯笼挂着添光溢彩。定王府中除了长史安排人去采办的,另有宫里赏出来的、同僚赠送的,往游廊里每隔五步挂上一盏,也不嫌少。这时节灯笼都还空着,待明晚入目后次第点亮,那才叫银光蛇舞,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