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殷身法轻快迅捷,借着骏马疾驰之势,更是难以抵挡。

那高瘦男子在五人里身手最好,此时本就着急,又连番受挫,心中更是惊骇万分,回身瞧过去,便见高元骁拳脚大开大阖,已将其中一人踢成重伤。他这才觉出惊恐,心知五人合力或许能有一线胜算,然如今毕竟是光天化日,他干的是突袭杀人的勾当,哪能拖得片刻?当下再不迟疑,口中一声唿哨,立即向斜坡逃去。余下四人得令,哪敢恋战,亦匆忙逃窜。

高元骁瞧一眼尚存点气息的翟绍基,朝阿殷道:“护好他,我去追!”

阿殷应命,眼瞧着高元骁追强忍上了斜坡,这才看向翟绍基,见他虽满面惊恐没了血色,到底气息尚存,死不了人。再往旁边看去,便有些骇人了——鸿胪寺少卿翟绍荣原本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美男子,此时却是耳鼻尽失,面颊带了血迹,胸前更是大片的血红,倒在地上,气息俱无。

那翟绍基缓过气来,瞧见兄长丧命,当即涌出泪来,“大哥!”

阿殷来之前就已知此二人底细,虽知翟绍基这眼泪乃是假意,然而闻其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难免动容。

身后的男仆们有三人被打成重伤倒地不起,另有两人吓得屁滚尿流,滚到道旁的草地里战战兢兢,半天也没爬起来。满地血迹散乱,翟家兄弟的两匹马受惊,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阿殷与翟家兄弟素不相识,又不敢多看翟绍荣那骇人的面目,便只看向翟绍基。

那翟绍基似也察觉她的注视,面上依旧惊得毫无血色,朝阿殷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旋即又是放声大哭,手脚并用的爬到翟绍荣身边,满面泪痕,如丧考妣。哭了半天,竟自晕了过去。

阿殷缓缓将匕首收入怀中,却也未有旁的动作——这般拦路杀人的事,必定要报到京兆衙门去审理,杀人的现场,自然当保留原貌为上。只是看着翟绍基那痛哭失声继而昏厥的模样,却也不愿多待片刻,于是往外几步走到她的坐骑旁,静候高元骁回来。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高元骁拎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强人回来了。

他瞧过翟绍荣的惨状,却是面不更色,只上前往翟绍基人中上重重掐了掐,待其醒转,才沉声道:“节哀。”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翟绍基满面泪痕未干,二十余岁的男人,却是悲伤得声音颤抖不止。

高元骁撕下一方干净衣襟暂时遮住翟绍荣眉目,才道:“你是何人?”

“国子监助教翟绍基,叩谢壮士大恩。这位被恶贼杀了的,是我的兄长。他现任着鸿胪寺少卿之职,怎料在此被贼人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害,这般狠毒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他渐渐收了悲伤容貌,怒目看向高元骁捉回的那两人,想要过去厮打,却被高元骁拦住了。他目中眼泪收尽,只是面色依旧苍白,“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鄙人姓高。”高元骁伸手将翟绍基半拎半搀的拉起来,道:“那位是与我同行之人。此事必得报官府处置,我便将马借于你,你同她去报官如何?剩下的人便先留在此处,以做见证。”

翟绍基哪有不从的,当即道:“我这就报官,这就报官!多谢壮士仗义相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此处离京城颇远,骑马过去也得小半个时辰。翟绍基再不耽搁,即便面色惨白,却还是挣扎着上马,跟阿殷往城里赶。

跑了一阵,经过那朱砂玉兰附近的酒楼,阿殷瞧见父亲和陶秉兰正跟驸马贾青岚在楼外的水边漫步,便策马过去禀报道:“父亲,我与高将军途中遇见些事情…”这话还没说完,就听旁边翟绍基忽然一声厉喝,接着便大声喝骂道:“贾青岚,你这黑了心肝的东西!”末梢带了哭音,翟绍基竟自翻身下马,直往贾青岚身上扑过去,扯住他的衣领就要厮打。

陶靖习武之人,哪容这般胡闹,伸手隔开两人,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冒犯驸马?”

“我是何人,你只问他!”翟绍基虽是个男人,眼泪却是说淌就淌,声音中愈见悲愤,指着贾青岚道:“你原说邀我兄弟来此赏春,怎的却在半路设伏,要害我兄弟性命!亏我还认你是个朋友,百般劝说兄长过来,你…你…你这黑心肝的恶贼!”他这一声连哭带骂,动静极大,立时引来不少人围观。

驸马贾青岚最初似是有些愣了,听到这番话时面色陡变,旋即道:“翟绍基,你…”

“我怎样!”翟绍基立时打断了他,要不是陶靖挡着,恐怕就快过去对贾青岚拳脚相加了,“你就算嫉妒我兄长得公主殿下青睐,又怎能下这等狠手!指使人杀了我兄长还不算,竟叫他们削了耳鼻毁他面容!我兄长如今就在那边躺着,走,走!我们去见官!”他说得涕泪横流,一句驸马嫉妒他兄长得公主青睐,更是吸引众人的视线——

这附近赏春的有平头百姓,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其中多有认识翟绍荣的,皆知他是京城排得上号的美男子。听如今翟绍基这意思,竟是驸马心生嫉恨,骗他过来赏春,却在半路设伏,杀害情敌?

这等艳事与朝廷官员被杀的事混在一处,令人惊骇,又十分好奇。

周围众人全都往这边瞧着,贾青岚骇然之下,厉声道:“你别血口喷人,你兄弟遇袭,与我何干!”

“若不是你,谁会知道我兄弟要来这里,又在半路设伏?若不是你,那贼人又何必在杀了我兄长之后,割了耳鼻!”翟绍基怒声痛斥,竟是已经认定了这背后主使之人。

贾青岚脸色发青,“你…你…”到底是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来,只是目呲欲裂,仿佛比翟绍基更为愤怒。

周遭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陶靖手臂后撤,带得翟绍基也退了两步。

“既是出了人命案子,还不去京兆衙门。”他沉声道。

翟绍基便恶狠狠的瞪着贾青岚,几步退回马边,翻身而上,“我这就去报案,天理昭彰,你等着!”

两骑健马疾驰而去,贾青岚被翟绍基撕扯了一通,衣衫凌乱,见周遭人都看着他,脸色愈发难看,道:“此事与我无关,都滚!”却仿佛有些悬心似的,又往翟绍基离去的方向瞧着,身子竟微微颤抖。

陶靖不动声色,朝陶秉兰递个眼神,陶秉兰便上前道:“驸马先到里头坐坐吧,既然此事非驸马所为,朝廷必定还以公道,不会冤屈了谁。”说罢,便陪着贾青岚入酒楼去,陶靖不放心,便也跟上去。

*

这头阿殷报了案子,京兆衙门听说死的是鸿胪寺少卿,立时有些慌了。撇开翟绍荣那点虚名不谈,这回死的可是五品官员,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行凶,委实嚣张,立时点选人过去。那头有高元骁镇着,案发现场留存得极好,又有翟绍基、高元骁、阿殷以及一干男仆做证,杀人的经过已是明了,剩下的,则是审问高元骁捉回的两名强人,将逃犯缉拿归案,追溯源头了。

一整日的劳顿,阿殷回府后往合欢院歇了会儿,便去陶靖的书房等父兄归来。

直至夕阳斜下,陶靖和陶秉兰才风尘仆仆的回来,一进书房,便叫人阖上了门。

阿殷已经等得急了,“父亲,外面如何?”

“翟绍基一场闹,此事几乎众人皆知,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坊巷里都传开。虽然案子没有定论,不过百姓捕风捉影,以讹传讹,都认定此事是驸马所为,皆说驸马太过猖狂。”陶秉兰接过阿殷递来的茶润喉,问道:“情状当真可怕?”

阿殷回想当时那情形,也还是起了些鸡皮疙瘩,“你没见着那强人下手多狠,难怪翟绍基哭得情真意切,当时必定也是被吓到了。”她搬了椅子给陶靖,满腔好奇,“先前不肯说的,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先前是怕你预先知道,做得不够真切,露出马脚惹人猜疑。”陶靖颔首,带他兄妹二人进了内室,才压低声音道:“翟绍基说的并非全是假话。今日的事,确实是驸马亲自安排。驸马对翟绍荣嫉恨已久,翟绍基又妄图私吞家产,所以两人合谋,原是要骗翟绍荣独自过去,让埋伏的人将那几人斩尽杀绝不留痕迹。”

阿殷迟疑,“可翟绍基今日不是也…”

“原本是如此安排,只是后来有人去寻翟绍基,威逼利诱之下,翟绍基才会演今日这一出,将罪责全都推给驸马。”

这事儿知道的人极少,陶秉兰先前也不知情,闻言道:“难怪今日驸马见到翟绍基时,震惊又不安,原来是为此。”

“翟绍基这人倒是够狠,也会演戏。”阿殷低叹,回想他今日的涕泪横流,忍不住嗤笑,“他这般张扬一闹,平常兄弟又瞧着和睦,来日哪怕驸马供出两人合谋之事,无凭无据的谁还会信?他倒是推得干干净净。”

“蛇鼠一窝,也是驸马嫉恨之下蒙了心智,才给人可趁之机。”陶靖缓了缓,道:“这事尽管让他们去闹,除了衙门查问,不许多说半个字,记住。”

兄妹二人当即应声,出了内室,往明玉堂去。

才走到半路,便见临阳郡主带着寿安公主脚步匆匆的赶来,面色焦急。

她们的来意几人心知肚明,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说,究竟找了个屋舍进去,寿安公主也顾不得陶靖在场了,拖着阿殷三两步就走进去,道:“今日的事,你当真看见了?他…真是被人杀害,隔了耳鼻?”

阿殷肃容而立,“回禀殿下,是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将军原本要待我去看虎头石,路上靠近那斜坡时远远见有人行凶,便赶过去相救,谁知只救下了翟助教,没能救下翟少卿。我们赶过去时,他已被人杀害,我守在那里,高将军追过去,也只捉住了两个贼人。”阿殷如实回答。

寿安公主指尖微微颤抖,身体晃了晃,忙扶住了桌案。

临阳郡主跟在她的身侧,搀住她手臂,劝道:“别急,先问问清楚。”

“还问什么,人已是死了…”寿安公主面色凄然,悲伤之下脱口而出,又察觉这言语不妥,便立时转了话锋,“人已是死了,无可对证,那翟绍基又血口喷人,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郡马,当时你跟驸马在一处?”

陶靖点头,却未做声。

“他怎么说?”

“驸马直言此事与他无关。”

寿安公主犹自不肯死心,将当时来龙去脉又细细的查问了,连同驸马说了些什么,都不肯放过。当时是陶秉兰陪着驸马居多,便将前后情状如实说了,从翟绍基的激愤怒斥,到驸马的面色变化,乃至当时围观人群的反应,原原本本的告知。

这已经足够了。

寿安公主原本面带哀戚,听罢前后因果,目中早已腾起了怒意,铁青了张脸走了。

临阳郡主近来与陶靖已颇生分,送走了寿安公主,自回明玉堂去歇息,陶靖也未再多言。

*

寿安公主的驸马情杀鸿胪寺少卿的事,在京城迅速传开,京兆衙门初步整理了人物证据,便立时上报刑部和大理寺——事涉五品官员和公主驸马,底下的小官儿是不敢乱判的。满朝上下皆对此事议论纷纷,永初帝听了也是大怒,斥责京城戍卫不力,竟纵容恶贼在大道上行凶杀人,下令有司严查,可疑之人必不放过。

而在定王府中,这事似乎也没荡起多大的波澜。

今年征收春税时,地方上有百姓聚众闹事,从地方一层层报到户部,查下来,却是户部有人营私舞弊,假做账目之故。因太子正忙于另一处的赈灾之事,永初帝便将此事交与定王督查办理,这两天定王往来户部盯着官员核查账目,对此事也是只字未提。

到得初九那日,虽则情杀之事依旧在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太子的小宴却是如期举办了。

太子现居于东宫,毗邻皇城,这等小宴不好设在其中,便选在了京城有名的竹园。

当日,太子派人来请薛姬献曲,难免要请定王前去。定王正好有空,便命阿殷和两名侍女陪着薛姬,他也自骑马过去,赴宴赏乐。

竹园位于城之东南,原先是一处官员宅邸,后来官员外放,府邸闲置,便有人买下来,加以修葺之后,专供宴会之用。里头屋宇陈设依旧保留旧时模样,更着意添了许多贵重之物做装饰,后院引了活水进去,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却是仿了南方的精致玲珑,在京城恢弘大气的宅院中独树一帜。

这般环境,自然引得富家豪门趋之若鹜,许多不便在自家府邸设宴的,也多来此处。

今日太子设宴,虽名曰雅会,实则是为犒赏——此次他主理赈灾的事,国库的银子拨下去,少半儿给了灾民,剩下的则有不少进了太子和办事官吏的口袋。太子得了便宜,又想笼络人心,自然要设此宴会。

席上邀请了十来人,领头的便是户部尚书常荪,次则户部左侍郎崔恪。

常荪是常荀的叔父,崔恪则是崔忱的兄长,两人都襄助太子,却也跟定王相熟。定王带着常荀走进去时,众人自是起身热情相迎,太子今日心绪甚佳,也自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来,将定王安排在自己身侧,将常荀安排在了常荪的下首。旋即席上觥筹交错,言语甚欢。

此时的阿殷,则陪着薛姬,静坐在一处临湖的屋舍里。

今日的薛姬乃是盛装,怀里抱着琵琶,跪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阖。她的面上似是一派淡然,脊背却弓得有些紧,阿殷从后面看过去,甚至觉得她整个身板都比平常挺拔了许多,一路曝在春阳下走过来,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显然很紧张。而这紧张,必定也不会是为献乐——以薛姬的技艺和经历,实在不是个怯场的人。

阿殷站在她面前,从旁取过一方帕子递过去,目光微露锋锐,“薛姑娘这是在紧张吗?”

“太子殿下尊贵,自然叫人敬畏紧张。”

阿殷笑了笑,拿了壶慢慢斟茶,“那姑娘可得喝茶静静心。方才来时,看到原先姜刺史的弟弟也在这园中设宴,他是鸿胪寺卿,也是怀恩侯府如今的主事之人,若闻得姑娘琴音,怕也要请过去一会。届时姑娘若紧张弹错了调子,被人听出不对劲,可是要损了我们殿下声名的。”

薛姬眼皮一跳,却还是未睁眼,只有长睫颤动,似是被触动了心绪。

“自当全力以赴。”她缓声说。

阿殷一笑,将茶杯放在她的面前,轻微的磕碰之声在这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薛姬的手指蓦然缩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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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蟹蟹小院子的地雷~(*╯3╰)

第50章 1.13

阿殷陪薛姬等了有两炷香的功夫,便有人过来递话,请薛姬过去奏乐助兴。

太子设宴之处就在这湖心的岛上,从这屋舍沿曲折的木桥过去,也不费多少功夫。薛姬抱了琵琶先行,阿殷紧随其后,到得湖心,薛姬自入屋中拜见众人,阿殷停在门口,朝里望过去,正巧定王也往这边看过来。

今日他穿了身墨色长衫,玉冠束发,愈见眉目英挺轮廓分明。比起上首稍稍躬身塌下去、精神略欠的太子,他坐得端正挺拔,更见肩宽腰瘦,风采卓然。

四目相交,阿殷心中愈发镇定,于是侧身立在门外。

里头薛姬琵琶轻拨,曲声玲珑。

阿殷不知这已是第几回听她弹奏了,先前在西洲时就有过两回,彼时薛姬修饰雍容,姿色过人,抱着琵琶端坐时,曲乐之中情韵深藏,令人神摇。今日她弹得依旧极好,如珠玉落盘,却又情致婉转,更兼她容色姝丽,席上众人,无不凝神细听,甚至有两个坐在后排的小官员眼睛都直了,一错不错。

薛姬却惯于这种情形,眉目微垂,唇角紧抿,唯有十根玉葱般的手指玲珑拨弹。

一曲既毕,席上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太子似也心悦,命人重赏于她。旋即看向定王,“玄素这一趟西洲之行果真是收获极丰,不止剿了土匪博得父皇盛赞,竟还得了这般妙人。京城中乐工甚多,似薛姑娘这般的,却凤毛麟角。听说她舞跳得也极好,若有机会,真想一观。”

定王便挑眉看向太子,“不止太子是从何处听得她会跳舞?”

这满京城里,除了定王府上的人,便只有曾在西洲为官的姜玳、高俭言等人知道薛姬的底细,其中姜玳已然革职查办,高俭言也治了重罪,原本要贬谪到千里外的蛮荒之地做个微末小官,太子力保之下,才免了这苦楚,只是丢了官职,赋闲在家。定王府中众人的嘴是封严了的,太子不能从姜玳处得知,自然是从高俭言那里听闻,可见两人依旧有所往来——太子对这高俭言还真是格外赏识。

太子自也发觉不妥,笑了笑没做声。

下首坐着的正是崔忱的兄长崔恪。当年永初帝还是王爷时,崔家便与他府上来往颇多,崔恪不敢轻慢王府中人,跟定王也有所来往。后来崔南莺成了太子侧妃,崔恪自然投向东宫,却也未彻底与定王交恶。加之崔忱是为救定王而死,定王又常照拂如松,两相往来,面子上也算和睦,闻言便笑道:“向来只听定王惯爱沙场征伐,舞乐也喜雄浑刚武,倒不知也爱这等美姬。”

“听着有趣,顺手带回罢了。”

崔恪便又笑道:“这岂不埋没了薛姑娘。”他冲定王拱了拱手,依旧笑得和煦,“殿下恕微臣多嘴一句,这位薛姑娘琴艺精湛,观其体态,必也是玲珑善舞之人。只是琵琶多情,恐怕未必对殿下的胃口。微臣访得一位公孙姑娘,曾是将门之后,虽流落坊间,却颇有刚武之子,最擅舞剑,所奏的破阵乐也是无人能及,想来更合殿下胃口。今日既是雅宴,微臣斗胆,不如将那公孙姑娘赠与殿下如何?”

他郎朗说罢,目光扫过体态妖娆的薛姬,继而看向定王。

定王但笑不语,旁边常荀正将一杯酒喝罢,啧啧叹了两声,笑道:“崔侍郎若果真有此美意,我倒要先替殿下谢过了。只是有一句我可得说在前头,虽说这等雅事该当礼尚往来,不过这薛姬,却是绝不能赠予崔侍郎。回头我便另访美姬,答谢厚意如何?”

崔恪那一番话,原本是说定王不懂欣赏婉转琵琶,推出公孙姑娘来,便是想换薛姬过去,转赠给太子以投其所好,哪还需要另寻别的美姬?不过常荀旁边就坐着他二叔常钧,这位是户部侍郎,且常家又是京城世家门第中的翘楚,崔恪不敢得罪,于是只笑了笑,却将目光投向常荪。

常钧身为长辈,对常荀说话,自然威仪些,道:“崔侍郎是与殿下说,你怎可擅自替殿下做主,还不向殿下赔罪?”

“二叔冤枉我!”常荀立时摆出点委屈的神情来,对着长辈也露恭敬,“这位薛姬当初是我寻访得来,引荐给殿下,其中良苦用心,实不足为外人道。薛姬虽说住在定王府,我却尚未明言赠予殿下,细算起来还不是殿下的人。”他回头笑着看向定王,续道:“殿下已经领了我的情,如今除了听那破阵之音,偶尔也愿意赏鉴琴曲琵琶,不怕诸位笑我脸皮厚,算起来这都是我引荐有方的功劳。”

他在这等酒乐场合,天然便带几分笑意,旋即举樽看向定王,“殿下应不会怪我多事吧?”

“人是你的,自然仍旧由你处置。”定王当即应了,举樽饮尽,目中稍有笑意。

常钧看着旁边笑眯眯的侄儿,却是无话可说了。

惠定侯府常家,如今当家的是侯爷常钰,如今的中书令。

常钰为人行事方正有节,虽是太子的岳丈,却不涉足党派之争,凡事只以忠君事主、为百姓谋福为上。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常茂与太子亲近,去年姜玳被查后,便是他被太子举荐,任了西州刺史。次子常荀却与定王交好,战场上袍泽之谊结下来,丝毫不为太子招揽所动,依旧留在定王府做个司马,自得其乐。

两个儿子各有选择,常钰也不曾评说谁优谁劣,只是有一条,绝不能因势结党、欺君罔上。

常钧虽有意扶持太子,却不敢太过违背兄长,且常钰向来偏疼行事玲珑的常荀,如今他挑不出常荀的错处,自然没法指责了——别瞧常荀总是含笑,若真个惹恼了他,回头变着法儿捅到常钰那里,他这个做弟弟的也兜不住。

倒是常荀又看向崔恪,弥补道:“虽说不能赠予,不过崔侍郎若欣赏薛姑娘技艺,何妨常来相会,聆听雅音?往后但凡崔侍郎有意,不管听曲还是观舞,我自当命薛姬相陪。说起来——”他含笑睇着崔恪,“近来定王殿下正为那户部的账目头疼,崔侍郎最擅此道,听曲之余若能襄助一二,岂不两全其美?”

这一招崔恪可不敢接,当即哈哈笑着以敬酒为由扯开话题。

太子原打算讨要了薛姬过去,既已受挫,难免有些不悦。

他今日特地请薛姬过来,自然不止一曲而已,遂命她搁下琵琶换了琴,又是一番妙音。

其时春光正浓,湖心小岛上曲乐玲珑,早已惹了旁人注意。那曲折木桥上有人手持折扇缓缓行来,驻足听了许久,待得薛姬弹罢,便上前来。他衣衫华美,佩饰雅致,取了随身的名帖递上去,不过片刻,便得允准,走了进来。

此时乐曲才罢,众人尚且评谈,他跪地朝太子和定王行礼,“国子博士詹师定,拜见太子殿下、定王殿下。”

太子问道:“是有何事?”

“微臣与家父应邀在湖边观景,听得这琵琶琴音,十分仰慕,一时没忍住,便寻了过来。唐突搅扰,望太子殿下恕罪。”他生得倒是颇好,虽不及陶秉兰的丰神俊朗,却也容貌出众,加之浑身儒雅,言语愈发悦耳。

太子闻言便道:“令尊何人?”

“家父鄯州刺史,那边席上还有怀恩侯府的姜二老爷,听得琵琶,交口称赞。得知是太子殿下在此设宴,遣微臣斗胆问一句,能否借这雅音片刻?”他说完了,回头将薛姬打量一眼,便又冲上首行礼。

这竹园里来宴饮的多是富贵豪门,各家养的歌舞姬妾各有所长,若恰好碰见令人惊艳的,便会借去助兴,次数多了,倒传位风雅佳话。所以似詹师定这等行径,实是常有之事,不足为怪。

太子没能借崔恪之言讨到薛姬,原本有些失望,听了詹师定之言,便挑眉看向定王,“玄素,如何?”

定王面不更色,“乐姬而已,借之何妨。”他又看向常荀,“上回路过鄯州未去拜访詹刺史,你也一道过去,打个招呼。陶殷——送薛姬过去,切勿叫她失礼于人。”

外头阿殷已经等候了许久,此时应命,抬头时便见定王的目光越过众人望过来,其中竟有些许担忧。她自然知道他担忧什么,遂微微勾唇,笃定道:“殿下放心,卑职定不辱命。”等常荀走出来,便带了薛姬,由詹师定引着往湖边假山后的阁楼中去。

这头定王应付了太子一句笑语,目光忍不住望外,隔着窗扇,春光下的美人背影挺拔,腰间弯刀醒目。那把刀是定王依她身形手法特意情名匠制作,而后以配刀的名义送给她的,锋锐灵活,削铁如泥,刀柄也按她手掌制作,格外趁手。

除了那弯刀,她那袭官服之下,应还穿了护身的软甲,正是上回阿殷对战周纲时穿过的。

今日会有场恶战,她主动请命,他也未阻拦。若此事功成,她入定王府的事,便又多两成的把握。

定王按下担忧,目送她走过曲桥,广袖之下五指微收。

*

此时的阿殷却并无畏惧退避,前面常荀正同詹师定闲谈,她便跟在薛姬身侧,开口道:“薛姑娘妙音,每回听了,都令人心驰神摇。”

“陶副帅过奖。”

“待会要见的是怀恩侯府的人,先前那位姜刺史的二叔。”阿殷低声,将弯刀换了个方向,声音却更沉了,甚至有凉意,“薛姑娘可要好生弹奏,若还像上回在百里春时那样心有旁骛,殿下知道了,必会震怒。”她平常都是明朗飒然之姿,极少用这种略带阴沉威胁的语调说话,薛姬诧然看过来,便对上阿殷锋锐的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定王影响,明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那目光里却含了威压。

薛姬心跳骤然乱了些许,想要避开目光,却听阿殷道:“兴许今日姑娘会遇到熟人,不过无需担心,殿下英明,会将那熟人请来,与姑娘…单独相会。”越来越低的字句却如同雷声贯入耳中,薛姬怀里抱着琵琶,脚步未乱,声音却有些发颤,“陶副帅的话,我听不明白。”

阿殷却未再细说,只冷哼了一声,刀鞘微抬,惊得薛姬心神大乱——

他们难道是发觉了吗?今日的事本该隐秘,神鬼不觉,他们怎会知道?

薛姬拿余光看向阿殷,便见她纤手按在弯刀之上,如同临敌之态。

到得阁楼,詹师定带常荀入内,里面除了姜家的二老爷姜嗸,还有三老爷姜哲,及一位气度端方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鄯州刺史了。环视一圈,却没见姜瑁,想必是被前日鸿胪寺少卿翟绍荣被刺案连累,如今奔忙在衙署,没能出现在这场合。

——倒是方便了她行事。

常荀几乎与所有人都能说上话,进去先是一番含笑的客套,同鄯州刺史致意,继而问候姜嗸兄弟,两府都是京城世家的魁首,往来熟悉,常荀顺理成章的入席坐定。

阿殷紧随薛姬进去,待薛姬坐入绣凳,便隔了一步的距离,站在薛姬斜侧。

上首姜哲见了,皱了皱眉,“那侍卫,你且去外面等着。”

他是姜玉嬛的父亲,明明是认得阿殷的,此时却只称呼那侍卫,阿殷便也拱手为礼,“回禀侍郎,定王殿下命卑职贴身陪伴薛姑娘,卑职不能违抗,还请侍郎见谅。”语声清晰,不卑不亢,随即不再理会,手按在刀柄上,依旧如小松树般站立。

姜哲不悦,欲待开口,常荀便道:“姜侍郎有所不知,这薛姬得定王殿下看重,贴身陪伴确实是殿下之命。”

“可她执刀在此,叫人如何赏曲?”

“诸位是为听曲,又不是为了看曲,这有何妨?若是不便,近处应有屏风,挪一件来遮住她二人,想来也是无碍的。”

他这话要反驳并不难,譬如听曲之时看看美人妙手弹拨,也是乐事。然而姜哲心里藏了事情,又不肯太过刻意引得常荀猜疑,只好按下话头,装出个笑脸感谢定王大方,点了个曲子,请薛姬弹奏。

薛姬琵琶精通,自是弹得极好,只是比起从前在百里春的得心应手,今日却总有滞涩,若非留神,轻易察觉不出。

曲乐过半,外头有人来禀事,悄悄附在姜嗸耳边。

姜嗸点头挥手,令他下去,片刻后又换人来禀报,似是琐碎事务颇多。

如实四次,也没人注意他身边的人来人往了,便有个身形粗壮的男子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跪在姜嗸身侧,目光却不时扫向这边。

阿殷此时就在薛姬身后站着,因为时刻留意,便发觉这男子进来时,薛姬的脊背有些僵硬。

她立时看向那男子,穿着袭不起眼的蓝布长衫,与寻常府邸中的下人无异。只是身形颇高大,即便跪坐在姜嗸身侧,也要高出一个头,那脸上生了把浓密的络腮胡子,面容瞧着总有些怪异——应该就是他了!

阿殷微不可察的挪动弯刀,薛姬的琵琶立时错了半个拍子,继而生硬折转,如同催促。

那汉子原本是往薛姬脸上偷瞄的,不期与阿殷目光相触,立时惶恐的垂首,全然恭敬胆小。然而即便如此,目光相触的时候,阿殷也还是觉出其中精光,心中再无犹疑,看向常荀时,便见他也点了点头。

那汉子已经起身,悄无声息的往外退,阿殷不动声色的退出去,招门外两个侍女进去陪着薛姬。她握紧了弯刀四顾,绕至阁楼之侧,见那汉子脚步匆匆的出来,立时隐了身形。目光向阁楼后的另一处假山瞧去,便见假山不起眼处摆了朵折下的牡丹。

看来冯远道已经得手。

阿殷不再犹疑,立时跟了上去,远远盯着那汉子。

这竹园占地颇广,离了此处阁楼,便是两处颇恢弘的宅院。不过近来外出踏青的人多,这两院暂时空着没有客人,那汉子身法极快,瞧着左右没人,便闪身钻入院门。片刻后,他又换了身灰白的短衫出来,络腮胡子依旧,只是戴了顶破茂,身形微微佝偻,看其打扮,与市井中不起眼的贩夫走卒无异。

阿殷怕他掉包,看向屋脊,那头冯远道露出半个头,冲她比了个手势。

她稍松了口气,待得那人走远些,才走至那边隐蔽处,低声道:“如何?”

“外围安排的人已拔去,无人察觉,不过此人戒心甚高,刚才在桌上留了字条。安排的人已经跟着了,你先尾随,我随后就来。”冯远道低声说罢,飘然自后窗进了屋中。

阿殷远远随着出了竹园,便见那汉子赶着辆半旧的马车,里头装了几个箱子,却是平常屠户送生肉用的。

——有了这车马掩饰,再看身其形打扮,还真像是个屠夫行当中的人,就连那络腮胡子都顺眼了。

然而也只是像而已,此人一瞧便是身手极好,恐怕比周纲还要厉害许多,即便有意伪装,步伐却十分稳健。

阿殷一路跟随,从竹园出去,绕过两条巷子,便是闹市。穿过熙攘往来的街市,从东南一路行至西边,他似是察觉了被人追踪,变着法儿的甩了几回,要不是有冯远道在,阿殷还真得跟丢了。

眼看着他是要将阿殷引向某处,冯远道哪会中计,叫阿殷跟紧了,他仗着对京城地形熟悉,在几处巷口设个疑兵,硬是将那汉子骗进了一道僻静的所在。这一带多是富贵人家的别苑,远离闹市,草木葱茏阴翳,多用于夏日避暑或是加价卖钱,这时节里人烟稀少,且因宅邸外多有空地,颇为宽敞。

马车辘辘行过,那汉子加快步伐,却在见到对面冯远道快步走来的身影时顿住了。

无声的交战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那汉子哪能不知对方来意,疾退两步,手伸入车厢底下,竟从中取出个狼牙棒来。他生得粗壮高大,那狼牙棒也做得骇人,上头生满倒刺,怕是有几十斤重,若是沾了身,立马能给人刺出许多窟窿。

阿殷弯刀已然出鞘,见冯远道出手,当即飞身过去。

那汉子举起狼牙棒来迎,口中一声唿哨,不过片刻,便有七个人赶来相助,都是市井贩夫走卒的打扮,身手却都出挑。

阿殷同冯远道并肩而立,面前是那汉子,周围却是七人环伺。

那汉子忽然冷笑了两声,操着不熟练的大魏官话,“两位,久等了。”

“果真机变过人。”冯远道也盯着他,道:“我竟不知你是何时传讯,引来这些暗桩。”

那汉子也不答,只道:“你们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如今还要纠缠吗?你们打不过我,趁早认输的好。”

“我们还有句话,不知尊驾是否听过,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远道也未料他竟会招这么多人,抬手时袖箭发出尖锐的呼啸,直窜出去。那汉子面色大变,举起狼牙棒便猛力袭来,后面七人各自露了兵器,直扑阿殷。

而在不远处,四名冯远道精心挑出来的暗卫无声无息的飞身赶来,如同鬼魅——这四位是定王府最精锐的暗卫,身手出众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跟踪和隐藏的功夫极好,即便那汉子发觉了阿殷的尾随,却是从头至尾都没发觉这四人的踪迹。如今六人对八人,并非没有胜算。

阿殷与冯远道心有灵犀,合力直取那汉子,剩余四人则如屏障般拦住那七个助手,将对方分割两处。

拉车的马早已被袖箭射杀倒地,这附近除了春风摇动枝叶的微弱声响,便只剩往来招式所带的劲风。

阿殷这几个月身手又有许多长进,且与冯远道相处日久,熟知各自短长,联手攻击,更见威力。那汉子却比周纲还要厉害许多,狼牙棒带着尖刺呼啸来取,每一式都带着重力,像是要将人砸成肉泥,加之他招招攻取要害,手法凶险,一时间竟叫阿殷寻不到破绽。

大开大阖的狼牙棒将阿殷笼罩在寒芒之下,自跟随定王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碰上如此强劲的对手。

额间渐渐见汗,袖箭趁着空隙飞出,却箭箭落空。那大汉虽生得粗壮,却极敏锐灵活,袖箭好几回擦破他的衣衫,却总未能伤他,甚至有及至被他借势扫向冯远道,叫阿殷掣肘。在她渐感吃力的同时,那汉子也稍稍现出迟滞之态,毕竟那狼牙棒粗重,比之弯刀长剑耗费体力得多。

这对于阿殷自是好事,她原本就身体灵便,弯刀轻巧,此时反倒占了便宜。

双方各自受了些伤,冯远道腿上已是鲜血淋漓,长剑依旧翻转挥舞,几乎缠住了那狼牙棒。阿殷身如灵燕,罔顾腰肋间的疼痛,又一次从侧面袭击,将弯刀侧滑向他手臂,趁他反应慢了一瞬,刀刃立时划破肌肤,闷重的触及骨头。那汉子大喝一声,竟自腾身飞起,狼牙棒隔开冯远道,双腿却是踢向阿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