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长身立在榻边,扫一眼阿殷,就势道:“她腿上伤得不轻,御医诊过,说骨头裂了些,最宜静养,不好挪动。这藤院原本空置,叫她在此养伤,御医来去也方便。”

陶靖怎敢打搅,忙道:“阿殷素性顽劣,殿下又事务繁忙,若留在此处,怕搅扰了殿下。”

“无妨。再说——”定王知他父女未必肯听好言劝说,摆出一百条理由来,他们也会惶恐不肯接受,便提起另一件事,“突摩被捉,难保不会有人记在陶殷头上。郡主府的戍卫毕竟不及此处周密,临阳郡主近来也该有事要忙,陶殷过去,如何周全?她本就负伤不能多动,哪怕陶将军时刻守在身边,也未必妥善。”

这么一说,陶靖倒是意识到了,想了想,阿殷这个时候,还真不能回郡主府上去。

一则确实如定王所说,突摩那等贼子防不胜防,此人在这局中至关重要,姜家和代王若因此迁怒阿殷,甚至生出捉了阿殷要挟他的恶念,那临阳郡主正与他们沆瀣一气,接阿殷回府岂不是白白送羊入虎口?再则,即便代王等人未必有此胆量,临阳郡主必也会对阿殷怀恨,陶靖正想借寿安公主之的风波提和离之事,阿殷回去,又当如何安置,如何在临阳郡主的蛮横淫威下自处?

算来算去,这定王府却是如今最适宜的养伤之处了。

陶靖既已想明白,自然不再拖泥带水,便拱手谢过定王,又嘱咐阿殷务必妥当行事,万不可叨扰了殿下。

阿殷没奈何,只好应命。

待得陶靖父子离去,定王命人端一碗甜汤药膳来,取了递给阿殷,“御医开的药膳方子,于你伤势有益,喝了吧。我先去趟书房,等我回来。”眼瞧着阿殷开始喝汤,才匆匆往书房里去——今日这一番布置,需善后的事情还有许多,虽交给了常荀去处置,要他拿主意的依旧不少。

那突摩可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定王虽知他跟薛姬应该有联系,却并不知确切,等到重伤的突摩醒转,还得叫他二人会面,方能挖出更多内情。

*

定王再回到藤院时,已是深夜了。

外头明月高悬,屋内灯烛通明,阿殷从傍晚睡到现在,此时没半分困意,正靠在软枕上翻书看。她腰间伤势并不算重,有从前受伤的经验在,倒也不怕。只是腿上的骨裂听着可怖,定王吓唬她说,若休养不好,回头不止影响腾挪的身手,恐怕走路都要歪斜。

阿殷虽不深信,到底心存忌惮,小心翼翼的摆着,碰都没敢碰。

见得定王回来,阿殷倒有些诧异,搁下手中书卷,道:“夜已深了,殿下还不歇息吗?”

“看看你再去。”定王将门口侍立的两名丫鬟挥退,走至她身边,翻过那书卷一瞧,却是本野史,而且还是本关于红颜传奇的野史。

阿殷赧然,迅速将那本书抢回来藏到身后,“闲着无事,从那一摞中随手翻了一本看,殿下别笑。卑职这次受伤,非但不能再为殿下效力,反倒让殿下担心,实在惶恐。殿下看过了,且请回去吧。”

定王却不走,反倒就是坐在罗汉床边,“还有话同你说。”

夜深人静的,他忽然目光灼灼起来,叫阿殷心头一跳,“殿下请吩咐。”

“突摩是父皇重金悬赏的要犯,当时父皇就说过,只要能活捉突摩的,不管家世身份如何,皆赐以四品官职。”定王瞧着阿殷,眼底浮起笑意,“我府上的小侍卫出息,活捉了突摩,来日奏明父皇,你便能官居四品了。”

阿殷闻之讶然,“四品?殿下是说真的?”

——哪怕是高元骁这等出身好、身手好、会办事,又得皇帝器重的也只是个四品官。哪怕阿殷向来景仰、战功赫赫的女将军隋铁衣,在都护府中也只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她一个末等小官,只因为活捉了突摩,就要官居四品?父亲陶靖升迁之前,也只是个四品的都尉呢!

阿殷满心不可置信,笑容却难以自禁的在脸上漾开,“这个叫突摩的如此要紧吗,竟能让皇上下这等命令!当时是我跟冯典军合力擒获,难道两人都要受封赏?”

“突摩是东襄贼人,两年前父皇去行宫的路上遭人行刺,旁人皆已归案,只有突摩在逃,不是个简单人物。况此次擒获突摩,功劳也不止拿他归案这么简单,受封赏自是理所当然。父皇的明旨诏书还在,这种事不会有错。”

阿殷便笑了笑,忍不住将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还没敢问殿下一声,冯典军无恙么?今日卑职能保住性命,全赖冯典军护持。”

护持阿殷是定王先前派给冯远道的任务,然而如今阿殷特地问起,定王还是觉得心里一堵,“他伤势无碍。”

阿殷觉出他声音不对,思及白日定王从冯远道手上接过她的事情,猛然明白过来。定王并不知道她和冯远道的关系,不会以为…她总不能叫冯远道平白蒙冤,当即笑了笑,“那便好了,否则卑职今日连累冯典军,总觉得亏欠不安。只是卑职不懂朝堂上的事,官居四品…殿下可别拿这种事说笑。”

“我当时应准你跟冯远道去冒险,便是为此。否则以突摩之凶悍,我会派你去?”定王也觉方才语声狭隘,竟自笑了笑。在西洲时,他愿意派阿殷去铜瓦山上捉周纲,是因为尚未用情,所以顾虑不多,而今若非有这理由,她以为他舍得让她去冒险?定王瞧着她眼底涌出的惊喜,道:“除去内廷女官,朝中官居四品的女官凤毛麟角,以你的年纪,更是从无先例。”

阿殷欢喜之下,笑得眉眼弯弯,“那卑职该感谢殿下提携,给了这机会。”

——虽说是冒险换来的,然细算起来,这完全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别说是姑娘,就是男子,十六岁官居四品的能有几个?半个都没有!

烛光下,她的眼眸中光华流转,那一笑之丽色,胜过京郊的满目春光。

定王有些挪不开眼,忍不住往前俯身,低声道:“提携你,自然是有所图谋。你且想想,以四品官职做王府侧妃,礼部还能有异议?”

第53章 1.16

阿殷万万没想到,定王让她前去捉突摩,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其实她请命前去,所希望的,只是在扳倒姜家的事情中多立些功劳,届时永初帝即便要清算临阳郡主,有这些功劳垫着,陶靖也能有辩白洗清的底气。她没想到的是这功劳居然可能给她换来官位,更没想到的是,定王送她这官位,竟然是在为往后的事做铺垫!

明明定王是以戏言的语气说出,阿殷那一瞬,却自心底涌出感动。

并非为这凭空掉下的官位,而是为了定王的有意安排——

定王近来对姜家动作频频,且每次都如此明目张胆,绝不是私做主张,应是出于永初帝的授意。然而即便有皇帝授意,夹在永初帝、太子和代王之间,要对姜家这样树大根深的世家出手,去捉突摩这等悍贼,又岂是容易的事情?朝堂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如何安排、如何善后,许多事情都要他裁夺。这些天府里格外忙碌,阿殷很清楚。

而他在这样要紧周密的安排之外,竟还在为她打算,将这样大的功劳,送到她的手上。

皇家娶妻非同儿戏,尤其似定王这般皇帝亲生的王爷,正妃侧妃都要封品级、入宗谱,因为关乎皇家颜面,更是规矩严苛,条框甚多,对于女方的出身家世都有所限定。若家世不够,哪怕当王爷的闹翻了天,甚至从前有拿性命来恳求的,皇帝和礼部不点头,照样不予纳娶,至多给个滕妾的名位——哪怕当王爷的在府里将那滕妾宠到天上去,宗人府也不会认她,更不会予以名位。

太子还未入东宫时,出身世家翘楚的常兰芝是正妃,柱国公府的崔南莺是长房嫡出、母亲是孟皇后的亲姐姐,她嫁入王府,也只是侧妃之位。以阿殷从前的庶出身份,至多是个滕妾,如今有这四品官职加身,要做侧妃,便有了眉目。

纵然依旧只是侧位,却也是定王苦心送给她的礼物。

他其实记着她那日说过的话,虽未宣于口舌,却在不声不响中徐徐安排。

阿殷原以为定王向来独断专行惯了,未曾将那些放在心上,如今一时怔然,,竟自忘了答话,只瞧着定王的面庞,心绪凌乱。

定王便勾了勾唇,“怎么?”

阿殷不知为何鼻头一酸,却瞧着定王,微微笑了起来。

“殿下当真是深谋远虑,安排周密。不过卑职那日所言,全是发自肺腑,无半字虚言。纵然侧妃尊贵,可那并非卑职所求,恐怕还是要辜负殿下…”

“今时今日,我能为你争取的只有侧妃之位。但是陶殷,定王府不会有其他女人,侧妃位同正妃。假以时日,我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妃。京城中女子虽多,我想娶的却只有你一个,你若不肯嫁,我就只能继续独来独去。”定王打断阿殷,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疼惜又珍重。见阿殷似要开口,怕她又说上次的话,忙揽着她肩膀揉进怀里,“只要你别想着后退,别为难自己,我终能给你想要的。”

“我…”阿殷下意识的想退开,却被定王抱得更紧。

熟悉的坚实怀抱,立时勾起被深藏的记忆。

她一直都记着他的好,从铜瓦山悬崖上的保护,到北庭路途中的照拂,乃至西苑马球赛上,他球击代王为她报仇。从西洲到北庭,再到京城的点点滴滴,她全都牢牢的记着。甚至她极力扼杀的对他的倾慕,极力忘却的少女闺中之梦,均在此时袭上心间。

像是被掩埋的灰烬中亮起了一丝火星,借着柔暖春风而复苏,蠢蠢欲动的似要重燃火苗。

她不自觉的揪住他的衣裳,便听定王又开口了。

“那天你在西山说的话,我后来琢磨过。”定王惯于沉默独行,以前从未跟谁这般吐露过肺腑之言,今日既开口,便说个明白,“你我皆是庶出,为身份名位所限,你的担忧,我亦有体会。所以,必不会重蹈覆辙。”

他这话答了一半。

阿殷稍稍抬眼,看到他胸前暗沉的绣纹。

“殿下说,不会另娶?”

“绝不另娶!”定王半点都不犹豫。

阿殷不甚确信,然而被他箍在怀里,她又腰肋负伤,却是难以挣脱。

头一回清醒的埋首在他胸膛,坚实而稳重,周围全是他的气息,将她极力秉持的理智驱赶出去。

暂且相信一回吗?相信他只会娶她一个人?

阿殷吁了口气,闭上眼睛。许多个深夜,她也曾梦见他,是假扮夫妻同行时的同榻夜宿,是铜瓦山下做戏的拥抱软语,是策马同行时的安适满足,是突如其来的亲吻,是雪夜对酌的明亮火光…像他这样的男儿,要她不动心,很难。梦中片刻欢欣,醒时却是惆怅。他将来会成为帝王,即便王爷可以只守着一个正妃,帝王能只守着一个皇后吗?能容她这样一个罪臣家眷的女儿母仪天下吗?每个问题击入脑海,便能冲散梦中的温情余韵,让她心中波澜平息。

阿殷心绪繁杂,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静夜里烛火晃动,窗外风摇树梢。

好半天,定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将手臂收得更紧,手掌按在她背心,,安抚似的,熨帖温暖。

阿殷却忽然心底一软。

那些担忧都很遥远,而此时的怀抱却太过真实,他的心跳传入耳中,强劲清晰。不是做戏时的伪装,不是酒后借着醉意的掩饰,而是真真切切的拥抱。真切得让她起了贪念,想就此霸占这个怀抱,环着他的腰不再放开,据为己有——这曾是她许多次梦里贪婪生出过的念头。

未曾体尝过时,不知其中美好,所以能够轻言放下。

而一旦进了这个怀抱,便再也不舍得放手了。如果错过,那会是终身之憾事。

或者,可以试试?被斩首后能够重来一回,能够以十六岁的年纪拿到四品的官职,她也并非庸碌之辈,满京城的姑娘,有几个及得上她?难道她出身低微,就活该自弃情爱,谨小慎微?

如果总是畏首畏尾,不敢去争取想要的,那么重活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阿殷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将双臂环在定王腰间,靠着定王的胸膛,点了点头。

不过定王虽好,有时候却也可恶。譬如爱拈酸,还对她横眉冷眼,仗势欺人。甚至上辈子,他还下旨杀了她。

“我再想想。”阿殷终于开口,语气颇为迟疑。

——是说给定王,也是说给自己。

*

翌日,定王将粗粗处理过伤口的突摩送入了皇宫。突摩浑身皆有伤处,右手被阿殷削去,左手被定王废了,肩上琵琶骨又被刺穿,任是再好的身手,此时也没半点反抗之力,只能任人鱼肉。因他身份要紧,定王也未惊动旁人,预先同永初帝禀报过后,便从北侧冷僻的宫门送了进去。

永初帝在内殿见了突摩,确认无误后当即大怒,同定王问了前因后果,便命人去召几位宰相、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

趁着这空暇,定王便将当时捉拿突摩的战况说了一遍,说此人如何狡诈凶狠,他府上的两个高手都险些命丧他手。永初帝听罢,怒气未歇,“突摩藏身京城两年而未被发觉,必是有人藏匿,他既然是在姜家的宴席现身,必得深查!你说拿住他的是冯远道?”

“是典军冯远道和右副卫帅陶殷。”

“朕当日曾明旨昭告,捉拿突摩之人赏四品官职。”永初帝对这个胆敢行刺的贼人印象深刻,自然也记得当日的旨意,便问道:“既然人是你府上的,你看如何赏赐?捉住突摩是件大功劳,除了官爵,朕还要重重赏赐,你有建议,尽管说来。”

“冯远道已是五品典军,从西洲剿匪到此次捉获突摩,他都功劳不小,父皇可酌情加官。陶殷虽是女流,却极忠心,突摩的狼牙棒威猛无比,便是她斩下了突摩右手,废他兵器。如何封赏,还请父皇定夺。”

“冯远道确实是功劳不小,这回怀恩侯府的事情,他也尽心尽力。”永初帝沉吟片刻,便道:“他既已是五品官,只升四品未免薄待,便升做从三品的散骑常侍,也是犒赏他为朝廷尽忠。至于陶殷,功劳固然高,年龄本事却有限,旁的官职未必适宜,便在你的王府中添个右司马,享四品俸禄及诸仪制,余下的凭你安排,如何?”

定王闻言,并无二话,当即道:“儿臣遵命。”

——这安排倒是与他设想的并没多大差别。以永初帝对冯远道的特别关照,将他调到身边随侍左右、收为己用是迟早的事,如今借着这由头加封他散骑常侍的高位,也能堵住旁人非议。至于阿殷,官职当然需尊荣加封,只是她的年纪阅历摆在那里,放在别的衙署未必能服众,在王府做个右司马,有常荀这名位正当的司马处理诸般事宜,她跟着学学,却也适宜。

父子二人多年罅隙,这回对付姜家的事上,太子不与皇帝齐心,反倒是定王处处留意考虑,为他解忧排难,永初帝难免感慨。再一想起这两天连篇累牍参奏定王的折子,大多是被御史大夫姜善指使,将定王批判得体无完肤,算起来,也是为他担了骂名的。

这个儿子啊,不会说贴心话讨人欢心,做事却也是稳妥可靠的。

永初帝难免更觉亏欠,又道:“捉获突摩,自然不止此二人之功,定王府上下齐心,都该重赏。朕一应算在你头上,由你再行赏赐。”

“儿臣遵命,叩谢父皇!”

永初帝便也不再多言,命人去拟旨封赏冯远道和陶殷,等宰相们和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到齐,便商议起深查突摩案子的事情。

这件事儿料理完,早已过了晌午,永初帝留定王用完了饭,才放他回去。

春日爱犯困,永初帝在御书房的内殿睡了半个时辰,起身吹着风站了站,去岸边一瞧,又是成堆的折子。

随便翻开看了看,这二十余封折子,论的却只有一件事——寿安公主行事跋扈,罔顾法度,先是纵容驸马杀了鸿胪寺少卿,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刀杀驸马,惹得民间议论纷纷,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这件事永初帝是知道的,今儿一早寿安公主就哭丧着脸进宫来,先行认错领罪来了。

当时永初帝收到的折子不多,并未处置,只是含糊了过去,此时瞧见满篇奏折,却是笑了笑——从六部到诸寺,以及姜善遮着大半边天的御史台,即便是从前感念景兴帝禅让之德,常为代王和寿安公主说话的几位老臣,这回也看不过去了。更别说朝堂中那些耿直之臣,此时更是坐不住,长篇大论的写下来,要旨只有一条,那便是寿安公主太过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视法度为无物,皇帝绝不能再应感念旧情而偏袒。否则终将令民怨沸腾,朝堂不安。

先前翟绍荣遇刺时,其实就有这般折子递上来,只是当时火候不够,若是依法论处,那几位老臣未必会归心诚服。是以永初帝并未处置,只安排有司查办,看背后是否另有由头,继而以当年景兴帝禅位的仁德为由,只责罚教导寿安公主,并未重惩。

这两天酝酿下来,如今这事儿一出,这效果倒真是不错。

永初帝心绪颇佳,将那递折子的人名挨个看过了,便吩咐内监,“传旨让陶靖进宫,朕有话问他。”

*

陶靖昨晚几乎一宿没睡。

他和陶秉兰从定王府回去时,就已经是深夜了,彼时临阳郡主已经听了些风声,难免缠着他闹了大半天。郡主府中的鸡飞狗跳愈来愈频繁,临阳郡主心中怒气已经攒了许久,昨晚因事涉姜家和寿安公主,更是丝毫不留情面,两人险些打起来。之后临阳郡主立催着要派人去把阿殷从定王府接回来,陶靖知她打算,愣是拦住家丁不许出门。

郡主府里总以郡主之命为尊,陶靖虽已官居三品,到底威势不够。

那几个府邸侍卫被临阳郡主呵斥着有意出门,陶靖总不能出手打了郡主,恼怒之下,将几个侍卫都揍趴下了,总算镇住了临阳郡主,没去惊动定王。这般闹腾之下,自然没什么睡意,半睁着眼睛躺倒清晨,就听临阳郡主出府去了,据说是要请姜善亲自拟折子弹劾陶靖,奏他无礼莽撞,藐视皇家威仪,不配官居三品云云。

陶靖听罢了,只是冷笑——若临阳郡主知道突摩之事,便该明白,此时的姜善早已是自身难保,哪还能翻起波浪?

他新官上任,还需去十六卫的衙署。出门前吩咐如意收拾些阿殷日常起居的衣物,叫陶秉兰早些到定王府去,也免得这些琐事上劳动王府。从金匮都尉到如今的骁卫将军,手头的事情翻了倍,他又还得熟悉别处戍务,竟是半日繁忙,听得皇帝宣召,忙匆匆进宫。

永初帝一看他,便瞧见了眼底的疲倦和失神。

他自然记得陶靖平常的魁梧精神,此时看他有些蔫蔫的,稍作猜测,便问道:“朕听说昨晚寿安杀了驸马,当时你也在场?”

“回禀皇上,当时微臣正与犬子陪驸马喝酒。”

“哦?”永初帝稍有兴趣的往前倾过身子,“寿安说是驸马行事无状,失礼冒犯,她才在盛怒之下杀了驸马。此话当真?”

“当时驸马已经喝醉,因为前些日鸿胪寺少卿被刺一案,十分苦闷。公主令驸马回府,又命侍卫强行动手,驸马不从,口中说是要喊出些什么叫大家听见,公主听了恼怒,取侍卫腰刀杀了驸马。”

“就只为这么点事?”

“微臣如实陈述,所看见的就只是这些。当时除了公主府的侍卫,还有附近酒客,皇上可召人再问。”陶靖跪得笔直,不添油加醋,也未揣测诱导。

永初帝沉吟片刻,道:“驸马说要喊出些什么,他可喊了?”

“尚未来得及喊,便被公主杀死。”

永初帝问清楚了经过,便也不再多说,叫陶靖先退下。陶靖却未起身,反从袖中取出一道奏折,双手恭敬呈上,朗声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伏乞恩准。”他一拜及地,态度恭敬严肃。上首永初帝叫内监取过来,翻了两眼,却是面色一沉,道:“你要自请和离?”

陶靖直起身来,面目沉着,“微臣当年娶郡主,并非情愿。近来更是屡屡与郡主不和,经昨日之事,更觉不安。郡主是先帝亲封,身份尊贵,微臣微贱之躯,性情粗鲁,实不堪陪伴左右。恳请皇上允微臣所奏,恩准和离。”

所谓微贱之躯、性情粗鲁自然都是谦辞了,永初帝既然能封他做左骁卫将军,便已对他的人品才干及素日行事掌握得清楚。此时听了陶靖之言,倒也未见怒色,只沉声道:“向来只有郡主能休弃郡马,郡马既已娶了,便不得和离。你不清楚?”

“微臣清楚。”陶靖跪地拱手,郑重行礼,“只是当年微臣娶郡主实非情愿,已在奏折中写了经过缘由,请皇上体谅恩准。若有责罚,微臣甘愿领受。”他拟这份奏折时,便是铁了心的。皇家最重颜面,且临阳郡主是景兴帝所封,身份更是特殊。如今的皇帝虽则未必真的对景兴帝敬重,然而满朝文武跟前,却总摆着感念禅让之德的姿态,他这般请求和离,永初帝又没受过郡主磋磨,若没有十足的理由,必不应准。即便应准了,恐怕也会给颇重的处罚,既挽皇家颜面,亦平旁人非议。

果然永初帝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面上多了几分不悦。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管叫陶靖跪伏在地,却从头将陶靖的折子细看了,搁在案上。

“依你所言,当初是临阳郡主以威势强迫,你才入郡主府中?”

“当时微臣不过草芥之人,郡主以微臣双亲和襁褓中儿女的性命威胁,先妻为保孩子性命,自请降为妾室,劝微臣忍辱,以亲人性命为重。”陶靖声音低沉了许多,双拳也渐渐握了起来,“微臣虽知威武不能屈,然而双亲年事已高,儿女尚且幼弱,微臣只恨无能…”他声音稍顿,死死的扣住了殿上金砖。

冯卿当时的含泪苦劝,双亲当时的胆战心惊,以及襁褓里龙凤胎的哭声,乃至最后冯卿的凄惨丧命。

那是最痛苦不堪的回忆,这十数年中,时常袭上心间,令他肺腑绞痛。

俯仰于世间,陶靖唯一愧对的,只有冯卿。即便他身手出众,抱负高远,然那等境况之下,父母子女,无一不需周全。天下之大,他不能带着年迈的双亲的幼弱的儿女逃离,更无力扛住对方的威势——彼时姜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孟皇后稳居中宫,姜侯爷高坐庙堂,朝堂中半数官员皆蒙他姜家恩泽,姜家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寻个错处取百姓全家老幼性命,并非大事。

比起逃脱,忍辱负重更需勇气。好在,如今儿女长成,他终究没有辜负冯卿所托。

陶靖牢牢盯着地上暗沉的金砖,一字一顿,“伏乞皇上允微臣所奏。微臣纵万死,亦感隆恩。”

“先起来。”永初帝已经看完了奏折,面色竟自稍稍和缓,“若你所奏属实,果真是姜家仗势欺人,以威势逼迫,朕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只是——你原先的妻室叫林修,她是何方人士?”

陶靖心中微跳,却是面不更色,“先妻当初是逃荒至南郡,因为父母皆在途中亡故,便委身于微臣。她原是新州人,家在巨野,当年就已没了人丁。”——这林修自然是杜撰的名字,身份却是从巨野当地找来的,本与冯卿年龄相近,后来流离亡故,这十多年过去,林家早已流离失所,冯卿要顶替她的身份,倒也无人能深查出来。

永初帝沉吟片刻,盯着上头的林修二字。

林修,灵修,这名字倒也巧合。他枉然自笑,吩咐人去将临阳郡主请来对证。

临阳郡主来得倒也不慢,只是在姜家得知突摩之事后,她的气色便格外难看,又不知召见是为何事,颇为惶恐。永初帝以奏折上所述之事责问,临阳郡主闻之震惊,似有些不可置信,忘了回答,惶然看向陶靖,却只看到他漠然冷凝的侧脸。连续数月的争吵,夫妻间原本就如履薄冰,他如今竟翻到御前,便是浑然不顾后果了。

殿堂威仪阔朗,跪在金砖之上,临阳郡主只觉得愈来愈冷,手脚都冰凉了。

十数年的时光,终究未能焐热这个男人。

到底是她妄想了,以为朝夕相处总能日久生情,哪怕不能得欢心,有些许夫妻牵绊就很好。年轻时骄横过,也趁着酒醉放下身段恳求过,诸般手段使尽,他依旧无动于衷。寿安公主养了面首,游戏花丛,她对那些俊朗书生不曾多看半眼,着魔般追逐在他身后,却原来他心里滋生的,只有冷漠与疏离,渐行渐远,终至天堑相隔。

姜家岌岌可危,十数年的追逐也终成虚妄。

临阳郡主再无力保持跪姿,身子整个塌了下去,垂首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临阳郡主要悲剧袅~

然后定王这个,被御史骂,被大家骂,默默点个蜡烛。上一章作者菌都没敢回评论[二哈][二哈]

天造地设的毕竟不多,最好的爱情是相互成就,俩人会磨合好滴^^

第54章 1.17

永初帝最终允了陶靖的请求,准他与临阳郡主和离,即刻前往官府办理文书。只是永初帝虽有铲除姜家之心,她毕竟是皇家亲封的郡主,陶靖自请和离,不能不受些责罚,便由刚上任没多久的左骁卫将军贬为五品羽林郎将,却是由南衙十六卫调入北衙,成了禁军中的小将领。

这惩处比之陶靖预期的已经轻了许多,他当即毫无怨言的领受,叩谢皇恩。

夫妻二人不睦已久,如今既已和离,更没多少牵系。出了这殿堂,陶靖也不曾多与临阳郡主说什么。他脸上虽未露出明显的喜色,然而脚步轻快矫健,脊背挺直不屈,背影都比平时精神了许多。临阳郡主看在眼里,神思恍然,一路未语。

此时的定王府中,阿殷瞧着对面围坐的常荀、冯远道、蔡高等人,笑逐颜开。

永初帝封赏的旨意发出后,黄门立时去办,过了晌午没多久,升官的圣旨就送到了定王府。

冯远道的高升之喜自不必说,阿殷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得封四品的头衔,着实是前所少有的事。她虽在定王府当差只有三个月,却在西洲时已经跟常荀、蔡高等人往来熟悉,常荀听了最是高兴,当即叫人回府取了份厚礼,借着探望伤病的时机来给她道贺——

“王府里多个司马,往后我可得便利了。你也不必害怕,殿下安排的一应苦差事累差事,我都去做了,你只消做好一样,我便感激不尽。”他笑着睇向定王,“咱们这位殿下脾气大,有时候回个话,连我都得吓出满手心的汗。往后若有这样的时候,只消你出马禀报,我便谢天谢地了!”

阿殷闻之莞尔,“原想着跟高司马多学些本事,原来高司马却想着叫我背锅呢?”

“这你不懂!我是耐摔耐打的人,殿下责罚起来毫不留情。你到底是个美人儿,殿下再怎么耍横,难道还要对你瞪眼耍脾气?总得收敛几分。”常荀与定王交厚,这般打趣也是说得毫无顾忌,冯远道和蔡高毕竟敬畏定王威仪,想笑又不敢笑,嘴角都抽搐起来。

定王冷眼斜睨常荀,“说完了?说完了回去养精神,明日还有要事。”

这要事自然是跟突摩和姜家有关了,常荀自知其意,缓缓敛了笑容,勉励阿殷一番,率先起身告辞。

定王也不多留,叫如意按时给阿殷换药,却叫上冯远道,往书房去了。

这头屋里闲人散去,一直在旁边侍立的如意才吐了吐舌头,“姑娘,你当真是四品的官儿了?”

“是啊,圣旨在此,你还不信?”阿殷在如意跟前,总还是容易归于女儿家心态,低声笑道:“明儿把官服做出来穿着,必定比如今这个还要神气!升了官儿俸禄也要跟着涨上去,回头皇家打猎赐宴,兴许还能沾个光去瞧瞧——不是跟在殿下身后值守的侍卫,而是正经有一席之地坐着的四品官儿。”

她初为右副卫帅时就偷偷高兴了好几天,如今陡然升了好几级,虽说只是个虚尊的官衔,到底也是新奇又骄傲的。

如意也是满面的笑意,“这下可好了,郡马爷是三品的大将军,姑娘是四品的右司马。姑娘从前总说隋家父女令人仰慕,如今咱们也是。郡马爷要知道这事儿,肯定要高兴坏了。”

她提起陶靖,阿殷倒是想起来了,“父亲那边如何?”

“昨晚郡马爷回来后据说跟郡主吵了一顿,不过后来又平息了。今早郡马爷就叫奴婢收拾东西过来伺候姑娘,他依旧去衙署当值,应该没什么事儿。”

阿殷闻言,稍稍放心,瞧着桌上堆了不少礼物,全都是王府同僚们赠送的,便叫如意一件件收起来。

如意自去收拾,瞧着这院落空荡,除了外头候命的两个婆子,也没见旁人,低声道:“姑娘,你当真要在王府里住上半个月吗?奴婢方才进来,这王府可比咱们那边气派多了,只怕规矩更严。”

“王府的规矩,自然比郡主府上还要严苛。隔壁的静照堂就是定王殿下的居处,内外都有侍卫值守,咱们没事就在这藤院赏花闲坐,不能给府里添麻烦。”

如意笑出个浅浅酒窝,“奴婢哪敢。”

阿殷一笑作罢,随手拿起那本未看完的野史翻了两页,心里的兴奋却压不下来,也没法静心看书了,索性丢在一旁,越过洞开的窗扇,看北墙根下的紫藤。

这时节紫藤叶正是葳蕤茂盛,暮春的阳光洒下去,满院都明朗敞亮。

她有些出神,定定的瞧着外头紫藤架,头歪靠在软枕上,心思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春困袭上来,阿殷眼睛渐渐眯起,终是轻轻阖上。依稀能听见外头的些微动静,意识却轻飘飘的飞出去,她像是在做梦。梦里是满坡的灼灼桃花,春光下绚烂生姿,她知道那是桃谷。远处有少女的欢笑传来,皇家尊贵的金枝玉叶在河畔骑马嬉闹,不远处的男子负手站着,挺拔高健。

那是阿殷第一回见到定王,只觉得他威仪尊贵,凛然不可侵犯。

梦境明媚而缓慢,阿殷远远坐着看他,梦里都有轻快的笑意。

忽然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父亲在说话,又像是如意在回答。阿殷猛然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外头阳光依旧灿烂夺目,她的床榻之侧,却已多了个人——父亲陶靖。

阿殷已彻底从白日梦里醒转,下意识的轻揉揉眼睛,“父亲怎么来了?如意还不倒茶。”

如意已然奉上茶杯,陶靖顺手接过来,眼角眉梢,那笑意压都压不住。

“方才皇上召我入宫问昨晚的事情,你猜为父做成了什么?”

他极少这样说话,既然卖起关子,必定是有极大的喜事。阿殷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瞧见父亲唇边那愈来愈深的笑容,心下微喜,不甚确信的道:“难道是父亲终于得偿所愿了?”她问得小心翼翼,见陶靖并未否认,立时大喜,“真的吗?真的吗?父亲不用留在郡主府了?”

“皇上已经同意和离,就只差一纸文书。”陶靖卸下郡马身份,只觉浑身轻松,看向女儿时,更是心绪涌动。

当初冯卿初到南郡的时候,也才十八岁。太傅膝下教养出来的姑娘,满腹诗书,气度高华,春日郊外偶遇,他便一见倾心。阿殷的长相随了她娘亲的美貌,小时候还不甚明显,如今渐渐长大,便愈发有了冯卿当年的眉眼容貌,这般目光清灼的笑起来,依稀与旧日冯卿的笑颜重叠。

“等京城的事情稍稍安定些,我便带你和秉兰去南郡。”陶靖想起冯卿,不自觉的坐直脊背,“你们也终于能去她坟前拜祭。”

阿殷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从没见过娘亲,很想去看看她。”

“你长得像她。”陶靖安慰了一句,笑着收回心绪,“伤势如何了?”

“已经不疼了,只是这样绑着,睡觉不安稳。”阿殷抱怨了一句,旋即浮起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慧黠,语含得意,“不过虽然伤势恼人,却着实送了我一件厚礼。原来我昨日捉住的是个要犯,叫突摩,殿下将事情禀报上去,皇上兑现了两年前颁的旨意,给我和冯典军升了官。父亲猜猜,咱们都得了什么?”

“得了什么?”陶靖记得当时那件沸沸扬扬的行刺未遂案,却不记得永初帝的旨意。

阿殷嘴角勾出深深的弧度,将旁边珍重放着的圣旨捧给陶靖,“是升官啦!父亲你瞧,是四品的王府右司马!冯典军更厉害,从典军一跃成了散骑常侍!”

“果真女儿出息了!”陶靖笑容大盛,将那圣旨细瞧一遍,郑重还在阿殷手中。

“父亲是三品大将军,我是四品司马,哥哥明年春试必定能中进士,回头有了官职,咱们家便官位齐全了!”

陶靖闻言而笑,“不过目下,咱们家还属你的品级最高。”

阿殷一怔,狐疑看向他,陶靖便笑道:“为父既不做这郡马,难道还能安稳居于大将军的位子?皇上降我做个羽林郎将,五品小官。还是阿殷最出息,官职比我都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