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便是一笑,“难得上街走走,竟能碰见常姑娘,倒是有缘。”

“我兄长与陶姑娘同府共事,我们自然有缘。那日从凤凰岭匆匆离开就不曾再见过,如何了?”

这话问得暧昧,自然是碍着傅垚在场,常兰惠不知阿殷是否避讳,所以问得含糊。阿殷倒不会避着好友,又感念常兰惠那日的相助,便如实道:“高相与高将军那边已然解释清楚了,只是还不知高姑娘如何。”

“果真你是没去看她。”常兰惠笑了笑,道:“特地过来,就是想提醒你,她那边还是和从前想的一样。有误会罅隙并非好事,若有时机,你还是再跟她解释一番为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那里的心结还是得你出马才行。”

这道理阿殷明白,更知常兰惠的好心,当即道:“多谢提醒。待她气消些我再寻机解释,也许会更好些。”

“果真兄长夸得不错,陶姑娘通情达理。”常兰惠一笑,也不多逗留,起身作别。

阿殷谢她好意,亦起身相送。

旁边傅垚待常兰惠走了,挑眉笑望阿殷。

阿殷轻轻摇头。

“又不能说…”傅垚有些泄气,旋即道:“本来还想把四本书都还你,现在看来,待会只还两本。剩下的过阵子再说!”

“那可是我从他书房偷出来的,不能再拖!”阿殷板着脸——傅垚虽好动,却也爱看书,先前有几本书各处找不到,阿殷在陶秉兰书房瞧见,便想帮她借出来。谁知道陶秉兰待书格外吝啬,那几本又是绝版,死活不肯借,阿殷无奈之下,便趁他不备偷了出来。

傅垚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那我不管,即便你哥发现了,也是你背锅。”

“那我也会把你供出来!”阿殷说罢,忽然灵机一动,“忽然想起来,每回你想看的书都能在他书房找到,不如便收了这书房,往后想看就取?”

“那我却之不恭…”傅垚话到一半,忽然回过味来。她跟阿殷关系亲近,无人处也常打趣玩笑,立时明白了阿殷言下之意,面上微红,道:“打住!吃糕点!”

阿殷依言品尝糕点,唇边笑意却没能压下去——

季夫人说要给兄长张罗婚事,依傅垚和兄长的性情,若是凑到一处,似乎挺有意思。

*

阿殷终究软硬兼施将四本书从傅垚手中夺回,悄悄放回陶秉兰的书房。待得约定之日,季夫人如约带了膝下小孙女和阿殷兄妹,往城西的佛寺去上香,就着寺院后山里的清冽泉水冲茶,一日尽兴。

只是在离开时,碰见了几个熟人。

这佛寺因后山的泉水而出名,常有贵人往来,阿殷远远瞧见盛气凌人离去的寿安公主时并未在意。谁知道没走一阵,便见代王妃和临阳郡主也走了出来。不同于寿安公主的倨傲态度,这两人面色不甚好看,像是受什么气了似的。

她们三人从前感情甚好,出入皆在一处,今日却这般情形,怎不叫阿殷好奇。

回到定王府后,她当即找到消息灵通的常荀打探。常荀倒是知道些内情,说自从姜家被查抄后,代王和代王妃日渐不和,寿安公主只向着代王,代王妃和临阳郡主却流连姜家女眷,代王府中据说已有过数次小摩擦了。照这个情形下去,代王府上迟早要起内讧,到时候坐山看好戏,叫阿殷暂且别着急。

阿殷当然不会为这些事着急,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定王府的事——

据常荀顺着乌荀草探到的消息,那日凤凰岭的刺客,应该是和邱四娘同出一源,也是出自剑门。

第66章 2.7

常荀将探查的结果禀报上去,定王倒没觉得意外。

京城虽是卧虎藏龙之地,但敢在王爷和宰相头上动土,甚至派死士刺杀的人却没几个,假手剑门的亡命之徒便不难理解。只是先前关于高妘的种种事情皆是东宫出手,那么刺杀的事会是谁?

书房内冰轮扇出徐徐凉风,常荀来回踱步,显然也颇不安,“据我所查,剑门行事虽诡秘,却也知道收敛。刺杀寻常百姓小官的生意或许敢接,但要在京城外刺杀殿下…那可是百死莫赎的重罪。即便这些刺客是死士,接生意的人也该懂得掂分量——毕竟他们接生意也是为了混饭吃,犯不着自寻死路。这回他们如此嚣张,恐怕是有位高权重之人做后盾,殿下不妨想想…东宫?”

“东宫?”定王沉吟。

他也曾有过这猜想,却很快否了。做了二十余年的兄弟,东宫太子是个什么脾气,定王心里也有数。幼时太子确实仗着身份欺压,这些年兄弟间也是感情淡薄,太子心怀嫉恨,会同中宫皇后离间永初帝跟他的感情,这些事情定王也清楚。然而以太子的庸碌和求贤德仁善之名的心思,纵然想把他踩下去,却也不至于动刺杀的念头——

那日若非阿殷及时赶到,他怕已死于剑下。届时永初帝震怒彻查,未尝不会牵扯出幕后指使之人。

但凡被永初帝查出太子对亲兄弟下手,东宫之位必定难保。

即便太子可能受人蛊惑,以孟皇后的性子,也绝不会准他出此下策。

可这京城中,敢如此行凶的,还能有谁?

将可疑的人挨个推测一番,定王便带着常荀去了趟吟香屋,阿殷因为好奇,便自请跟随。

吟香屋里从前关押薛姬,如今却关着那位邱四娘。先前高相将她带到相府审问过后,不再怀疑,便会同定王一同入宫禀报永初帝了结此事。只是剑门的插足着实蹊跷,定王以怀疑她跟凤凰岭刺杀之案有关为由,求得永初帝允准,依旧将她带回王府关押,丢在这吟香屋中。

盛夏时节,吟香屋外草木葱茏阴翳,倒是难得的清凉岑寂。

阿殷推门进去时,邱四娘正缩在一张短榻上,嘴唇干裂面容苍白,神智已然昏迷,却在听见动静时身子微动。

定王府审问的手法不及内廷冷酷,却极擅攻击人的神智。似邱四娘这般人物,能被剑门安排在京城独当一面,自然经过磨砺,她不惧怕鞭笞拷问,却抵不住药物的侵蚀。最初两天邱四娘还硬撑着不肯开口,到后面精神实在熬不住,便将关于高妘的留言招供得干干净净。她手上沾着不少人命官司,又是如今握在手中关于剑门的唯一线索,定王自然没打算放过,这些天饮食中的药物未停,将她精神摧得更弱。

定王带着阿殷在门边站定,常荀缓缓踱步向前。

邱四娘的眼睛眯开条缝,却似畏惧明亮光线,立时又阖眼。直到常荀走至跟前,她才抬起眼皮,双瞳茫然,却沙哑的叫了声“水”。

常荀立定,取过一碗清水,拿瓷勺喂了些许,却不肯多给,拿水来换答案。

他虽出身世家,却自幼不受拘束,少年时将各处游历过来,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虽是锦衣玉食身份尊贵之人,做这等伺候人的活儿却也不笨拙,加之语声温和循循善诱,竟从邱四娘口中套出不少话来,却没有太大的用处——这邱四娘显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散播流言这等事虽交给了她,刺杀害命却非她所能接触。况她虽毕竟残存理智,能熬则熬,许多话便语焉不详。

常荀倒也没有不耐烦,迂回兜转继续深问。

那清水中混了药粉,邱四娘平常不肯喝,如今渴极了,哪怕□□也要喝下去。待得两刻钟过去,药效渐渐起作用,常荀总算挖到了想要的信息——邱四娘虽对刺杀之事毫不知情,却吐露出了她在京城的上司,城北一处歌坊的女管事。

出了吟香屋,定王当即派常荀去那歌坊抓人,回身见阿殷面色不对,问道:“怎么?”

“从前跟着殿下剿匪,也算见识过杀伐场面了。方才头一回瞧见这种情形,有些感慨罢了。”阿殷的声音略微低沉,抬头瞧着定王,“这位邱四娘被关在这里,可真是生不如死。卑职看她那样子,虽然皮外伤无碍,然而动弹不得,连近在咫尺的水都拿不到,几乎跟废人无异。她没想寻死吗?”

“能活着,何必寻死?她在世上还有牵挂的人。”

阿殷回头瞧一眼紧闭的屋门,有些意外,“她也会有牵挂的人?”

“即便那些不顾惜性命的死士,也能有牵挂,更何况她。邱四娘在那座茶楼里藏身已有数年,再冷的心也该对其中的人生出些感情。”定王忽然凑近些许,对上她双眼,含笑低声道:“没听说过吗,烟火温柔,最磨人心志。”

这突如其来的不正经叫阿殷一愣。

好在定王很快就又恢复如常,阿殷心跳在漏了半拍后又归于寻常,接着叹道:“邱四娘心有所系,常司马审问的手段又高超,那温言软语比刀锋利刃还利害。若是哪天我落到别人手里,碰上这样的手段,恐怕也没有招架之力。想想还觉得…有点可怕。”

“瞎琢磨什么!”定王失笑,拉过阿殷的手,才发觉袖下指尖发凉,不由微怔,“真这样想?”

这回倒是阿殷笑了,“这还能有假?倘若有人想对殿下不利,把歪心思打到我的头上,想将我这个不顶事又胆小的司马捉过去,从我这里撬王府的布防,也是有可能的…”阿殷越想,越觉得这担忧有些道理,“我可没有邱四娘这般能耐,万一到时候熬不住,岂不是就吐干净了?”

她几乎已经想象出了那场景,她被人捉了逼供,毫无反抗之力,如邱四娘那样…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定王侧头听她胡扯,唇边渐渐浮起笑意——“定王府这么多人,他们为何就捉你?”

他比阿殷高了大半个头,瞧着左近无人,不自觉便将手搭在阿殷肩头。

“我是王府右司马,知道的仅次于长史和常司马。而且我又是个意志薄弱的女子,很容易逼供。换了是我,也抓这样的人。”阿殷还没注意到这个,畅想得停不下来,又侧头道:“若真是这样,殿下可要及早来救我。”

假山之侧树木参差,斑驳光影落在她脸上,双眸如星辰明朗。

定王一笑驻足。

阿殷揪着他腰间衣裳,“法子我都想好了。上回配的香粉气味独特,往后我便用它。若我被人捉走,殿下派只大犬过来,必定能循着香气找到。我呢,做不到守口如瓶,也可以先想法子拖延时间,必不给殿下拖后腿。”

她平常都尽量维持王府司马的端庄,甚少有这般少女幻想的情态,偶尔流露一回,格外可爱。

定王凑近,分辨出了香粉的味道,果然香气独特。

“唔,法子很好。不过——”他就势将阿殷箍入怀中,“我不会让你被人捉走。”

“还有,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不止是王府的右司马。”

“谁若动你,我便灭谁。”——譬如凤凰台边易容诬陷阿殷之人。

林下风来,光影随之斑驳摇动,定王低头吻在阿殷唇上。

*

常荀办事倒是挺快,往那教坊走了几趟,虽然没动那位剑门的老板娘,却将这两月中往来人等摸得清楚,得知端午宴后,东宫属臣封伦曾前往其中寻乐。而在此之前,封伦从未去过那歌坊。

这位封伦,正是先前自尽的鲍安的舅兄。

定王听罢消息,面色更见阴沉。那位封伦他有些印象,只是个七品的官职,在永初帝为东宫安排的众多名士大儒之中,着实微末。

不过这也更合情理。

剑门毕竟是旁门左道,永初帝安排的臣子中纵然有为东宫忠心者,却都不会做这等龌龊事情,倒是这个封伦身份低微,又是从底下摸爬滚打起来的,更容易安排这些事情。只是以太子的心性,竟然会如此信重这微末之人,将刺杀亲王这等大事交给他去安排?

定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然而这是目下唯一的线索,定王虽存有疑虑,依旧安排常荀深查封伦。

半个月之后,常荀总算拿到了封伦亲笔写下的供认书信,说他是受太子指使,买通剑门刺杀定王。书信之中,将太子如何叮嘱、他与剑门如何联络都写得清清楚楚,除了流言和刺杀之事外,那日凤凰台上冒充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也是他买了剑门中人,乔装诬陷。

与此同时,那位易容假扮阿殷的年轻女子也被定王派出的右卫和永初帝调拨的人手捉回了京城,带入王府。

供认书信和人证都送到跟前,定王的脸色阴沉如墨。

第67章 2.8

七月流火,天气虽由热转凉,却依旧酷热难耐。

定王历时一个月,总算将凤凰岭上的事情查出了眉目,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心头压着疑惑,他并未立时定论,也未在外张扬此事,只在次日带着封伦的书信入宫交给永初帝,然后将查案的前后始末原原本本的禀明。末了,拱手肃然道:“儿臣奉父皇之命深查,目下只查到这些。封伦的书信儿臣并不敢深信,所以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已将封伦的供认书信前后看了三遍,面色亦越来越沉。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目光如重剑压在定王身上,声音都是沉甸甸的,“据封伦指认,是太子动手害你?”

这殿中空旷恢弘,四角皆有大缸盛放冰块,炎炎暑热之中,营出清凉天地。定王对上永初帝的目光,那双眼睛跟从前一般含着疏离狐疑,令他如被凉水浇透,脊背窜上寒意——纵然东宫庸碌,却是永初帝亲自择定立的东宫,前番鲍安自尽怕已惊动太子,这段时间里,东宫与中宫未必没有给永初帝吹过什么风。

桩桩件件都指向东宫,又牵系着见不得光的江湖势力,若真查实,东宫之位便是难保。以永初帝的性子,对着这封供认信会作何感想?

恐怕真如他所料,会怀疑这是构陷之举。

定王心中愈冷愈沉,声音便格外平静,“此书只是封伦一家之言,儿臣不敢深信,故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却反问道:“刺杀之事由你亲历,案子又是你来查,自然比朕清楚。这封信,你怎么看?”

父子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神色冷凝。

定王拱手,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儿臣认为,不可全信。”

“哦?”永初帝面色稍缓,歪着身子靠向旁边,摆出个稍微放松的姿势,“何以见得?”

“儿臣在凤凰岭遇袭时,那十名刺客出手皆是杀招,要取儿臣性命,儿臣九死一生,能够逃脱实属侥幸。那些刺客是剑门中人,应当无疑,不过封伦供认此事是由太子唆使,儿臣以为,此言有待商榷。父皇亲自抚养儿臣与太子长大,教诲儿臣当兄友弟恭,仁爱友善,太子得东宫大儒教导,更应通晓此理,应当不至于对亲兄弟出此杀招。再者——”定王声音微顿,对上永初帝的双眼,缓缓道:“儿臣遇袭是一件,有人暗中做手脚意图令儿臣和高相反目是另一件。前阵子儿臣办姜家的事,高相助力良多,京城中虽有人希望儿臣与高相不睦者,太子却是东宫之主,应当不至于如此不识大体。”

前半句话甚合永初帝心意,后半句却叫永初帝沉吟。

——刺杀手足的事情太子或许不会做,但要说挑拨跟定王越走越近的高相,斩断定王根重臣的关系,太子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定位所说鲍安的事颇为可信,若关于高妘的流言,乃至凤凰岭的推落斜坡的事当真是太子的手笔,太子的居心确实可恶,也确实不识大体。

至少作为国之储君,为一己私利而对相府动手,着实不分轻重。

永初帝皱着眉头将定王审视片刻,“所以你觉得,这是封伦在构陷?”

定位并未全盘承认,只是道:“关于刺杀的事,尚需再查。封伦是东宫属官,若是存心构陷,于太子不利。儿臣以为,父皇可召太子过来询问,或可澄清其中误会。”

永初帝扫过那书信,“就依你所言。魏善——派人召太子过来,不得延误。”

*

太子今日原想趁着闲暇去郊外避暑散心,被宫人急召赶来,身上穿的还是家常衣衫。他入得殿中,觉出气氛不对,瞧见定王眉目冷峻的站在那里,更是心中一跳,当即跪地朝永初帝行礼。

永初帝也不叫他起身,叫宫人把封伦的书信交到太子手上,淡声道:“看看这个。”

太子端然接过来,只瞧了片刻,面色大变,急道:“父皇,这是何人所书,断不可信!”

“先看完!”永初帝沉声,不怒自威。

太子只好战战兢兢的将剩下内容看完,那手竟自微微抖了起来,叫那纸笺发出抖索的声响。太子也觉出破绽,忙扔下书信,伏在地上辩白道:“父皇明鉴,这信是有人捏造诬陷儿臣,儿臣绝未做过这些事!儿臣…儿臣敢以性命担保!”说着抬头觑了定王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下了。

永初帝稳坐上首,“你不认得信上的字?”

“儿臣…”太子犹豫了下,道:“不认识!”

一直在旁沉默肃立的定王侧身朝太子拱手为礼,道:“这封信出自东宫属官封伦之手,那是个微末小官,皇兄或许不认识。不过,封伦所述的这些事情,皇兄也不知情吗?”——当着永初帝的面,他的态度不算咄咄逼人,却还是重重撞入太子的耳中。

太子按着地上冰凉的金砖,冷声道:“难道你觉得,这些指认属实?”

“不论是否属实,封伦的罪行已经分明。太子——”上首永初帝接过话头,待太子抬头与他对视时,沉声问道:“朕来问你,信中所述的事,你是否知情?”久居皇位之人,天威凛然。永初帝凭此天威震慑群臣,目光至锐利威压,绝非旁人能比。

太子被他俯视逼问,掌心竟自沁出了汗,面上也不自觉的渐渐流露惊恐。

他先前得孟应瀚的禀报后,即逼鲍安灭口以断线索,没了那个人证,封伦的罪行也只是他自己供认,应无旁的人证。如今永初帝召他来殿中对峙,也不知定位究竟掌握了几分证据…那三件事情,两件都是他所指使,唯有第三件绝对是攀咬!

太子有了些许底气,开口道:“这些事儿臣均不知情,是封伦攀咬诬陷。儿臣虽有治下不严之罪,却绝无谋害兄弟之心,请父皇明鉴!”

“没有谋害兄弟之心——”永初帝目光如鹰,逼视太子,“那么高家的事呢,是否属实?”

太子哪里肯认,当即道:“儿臣并不知情。”

砰的一声,永初帝猛然一拳砸在案上,惊得太子心跳骤疾。他强自镇定着抬头,便见永初帝满面怒容,右手按在铜铸的狮形镇纸上,仿佛再增半分怒气,就要将那镇纸砸下来似的。

太子心中大为惶然,欲待开口再辩,就听永初帝怒声道:“玄素,你说!”

“儿臣遵命。”定王自然也能感受到永初帝滔天的怒气——看来他已从太子的神色变化之中,察觉了破绽。

他并无迟疑,将方才跟永初帝所说的话复述一遍,除了鲍安的事,还将邱四娘供认出的歌坊、易容者如实说出,甚至连常荀是如何从歌坊挖出封伦,如何与人追查取得封伦的口供,都说得明明白白。

语声简练而沉静,如同陈述与自身无关的事情,却叫太子听得胆战心惊。

他没有料到,定王竟然已经查出了这么多东西!

从最初的镇定到惶然,再至此时的心惊,太子的面色已然显出苍白。他身在东宫,自然知道以储君身份勾结江湖暗客是多令人不齿,甚至在出手之前,已经想过万一事情败露会承担的后果——这两件事,他还承担得起。只是,封伦竟然会在暗中买通剑门的人刺杀定王,还将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太子只觉浑身冷汗涔涔。

他强忍惧意抬头,便见永初帝面色沉如寒冰,眸中却满是怒火。那是几近爆发的天子之怒,非他所能承担,太子惊惶之下,连声道:“父皇,儿臣觉没有勾结剑门刺杀定王,儿臣没有!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儿臣绝对没有…”

他的声音被闷钝的金石撞击之声打断,那座铜铸的镇纸被重重砸到他膝前,将金砖磕出个小坑,而后弹起,几乎撞到他的脸颊。

永初帝的怒声质问随即撞入耳中,“高家的事,你知不知情!”

这一声如炸雷轰响,击断太子紧绷着的弦。太子哪里还敢嘴犟硬撑,当即伏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儿臣…知情。”

“混账!”茶杯紧随而来,在太子面前的金砖上摔得粉碎,温热的残茶溅在太子脸上。

太子未料永初帝竟然会为这等小事震怒至此,惶惑而惊恐。

旁边定王也屈膝跪地,“父皇息怒。”

“这就是我的东宫太子!我的东宫太子!”永初帝没有息怒的意思,怒声道:“我真是选了个好太子!”

太子久得皇帝偏爱,虽也常受责备,却都是永初帝的教导,从未见过永初帝如此动怒。

他无力承受这般怒气,更没有定王那样的胆魄迎着怒气辩驳,听见永初帝那句话,深怕他生出动摇东宫的心思,一时间顾不得旁边的定王了,只求饶道:“父皇息怒,求父皇息怒。高家的事情是儿臣受了蒙蔽,一时糊涂打错主意,儿臣愿往高相府上赔罪,只求父皇保重龙体,千万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将近三十岁的人不住哀求认错,永初帝的怒火终于稍稍消解。

随即,目中腾起失望,冷声道:“高晟那边不需你去赔罪,你只想想,东宫储君究竟是何身份,该如何行事。”

太子连声应是。

永初帝缓了缓,才道:“刺杀玄素的事,既不是你安排人去做,封伦那边还需严审彻查。这件事交由玄素和刑部尚书去办,你不可插手。”旋即看向定王,“剑门的事过于蹊跷,他们今日敢刺杀你,明日就敢犯上弑君!将你查到的人全都送来,这等恶贼,朕绝不姑息!”

听这意思,是要将剑门连根拔起了?

定王见永初帝摆手示意他退下,也不再逗留,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永初帝才将目光落回太子身上,眸色翻滚,诸般情绪交杂。

这是他唯一的嫡出儿子,也是他寄予厚望、谆谆教导的长子。然而他的才干确实有限,行事又缺思量,如今有东宫众臣教导劝阻,尚且能做出这样荒唐糊涂的事,足见其才能,比之定王实在差了太多!

永初帝抓过魏善奉上的新茶杯,喝茶静气,太子便屏住呼吸继续跪伏在地,大气也没敢出。

好半天,永初帝才叹了口气,“这回行事,委实过于荒唐!东宫众臣也不曾劝阻你?”

这语气已然恢复了平常的严父姿态,太子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起身,只道:“这回行事是儿臣自作主张,众位先生并不知情。儿臣知道父皇器重高相,本无此意,这回也是一时糊涂思虑不周,还望父皇能够息怒。儿臣往后必当引以为戒!”

引以为戒之类的话,他已经说了数十次,永初帝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了。只是——

“我记得你方才说,是受人蒙蔽?”永初帝虽上了年纪,心思却依旧机敏。方才太子情急之下承认高家的事情,他虽觉话里不太对,盛怒中却无暇细辨,这会儿冷静下来回思,便觉出蹊跷来。

太子一愣,“儿臣…没有啊。”

“还敢抵赖!方才你说的话,以为朕没听清不成!”永初帝面色一沉,重重拍在案上。

太子眉心一跳,认真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似乎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他偷眼瞧着上首面目威仪的帝王,心知抵赖不过,只好低声道:“是那日代王兄曾提及此事…儿臣…儿臣一时糊涂,才会出此下策。”

“你是说代王?”永初帝猛然坐直身子,“这事是代王在背后挑唆?”

太子犹豫了下,才道:“代王兄说居于东宫不易,劝儿臣谨慎一些…他平常对儿臣多有襄助,儿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噤声,只诧异的看着永初帝的脸色。

那张脸上没有怒气,却愈来愈冷。原本稍显慈和的眉目都冷厉了起来,声音都像是冰窖里冻过的,“代王叫你对高家出手,你就言听计从?”不待太子答话,永初帝自己便寻到了答案,神情愈发冷厉,“你身为东宫,如何知道剑门之事?”

“是代王兄曾提过,封伦又说他有门路…”太子愕然瞧着永初帝的神情,终于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按照定王的说法,高家的两件事和刺杀定王的事,皆是经了封伦之手托给剑门去做,前两件都是他所安排,后一件是谁安排给封伦?而那封书信里,封伦却将这件事推到他的头上…

太子赫然色变,“父皇,儿臣明白了,是封伦,封伦!儿臣将他带来,就能审问清楚!”

“哼!”永初帝重重冷嗤,不待太子说完便拂袖而起,面色冷寒到了极致。

“太子才德不修,行事有失。传令下去,封闭东宫,太子思过,任何人无旨不得出入。”永初帝已经走到了帘后,稍稍驻足回头,以近乎悲悯的目光瞧着满面愕然的太子,冷声道:“你那个封伦,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明黄绣龙的袍角已经转至帘后,太子颓然坐在冰凉的金砖上,神情依旧错愕。

第68章 2.9

定王回府时,常荀和阿殷正在清知阁里等着。

曲廊两侧的荷花正在盛时,临近阁楼处有两支花苞亭亭而立,阿殷就站在栏边,绯色的官服在荷叶掩映下微摇,身姿比之荷花更见婀娜挺俏。定王在宫中攒下的积郁,在看到阿殷时扫去了大半,于是脚步轻快的走过曲廊,进入阁中。

常荀当即迎了过去,“殿下,情势如何?”

这阁中只有常荀和阿殷等待,此外别无旁人,定王走至案边喝茶润喉,道:“太子承认了高家的事,但凤凰岭的刺客,却不是他安排的——倒没出我们所料。”

“那皇上如何处置?”

“处置?”定王嗤笑,“太子从前做那么多糊涂事,何曾见父皇处置过?这事稍后再说,你先叫人将邱四娘和廖染挪出来,亲自护送入宫中东小门,会有人接手。若能见到父皇,连同你先前去过的歌坊,事无巨细都如实禀奏。”他转向常荀,神色稍肃,又嘱咐道:“廖染的性命暂时不能取,先留下右手。”

——廖染便是那日在凤凰台假扮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易容高手。

常荀有些意外,“将她们都送入宫中?那岂不是…”

“父皇应当是要对剑门动手,他既然要,送去便是。”

此言一出,常荀和阿殷均大为意外。庙堂之上汇聚名士大儒、才俊政客,江湖之中也不乏奇才能人,三教九流往来,各行其道,权贵有权贵的活法,贱民有贱民的生活,只要没做出谋逆之类的大事,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这回剑门之事虽可恶,细究起来也只是刺杀未遂,幕后推手尚未揪出伏法,皇上竟是要对剑门动手?

阿殷忍不住道:“皇上要亲自彻查剑门,难道他与旁的江湖门派不同?”

“我也不知。”定王沉吟,又向常荀道:“你先前查探剑门,可曾觉出异常?”

“似乎…没什么不同。”常荀也难得的疑惑起来,“做的是相似的买卖,行事也相差无几,只是高手多一些。唯一让我费解的是,看他们在京城的安排,怕已有很多年的积累,却一直没闹出过什么动静,直到两三年前才稍有声名,这倒与别处不同。至于其他的,在京城里旁人只敢在市肆下手,动静很小,他们敢把手伸到殿下身上,着实胆大妄为。”

这般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定王皱了皱眉,“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送她二人过去。”

这事情未免透着古怪,不过既然是君命,常荀自然不敢耽搁,当即走了。

这头阿殷才要跟定王详说,却见曲廊对侧蔡高求见,召过来一问,蔡高带来的消息叫两人都有些意外——

封伦竟然不知何时自尽了。

蔡高的面上有些颓丧,“常司马虽拿到了他的供书,到底无权关押,便安排人在周围盯着。方才有北衙的小将军带人闯入封伦家中,这才发现他已经自尽。据说死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意,屋里所有物件都齐齐整整,不像他杀。北衙的人已经带着他回宫了。”

这消息叫定王意外,转念一想,却又不算太意外。

先前他并不确信封伦供词的真假,即便有猜测也未经证实,所以哪怕怀疑封伦或许是潜伏在东宫的人,在他罪名议定之前,除了派人盯着之外,并不能如囚禁邱四娘那般禁锢他。封伦要在家中自尽,旁人还真没法阻止。

如今他这么一死,事情便更加扑朔迷离——

若此事是太子指使,方才殿上对峙,太子矢口否认,如今没了封伦,更是死无对证,即便有那供认书信,太子也可咬死到底。反过来想,封伦之死,也可猜做太子的安排。

若封伦是受他人指使,他这样从容自尽,必定已将所有线索毁了,即便想要追查,也没办法拿出铁证。

这买通剑门在凤凰岭刺杀的事情,便只能各凭判断,难有定论,端看如何判断。

阿殷默了片刻,道:“前有鲍安,后有封伦,这两人先后自尽,不管是谁的安排倒是将太子推到了尴尬境地。可惜封伦一死,这线索几乎断了,想揪出那个人来,就更加艰难。”

那个人是谁,定王和她都心知肚明。

定王面色微动,却未细说,在窗边沉吟许久,才道:“其实就算封伦不死,这事深查下去,也未必有多大作用。父皇心中有数,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处置。要紧的是剑门,我总觉得其中另有古怪。”

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定王走至案边坐下,阿殷瞧他心事颇重,便倒杯水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