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眼疾手快,折身躲过。旁边冯远道拼力疾攻,汉子添了新伤,又是凌空,难免顾之不及,阿殷瞅准时机,弯刀借势蓄力,直取那汉子胸腹,刺破小腹深深没入。

那汉子一声怒吼,竟不顾重伤,陡然沉身坠下,腿脚飞旋,再踢阿殷。

阿殷原可撤刀后退,然而后面那商人打扮的男子却拼着被砍断一条腿,闯过这边来,直取阿殷后心。

进退无路,右侧是高墙,左侧是冯远道。阿殷却在此时生出豪气,不去撤退躲避,反倒舍欺身向前,手中刀柄压下,趁着那汉子尚未站稳,从他腋下迅速穿过,弯刀挑破他的肚膛,逼出一声痛呼。

那汉子反手,狼牙棒直冲阿殷砸过来。

此处正是拐角,左右皆是墙壁,那汉子这招虽兄,却已是强弩之末。

阿殷余光瞥见,用足了力气,反刀砍向他手腕。

断手连通狼牙棒一起砸向墙壁,冯远道的剑已刺穿那汉子的双肩。那汉子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另一支负伤的手臂向阿殷击来,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重重砸在阿殷小腿。

墙壁轰然倒塌,将那汉子的半身埋住。阿殷小腿剧痛,有些踉跄的扑向前面,恰被冯远道接住。

此时的定王,正循着冯远道留下的踪迹,往这边匆匆赶来。

第51章 1.14

定王赶到时,四名暗卫已将助手中的四人重伤,皆被冯远道拿铁链捆在一处动弹不得。暗卫正在围攻余下三人,冯远道却蹲在阿殷脚边,右手扶着她小腿,似在询问她伤势如何。这一场恶战中冯远道也负了不轻的伤,那狼牙棒挥舞来去,他既要出手攻击,还要留神护着阿殷,腰腿处早已被扫出许多伤口,鲜血醒目。

阿殷腰肋上也有伤处,又被染了血迹,看着颇为可怖。

定王心中一紧,拍马赶上前去。

身后的几名侍卫飞身围攻余下三人,他只扫了断墙下重伤被压的汉子一眼,便来到阿殷跟前,“如何?”

阿殷疼得脸都有些泛白,原本还怕对方有人来助,难以应付,看到定王的那一瞬,却霎时镇定下来。只是伤处疼痛,她咬牙强忍,道:“小伤而已,无妨。”

她腰间的衣衫破了,有血迹斑驳。右腿微屈,左腿却平放于地,方才冯远道扶着的就是这条。

“腿上如何?”定王一眼便能觉出不对,伸手轻触,阿殷却“嘶”的一声吸口凉气。她的双手原本扶着冯远道,此时吃痛用力,便将他胳膊捏得更紧,骨节都有些泛白了,旋即颤声道:“被他拍了一掌,像是伤了腿骨。”瞧见定王神色之变,忙又补充道:“好在他当时已经受伤,力道不算太重。”

定王余光扫过去,那汉子虽已重伤,然而满脸凶恶,看其面容身形便知他身手绝顶。这一掌之力落下去,虎狼都未必能够承受,更何况是阿殷这样的女子?哪怕当时他已负伤,这力道也不可小觑。

他当即取了粒药给阿殷服下,又看向冯远道:“伤势如何?”

“卑职只是外伤,不碍事。”

“蔡高正在赶来的路上,叫人去街上迎来,带车马。”

冯远道应命,带了名侍卫离去,定王握住阿殷双手,察觉她的微微颤抖,便用力握住,温热而沉厚,“马车上应带了伤药,忍得住吗?”

“卑职…”阿殷对上他深浓的眸光,底下如有波浪翻涌,能将人卷进去似的。她心跳忽然急促起来,别开目光,咬牙道:“忍得住。”她再怎么身手出众,到底只是个姑娘家,又不曾受过什么重伤,此时额间鼻梢都见了汗,眉目全蹙在一处。负伤的腿更是动都不敢动,僵硬的平放在地上。然而目光扫过那几位负伤后仍自苦战的暗卫,想到浑身血迹却还奔驰来去的冯远道,她又有些赧然,随即垂首,“卑职过于娇气,拖累殿下了。殿下,殿下不必管我…”

强忍疼痛的语声微微颤抖,她尚未说完,忽觉眼前一暗,定王毫无预兆的凑过来,重重吻住她的唇,彻底封住后面的话语。

双唇相触,阿殷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腰肋间的闷痛,腿上的刺疼,全都霎时远去了。

定王一路疾驰而来,嘴唇微有凉意,紧紧贴着她,旋即变得灼热,紧紧压在她唇上。向来沉稳的双手紧握着她的,温暖而坚实。阿殷只觉得呼吸心跳都停了,世间安静无声,只有春光洒满。

“阿殷,”定王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声音不似平常镇定,甚至有些低哑,“别再逞强,我心疼。”

阿殷不知怎的,并未因定王的突袭亲吻而生气,方才的强忍被这声音击溃,她只觉心中泛酸,又似有热流涌过,抬眼看向定王。咫尺距离,目光交织,他面露疼惜担忧,背后却有侍卫抽空看向这边。

阿殷微窘,低声提醒道:“殿下…”

定王亦知这并非说话的时候,强自克制着退开半尺,指腹轻轻摩挲过脸颊,擦净溅在她脸上的血迹。

片刻后他才平复了心绪,余光瞥见旁边几乎落定的战局,低声道:“等我片刻。”旋即起身走至那大汉身边。

那大汉重伤之下,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却又被压着动弹不得。定王将那略觉怪异的面容瞧了片刻,旋即招手叫一名侍卫过来吩咐两句。侍卫扯下一段衣襟,蘸了些小铜瓶中的药水糊向那大汉的脸,不顾他的挣扎狠狠一痛揉搓,便从他脸上揉下许多与黝黑肤色全然无异的细泥。汉子除了络腮胡子依旧,眼目耳鼻却有了不小的变化,与方才屠夫的模样判若两人。

定王居高临下的看着,沉声道:“突摩,果真是你。”

——两年前混在东襄使臣队伍中来到京城,住入鸿胪寺,随后趁永初帝前往行宫的机会半路行刺又逃脱无踪的东襄贼人!永初帝下旨四处搜捕,将涉案的人全都处置了,连同那些东襄使臣也遭重罪,就只此人逍遥法外,天南海北找遍了也不曾发现他的踪迹,却原来是易容藏匿在了京城!

定王居高临下,目中精光大盛。

“蛮贼子!”突摩却是双目怒睁,脸上是易容物残留的凌乱痕迹,因为混了血迹,滑稽又可怖。

定王一脚踢向他口齿,踢出数颗大牙和满嘴血迹,随即看向他完好的左臂,冷声吩咐道:“废了!”

不远处已有马车辘辘行来,前面两辆装饰整洁,后面一辆应是临时寻来的,倒像是集市上送菜的车马。冯远道脚步稍见凌乱,走在最前面,洒下一路点滴血迹,“殿下,车来了。”

定王此时正审视另外几个助手,闻言道:“一辆给陶殷用,受伤的乘一辆,余下的捆了扔进去。”他面色冷凝,回身想要去扶阿殷,却见冯远道应命后并未去处置那些捉获的贼匪,而是匆匆朝阿殷走过去,想要扶着她胳膊站起来。这一下关切之情外露,连冯远道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不妥,只想着让阿殷快些进去,好解了腿上束缚,早些处理伤口。

阿殷尚且愣怔,见表哥过来,自然也顺从的伸出手臂,两人竟是意料之外的默契。

定王面色微变,两步并过去,见阿殷已经凭着右腿立起,借着冯远道的搀扶,想一跳一跳的靠近马车。他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若有闷气堵着,跨步过去拦住二人,也不说话,伸手绕过阿殷后背,令她靠向自己怀中。

旁边冯远道微诧,旋即明白过来,立时撤身后退,心中突突直跳,愈发恭敬持礼。

定王倒也不曾责怪,只道:“先处理伤处。”说话间已将阿殷打横抱起,众目睽睽之下,三两步走到那为首的马车跟前。车夫当即掀开软帘,定王将愣怔的阿殷抱进去,那里头铺了层厚厚的软垫,他取个靠枕放在阿殷身后,才让她倚靠平躺在里面,继而小心放平她的伤腿。

车厢内比之外面着实逼仄,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气息交缠。

阿殷一双杏眼圆溜溜的睁着,红嫩的樱唇微张,一错不错的盯着定王,像是已经傻了。她脸上原本因负伤疼痛而苍白见汗,此时却又泛出红霞,如有热气蒸腾。

定王思及方才情形,没忍住,故意低头在她脸上又亲了下,取过药箱放在她身边,低声道:“先处理腰间伤口,等我片刻。”

对面阿殷再度被戏弄,方才的感激与震惊稍去,目中陡然腾起恼色。定王却已出了马车,去安排旁的事情。

留下阿殷躺在车厢里,满心愣怔,面如火烧。

众目睽睽之下,他,他做什么!

*

等定王安排好余下贼人的事情,再度来到车边时,阿殷已解了衣衫,粗粗擦净血迹抹上膏药,胡乱拿细布盖住了。这伤口虽然瞧着血淋淋的吓人,其实多是突摩的血迹,她虽也被刺破了皮,好在当时躲得快,虽被划破衣衫,伤势却不重。

听得外头响起轻扣声,阿殷当即道:“等等!”心中慌乱,手下动作更快,将那衣衫迅速系好,才低声道:“好了。”

旋即车帘被掀起,定王躬身进来,瞧见那药箱中被翻得凌乱,便又看向阿殷,“好了?”

“好了,多谢殿下。”阿殷并不看他,有些局促。

定王倒是恢复如常,往旁边坐好,看向阿殷的小腿,“这里如何?”

阿殷看着旁边山岳般的身形,愈发觉得马车内逼仄,咬了咬唇,“应当不是大事。”

“胡说。”定王睇她一眼,旋即伸手去撩她袍角,像是要看她伤处的模样。

阿殷大惊,顾不得失礼了,忙捉住定王的手臂,“殿下!这个回府再处理不迟,车厢里铺垫得厚实,马车又平稳,耽搁片刻应当无妨的。卑职占了殿下的马车已是惶恐,哪还能…”

“陶殷!”定王忍无可忍,语含责备,“我说的话,你全都忘了!”

阿殷自当差以来头一回被他斥责,加之原本就局促,更是受惊不小,双手迅速收回去,微垂了头,乌溜溜的眼睛却有些惭愧的看向定王,拱手道:“是卑职失礼了…”

“我说要娶你,并非戏言。”定王似有懊恼,将她拱着的手拍下去,板着脸道:“你也不必时刻口称卑职,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当本王是在儿戏?即便你不愿意,我也必不放你。”积攒已久的怒气涌出来,她软硬不吃,他的耐心却几乎耗尽了。前有高元骁,后有冯远道,她对谁都和气,只有对他,时常刻意疏离。郁愤涌起,定王登时露出一脸凶相,吩咐道:“谁用你摆这恭敬姿态,坐好!”

他冷脸吩咐,与方才突兀亲吻后的温柔声音迥异。

阿殷原本就强忍疼痛,被他占了便宜还遭呵斥,也有些恼了,杏眼圆睁,也不说话,只安静的盯着定王。

定王已将她袍角撩起,手指轻按在小腿,想让她忍耐片刻,转头见她这幅模样,竟从她眼底看到一丝水色。他自打认识阿殷,这姑娘便跟四月骄阳似的,常带笑容,蓬勃向上,除了那回提及家事时眼角潮湿,何曾哭过?

定王竟自一怔,面色不变,只问道:“怎么?”

“殿下说喜欢卑职是不是?”阿殷坐得笔直,将定王打量了两眼,却又别开目光,鼓着勇气道:“世间哪有人像殿下这样喜欢姑娘。亲是殿下亲的,抱也是殿下抱的,殿下不是儿戏,难道卑职就得顺从?那日在西山,卑职也曾斗胆禀明情由,殿下不也忘了。殿下身在高位,对人自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刚才还…”她顿了一顿,续道:“结果翻脸就不认人。卑职身份低微,若不时刻恭敬,难道还敢对殿下骄横,自己找死?”

这话语虽平稳,细察却颇含怨气委屈,定王看她面庞,分明看到眸中愈发明显的水光。

他长了二十年,相处过的女子其实少得可怜。幼时跟隋铁衣来往,那虽是个女孩,却比汉子还刚强顽劣,有父兄和谨妃的护持,也不怕定王的身份,一言不合就敢开打,胜了就得意,败了也不哭。此外便是嘉定公主,那又是个能说会笑的活宝贝,有帝后的宠爱在身,又是公主的身份,撒娇耍赖无所不会,定王有时都拿她没办法。除此之外,也就母妃和乳母了,两人都是长辈,自然只以恭敬为礼。

而今碰上个阿殷,却是跟隋铁衣和嘉定公主都不同。

那两位都是捧在掌心长大的,她却身在临阳郡主淫威之下,虽则不坠青云之志,却不得不因身份而谨慎自持。

她原来是这样看他的,怕他翻脸无情,而她无力应付。

马车辘辘行过街市,定王跟她对视片刻,半晌才道:“担心什么,恕你骄横无罪。”

“那也只是殿下愿意宽恕而已。哪天殿下不高兴,照样能呵斥责罚卑职。”阿殷竟然顶撞了回来——就像上回告假,他不知哪里来的闷气,连理由都不听就直接驳回了她,她又能如何?算来算去,还不是得看他心意脸色行事。

她说完又觉得这语气像是在跟定王吵架,气氛有些怪异,遂嘀咕道:“殿下可以随心所欲,卑职却只能恭敬谨慎的自保。所以殿下,别再为难卑职了。”

嘀咕完了,瞧见定王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又觉得痛快了些,自去取那药箱里的膏药,“殿下歇歇吧,卑职自己来。”

这却是全然不领情的模样。定王沉默了半晌,隐约明白她的顾忌,欲待解释,心里却知道,她绝不会把这空口白牙的话当真,说了也是无用。况她今日才犯险立功,腿上还伤着,如今眼底蓄泪,他哪还忍心争执,想了想,自锦带内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她,“权当免罪玉牌。”

这玉佩质地极佳,状若麒麟,做工格外精致,外头市面绝无仅有,应是出自宫廷之物。且比起那些佩饰,这是被定王精心收着的,想来格外珍重。

阿殷诧异,抬头看他。

定王平心静气,解释道:“我行冠礼时,母妃赐我的玉牌。”

这般玉牌着实太过贵重,阿殷纵是赌气与他争辩,也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物。当即双手奉上,“殿下万万不可,方才卑职也只是一时气恼,言语无状。这玉佩太贵重,卑职绝不敢收。”

定王觑着她,却忽然露出些许笑意,将她双手合拢,“收着吧,别丢了。坐好,我看看是伤了哪里。”

?

比起平常的冷肃威仪,这一声是极少有的温柔。他不再多说,扶着阿殷的腿轻轻触碰,问阿殷哪里疼、是何痛法,末了说是被突摩击裂了腿骨,外围皮肉也是淤肿,寻了个膏药,道:“褪下鞋袜,先抹些膏药。”——此处离定王府隔了大半个京城,且马车行得极缓慢,要等回府,还需些时候。

阿殷哪敢劳烦他抹药,当即道:“我自己来。”

定王才要坚持,阿殷便将那玉牌往他面前一递,目光清亮,“殿下才说过的,免罪玉牌!卑职不喜被陌生男子上药,自己动手,难道殿下也不准?”到底是姑娘家,目光虽清明坚定,脸上却已有些晕红。定王被她噎住,遂将药膏递给她,让她抹完用手敷热,再用细布将腿绑牢固,免得颠簸中再受伤害。

阿殷自然应了,待定王转过身闭目养神,便自慢慢处理伤口。涂抹时虽觉疼痛,然而待那药膏遇热渗入肌肤,竟像是进了骨髓似的,将其中刺痛减轻不少。

她一场激战之后颇为疲累,抹好膏药,便靠着软枕闭目,却不知在何时睡去。

马车摇摇晃晃的到了王府,定王命人先将突摩等人看好,令冯远道自去处置伤口,却命人将阿殷的车驶入内夹道,将她横抱进了静照堂隔壁的一处小院。此时已是后晌,满院紫荆开得正好,定王抱着阿殷大步入内,衣衫被院中柔风撩起,经过大丛盛放的靡丽紫荆,他高健挺拔、轮廓冷硬,虽然满身威仪依旧,面上却分明添了柔和。

*

而此时的竹园之内,姜哲兄弟与鄯州刺史的宴席已近尾声。

姜哲虽跟詹师定说话,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外头有人匆匆跑来,附在姜嗸耳边说了些什么。五十余岁、向来闲散的姜嗸猛然面色微变,挥手叫他退下,随即客套两句,匆匆结束了宴席,叫姜哲陪同鄯州刺史父子出去逛逛——那詹师定也是个青年才俊,鄯州刺史是一方要员,又是北地世豪大族出身,姜哲今日这宴席,也是存了相看詹师定,看能否让姜玉嬛与詹家结亲的意思。

待得几人离开,姜嗸才匆匆起身,叫方才那管事进了内室,问道:“你说是突摩没回来?”

“是。突摩没在那边留字条,小的也未起疑,后来发现咱们安插在这阁楼外的人都已被人拔了,追出去时却已寻不到突摩的踪迹。派人去城外那边打探,才知突摩并没回去,也不知他绕去了那里。小的心想今日定王叫常荀和那侍卫过来,必定是有图谋,无奈之下,一面叫人四处搜寻,一面叫人盯着定王。果然定王辞了太子,将薛姬带回后,就往西北边去了。我们的人一路跟随,被他除了几个,最后在芥子巷看到定王带走了突摩。”

“他带走了突摩!”姜嗸立时神色大变,拽住那管事的领口,“可看清了?”

“看清了,除了突摩,还有几个暗桩,应是得了突摩的讯号过去相助。他们尽数被捉,领头的是定王府那位典军,还有今日跟在薛姬后面的女侍卫。”

姜嗸只觉两鬓突突直跳,口干舌燥之下,几乎站立不稳,脱口道:“怎么可能!”

?

他原本就清闲惯了,虽知家中密谋的大事,也常会按命行事,却不曾担当过极要紧的事情。今日之事安排已久不可更改,原本该侯爷姜善和姜瑁前来,奈何那两人都被鸿胪寺少卿遇刺案绊住了脚,便换他和姜哲前来。姜善父子先前早已安排周密,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突摩又那般机警过人,怎会被人发觉?况他的身手在京城也难逢敌手,又怎会被人捉了?

老头子双腿一软,连忙扶住了管事的肩膀,面如土色,“快回府,快回府。”

姜嗸匆匆回府,将此事告知才从宫里回来的姜善,久经朝堂起伏的姜善也是骇得面色大变,立时叫人暗里去请代王和寿安公主,将此事告知,共议对策。

这突摩乃是永初帝悬赏已久的要犯,若被定王查明来处送到永初帝跟前,他姜家就再无存活之机!

代王先前曾居东宫,倒是能勉强镇定,寿安公主却是吓坏了,左右担心询问,在此处反而添乱。代王命她先行回去静候消息,只留姜善父子和姜嗸及底下最要紧的管事,商议如何行事。

这头寿安公主回到府邸,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安。

先前定王在城外设宴,命薛姬奏乐后,代王便觉此女关乎要害,不能常留在定王手中。于是以薛姬的美色说动太子,安排今日太子和姜家的两处宴席,原本神鬼不知,外围也安排了盯梢的人,定王却怎会察觉,预先下手拔除耳目,竟自捉了突摩?这其中,必定是有人走露了消息!

会是谁?

若今日在席上的是姜善和姜瑁,他两人比姜哲和姜嗸警觉,也能察觉变化,及时改了计划。可偏偏这贾青岚出手杀了翟绍荣,将他两人绊在皇宫。这其中会不会有联系?

寿安公主坐立不安,想起翟绍荣被杀那日夫妻的争吵。她当年虽看重贾青岚风采,然而数年过去,色衰爱弛,这两年着迷于翟绍荣的风姿,夫妻俩早有嫌隙。她当时痛失情人,认定是贾青岚因嫉恨出手,夫妻吵得格外凶,会不会是贾青岚因此怀恨,走露风声?这桩人命官司虽沸沸扬扬,却也不算大事,寿安公主自有本事摆平,所以与贾青岚吵罢,便不再理会过他,如今却是越想越是担心。

寿安公主叫婢女去请贾青岚过来,才知他今日一早就跟陶秉兰父子喝酒去了。

陶秉兰和陶靖?寿安公主原本就如惊弓之鸟,闻言更是面色巨变——

依姜嗸所言,今日陶殷时刻跟在薛姬身边守卫,后来又莫名其妙的走了,最终却是在芥子巷发现她捉了突摩。

这般微弱的联系,叫寿安公主愈发惶恐不安,更不敢放任驸马在外,给旁人以可趁之机。她不再犹豫,当即叫人备了车马,去寻驸马贾青岚。

贾青岚出门时并未说要去往何处,寿安公主又因生气而未曾留意,此时乍然要去寻驸马,又能到哪里去寻?公主府的家臣们奉命外出打探,大都杳无音信,直至入夜,寿安公主满心焦躁胡乱用饭的时候,才算是有了消息——驸马贾青岚今日竟去了京城西南五井街上的一处酒馆。

那五井街一带住着的都是商户,虽也有繁华的所在,却多是商人往来谈生意的地方。贾青岚平常自恃身份,只往文雅高贵处钻,是从不肯去那等地方的。所以寿安公主按他平常的习性打探了两个时辰,才打探到他的行踪。

寿安公主再不迟疑,丢下碗箸,当即上了马车,直往五井街而去。

此时夜色已深,街市间灯火已经亮起,五井街也是这一带颇繁华的所在,各处灯火通明,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有那教坊歌馆藏在深巷中,换个笑语隐约传来。

到得贾青岚所在的酒楼外,里头丝竹管弦依约,虽非那等寻欢作乐之所,然而高台上舞姬跳舞,乐姬奏曲,周围酒客又欢呼不止,寿安公主一进去,立时气得更狠了——

这贾青岚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身为驸马却不知检点,却往这里来寻欢作乐,当她这公主是纸糊的不成!

第52章 1.15

酒楼的伙计尚未来得及招呼,公主府的家丁一拥而入,早已吓得酒客们自发避开,让出条道。

寿安公主气势汹汹,眼角余光都不分给这些酒客,问明了贾青岚所在,由先头两名执刀侍卫开道,当即上了二层阁楼,拐往最里面的雅间。

到得门口,她却又缓了脚步,叫人暂不惊动,却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听听里头的声音。

雅间之内,贾青岚已然喝得沉醉,正拉着陶秉兰诉苦。他这几年固然跟着公主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寿安公主向来骄横,虽有驸马在身边,外头面首却没断过,更别说这两年看上了翟绍荣那美男子,往来半点都不避讳他这个驸马,只以身份压着,贾青岚早已憋了一肚子冤屈。加之那日夫妻争吵,他又被寿安公主狠狠斥责一通,今日被陶秉兰请出来,便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待得醉了,嘴上没了把门的,便将素日委屈尽数诉来。

他越说越是委屈,越说越觉得陶秉兰跟自己投契,拿酒水润喉,愈发沉醉,此时声音早已含糊,却仍是说个不住。

旁边陶靖自然不会听他这些苦水。寿安公主骄横也罢,养面首也好,当年贾青岚既然攀龙附凤自己贴上去,如今又能怪谁?贾青岚的话半句都不曾入耳,他端坐在侧,留意的却只是外头动静。

寿安公主虽在靠近时叫旁人噤声,然而她抵达酒楼之初便气势汹汹,陶靖耳聪目敏,哪能察觉不到。

待得她脚步靠近,陶靖同陶秉兰递个眼色,陶秉兰会意,当即劝道:“驸马也别气馁,这些事情你平时不敢说,如今既说出来,自然能寻到解决之策。公主金枝玉叶,行事骄横,原本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做出这等事情来,着实令人惊悚。驸马既然说出来,想来心中便安稳好受多了。”

“…安稳了…从前我不敢说,半个字都不敢…”贾青岚沉醉中语声含糊,几乎靠在陶秉兰身上,“反正翟绍荣是死了,公主也恨我,我说出来…也不怕她…反倒高兴,高兴!来,喝酒!”他醉醉答答的晃着酒杯,一饮而尽。

“她做这种事,全当别人是瞎子…”贾青岚犹自嘀咕。

陶秉兰也劝道:“驸马权且忍忍。”

“忍…我忍不下了…”贾青岚含含糊糊的,将那杯子重重砸在桌上,“公主又怎样,惹恼了我,同归于尽也罢!”

这声音一落入寿安公主耳中,当即叫她脸色愈发难看。先前贾青岚说了什么她并不知道,然听陶秉兰之言,贾青岚说的全是平日不敢说的话,他都说了些什么,沉醉之后和盘托出了嘛?他居然还敢同归于尽,他算什么东西!

寿安公主怒不可遏,一声厉喝,旁边侍卫便将屋门撞开,执刀而入。

里头陶靖岿然不动,贾青岚抬起醉眼,模糊辨出是寿安公主。她的衣饰妆容还是那样高贵,还是那样盛气凌人,贾青岚呵呵笑着想要站起来,无奈双腿早已醉软,被陶秉兰扶住,就听陶秉兰在耳边低声道:“驸马既说不忍了,何必再忍气吞声。”

是啊,何必忍气吞声。陶秉兰也说了,自打陶靖给临阳郡主脸色之后,临阳郡主已经比从前收敛了许多。陶靖能做的,他为何不能做?

贾青岚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靠着陶秉兰站起来,指着寿安公主便含糊道:“你来啦。来,喝酒。”

这等无礼醉态,寿安公主哪能忍受,当即怒道:“驸马喝醉了,跟我回府。”

“不回,我…不回!”贾青岚吃力的拿起桌上酒壶,在寿安公主面前晃来晃去,“我还要喝酒,还要跟秉兰说话…我们…我们投契!来…今晚想说什么就说…不醉…不归!”他满身酒气,言语含糊断续,扬起酒壶便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寿安公主本就存疑,下意识的看向陶靖和陶秉兰,便见着父子俩各自精神奕奕,半点都不见醉意。

果真是骗着驸马来这里,要从他嘴里掏东西!

寿安公主哪能容驸马如此放肆,当即就要上前去扯。陶靖却在此时斜步过来,拱手道:“公主,驸马近来苦闷,既然他有话要说,何不听他说完。”

这话愈发叫寿安公主起疑,看陶靖那肃然的脸色,更是心虚,不知贾青岚到底吐露了多少。

一时间恼怒与顾忌交杂,见贾青岚犹自醉醺醺的胡说,寿安公主所思所想,不过是叫他闭嘴而已。她双眸怒气勃发,朝陶秉兰厉喝了声“让开”,上去就要扯贾青岚的衣领。贾青岚哪里肯从,手舞足蹈的想逃开,不成想脚下发软,便重重跌在桌案上,打翻满桌酒菜。

寿安公主更怒,挥手便叫侍卫上前拽着他。

“我要…喝酒…滚开!”贾青岚醉得沉了,见得这等蛮横行径,更是反抗得激烈,“你再,再这样…我就…我就喊了!”他朦胧的醉眼看向寿安公主,酒后脑子不转弯,这便是毫不掩饰的威胁。见寿安公主犹自含怒,当即道:“我真喊了…大家听着…”

其实以贾青岚的性子,这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并非孤身一人在公主府中,身后还有父母兄弟、姐妹性命,就算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寿安公主谋逆的罪行喊出来,自取灭亡。

然在寿安公主看来,贾青岚今日这情形,恐怕真是要同归于尽了。这地儿有陶靖父子,更有无数酒客,若贾青岚当真喊出来,她绝无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尤其是这个陶靖!

这念头飞速闪过脑海,寿安公主惊惧之下,甚至不及思考,反手抽了侍卫的腰刀,直直刺入贾青岚胸口。

唯有灭口,才能堵住他的嘴!那一瞬间,寿安公主脑海中只有这个疯狂的念头。

尖锐的刀锋刺入胸口,贾青岚呼喊的声音立时卡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寿安公主,在临死的那一刻,竟自寻回了半丝理智——

“你…竟然…”他甚至连惊骇都未能说出,便已猝然断气。

寿安公主盛怒惊恐之下持刀杀人,此时看到丈夫胸口迅速晕染开的血色,忽然惊醒过来,发出声尖叫,疾步退后。

刀锋退出贾青岚胸腔,温热的血立时淋淋洒在地上,寿安公主满面盛怒转为惨白失色,惊骇的丢开腰刀。

“他…他…”寿安公主片刻的惊慌之后,很快寻回了些许镇定,“失礼无状,更因嫉恨谋杀朝廷官员…”她终于寻到了合适的理由,堵住贾青岚的嘴之后,胆气也更壮,“诸位亲眼所见,他的罪行已然查明,竟敢出言犯上,全是咎由自取。”

对面那个曾在床榻上相伴数年的人已然没了气息,当年的他也曾是风度翩翩,叫她倾心的佳公子。

寿安公主一时间心绪翻滚,匆匆后退至门口,厉声道:“今日之事,我自会同皇上解释,敢多言者,杀无赦!”

里头陶靖并未做声,只往前将陶秉兰护在身后,盯着已然失态的寿安公主。

寿安公主亦看向他,似是有所戒备,却并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收拾残局,继而匆匆离去。

她所带的人也呼啦啦去了大半,方才雅间的动静早已惊动了不少人,远近围看。

陶靖并不曾做声,见贾青岚犹自骇然睁着双目,上前帮他阖上眼皮,默不作声的带着陶秉兰出去,从另一处走了。剩下几个侍卫固然恶狠狠的威胁轰走旁人,然那屋中血迹却难以遮掩,方才那样的动静,谁能猜不到是怎样的事?

寿安公主盛怒之下杀了驸马,这消息紧随着驸马情杀鸿胪寺少卿的风波,不胫而走。

*

定王府中,此时各处早已安歇,唯独静照堂旁边的藤院里,灯火通明。

藤院之名起自满院紫藤,院门内的两侧种植了紫藤,十数年的生长后,紫藤枝蔓攀援就近的树干而上,虬曲蜿蜒的覆上院墙。这时节紫藤枝叶正茂,郁郁葱葱的覆盖在门头墙上,零星结了花苞。除去门口这一丛,北墙根下亦以松木搭了凉棚,上头却未封住,只在周围种植紫藤,盛夏时可借浓叶纳凉,秋冬日又能从枝蔓间隙漏下阳光。

夜风掠地而过,檐下灯笼随风微晃,半开的窗扇之内,罗汉床边坐着个高大的身影。

定王也费神了整日,此时却没半点困意,只坐在旁边的方椅中,看着阿殷出神。

她腰肋间的伤口已经上了药,腿骨也由御医重新诊治包扎,缠满了细布。身上的衣裳是定王后晌命人从成衣铺买来的,由丫鬟伺候着换上,另将头发也洗了擦干,此时迤逦拖在枕畔,衬得脸颊更见白腻细嫩。她睡过去已有许久,双眼阖着,与青翠双眉映衬,是嵌在娇丽面颊上的美好弧线。

梦里她似乎也觉得疼痛,眉峰微蹙,不知何时偷钻出锦被的右手微微曲张。

睡着了也惦记着打架?定王心内失笑,起身走至她榻边,将那不安分的右手塞入被中,又帮她掖好被角。烛火朦胧的光芒照在她脸上,恬静而柔和。定王一手支撑在她枕边,另一手掖完被角,却舍不得放开,便只俯身看着她,从青丝到眉眼,从脸颊到唇颐,每一处都是熟悉的,却总叫他看不够。

她确实很美,哪怕此时卸尽钗环,素面朝天,依旧美如画中之人。

定王躬身更低,不过一尺的距离。再俯得更低些,便能偷亲她了,她会不会生气?定王有些怀念芥子巷里那个亲吻,她的唇很柔软,让人眷恋。

不过她眉心又皱起来了,定王安抚似的,低声道:“陶殷?”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轻轻抚在眉心,“我在这里,不用怕。”她果然安分多了,呼吸渐而绵长。

定王就势坐在她的榻边。

不知坐了多久,外头蔡高的声音传来,“殿下,陶将军父子求见。”

——二月底官职调动,陶靖已升任从三品左骁卫将军,执掌西洲金匮、虎关及别州共十数个折冲府,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

定王闻言回过神,道一声“请进来”,不过片刻,陶靖便带着陶秉兰满面焦灼的入屋。

他们今日同贾青岚在一处,直至寿安公主杀了驸马,父子二人回府,才从定王派去报讯的人口中得知阿殷负伤,正被定王留在王府上休养。虽然传讯之人说了好几遍伤势不重,然而若果真伤势不重,为何要将阿殷留在王府养伤,不送回郡主府中?陶靖心急如焚,没敢多耽搁片刻,便打马而来。

此时见着定王,行礼也十分仓促,目光直落在阿殷身上,“殿下,阿殷伤势如何?”

“腰肋间有些轻伤,并不碍事,只是腿骨被人重伤,这半个月需卧床静养。”定王引他父子二人过去,榻上阿殷睡得正熟,眉目安然,呼吸匀长,面色也是红润的。

陶靖稍稍放心,怕在这里吵着阿殷,便叫陶秉兰守着妹妹,他跟定王去侧间说话。

定王既已重用阿殷,又将陶靖安排在贾青岚处,原也没打算隐瞒。便将今日始末约略说了,将御医说的话转述一遍,叫陶靖放心,继而问道:“贾青岚那边如何?”

“驸马口风很严,末将和秉兰趁他醉后探问过,他并不肯说,便也未深问。不过寿安公主应是已经起疑,追到那酒楼要带驸马回去,驸马不肯,公主便将他杀了。此事已经传开,有翟绍荣的事情在前铺垫,应该能令京城中无人不知。”

定王颔首,听见外头说话声,知道是阿殷醒来,便跟陶靖过去。

果然阿殷已经醒了,正躺着跟陶秉兰说话,“…也就是腰肋擦破点皮,腿上肿了些,养两日就好。我还答应了傅垚月中陪她去城外上香,那寺里的卧佛最好,哥哥要不要去?”

“肿了就绑这么多细布,当我是傻子?”陶秉兰站在妹妹榻边,没好气,“先老实躺上半个月,傅姑娘那边,我派人去知会一声,改日吧。”见得定王和陶靖出来,他便侧身让开。

陶靖这些年对陶秉兰的处境不甚担心,最疼惜担忧的就是这个女儿,听过定王的叙述,得知她今日对战的竟是逃犯突摩,嘴上虽未说,心里却总悬着。这会儿也顾不得定王在侧了,上前将阿殷细问一遍,确信她果真无恙,才算放心。父子二人将定王叨扰了半日,又深深谢过定王照拂阿殷之恩,便适时提出要把阿殷接回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