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伤了。”定王冷声,“今日本王在凤凰岭遇刺,陶司马为救本王负伤,不便见客。”

这消息倒叫高相悚然动容,“殿下遇刺了?可捉住了刺客?”

“捉了。”定王审视高相神色,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

有人在京城附近行刺王爷,这等事传到御前,高相管着有关的几个部司,自然难逃干系。

他毕竟担着宰相的头衔,儿女的事情再要紧,都比不过朝政,当即先询问关怀定王,得知其无恙,才自责几句。这样一来,最初兴师问罪的气势便弱了不少,他居于高位,自然也嗅出其中的不同寻常,听定王转述了当时的经过,倒有些犹豫起来。

定王也不着急,赐座给他父子二人,令他们慢慢推想。

高相坐了片刻,不欲就此罢休,便道:“既然事有蹊跷,微臣也不敢妄下断言。小女虽微,却也是皇上赐婚的永安王妃,此事说出来关乎皇家颜面,微臣会奏禀圣上,着令有司严查,还望殿下勿怪。”

这还是在怀疑阿殷了,定王皱眉。

今日的事已是个无头公案,若有人当场捉住了假扮阿殷之人,那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澄清真相。然而那人早已逃逸,当时又无旁人在侧,她换个衣裳妆容便毁了所有踪迹,想追查下去,着实难比登天。何况既然是有人刻意栽赃,动的是高相的千金,焉知那人没被灭口?即便有司追查能洗清阿殷的冤屈,找不到那罪魁祸首,便还是难以拔去高相心头之刺。

前番端午当众拒婚是迫不得已,定王毕竟不想与高家交恶,叫背后指使之人得逞。

眼瞧着高相父子要起身告辞,他叫了声且慢,待高相转身时,便徐徐道:“怀恩侯府之事,本王得高将军鼎力相助,父皇那日赐婚,也是希望本王与高相齐心协力,辅佐君上。流言和今日之事皆指着令嫒与陶殷,手法却又颇多漏洞,高相耳聪目敏,难道不知背后蹊跷?”

高相沉吟片刻,却是朝定王行礼,“或许有蹊跷,只是小女蒙辱受屈,为人父母,自当主持公道。”比起最初的含怒之态,这句话总算是平和了许多。

定王便只颔首,吩咐人送客,而后往藤院去瞧阿殷。

*

深夜的代王府中,各处灯火微明,却是寂无人声,莫说是别的府上入夜的酒宴丝竹,就连仆婢的言语都几乎不闻。

自代王搬出东宫后,这般安静冷清便是王府的常态。

书房之中,代王捧着一卷书,看得心神不定。耳边传来极轻的人语,落在他耳中却如雷声,当即掩卷道:“进来。”

屋门推开,走进个穿了夜行衣的劲瘦男子。

“回禀殿下,高晟刚从定王府出来。”他将面上黑布掀开,左脸的细长刀疤十分醒目。

“如何?”

“盛怒而去,不悦而归,看来他们确实有了嫌隙。”

“若不为此,我何必大费周章。刺客如何?”

劲瘦男子稍稍迟疑,沉声道:“属下问了那边,没有一人生还,都已被定王捉走了。”

“捉便捉吧,几个死人能瞧出什么名堂。”代王瞧向劲瘦男子,双目是与平时迥异的锐利,带着惋惜懊恼,斥道:“十个高手都拿不下一个武夫,要他们还有何用!你不是说此事稳妥无虞!”

这声音并不高,却震得那劲瘦男子当即跪地,伏低了身子请罪,“殿下息怒,是属下疏忽了!按说十人足够杀了他,没想到会有人惊动那边侍卫,过去营救。是属下考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去领罚,往后引以为戒。”代王并未有任何宽恕的意思。

劲瘦男子叩首应命。代王却又道:“叫人盯着定王府,若被他们查出蛛丝马迹,你知道该往哪里引。”

“祸水东引,属下明白!”

*

定王到了藤院时,阿殷已然睡了。

她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今日拼力死战,身上负伤不说,又被高妘的事折腾得各处跑,颠簸回到王府后上了药,随便用些饭菜果腹,便沉沉睡去——就连洗漱沐浴都没顾上,极度疲累之下睡得深沉,定王俯身亲她时,也没发觉。

浑身是伤的定王也有些熬不住了,回屋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吩咐阿殷准备入宫。

果然用完饭没过多久,便有人来传召,请他和阿殷进宫面圣。

自然还是为了高妘的事情,高相虽不似昨夜咄咄逼人,然而如花似玉的女儿被山坡上的荆棘划的满身满面伤口,他心疼之下难免当局者迷,面色颇不善。

定王和阿殷据实相告,永初帝哪能看不出其中蹊跷,安抚了高相几句,点了细心的刑部侍郎亲自去查。

待得高相离去,定王才将昨日遇袭的事详细禀明。

嘉德公主昨晚回宫后便跟永初帝禀报了此事,永初帝听定王说了当时的惊险,也觉惊骇。王爷遇袭自非等闲小事,永初帝并未声张,却拨了些得力人手,从那十个刺客着手,令定王严查。

过得几日,两边都有了消息。

第64章 2.5

定王遇袭的事情虽不好查,京中关于高妘的谣言却不算太难,永初帝钦点的那位刑部侍郎没两天就查出了结果。

刑部侍郎孟应瀚是孟皇后的兄长,当今孟太师的长子。孟太师年已古稀,曾是三朝宰辅,长女嫁给了柱国公崔家,次女当年嫁入王府,如今成为皇后,府中也是声名煊赫。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孟应瀚资质平庸,虽有孟皇后和太子的器重,年近五十,也只居于侍郎之职。倒是次子承袭了父辈的天资,虽只三十岁的年纪,官职却已与兄长平齐。

孟应瀚资质既平庸,又心向太子,大张旗鼓的查了一番,结果却是与高相所查到的完全一致——

谣言出处,是个叫陆贵的人。

陆贵是京中最平常不过的小老百姓,家里虽有些许资产,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这些年坐吃山空,早已将家产变卖殆尽。他既没有发家的本事,平日便总往赌坊里钻,一夜暴富的梦做了许多年,却只换来满身的赌债。这身份原本平淡无奇,蹊跷的是,他却是定王府一位统军石勇的小舅子,最近不知从哪里赚了笔银子,竟自换了身行头大吃大喝起来。

当日高相怀疑谣言出自阿殷,便是从他嘴里套了话,得知是受石勇指使,才认定猜测。

孟应瀚查到此处,与高相“不谋而合”,当即捉了陆贵审问,陆贵供认不讳,说他是受了姐夫石勇的指使,收人钱财,为人办事。

刑房里签字画押,因永初帝命定王和高相过问此事,孟应瀚便先将结果报了过去。

定王闻讯,当即命人备了马车,带着阿殷前往——两人伤势皆未痊愈,车中柔软,比骑马更益于伤口恢复。

到得刑房外,高相与高元骁父子二人也是早就到了。

众人一同进去,孟应瀚行礼完了,便将陆贵的口供呈上,道:“下官奉命细查此案,谣言确实是由陆贵散播。陆贵口称是受石勇指使,他是殿下府中的统领,下官不敢擅自提审,还请殿下明示。”

“这就是孟侍郎劳碌数日的结果?”定王哂笑,将那口供递给阿殷瞧。

阿殷粗略扫过,这陆贵倒是招认得干净,将何时、何处散出谣言写得明明白白,连同石勇如何嘱咐他、给了多少银两都供认得清楚。她自知这是攀咬诬赖,也不急着出声,将那口供递回给定王,抬头瞧向对面高家父子,便见高相往那陆贵走去,高元骁却正瞧向她,眉目冷峻——

定王是军旅之人,府中规矩严明,那石勇又是统领,若非上司授意,绝不敢私自造谣。

有高妘的诸般哭诉在,高元骁看着证据确凿的口供,面色更沉。与阿殷目光相触时,迅速挪开。

阿殷只笑了笑,朝定王拱手道:“殿下,是否将那人也提来?”

“去吧。”定王颔首,遂朝高相道:“令嫒为传言所扰,又牵系本王与陶殷,本王怕孟侍郎有不察之处,也安排人去探听消息,结果倒与这口供迥异。”他随手将那份誊抄的口供捏做一团丢在旁边的纸篓中,经过高元骁身边时,却以极迅捷的手势抽出他腰间佩剑。

高元骁下意识以为定王要杀人灭口,抢上去想要阻拦,却见定王剑尖落处,将陆贵的脸抬了起来。

他怔了怔,讪讪的退回到高相身后。

高相面色不变,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定王也未理他,只将剑尖微抬,问道:“本王再问你一次,当真是受石勇指使?”

刑房中光线昏暗,周围皆是森然刑具,因昨日才下了场雨,这会儿便觉闷热潮湿。陆贵招认前只受了例行的五杖之罚,此时腰臀疼痛,浑身感官格外敏锐,被这冰寒的剑尖抵着咽喉,当即吓出了身汗。他定了定神,有恃无恐的抬起那张痞气脸,对上定王的目光时,却是悚然一惊。

久在京城厮混,哪能不知杀神之名?

对面的男人身材高大面目冷峻,那双眼睛如万钧之刃压过来,威仪冷厉,令人不敢逼视。仿佛再对视片刻,自己所思所想便会被对方攫取殆尽似的。

陆贵想低头,却觉颔下剑尖贴得更紧,当即道:“草民…草民不敢…”

心惊胆战之下,竟自犹豫起来。

外头阿殷已奉命带了个满身褴褛的女人进来。那女人三十余岁的年纪,做寻常妇人打扮,只是此时昏迷不醒,衣衫沾着血迹,双腿软软的拖在地上,任由两个侍卫架过来,两边袖口是斑驳血迹,十根手指血肉模糊,指甲盖早已不见踪迹——显然是受了重刑。

侍卫将那女人往地上一丢,定王拿剑尖翻起她的面孔,朝陆贵道:“认识吗?”

壁上油灯微晃,那张脸并未受任何损伤,长得圆润福气,只是双眼紧闭,眉头深皱,愈发显得身上伤痕触目惊心。

陆贵瞧见那面孔,赫然变色,立即别开目光摇头道:“草民不认识,不认识。”他的话音未落,叮的一声,那把寒光闪闪的剑便深深钉在他面前的地上,剑柄微颤,每一下都荡过他鼻尖,寒气森然。

陆贵吓得双股颤动,抬头对上定王的目光,不寒而栗。

他再愚蠢,也明白定王这是什么意思——五杖已令他痛楚难当,若那女人身上的刑罚加诸于他…眼前这人是凶名赫赫的杀神,万千人的性命都视若草芥,他又算得什么?原本的有恃无恐迅速坍塌,恐惧汹涌漫入心间,他犹豫了片刻,终是低头——

“草民…认识。”泄气的声音,仿佛已放弃了反抗。

旁边孟应瀚虽不知这女人是什么身份,却也知定王此举是要让陆贵翻供,当即厉色道:“休得油嘴滑舌!”

定王哪容他在此放肆,目光利刃般盯过去,竟自逼得孟应瀚后退了半步。

他再不复初来时的客气之态,浑身威仪气势毫不收敛,如冷厉的剑锋出鞘,朝孟应瀚质问道:“孟侍郎原来是这样办案的?京中谣言源头共有五处,你却只查到陆贵一人?五人皆受此妇人指使,你却无知无觉?父皇信重托付,你却如此办案,岂非辜负父皇所托!”盛怒之下,他一脚将陆贵踢翻在地,厉声道:“从实招!”

这一声厉斥如同惊雷贯耳,陆贵被踢得肩骨断裂,威仪重压之下哪还敢油滑作伪,当即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草民不敢隐瞒…”他慌乱之中忍痛跪伏在地,不住磕头,胆战心惊,“我是受邱四娘指使去散播谣言,又是听她的吩咐将事情推给石勇。她,她说只要瞒过此事,就给我千两银子,草民不敢隐瞒,求王爷饶命!”

“混账!”这回出声的却是高相。

他最初便是被陆贵蒙蔽,认定传言出自定王府,甚至因此与定王言语对峙。如今听陆贵这般招供,怒不可遏,一把推开要过来劝说的孟应瀚,将陆贵已然重伤的肩头提起来,怒声道:“此言当真!”

“草民不敢隐瞒,不敢隐瞒。”陆贵又疼又惧,脸色陡变了,“确实是邱四娘教我去散播,当时除了我还有拐子街上的乞头,他也和我一样,收了银子为她办事,求王爷明察!”他不认识高相,深惧皇家威仪,自然只朝着定王求饶。

定王冷哼。

高相气得须发皆颤,猛然将陆贵推开,起身道:“先前是微臣失察,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

“高相爱女心切,人之常情。”定王淡声。

罪魁既已找到,邱四娘的身份和动机却还需深查。高相前两日听了不少孟应瀚的挑拨言语,如今深思之下,只觉其中颇多蹊跷,便朝定王道:“微臣有些疑惑,不知能否请殿下移步?”

定王颔首,吩咐侍卫抬起邱四娘。

后面孟应瀚想要留下这罪魁,话还没出口,便被定王截住了——“剩下几人本王会命人送来,有劳孟侍郎严加审问。”

说话之间,已同高相走远,带着邱四娘回去了。

孟应瀚未能拦下两尊大佛,满腔怒气皆撒向翻了口供的陆贵。发泄了一通,出了刑房,带人直奔东宫而去。

*

定王同高家父子出了刑房,定王吩咐人将邱四娘带回府中,却同高元骁、阿殷四人进了酒楼。

正是晌午时分,酒楼中宾客盈满,伙计见着定王,当即引向二楼僻静处的雅间,由随行的阿殷选了饭菜。

座中四人,高相与高元骁父子齐心,阿殷即将是定王侧妃,又以王府右司马的身份参与诸般事务,说话便能敞亮许多。高相久经朝堂,自有锐利目光,今日陆贵种种反应他皆看在眼中,自然信陆贵是受了邱四娘指使,落座之后,便道:“小女之事,多承殿下之力方能查明,微臣感激不尽。不知那邱四娘,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伙计端来的茶水饭菜皆由高元骁和阿殷亲自接来,高元骁面有愧色,见阿殷默然不语,便也未贸然说话,只沉默接来递去。

这头定王端然在座,道:“凤凰岭那日令嫒被推下山坡,本王便觉事出有异,回府后派人去深查,最终找到这邱四娘,是城西邱家茶肆的主人。至于她受何人指使,高相可听说过一个叫鲍安的人?”

“鲍安?”高相沉吟片刻,摇头。

“高相若有兴致,可探探他的底细,家在西珠街上。据我所知——”定王沉声道:“他的舅兄是太子近臣。”

高相微惊,“殿下的意思是…”

“鲍安必定也是受人指使,此事追究至何处,高相自可拿捏分寸。邱四娘就在本王府上,高相要提去审问,随时可以。流言之外,关于那日令嫒被推下山坡之事,本王虽还未查明,却已有了头绪——”定王声音一顿,便见高相双目灼灼。

高妘被推下山坡,浑身负伤,容貌受损,这在高家而言是极大的事,自然分外关心。

定王容色渐渐肃然,“不知高相是否听说过剑门,邱四娘便是其中走狗。”

“剑门…”高相沉吟片刻,面有茫然,旁边高元骁却道:“是个隐秘的江湖组织?”

定王颔首。

高元骁便朝高相解释道:“先前京中有几桩案子,都曾有人提及剑门。据说极为隐秘,里面却聚了许多三教九流的高手,专做许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等捏造流言的事先前也有过,只要有人愿意出高价钱,他们在京中会有人安排。殿下说有了头绪,难道凤凰岭的事也跟这剑门有关?”

“据邱四娘供认,剑门中有善易容者,今日也曾来京,只是她不知身份。”

他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高相毕竟不敢深信,阿殷便起身抱拳道:“凤凰岭之事,确实是有人冒充诬陷,下官敢以性命担保。下官与高姑娘并无恩怨,断不会做这种龌龊的事情。流言之事是有人栽赃,凤凰岭的事手法拙劣、意图昭彰,以相爷之洞察,想必能看得出来。”

流言之事既已查明,高相自然能察觉那幕后之人的意图,遂抬手示意阿殷免礼。

“微臣欲亲自审问邱四娘,不知殿下能否允准。”他说。

定王颔首,“高相随意。”

这般态度自是有万分诚意,高相当即举樽,将话题岔开。

待得一顿饭罢,罅隙稍稍消解。定王同高相先行,高元骁落下半步,对着阿殷面露歉然,“妘儿的事,是我误会了,还望你别见怪。”语气到底有些尴尬。自端午那日后,他便收敛了痴心,如今记着阿殷是未来定王侧妃的身份,行止也不似从前越矩。

阿殷只抱拳为礼,“高将军客气了。”

*

回到定王府已是后晌,两人才到了藤院,常荀便匆匆赶来禀报定王:“殿下,刚到的消息,鲍安在府中自尽了。”

“东宫这回倒是办得利落。”定王哂笑,招呼他入院。

此时盛夏酷热,三人在紫藤架下坐着喝茶,阿殷将刑房中的情形说给常荀听,末了叹道:“高相这回应该能看得明白。当日给高妘赐婚,原本就是太子妃提出来的,如今太子却又勾结剑门之人离间诬陷,尽朝着高妘下手,高相想必气坏了。可惜那鲍安自尽,若咱们捉了他送过去,岂不更好?”

“没用。”常荀摇头,取了果脯慢慢磨牙,“鲍安不可能出卖东宫,只会咬死不认。如今他自尽,反倒欲盖弥彰,高相自会有判断。”

“即便送到皇上跟前,他也不会认吗?”阿殷才剥好一枚荔枝,尚未入口便被定王中途夺去,气得她蹙眉怒目。

常荀见状强忍着笑,解释道:“即便鲍安认了,那也算不到太子头上。太子尽可推说他不知情。这原不是大事,闹得太大,反会令皇上不悦。”

“可他们存心离间殿下和高相,居心着实可恶!”阿殷还是愤愤的,微握的拳头藏入袖中。

“无妨。”定王瞧着她那神情,失笑。两人并肩坐在桌边,他在桌底下握住了阿殷的手,安抚似的,“我会找更好时机翻出此事。你的嫌疑洗清,尽可安心养伤。”触手的柔软令人不舍,他仗着常荀瞧不见,甚至还拿指腹轻轻摩挲。

阿殷面不更色,右手依旧举杯喝茶,左手却如游鱼滑脱,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威胁似的轻按腕间穴道。

定王一笑置之。

院中有凉风阵阵,定王心绪甚好,又问常荀那些刺客的事。常荀说从身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一样线索可供追查——那些刺客所服的□□虽各不相同,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一样叫乌荀草的东西。这乌荀草世间罕见,能用它制毒的地方并不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必定能有所收获。

定王满意,叫他放手去查。

常荀应命而去,阿殷也就势起身道:“卑职已有数日不曾回家,既然高妘的事暂时解决,殿下能否允卑职休沐半日?”

“不准。”定王抬头,数日阴沉之后,终于露出个笑容,“先陪我钓鱼。”

第65章 2.6

夏日暑热正浓,哪怕已到了后晌,地上依旧蒸笼似的。

阿殷跟着定王到了荷池边,因凉亭正对着西侧的太阳,便选了对面的树荫坐下。这一带水汽朦胧,沿水树木生得葱茏高茂,过了正午后便被树影遮着,此时倒凉快许多。

定王盘膝坐下,放了鱼饵入水,“昨晚你说想喝鱼汤?”

阿殷顿时喜上眉梢,“可以动荤腥了?”

这还是昨晚的事情。她负伤后连日喝药,那御医是新来的,据说医术颇高,开出的方子虽有奇效,忌口却颇多。这些天她遵着医嘱远离荤腥,每日清粥咸菜,喝得次数多了,脸都快喝成菜色了。昨晚定王去藤院看她,瞧她精神萎靡,问及缘故,她便随口说想喝点鱼汤补补,未料他还真记着。

定王睇她一笑,“可以。”

“那我可得多钓几条!”阿殷摆开架势,专心钓鱼。

远近无人,只有风拂水波,树叶飒飒。定王一直拿余光瞧着阿殷,如画的眉目令人眷恋,这样的绿水伊人,却叫他想起那日的寒潭。被十名突然冲出的刺客围攻时,他真以为自己会撑不过去——侍卫全都留给了嘉德公主,他去寒潭时从来不许旁人打搅,周围更无援手。凶险的围攻中,他想要应对已是拼尽全力,更没有半刻空暇去放响箭求救。

行走与朝堂沙场,见惯生杀之事,定王从前并不畏惧生死。而在那一天,他却觉得害怕。

因为从前的他少有牵绊,今时今日,却有了阿殷。母妃若没有了他,依旧能在深宫中念佛余生,阿殷呢?年华正茂的女孩子,礼部议定的定王侧妃,总不能就此守了活寡。更何况,他也舍不得丢下她。那十柄利剑穿梭,伤处疼痛不间断的传来,在他几乎以为要命丧敌手的时候,阿殷却带着侍卫前来营救。

那惊鸿一瞥的飒然英姿,比潭水湿身的玲珑身段更叫他印象深刻。

鱼饵被咬,鱼线微动,定王犹自出神,阿殷却有些急了。

“殿下!”她低声提醒,转头见定王正睇着她,不由一愣,“殿下?鱼上钩了。”

定王立时回神,听见她的后半句,立时挑动鱼竿,收了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阿殷却还沉浸在他方才的眼神里,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遂忍不住问道:“殿下在想事情?”

“在想那日寒潭的事。你率众救护有功,这两日还未谢你。阿殷——”定王抬眉瞧她,目光灼灼,“你说,要我怎样谢?”

习惯了冷肃威仪、冷静自持的的定王殿下,对上这样灼灼的目光时,阿殷不知为何,只觉他虎视眈眈。

她迅速眨眼寻思,瞥见篓中的活鱼,有了主意,莞尔笑道:“虽说保护殿下是我的职责,不过殿下既说要谢,那么卑职就却之不恭。这样,方才殿下说不准我休沐,不如就以此为谢如何?我今日钓几条鱼,殿下便准我休沐几日。”

“在藤院养伤又不用你上值办事,与休沐何异?”

“我是说回家休沐。”阿殷嘀咕,仰头道:“殿下就说愿不愿意?”

“可以。不过——”定王目光闪动,牵起笑意,“只算一刻钟。”

这怎么行!阿殷当然不满,立时瞪圆杏眼,“两个时辰!”

片刻后,定王妥协,“依你。”

*

阿殷最终钓到了六条鱼,换得六日休沐。

若不是中间和定王闲聊耽误了事情,阿殷觉得,她要钓十条鱼都不在话下。不过偷懒懈怠太久也不好,有这六日就足够了,可以和父兄去避暑游玩,可以约上傅垚上街走走,还能去转转暌违已久的兵器铺,很满足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踏着晨光进了静安巷,还未到自家门外,就见冯远道从自家门口打马而来。

她远远招呼了声“冯常侍”,到得近前才低声道:“表哥怎么有空过来了?”

“来看看秉兰和姑父,本想探望你,谁知你还没回来,殿下倒是看得紧。”他在前往北庭时便已察知定王之意,此时打趣而笑,见阿殷就要作恼,忙道:“事情处置得如何,应当无碍了?”

“高相已经明白情由,想来无碍。”阿殷伸手相让,“表哥再进去坐坐?”

冯远道却没有折返的意思,只道:“待会还要入宫,不能多留了。阿殷,皇上已知晓你的身份,往后若涉及,该拿捏好分寸。高家的事,从端午那日起,皇上对殿下就颇有微词,至今气也没消,你可提醒殿下几句。”

“表哥自己不去了?”

“皇上忌讳亲近官员跟皇亲往来,你难道不知?往后你成了王妃,我跟秉兰往来都不能太频繁。伴君如伴虎,从前只是听父亲念叨,如今算是亲自体味过了。”冯远道苦恼的皱眉,执着缰绳,同阿殷作别。

阿殷便也拱手道:“冯常侍慢走。”

待她进了家门将马交给新找来的门房,才绕过影壁,就见如意低头走出来,口中念念有词。她只顾闷头行走,走近了险些撞进阿殷怀里,才猛然抬头,旋即惊喜道:“姑娘你回来了?身上的伤可都好了?”退后半步将阿殷打量着,见她气色还不错,才鼓嘟着嘴道:“这几天可担心死奴婢了。”

“你家姑娘身手出众,对付毛贼绰绰有余,担忧什么。”阿殷大言不惭,笑吟吟道:“念叨什么呢,都不看路。”

“季夫人来了,吩咐奴婢去买些东西回来。”

阿殷闻言稍喜,“是外祖母?”

自季先生认了冯卿做女儿后,阿殷便名正言顺成了季家的外孙女。当年季先生与冯崇交好,两家女眷也来往颇多,季夫人膝下没有女儿,便格外喜欢冯卿这灵秀的姑娘,在季先生认冯卿做干女儿之后,她便也欣然做了干娘。到如今两下相认,终于有了个外孙女,便十分疼爱。

阿殷自幼少叙天伦亲情,如今得了这样慈和可亲的外祖母,哪能不喜爱的,三两步跑进去,瞧见里面头发半白的季夫人时,当即大步赶过去,“外祖母来了!”虽然穿着官服,却是以寻常女儿家的姿态屈膝行礼,笑声双靥,如绯色的蝴蝶扑扇而入。

季夫人年已五十,因保养得当,气色极好,当即将阿殷扶起来,“可算是回来了,还以为这趟又要扑空。”她并不知定王遇刺和阿殷受诬之事,听陶秉兰说阿殷有事在定王府暂住几日,只当她是有要紧公务在身,如今见着,便问道:“忙完了?”

“嗯,从今儿开始要休沐六天!外祖母若是想去外头避暑游玩,只消吩咐一声,我立马跟过去开路。”

旁边陶秉兰闻言失笑,“外祖母要的是乖巧孙女,可不是蛮横开道夫。”

“无妨,无妨。阿殷这样好的身手,拿来开道倒是我沾光了。只是有一样——”季夫人神色稍肃,拉着阿殷的手坐回去,缓声道:“礼部都定了婚期,算来也也只小半年时间,你却连半点都不着急?虽说皇家娶妻不必嫁妆,姑娘家该备的东西却也不能少了,你父亲疏忽这些,你也不知来问问我。还有秉兰,也不知替妹妹操心这些。”

陶秉兰赧然,“是我们疏忽,反倒要外祖母费心了。”

“我膝下没有女儿,当初可是拿你母亲当亲生的来疼。如今阿殷既是我的外孙女,这些事自然要操心。要准备的东西我已列了单子,方才也吩咐如意去采买一些,阿殷既然休沐,趁着这空暇,也该放下刀剑,做些女工。”

“外祖母!”阿殷从前只偶尔在陶靖跟前撒娇,如今对着季夫人,更是得心应手,软声道:“这六天休沐还是我钓鱼几个时辰才换来的,您就叫我缓一缓。过两天,我和哥哥陪您去城外上香如何?”

陶秉兰也道:“盛夏酷暑,城西寺里的泉水甘洌清甜,外祖母不想念吗?”

“就知道玩!也罢,总归还有点时间,这些东西慢慢准备也可,只是不可耽搁太久了。”季夫人瞧着陶秉兰,笑道:“等忙完阿殷的事情,明年春试有了结果,我也该操心你的事情。”

陶秉兰也已十六,从前临阳郡主虽提过此事,却都是捡着与代王有关的人家。

如今既已和离,过往之事搁下,倒确实该张罗起来了。

因季先生辞官不就,府中平常也无甚大事,季夫人既然过来了,陶秉兰和阿殷便苦留住,等陶靖回来一同用饭。祖孙三个顺道将出城上香的日子商议过,定在了四日之后。

待得陶靖回来,得知季夫人此来之意,大为感激,殷勤招待后,亲自将季夫人护送回府。

*

隔日,阿殷趁着闲暇,约了傅垚去逛街市。

两人倒有一阵子没见了,沿街将胭脂衣裳首饰铺子逛得尽兴,便往茶楼里暂歇。这茶楼就坐落在京城首屈一指的银楼对面,逛完街市的姑娘们多爱在此喝茶暂歇,她俩进去才寻了座位坐下,推窗取凉,目光一转,却瞧见了常兰惠。

常兰惠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同桌坐着的三个姑娘皆是金银绫罗,仆从环绕,想来身份也不低。

那边常兰惠正好也瞧过来,阿殷便冲她微笑,权做招呼。

傅垚虽也是官家千金,平常却甚少跟这些公府侯门中人往来,跟着打量了一眼,低声道:“瞧着倒挺和气。”

“这位是惠定侯府家的千金,与旁人倒很不同。”阿殷眼角余光瞥见常兰惠似往这边走来,有些诧异,便起身相迎。

这茶楼里布置得宽敞,桌间相隔较远,常兰惠缓步走来,没带半个随行,近了才道“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