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威胁,又能有几分重量?

陶靖冷笑,回敬道:“姜玳之事,原只为天理昭彰法网恢恢,我就没打算讨好处。”

“陶靖!”临阳郡主怒而失声,“好,好,这就是我的郡马!”

她越过陶靖,盯向阿殷,因怒气而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和下来。她打量着阿殷的面容,竟自微笑了下,“即便你曾攀附定王,却也还是我的女儿。我不与你计较,回去吧。”

——这张脸果真是越长越像那个女人了,不知还会蛊惑多少男人。

十六岁的姑娘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自当她这个做母亲的安排。在府里能有陶靖袒护,若是嫁入别家,难道陶靖还能跟去插手?

临阳郡主看向陶靖,碰上他比从前更加淡漠疏离的眼神,像是冬日檐下结着的冰柱,锋锐刺人。十数年的夫妻,她原以为百般手段使出去,总能将这个男子征服,彻底成为她的郡马。她出身高贵,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所受荣宠,甚至比有些公主还有丰厚,她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得不到?然而光阴蹉跎,十数年的心事,竟然还是落了空。

他们父女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姜家,她可知姜家得知此事,是如何怒斥她的?

他可知这般行径,无异于往她背后狠狠查刀!

他既无情,也别怪她无义!

临阳郡主强压愤懑,看他父女二人时更觉碍眼,重哼一声转而往内室去了。

陶靖也不再逗留,叫陶秉兰自去书房整理书籍,却带着阿殷回了合欢院。

奶娘听得阿殷归来的消息,早已喜不自胜,迎至院外翘首期待。

阿殷与她久别,自然倍觉思念,不过既然陶靖有话要说,她也不想耽误,叫人去备热水新衣,便请陶靖进了次间。这算是她的小书房,地处僻静,窗外是开阔的一方水池,丫鬟们平常不能随便进来,算是说要紧话的好地方。

陶靖进屋落座,单刀直入,“西洲那边,情形到底如何?”

“女儿推测的没错,眉岭果真有猫腻。我随殿下前往北庭时,常司马暗中留在西洲,发现其中藏着要紧人物——”她将石雄等人的事简略说了,继而道:“皇上不知是听了谁的劝谏,改了主意,竟派左武卫大将军樊胜前来,持密令从各折冲府征调两千兵马,活捉石雄等人。不过屠十九当时在逃,并未捉住。樊胜如今还在西洲追查,定王先行回来,带着那位薛姬。父亲,姜家这回,恐怕是真的能倒了!只是不知这些事何时会被摆上台面,我们还是该早些筹谋,不能被连累。”

“不会太早,”陶靖沉声,“即便眉岭的事情都被查明,那也只是个窝藏犯人的罪名,即便姜家逃不出干系,皇上却也不能仅凭这点事情就处置了代王和寿安公主——如今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势力的时候,若理由不够服众,反而被代王等人煽动,朝廷就不会安宁。皇上不会这么轻率。”

“所以他们谋逆的事情,暂时还不能翻出?”

“除非能一击毙命,否则贸然出手,反会受害。”

“父亲这两个月,可曾察觉什么?”

“有蛛丝马迹,只是证据不足。代王与旁人不同,皇帝又是受先帝禅位登基,若要定代王的谋逆罪名,必得叫人心悦诚服,否则这蛛丝马迹只会被人说成构陷。况且既然有你说的那位薛姬,恐怕代王与东襄还有勾结,东襄兵强马壮,战力强劲,若是不先防着此事,若边将起了兵患,京城中又被代王煽动世家,内忧外患,皇上未必能够应付。”

阿殷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所以皇上现在只会按兵不动?那咱们只能先忍着郡主?”

“也未必要忍。姜家是代王臂膀,皇上在收拾代王之前,必定会先拔了姜家,应该就在这一两年内。”他站起身来,安慰般轻拍阿殷肩膀,“我先前被皇上召见,此次上番结束,就会留在京城任职。阿殷,能处置临阳郡主的是皇上,我只消为他尽忠职守,待临阳郡主等人被皇上厌恨,寻个时机和离,岂不更能置身事外?”

和离?

阿殷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她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这么多年她都知道郡马无权和离,这根深蒂固的念头,让她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和离。可若能让局面变迁,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便到时候皇上可能为维持颜面而重责陶家,但只要保住了性命,还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她朗然而笑,抬眼瞧着陶靖,眼中光芒闪动,“父亲言之有理!”

*

至夜爆竹阵阵不绝于耳,厅外灯笼琉璃焕彩,厅内暖烛珠光朦胧。

一家人用过饭后,临阳郡主因正跟陶靖闹别扭,坐了会儿便觉得无甚趣味,推病回屋去了。

郡主府中以她为尊,她这里动身,丫鬟们自然呼啦啦跟随,战战兢兢的侍奉着,前呼后拥的随她回去。厅中的人立时去了大半,剩下陶靖带着兄妹俩,倒觉舒心。外头小厮应命点了爆竹,阿殷玩心大起,同陶秉兰点爆竹放烟花的玩了半晌,回到桌边时见陶靖在独自喝酒,陶秉兰取酒壶为他斟了,低声感慨,“父亲,将来咱们是不是可以去南郡过年?”

阿殷闻言稍怔。

离家一年,似乎陶秉兰也变了不少。往常临阳郡主盛怒气闷,他总还会过去劝解些,免得家里闹得太大,兄妹二人会吃亏。看今日两回,他却并未有什么动作,与从前对临阳郡主的恭敬态度迥异。

陶靖杯酒入腹,缓声道:“灵修在南郡孤单冷清,将来终须回去陪着她。”

灵修是冯卿的字,陶靖已经喝了一壶酒,脸色有些发红,瞧着外围还有侍女环列,便起身道:“走吧,咱们去书房。”

这书房内外都是陶靖挑出来的人,偌大的郡主府里,也就此处无需太避忌。

天上无月,星光暗淡,反将次第绽放的烟花显出绚烂多彩。陶靖这几年跟儿女聚少离多,而今说起当年与冯卿的旧事,竟自伤怀不已。好在儿女皆已长大,他终究是委曲求全的走了过来,圆了她当年的心愿。三人对坐举杯,是少有的畅怀圆满。

而在皇宫之内,笙箫丝竹入耳,妖娆舞姿入目,定王坐在案后,略有些心不在焉。

上首帝后并肩而坐,他的母妃坐在侧首,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被周围年轻的妃嫔们衬托,虽更有沉静稳重气度,姿容却稍显失色。她向来都是沉默收敛的性子,即便也是出身侯爵之家,兄长又守着北境重地,行事却向来谨慎,虽不得多少宠爱,却颇受皇帝的看重信任。

反观皇后,虽则年纪比谨妃还要长些,却是穿得格外庄重贵丽,雍容夺目。

歌舞渐歇的间隙里,太子起身敬酒,还是那些熟悉的殷勤话语,即便是献媚恭维,他也能说得冠冕堂皇。不过他表忠心的话说得天花乱坠,行事却终究担不起东宫之责,永初帝在宴会之前才狠狠责骂了他一顿,此时看着他,面色依旧不豫。不过有皇后在旁劝说圆场,加之他是皇帝亲选的东宫,永初帝生完了闷气,照样还是举樽饮尽。

待得宴罢,永初帝自有皇后陪伴回后宫,定王才走出文华殿没多久,太子带着太子妃便匆匆赶了上来。

“玄素,你站住!”太子喝了酒,又是兄长的身份,这一声喝命甚有气势。

“太子殿下。”定王徐徐转身,一贯的冷肃端贵。因为比太子高了大半个头,即便是躬身行礼,也让太子觉得态度倨傲。

“你做的好事。我去见父皇时顾念兄弟情分,对你满是夸赞,甚至还建议父皇嘉奖剿匪之功,重赏于你。你倒好,一回来就进谗言,令父皇怒责于我。”太子平常尚且易怒,如今因气闷多喝了点酒,加之方才宴上永初帝的态度实在过于冷淡,便更难压住脾气。

定王拱手,“皇兄错怪了。西洲匪患初平,父皇询问经过,我只是如实禀报,谈何谗言。”

“老五,你我心知肚明——”太子冷笑,“西洲匪患既已平定,父皇本该高兴才是,无缘无故怎会斥责。常茂是我推荐的人没错,不过那也是量才而用,为朝堂百姓着想,怎么就成了藏私愚顽,受人蛊惑?还不是你在捣鬼。”

“父皇英明,岂会轻易受人蒙蔽。”定王全然事不干己的模样。

——今日永初帝问罢西洲匪患的事,难免提到当时派去的常荀。常荀一到西洲,皇上就收了定王的大都督权力,隐藏的打压之意再明显不过。谁知道,后面会查出眉岭那档子事。永初帝当时偏袒太子,险些酿成大错,拉不下面子承认是自己有失,为了安抚定王,便将太子拉过去骂了一顿。

太子还不知眉岭藏着的蹊跷,更不知代王当日怂恿他的险恶居心,被永初帝臭骂一顿后,想不通缘由,便把账全算在了定王头上。

太子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恨恨冷哼一声,被太子妃劝着拂袖走了。

定王哂笑,补了句“皇兄慢走”,而后缓步走出宫门。

太子的车驾早已走远,只剩百姓们在护城河外三五成群的欢呼笑闹,父母儿女,兄弟姐妹相携夜游,比之那隔阂严肃的宫宴亲热许多。年轻的郎君新妇提了灯盏并肩缓行,那新妇畏冷,趁人不注意时将手臂环在郎君腰间偷暖,像是那次铜瓦山下借宿,阿殷将双臂软软的环在他腰间;像是北庭那晚深雪夜酒,她醉后靠在他胸前。

数丈高的灯楼上光彩流转,河边的御柳间悬着各色彩灯,散射朦胧光晕。

不知为何,定王忽然就想起了百里春的那个夜晚。他喝得微醉,扶着阿殷的肩头下了楼梯,站在庭院里的时候也是这般场景,远处有酒客笑闹,近处是灯笼昏茫。

他原来有那么多关于她的记忆,无知无觉中留在心底。

她这时会在做什么?纵然临阳郡主不是善类,陶靖却是个慈父。

此时的她,应该是跟父兄一起守岁,共享天伦。

而他呢,兄长的嫉妒自不必说,就连父皇也总是冷淡疏离,为的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几句疯话——

定王出生的时候是在寒冬,那时候永初帝还只是个王爷,府外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个道士,疯疯癫癫的断言这孩子将来会弑兄杀父。当时谨妃也只是个侧妃,还因为生育的辛劳而在榻上昏睡,外头的动静惊动了永初帝和时为王妃的孟皇后,亲自到门外呵斥,命家丁将那道士轰走。

道士满口胡言不肯走,来来去去都是弑兄杀父、命道不吉几个字。

孟皇后大怒,说谨妃辛苦怀胎诞下孩子,道士却妖言惑众,竟下令家丁将道士活活打死,还哭哭啼啼的为谨妃抱不平。

当时永初帝就在旁边,眼睁睁看那疯道士被打得皮绽肉开、血肉模糊,临死还在念叨弑兄杀父几个字。

那场景必定能在永初帝脑海中印刻一辈子,甚至在最初的几日,从未做过噩梦的他,竟连着好几夜噩梦缠身。后来孟皇后特意换了亲自调制的安神香给他,那梦境才算停了,只是永初帝从此对定王十分冷淡,甚至连从前最得宠的谨妃,地位都一落千丈。

定王幼时还闹不清其中原委,等长大了,才明白孟皇后的险恶用心。

只是这些伎俩,当时的谨妃未能看穿戳破,此时的他更是无力回天。

穿过热闹的街市人群,两侧的喧嚣笑语皆如风刮过耳边,他回到定王府的时候,里头也被长史安排得十分辉煌华彩,却冷冷清清的不见几道人影。拐角处有银红的衣衫随风扬出,定王加快脚步走过去,却见那只是个丫鬟,端着盘中金杯前行。

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定王收回目光。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杀伐征战,顽强独行,这些年他从未羡慕过东宫的簪缨繁华,从未羡慕过常荀闲时的珠环翠绕,却在此时,不知为何觉出种孤独,陌生又清晰。

走近书房,外头守卫共有八名,却没有他想见的人。

定王进了书房铺开纸张,原本想要提笔练字,回过神时,满纸都是遒劲的两个字。

陶殷。

第38章 1.2

正月初一,天气晴好。按往年的惯例,临阳郡主今日必要去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万寿寺进香。

阿殷原以为昨晚闹得冷淡不快,临阳郡主今年不会再叫她随行,是以并没做动身的打算,梳洗过后带着如意将北庭带来的东西往多宝阁上摆了欣赏。她从昨日后晌回来便没得空,昨晚守岁到后半夜才回合欢院,且因喝了些酒,沐浴后赶着歇息,话都没跟屋里众人多说几句。

此时得了空,奶娘才问道:“姑娘去时带了如意和琼枝两个,怎么不见了琼枝?”

她既然会如此问,必定是如意不知是否该说出实情,未曾解释。阿殷目光微收,却未急着回答,只问道:“我走的这段时间,郡主可曾为难过你?”

“这倒不曾。”奶娘想了想,“只是四五月里的时候,她来这边看过两回,问我是否收到姑娘的家书。我也只能恭敬回答,说姑娘自幼敬重郡主,若有家书,必定送到郡主那里。郡主坐了会儿就走了,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阿殷闻言点头,暗想临阳郡主既安排了琼枝随行,没收到琼枝的回禀,必定心中生疑,才会来问。

据昨夜跟父亲的夜谈,临阳郡主同他问起的时候,他也只不悦的含糊了过去,那么琼枝究竟下落如何,便只凭她怎么说了。

阿殷有心将身边的丫鬟清一清,将旁人都遣出去,只留了奶娘和如意在身边,道:“琼枝背主弃义,听了郡主的指使想加害于我,途中就已被我发觉。后来碰到滑山,她没能躲过去,我也便将她丢下,任她自生自灭。奶娘——”她容色渐肃,“郡主如今对我愈发不满,这府里的人都仰她鼻息听她使唤,若她想动手脚,着实防不胜防。合欢院里不必太多的人伺候,奶娘这些天多操点心,查查这上下丫鬟婆子,若有手脚不干净的,早些清出去为是。”

奶娘闻言叹气,“这儿的人手本就不多,姑娘若再清些出去,岂不更受委屈?”

“谈什么委屈?先前在凤翔,就只有如意陪伴我,反倒舒心。”阿殷笑了笑,“初五之后我会去定王府领个职位,往后在府里的时间更少,也没那么多事情可做。这屋子里面,奶娘和如意看着也就是了,平常若没旁的事,别叫旁人进来。”

奶娘大感意外,“姑娘当真要做侍卫了?先前我听外面人议论,说姑娘在西洲做侍卫,郡主从怀恩侯府听见,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当时还不信,姑娘这是当真?”

“如何不当真,困在这府里只能任人拿捏,成了侍卫还能另有出路。奶娘觉得不好吗?”

“好是好,到底是让姑娘受委屈了。这件事姑娘放心,我会跟如意做好。”

阿殷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前世的事不能不防,如今想来,当初若不是琼枝,也会有其他人来对她动手脚,只是琼枝更得信任,所以做得更无知无觉罢了。这府里上下仆役,莫不仰仗临阳郡主求存,她即便想弹压,也拼不过郡主的威势,谁知道哪天会有谁被收买过去。倒不如将容易有异心的先遣出去,留奶娘和如意盯着,总能少些隐患。

这头才说罢,外头来人传话,说是临阳郡主要去万寿寺进香,叫她过去陪伴。

这等事上阿殷自然无需触其逆鳞,因为是年节的头一天,本就穿了新衣新裳,精心装扮过,此时也无需收拾,带了如意便往明玉堂里去。那边陶秉兰也到了,玉冠长衫,风姿出彩。

因万寿寺久负盛名,京城侯门贵家的夫人们多爱在这日带着儿女媳妇前去进香,临阳郡主大抵是不愿单独前往被人指点,才会叫她兄妹二人。到底是昨儿后晌才生了气,此时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话都没说半句,径自往外面去乘车。

到得万寿寺里,果真是车马成群,贵者如云。

阿殷同陶秉兰跟在临阳郡主身后,将最要紧的几炷香上了,因为碰见与姜家相交甚密的熟人,临阳郡主便驻足招呼。

到了这个时候,后面的路就是相熟者陪伴了。

阿殷已经跟她来了十多年,知道撑过最初那点场面,临阳郡主碰到熟人后便再也不欲她在跟前碍眼,便适时跟陶秉兰说了一声,带着如意退往别处。

她的腰间藏着把匕首,也没心情在各处殿宇间乱走,带着阿殷穿过熙攘热闹的人群,站在石碑跟前赏玩。

万寿寺传承已有八百年,京城中文人墨客如云,留下的墨宝和善刻石碑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一带共有两三百的石碑林立,无一不是大家手笔,若碰见沉迷书法碑刻的人,一辈子就能搭在这里。

阿殷自然没这等雅兴,目光虽在石碑间游移,却也不时将余光往四处瞄着。

果然,没站一炷香的功夫,远处便有个人渐渐走近。

还真不出她所料,他真的听着消息来了。

阿殷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硬邦邦的匕首,待得那人走近,叫了她的名字,才转过头去,面上几乎沉静无波,“高将军。”

“你在等我?”高元骁自然也猜出了她站在僻静处的意图。

阿殷一笑,将那匕首取出,双手奉上,“只是为了归还将军的匕首。”

“这是我送你的,何须归还。”高元骁神色复杂,像是欣慰喜悦,像是有些担忧。因是众目睽睽,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并未走近。

阿殷哂笑,“高将军原也不是诚心赠我此物,留之何用?”

“此处人多眼杂,寺外就是眉州馆,咱们去那边说话,如何?”

阿殷点头,带着如意出了万寿寺,先去里面选个雅间坐着。这眉州馆诚如其名,做的全是眉州极具特色的饮食,据说十分地道可口。京城里有不少官员是眉州人,惯常爱来这里聚会饮酒,或是有在眉州任职过的,或是有人想为眉州籍重臣溜须拍马,也都会在此处设宴。渐渐的,这馆便成了官员往来之地,装饰陈设更加精致华美,因所商议的多有秘事,老板又特地加了隔板等物,隔音是极好的。

伙计先行上了茶水,阿殷令如意守在外面,坐了片刻,便见高元骁掀帘而入。

隔着一世的时光重会,又是专为此事而来,高元骁神情比之从前更多几分凝重。对坐沉默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你认出了这匕首,想来也是跟我一样的。”

“高将军慧眼,”阿殷笑了一下,“若非这匕首,我倒是从不知道,高将军竟然也有这般奇遇。”

“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宁可你像从前那样斥骂我的名字,也不想你这样疏离的称呼。”高元骁抬眼看着阿殷,“其实最初我也没想到,只是觉得你忽然离了郡主府去西洲,有些奇怪。后来你成了定王殿下的侍卫,为了剿匪的事情几乎豁出性命,每回见到我,也总是躲避不悦。我想这其中缘故,可能就是如此。”

阿殷哂笑,啜一口茶,挑眉瞧过去,“高将军的行事,令人不能不畏惧躲避。”

“那时候是我莽撞,未料到会有那样的恶果。陶殷,其实当时城中混乱,我又给了你解药,以你的机灵和身手,先寻个地方躲躲,再伺机而出,完全可以逃出京城…”

“都是旧事,何必再提。”

“我觉得愧疚!”高元骁却坚持要说清楚,声音中是难以压制的痛苦,“我是上刑场后才看到你的背影,才知道你竟然没逃出去,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后悔!”——尤其是当刽子手的断头刀落下时,他看着鲜血飞溅,染红白布,想着那样惊艳灵动的美人竟会身首异处,只觉呼吸都难以为继。那一幕清晰深刻,梦魇般在此生缠绕了他许多个日夜。

阿殷不曾见这画面,感触反倒不深,就势道:“既然高将军后悔了,就该明白,我也不愿这种事再发生。”

“我倒不觉得。”高元骁眼底竟自浮现些微笑意,瞧着阿殷缓声道:“老天既然给了你我这等奇遇,而不是其他人,这其中自有缘故,也注定该是你我的缘法。”

阿殷也是一笑,“高将军这话错了,未必没有别人。”

高元骁闻言稍惊,道:“还有别人?”

“人世茫茫,高将军或许自诩独特,我却不敢这般想。兴许旁人也有这等奇遇,只是你我不知道罢了。”

高元骁被她嘲笑自诩独特,倒稍见讪讪,“这等奇遇,并非人人能有。”

阿殷倒不是诚心要嘲笑他,见高元骁神色稍见尴尬,便拐过话题,“说起来,将军既然知道京城里那件事,可曾想过如何应对?”

“京城兵患,非百姓之福。”

不同于阿殷被困深宅,高元骁在外卷入混战,对当时的情形知晓的要清楚许多。

当时代王骤然发难,不止是在京城,也是在北庭——在逼宫篡位前将近半个月,东襄已然举二十万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前所未有,北庭告急。永初帝随即调动军马支援,由定王领行军都督,朝中数位名将跟随,连夜赶赴北庭。而在京城之中,没有了定王,代王便少了许多顾忌,因太子庸碌无能,逼宫当日就已被困,随后他串通的逆贼——当然也包括他——哗变生乱,宫中宿卫瘫痪了大半,永初帝前一刻还在为战事忧心,下一刻便被代王逼宫,勒令其效仿景兴皇帝之法,以帝王失德为由禅位于他。

谁知道眼看大局将定,原本该在北庭做都督的定王却不知何时潜回京城外,也不知他是如何取得了兵符,竟然调得就近数万大军入京勤王。代王与寿安公主等人暗中行事,虽也勾结了许多对永初帝不满的世家武将,到底不及定王骁勇善战、名正言顺,于是京城被攻破、勤王之军扑向皇城。

代王眼见事败,临终为泄愤弑杀了太子和永初皇帝,于是江山天下,便落入定王手中。

这些事情,全都是深宅里的阿殷所不知道的。

高元骁却还清晰皆当时京城里混战血杀,记得无辜受害的百姓,更记得事败后的幡然醒悟。

他短短吁了口气,道:“定王殿下骁勇善战,虽在文臣中有杀神的恶名,却颇得武将敬佩。比起东宫那位,也着实更具才能。我与你一样,想追随定王殿下,于私是企求从龙之功,于公也算是为百姓辅佐明君。”雅间宽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因进门前先看过周围,倒不怕被谁听去,“此次西洲的眉岭之事,便是我征得殿下允准后,向皇上进言,皇上才会知事情严重,派了樊将军前往。”

“原来是你!”阿殷虽曾猜过是他,真的被确认时,还是觉得诧异。

“我们都不希望那件事再发生,自然要提前筹谋。我虽对眉岭之事不够清楚,但代王举事前打点人手,带人闯宫弑君,据临阳郡主对我透露的一点消息,都与眉岭有关。那里多有今上铲除的先帝近臣,更容易被代王招揽利用,提前拔除,有益无害。”

他这样说,阿殷总算是放心了许多,于是举起茶杯,认真道:“未料高将军有此见识,是我从前错看了。”

“错看的岂止这点。陶殷,兴许你觉得我是贪图美色,手段卑劣,但我高元骁确实爱慕你,从前是,如今更是。”

“高将军。”阿殷见他旧话重提,有些头疼,直言拒绝,“承蒙抬爱,但我并无此意。”

高元骁笑了笑,却还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又因前世之事芥蒂,便道:“假以时日,你总会看到我的真心。”

“那也无用。即便三载五载,十年八年,我对高将军无意,就是真的无意。”

她拒绝得太干脆,神情也太严肃,高元骁面上笑容微收。

阿殷今日虽是女子装扮,见到高元骁时,却还是下意识的以侍卫身份见礼。事情既已说完,她也无需多留,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先离去。

外头如意不知其中底细,虽然被阿殷说过不许受高元骁的东西,然而在她看来,高元骁是相府嫡子,能在皇上跟前露脸的右卫军将领,加之生得器宇轩昂,虽不及自家郡马爷和定王殿下,却也是京城中难寻的了。自家姑娘这般美貌性情,身手又出众,除了他,还真没人能配得上。最难得的是高将军有真心,送药看望无微不至,上哪找这么贴心的男人。

见阿殷出门,如意稍有期待,因为阿殷走得疾,小跑了几步才跟上,“姑娘,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阿殷不欲多留,迅速下了楼梯走出店门。

如意快步跟上去,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恕奴婢僭越,姑娘今年都十六了,总该议婚事。难道高将军不好吗?”

这妮子!阿殷失笑,到了街面上也不急着离开了,扭身捏住如意的脸蛋,“你倒操心起这个来了?藏了什么小心思呀,快给我坦白。”即便年龄相近,阿殷身材更高,在外历练得行事明练,而如意却又性情柔和可爱,这般捏脸笑语,反而水到渠成。

如意急了,红着个脸,“我是为姑娘着想,哪有什么小心思!”

不远处的巷口,定王跟常荀因与人有约,正要来眉州馆里,见阿殷恰好在门口,倒是稍觉诧异。

他俩行至跟前,阿殷也发现了,忙上前行礼,“拜见殿下、常司马。”

她今日是久违的女儿家装扮,且因为是年节的头一日,打扮得格外用心。发间是平常少用的金钗,镶嵌了两粒红宝石,在漆黑的发髻中格外好看,鬓边有两串珍珠,并不算长,随着动作微晃,显得俏皮却又不觉累赘。如画的眉目也稍作修饰,面上抹了些许脂粉,更见姣白柔腻,衬得双唇都格外红润柔软。底下是交领锦衣,领口微微竖起,绣了两支初绽的海棠,往下则是象牙色的襦裙,因为腰高腿长,格外修长轻盈。

衣衫之外,则是件银红洒金披风,那是陶靖特地给她挑的,阿殷今日自然要穿着。

艳艳春光下,街市间人流穿梭,她修长的身姿站在那里,习武之后独有的挺拔昂扬姿态十分夺目。

定王看着她,头一回发现这金钗宝石原来也不尽是俗艳之物,用在对的人身上,竟更能衬得她出彩夺目。昨夜的陌生孤独在一宿沉梦后消失无踪,定王诧异于自己对这个姑娘的上心,此时路遇,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挑眉笑道:“陶侍卫换回姑娘装扮,风采立时不同。一道进这眉州馆吗?”

“卑职只是闲逛路过,殿下、常司马,请。”阿殷侧身,给他们让路。

常荀并不恋栈,笑了笑就走。定王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驻,却也没说什么——总归过了初五她会来定王府里,届时有了官职成了他府上的人,还怕没有良机?

他不甚在意的同常荀进了眉州馆,迎面见高元骁独自缓步下楼,心中却是一动。

*

十五岁的少女成了十六岁,搁在别的人家,便是要认真论起婚事了——京城里成婚早的,十五岁就能嫁作人妇,晚的也是十八岁出阁,阿殷若不想做个老姑娘,算起来也就只有两年的时间。

陶靖因为别有打算,暂时不曾提及此事,倒是临阳郡主不知是哪里起了热心,那日竟跟陶靖提起阿殷的婚事。

以她素日对阿殷的态度,这自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的。

陶靖当时便明确的揽了过来,说阿殷不同于旁的姑娘,在京城中寻亲恐怕不便,他打算在西洲寻个同僚之子,定下亲事。

临阳郡主闻之不悦,当时也不曾多说什么。

到得初四那日,在两场盛大的宴请过后,临阳郡主歇了一天,只请了相交最亲近的代王妃和寿安公主过来。

代王妃是怀恩侯府姜嗸之女,因为家中姐妹不多,跟堂妹姜玉嬛的交情向来不错,这日便也请了她来赴宴。

这是临阳郡主所设的小宴,倒也不算多隆重,加之今日陶靖在外与同僚有应酬,带走了陶秉兰,府中也就只剩下临阳郡主和阿殷了。临阳郡主破天荒的竟叫了阿殷过去陪宴,说姜玉嬛这几日心绪不佳,她也算是个表姐妹了,该当好生陪伴,哄她高兴才好。

阿殷固然不欲当这个表姐妹,却也没什么理由推拒,过去拜见过寿安公主和代王妃,对着姜玉嬛,却也没多少话说。

两个人上次相见还是在凤翔的街头,姜玉嬛告诉她陶靖入狱的事,两人便匆匆离别。之后阿殷在定王处当差,姜玳既已跟定王撕破脸皮,也没再把姜玉嬛往定王跟前送,直至后来姜玳在西洲的府邸被查封,据说姜玉嬛因为卷入其中,被人单独照看了两天,后来便跟着高元骁等人回京了。

而今相见,姜玉嬛竟比前次清减了许多,从前那股傲慢隐藏些许,见到陶殷,只有淡漠。

阿殷原以为姜玉嬛会因姜玳的事而迁怒,跟从前一样刻意挑刺找茬,没见什么动静,反觉意外。

倒是尊贵端方的代王妃开口了。她生得美貌,有皇家诸般华贵衣饰装点,尤觉雍容。她高居坐上,下巴微微抬着,只拿眼角打量阿殷,“你便是定王身边那个侍卫了?”

“回王妃,是我。”

代王妃笑了下,收了目光不再看阿殷,只扭头对寿安公主笑道:“世上竟有这般自甘轻贱之人!”说罢,仿佛是遇见了极好笑的事情,竟自咯咯笑出声来。

阿殷不由生恼。

这应该就是临阳郡主的目的,前些日子从陶靖那里受了气没办法撒,如今便特特把她拉来,给两位更尊贵的人嘲笑。

可是,她们凭什么嘲笑?

阿殷原本恭敬在旁站着,闻言不曾装聋忍耐,隐然锋锐的目光瞧向代王妃,“王妃这话,恕我听不明白。”

第39章 1.3

代王妃今日驾临郡主府,原本就来意不善。

怀恩侯府屹立百余年,先出了孟皇后,又出了她这位东宫的太子妃,若非景兴帝突然禅位,此时的她与孟皇后携手,怀恩侯府的地位必定是分毫都不可撼动。然而如今,竟会有人朝姜玳出手,翻出他在西洲的贪贿之事,又拿家奴侵占良田等事为说辞,不出两月时间,竟将一位正三品刺史革职查办,丝毫不顾怀恩侯府的脸面。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纵然察觉世家尾大不掉,有削其势力的意思,可东宫的太子都没出声呢,定王他算哪个台面的人物,竟敢闷声不响的就对姜玳动手了?再说眼前这个庶女,原不过是乡野之人,靠着陶靖当年姿容过人才跟着鸡犬升天,得以在郡主府享受京城的荣华富贵,如今不思知恩图报,竟反过来帮着定王那等奸佞来对付姜家?

听临阳说,陶靖竟还为了这庶女跟她翻脸,年节也过得不安生。

代王妃再好的修养,想到这些糟心事时也难免气怒,瞧着阿殷,端坐时的神情愈发倨傲,冷笑道:“听不明白?临阳是哪里亏待你了,你竟这般跑出去丢她的脸。定王剿匪,带在身边带着的全是粗劣男子,你整日跟这些人厮混,难道不是丢人?侍卫说穿了也只是伺候人的,怎么说你也是郡主府上的人,巴巴的跑去伺候旁人,难道不是自甘轻贱!”她徐徐说完,举茶杯润了润,缓声道:“临阳性子好,容你如此放肆,我却看不惯这吃里扒外的做派。”

“王妃怕是误会了。”阿殷气怒之下纵不能厉声反驳,声音却也冷硬起来,脊背笔直,面上殊无惧意——

“定王殿下在西洲的行事,为的是百姓安定、朝政清明。侍卫与军士合力剿匪,舍了性命安危搏杀,连皇上都赞赏嘉奖,却不知王妃怎会觉得这是自甘轻贱?至于王妃所说的丢人,古往今来多少女将,不都是与男儿为伍报效朝廷,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北庭的隋小将军。她是伯府嫡女,率军作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令人佩服,依王妃所言,难道也是在丢人了?”

“强词夺理!”代王妃被她反驳,登时恼了,凤目倒竖。她虽能随意斥责阿殷这个庶女,到底不敢平白指摘皇上赏识的隋铁衣,气怒之下反倒一时语塞。

临阳郡主也恼羞成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也与隋将军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