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一年多,两人间早有默契,阿殷清楚他需要什么。

定王默然饮茶,闭上眼睛。

阿殷走至后面蒲团上跪坐,双手落在定王鬓边,轻轻揉动。她的指尖因为方才玩水,还带着凉意,贴在鬓间缓缓揉动,叫定王脑海中越系越紧的结解开些许。随着指尖的动作,定王的神思渐渐又清明起来,紧皱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他睁开眼,眼底阴云渐散——

永初帝在见到书信时的猜疑、太子的针对、代王的暗中手段,都只为自身谋利。这些纠在一处,着实令人烦心,如枷锁桎梏,令踽踽独行的他倍感疲惫。这浓重的疲惫,正渐渐被阿殷驱散。

定王忽然想到,这条坎坷的路上,他已有了同伴。

艰难困苦充斥人世,这样的相伴便弥足珍贵。如同冷夜独行时瞧见天际微光,令人期待晨曦的到来,愿意为追逐依旧的阳光,忍受眼前的暗冷。

他抬臂按住阿殷的手,缓缓握在掌中,侧身温声道:“陪我喝一杯?”

“好啊。”阿殷莞尔,因为身材高挑,跪坐时甚至比盘膝而坐的定王都要高上些许。她虽还是司马的打扮,官服冠帽俱全,在定王温和声音的蛊惑下,却总容易流露出女儿情态,杏眼中盛着笑意,眼尾轻挑的弧度风情绰约,眼神中隐约有了缱绻意味,比之初见时的十五岁少女更见韵致。

越来越像梦中那个陶殷了。

定王的手指停在阿殷脸颊,不自觉的越贴越紧,那个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又清晰浮现。

原以为将她留在身边就能保她周全,如今看来,这还不够。剑门与代王之间必有瓜葛,他们敢在凤凰岭明目张胆的行刺,焉知不会用旁的手段继续加害?届时若他自身都难保,又如何保得住眼前的阿殷?阿殷在京城的光芒已越来越耀眼,以代王的心性,不可能不记恨她,若没了他的保护,自是孤力难支。

算来算去,唯有彻底铲除代王,才可能将威胁尽数消去。

“阿殷,”定王目中渐添温度,仿佛感叹,“你没这么能干就好了。”

阿殷一笑,“若不能干,如何辅佐殿下?以殿下的眼光,恐怕也不会知道,天底下有我这么个人。”

“说的也是。”

——若不是她能干,他确实不会注意临阳郡主府的庶女,更不会知道,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一个阿殷,兼具美貌才干,性情洒脱笑颜明朗,牵动他的目光与心思,能够陪伴他同行。若不是她能干,两人绝难有交集,于是他依旧孤独,她继续困于身份,平白错过,岂非万分可惜?

定王的目光黏在阿殷脸上,深沉如幽潭,却分明藏着情意。

这样的凝视如磁石般令阿殷沉溺,瞧见他为剑门的事熬出的眼底浅浅乌青时,却又觉得疼惜。

她虽自幼失了娘亲,却还有父亲的爱护和兄长的照顾,他呢?

在定王府这么久,阿殷很清楚永初帝和太子对他的态度,更知道定王踽踽独行时背负着什么。论才干武功,英武果断,永初帝诸皇子中,定王可推翘楚。永初帝将东宫交给庸碌无能的长子,即使定王殚精竭虑,忠正事君,换来的也只是又用又防。永初帝究竟是怕定王羽翼太丰满威胁到他,还是因为庶出的身份?更或者,永初帝已不将他当儿子,只将他视为有点血脉关系的臣子?

君臣父子,有天堑之别。

阿殷猜不透君心,却略微能读出定王的心思。

深沉的眼睛对上慧黠的眸子,她眼中的光芒驱散定王心底阴郁,遂道:“陪我喝一杯?”

“好。”阿殷忽然凑过去,毫无预兆的在定王唇上亲了一下,盈盈笑道:“来到王府大半年,却还没跟殿下喝过酒,殿下想喝什么,我去准备。”

定王猝不及防,被亲之下意外而惊喜,微怔过后想要勾住她后颈,阿殷却已在蜻蜓点水后撤身退后。

“殿下若没有吩咐,我便取一坛十八仙!”她仿佛颇得意这般偷袭,噙着颇有得色的笑容,转身便走。

定王一霎时便起了将她捉回来的心思,足下蓄力,如箭支弹起,就想去揽她腰肢。

阿殷却反应极快,一瞧定王身形扑向门口,当即折转身子,自旁边窜出——那边的雕花门板已然卸下,外头是临水曲栏。她眼角余光扫见紧随而至的定王,嘴角笑意更深,入玉燕般飞身而起,足尖点在荷叶上,凌波踏水,飞渡荷塘。

荷叶摇动,绯衫滑过绿波,高挑的身影盈盈落在对面的白玉栏杆外。

阿殷驻足回身,故意朝定王拱手为礼,却是笑生双靥,胜于芙蓉。

定王瞧着她的身影,兀自失笑。

胸中郁气散尽,只有她方才的惊鸿之姿留在脑海。

飞檐翘角之外,阳光明媚,树荫深浓。

定王望着阿殷的背影,似乎听到了芙蓉花开的声音。

*

东宫被闭,太子禁足思过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一片沸然——永初帝登基至今已有九年,太子虽庸碌无能,却是永初帝亲自择定的储君,这些年固然受过许多责备,却从未遭过如此挫折。闭宫思过意味着圣意怎样的折转,朝堂中人心知肚明。

就连定王听到这消息时,都十分意外。

旋即,当日永初帝跟前只有定王和太子议事的消息传开,便有许多朝臣将目光投向定王,想从他这儿探些消息。定王并不欲在这个时候搅浑水,隐约猜出太子被禁足是跟代王有关,更知道永初帝近来心绪不佳,便也不妄动,每日除了例行公事,将一应应酬都推了。就连常荀都难得的乖觉,除了往来公事,也不曾跟谁特意往来。

倒是阿殷得了闲。

高家的事尘埃落定,定王府中近来也没多少事情,此事离婚期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定王便准她在家准备,只在有事时去王府。按着习俗,不论高低贵贱,新娘子在新婚当夜都该给新郎送个亲手做的东西,定王对此很期待。

阿殷尚未想好要送定王什么,便只在家偷懒。

陶秉兰为了准备秋试,近来住在监中读书,极少回家。陶靖因为永初帝临时起意去行宫避暑,随行外出,已有两日不曾回家,只剩阿殷带着奶娘守在家中,带着如意将近来街市上新出的糕点佳肴品尝了个遍。

这日天气阴沉,浓云堆积遮住日头,将连日的热气驱散许多。

阿殷前晌去季府看望季夫人,被季夫人留着用过午饭,眼瞧着天上似要下雨,便赶着先骑马回家来。

谁知道才进家门,就见门房的刘伯神色惶惶,匆匆迎来,未待他开口细禀,阿殷已道:“定王殿下来了?”说话间,便将马缰绳递过去。

“姑娘…”刘伯的话噎在喉咙,“姑娘早就知道了?”

“他们在这里,自然是殿下亲至。”阿殷抬起下巴,指着在门房侧小厅中的两个侍卫。他们是定王府右卫的人,阿殷常随定王出入,又担任过右副卫帅,自然熟悉得很。她进门时觉得气氛不对,习惯性扫向小厅,瞧见对坐喝茶的两道侧影时,就已分辨了出来。

两名侍卫当即起身行礼,阿殷便也笑着招呼,吩咐刘伯好生招待,旋即匆匆绕过影壁入内院。

院中凉风阵阵,定王坐在北侧井边的重檐歇山亭下,姿态挺拔。

奶娘带着如意等人侍立在屋檐下,仿佛是得了嘱咐,不敢上前打搅,只远远伺候。

那边定王侧身对着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便见阿殷一袭柔软的烟罗襦裙,身上是件象牙色绣海棠的半臂,盈盈立于门边树下,修长轻盈。漆黑的头发斜挽为髻,中间点缀两朵宫花,珠钗挑在鬓侧,上头流苏只及耳梢,别显俏丽明朗。

看多了她穿官服的精干模样,如今瞧她作此打扮,定王发现她似乎又长高了许多。玲珑有致的身材被柔顺的裙衫勾勒,腰高腿长,显出窈窕身姿,加之久经历练,面目添了沉静气度,一时间竟叫定王目光稍驻。

阿殷径直朝他走过去,惯常的拱手为礼,带着笑意,“殿下驾临寒舍,父兄却都不在,委屈殿下了。”

“我来找你。”定王示意她坐下。

亭中设有竹制的圆桌,上头有奶娘奉上的茶盘水果。

阿殷取了茶壶给定王茶杯续满,瞧他面有郁色,便问道:“殿下是有事情吩咐?”

“父皇前些天眼神邱四娘和廖染,又查封了那歌坊,派出亲信之人去查探剑门底细——剑门背后,果真有蹊跷。”定王声音微顿,“今日他吩咐我前往灵州,核查这些消息是否属实。看样子,他是要对剑门出手。”

阿殷正拿银刀破橙,闻言顿住,目光一紧,“剑门背后…难道是他?”

“还未查实,所以不能妄言。”定王行事依旧谨慎,望着阿殷,道:“我明日启程,归期未定。”

阿殷搁下手中的银刀新橙,“剑门既然…殿下去灵州,便又是场艰辛。我陪殿下同去吧?”

“你在京城等我回来。常荀会留在这边,有事同他商议,不可轻举妄动。父皇的动作必定会被他察知,你是我的侧妃,凡事皆可安排旁人去做,不可自陷险境,记住了?”定王的目光笼罩在阿殷面庞,见她点头,才松了目光。

肃然叮嘱过后,他便露出些许笑意,“我今日,只是来道别。”

“道别该折柳为赠,院外就有柳树,我去折一枝送给殿下?”阿殷打趣。

定王却摇头,“柳枝不能充饥,留着明日再送。先前在西洲的农家,你曾做过酸笋鸡皮汤,味道就很好。”

阿殷愕然,“殿下难道尚未用饭?”

“留了肚子,专等着你。”定王认真道。

第69章 2.10

酸笋鸡皮汤并不难做,阿殷爱吃这个,特地学过做法,味道还算可以。只是没想到,那回在西洲假扮夫妻时兴起露了一手,却叫定王给惦记上了。

午时将尽,阿殷哪能让定王继续挨饿,当即吩咐如意去准备,她亲自下厨。

定王闲着无事,便跟她到厨间帮忙。

家里的厨房不算大,却十分整洁,加之如意不时就会拿酸笋来做些开胃的吃食,食材也都是现成的。外头的风愈来愈凉,渐渐飘起了雨丝,定王掩上窗扇,吩咐如意出去,他亲自点火给阿殷打下手——从前行军在外,他虽不必亲自动手造饭,却也曾尝试过,这会儿虽不甚熟练,应阿殷的指点帮忙打理,倒也很顺利。两人自相识以来,都是定王吩咐阿殷东奔西走,今日轮到阿殷使唤定王,也颇新奇。

雨势渐盛,外头树木被打得刷刷作响,厨房里两人忙活,倒是别有意趣。

待阿殷将最后一味料置入锅中,已是酸笋的香气扑入鼻中,引人食指大动。

阿殷倍感成就,满足的嗅了嗅香味儿,旁边定王接过她递来的空盘子放下,站在她身后,“还要多久?”

“再熬片刻就好,殿下若是觉得饿,那边有今晨做的糕点,也可垫垫。”

“先等你的汤。”定王忽然从后面抱住她,下巴蹭过阿殷的脸颊。锅中的汤已经沸腾,酸香的气息入鼻,竟有种家常的温馨。

定王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跟母妃住在王府一处小院里,因为平常没有永初帝踏足,院子便格外冷清安静。母妃粗通厨艺,兴致起来的时候也会给他做吃食,简单的小厨房里香气四溢,他抱着碗趴在桌边,万分期待母妃做成的美味。后来他渐渐长大,永初帝受禅称帝,母妃跟着入宫,他有了这座王府,搬出来独住。

王府固然富丽堂皇,巍峨雄浑,却总显得空荡冷清。

那之后金莼玉粒,京城里有名的厨子在宽敞的大厨房里做出种种吃食,精细而美味。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过任何期待——

就像小时候等待母妃开锅盛饭,那种雀跃的心情,比吃到美食更令人高兴。

如今站在陶家这座小厨房中,外头雨声弥漫,将京城各处的喧嚣隔绝开来,他同阿殷亲自整治一碗酸笋鸡皮汤,竟叫他生出久违的期待。数年的杀伐冷厉,寒夜独行后,陡然寻回旧时的快乐,格外触动心底。他甚至想再吩咐如意去买些菜,他来给阿殷做几道尝尝。可惜后头还有事情要做,他不能耽搁太久,也只能等从灵州回来了。

不过临走前能在这雨声里与她消磨,却也令人愉悦。

定王低头亲了亲阿殷,“来你这儿蹭饭,果然是对的。”

“可打扰我做饭,却很不对。”阿殷侧头觑他,见他眉间最初那点郁郁已然不见,便盈盈一笑,“殿下跟着去了行宫,既然是避暑散心,晌午必定有宴席。如今太子不再,就只有殿下和永安王,殿下怎么却逃席过来了?”

“宴席很无趣。”定王将她抱得更紧,“太子被禁足,皇后见到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父皇虽在行宫,心思却还在朝堂,母妃这回又不在,坐着也是无事。倒不如来找你。”

锅中的汤已然鼎沸,阿殷示意定王取过空的瓷盆,将香喷喷的汤盛入其中。只是她惯于舞刀弄件,在这种事上毕竟生疏,贸然伸出手被烫着,立时将指头送到唇边吹了吹没敢再拿。

定王自取过来放入盘中,取了两副碗筷,半点都不见外的进了隔壁屋中。

阿殷紧随而至,盘中放着几样糕点。

她这一顿饭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待功成出来,如意已经按吩咐从街上买了几样饭食过来——酸笋鸡皮汤固然味道不错,定王毕竟是正当盛年的男子,单只靠这汤和糕点能济什么事,仓促之间来不及做主食和其他菜,也只能就近买些熟食了。

糕点和饭菜依次摆开,两人费了不少心神做出的酸笋鸡皮汤摆在最近处。

这一顿自然吃得格外香甜,哪怕阿殷已在季先生府上用过午饭,也还跟着吃了一小碗。

定王倒是吃得酣畅淋漓,第四碗汤下腹,才满意的搁下碗筷。

“等我回来再做一次。”他睇着阿殷,叮嘱道:“这段时间就在家里歇着,少外出。”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难得有空,哪能不去外头逛逛?”

“父皇要对剑门动手,他未必不会察觉。京城中人心叵测,远比你所想的危险,阿殷——”定王按在阿殷的肩上,觉出女子独有的瘦弱,“听话。我不在时,凡事都找常荀商议,万不可轻举妄动。想出去散心,等我回来安排。”见她并不认真,忍不住屈指敲在眉心,皱眉道:“剑门若真与代王有关,他绝不会束手待毙。反守为攻的事,他从前很会做。”

这样一说,阿殷才渐渐收了面上嬉笑表情。

“如果剑门真的与他有关,会怎样?”想到可能的结果时,阿殷的面色终于肃然。

定王眸色愈深,沉声道:“能叫他万劫不复。”

阿殷呼吸一顿。

万劫不复?

就是说…永初帝不会再退让隐忍,会拿定王去灵州查到的事为证据,将代王铲除?若果真如此,代王必定不肯坐以待毙。他只是先帝的皇子,难以在宫中做什么,便会往定王头上打主意。从前以太子为棋,借着她来挑拨高相和定王,焉知这回不会故技重施?

她迅速瞧出了其中利害。

“殿下放心。”阿殷看向定王,态度已然笃定,“我会有分寸。”

西洲的悍匪不足为惧,京城的冷箭却最难防备,她自然知道该谨慎保全。

定王嘱咐已毕,便也不再逗留,道了声“等我回来”,便起身辞别。方才一阵疾雨,此时雨势已歇了不少,淅淅沥沥的随风斜飘入窗,沾在脸颊冰凉。

定王也不打伞,叫阿殷在檐下留步,自出门大步去了。

*

阿殷这里得了嘱咐,果真没轻举妄动,即便往街市买东西,也要由陶靖陪着同往。

先前季夫人吩咐置办的东西渐渐都备了起来,只是要送给定王的东西依旧决断不下。她早年困在郡主府中,习武读书之余,也曾学过针线,小物件上固然能拿得出手,大的东西却全无经验。

这是新婚之夜送给定王的东西,自然马虎不得。

可是要送什么呢?

想来想去,最终决定送个香囊,上头的绣饰却非女儿家惯用的花鸟吉祥之物,而是一只麒麟,与定王所赠作为免罪玉牌的的那枚麒麟玉佩相似。阿殷连里头要装的香都想好了,就选先前配的玉露香,香味独特,沾衣不去,如初夏晨光里的晶莹玉露,男女皆能佩戴。

如她先前玩笑时说过的,久佩此香,若有日因事走散,还能循着此香寻到彼此。

而麒麟神骏,才能杰出,与龙凤龟并为四灵,很适合定王的身份。

阿殷觉得这主意甚妙,遂开始绣制。

不去沾惹外头的纷扰,沉下心来备嫁家中,时日倒是倏忽而过,转眼便是中秋。

陶靖这一日正当休沐,陶秉兰也从监中回家,共度佳节。这一夜是本该是阖家团圆时,然而冯卿早逝,芳踪杳渺,陶靖追思往事,决定带着阿殷和陶秉兰取城外给冯卿上香——次日正巧是冯卿的冥诞,该当去佛前上柱香。

城外的铁峰寺虽无盛名,却是当年冯卿进京后极爱去的地方,据说在这寺里为亲人祈福,十分灵验。

父女三人纵马而去,因陶靖闲时常来寺中,那沙弥认得他,便先引他们去烧香。寺里今日添了不少香客,多是在京城求学谋生之人为远处的家人祈福,缭绕的香火之中,各自承载一段故事。

在寺中盘桓了一阵,陶靖带着兄妹二人往后山去。

那边山势虽险,风景却奇秀,如今秋高气爽,站在山腰可以看到整个京城,开阔舒朗,是陶靖最爱去的地方。

谁知三人还未靠近,远远的便见有个人站在山腰的巨石上,独自迎风而立。

阿殷微愣,“那是…临阳郡主?”

“是她。”陶靖皱眉,也觉意外。

三人今日是为冯卿而来,却在此意外碰见害死冯卿的凶手,各自面色渐变。

临阳郡主——被褫夺郡主封号之后,她的身份便只是姜家的女儿姜玉妩——却并未察觉,木偶般站在石上,任由山风烈烈吹来,冰冷的灌进脖颈,让浑身冰凉。

她的脸上残留泪痕,望着京城,目光茫然。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是尊贵雍容的郡主,应邀赴皇家宴席,与代王和寿安公主同乐。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是京城中权势鼎盛的侯爷,母亲还是先帝册封的诰命,兄弟姐妹,无一不尊荣贵重。而今日,那些却全都坍塌了。

父兄被斩首,母亲被流放,昔日显赫鼎盛的怀恩侯府姜家,如今只成为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她呢?曾经有多骄横跋扈,多烈火烹油,此时便有多茫然无助、冷清萧瑟。

这个地方姜玉妩曾经尾随陶靖来过多次,试着猜想陶靖站在此处时在想什么。她没能猜透那个男人,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一座天下人仰慕敬畏的京城,于她而言,与府中的华屋丽舍无异,她可以骄横无阻,任性肆意。因为她是郡主,是姜家的女儿,注定锦衣玉食,骄逸奢侈,天生便比那些蝼蚁般的贱民高贵。所以她仗着权势除掉令她不悦之人,夺走旁人家园田产,甚至夺走别人夫君孩子,都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对那些卑微的反抗嗤之以鼻。

时至今日,她再度站在此处,却发现从前的她如在梦里。

那些权势恭维、敬畏阿谀全都成了泡影。

就像她对陶靖的十数年追逐,不过是个执拗天真的梦。

父兄已被斩首,家中女眷已遭流放,曾经对她颇多照顾的代王和寿安公主,也在姜家倾覆后渐渐舍弃了她。曾以为在这繁华京城能呼风唤雨,如今却只剩走投无路,沦落如丧家之犬,京城之大,她竟不知该如何安神行走。昔日尊荣如云烟渐散,如今只剩吹彻骨髓的寒冷。

而她,竟然还想苟活。

姜玉妩抬袖将眼中的朦胧拭净,并未察觉不远处泛着寒芒的箭头——

阿殷和陶靖各自拿一枚袖箭,冷然对准了临阳郡主。

破家之恨背负了十六年,今日,是天赐的清算良机。

山风吹过,茅草摇动,两支平淡无奇的箭支携着疾劲的力道破空飞出,射向姜玉妩的腘窝。那边姜玉妩甚至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这疾劲的力道带得屈膝向前,扑向面前的陡峭山坡。

姜玉妩的眼中满是惊恐。

*

临阳郡主姜玉妩死了,被人以短箭射下悬崖,栽折了脖颈,在阖家团圆的中秋之夜,凄然死在佛寺后山,直至两日后才被人发现。

代王派人将她下葬,却未惊动谁去彻查。

当初姜家煊赫鼎盛,明里暗里已不知欠了多少血债。姜玉妩做临阳郡主时便纵横跋扈,曾为侵占田地庄园逼得许多人家破人亡,手上也沾着不少人命。如今有人来寻仇,且除了两支短箭外没留任何痕迹,自然也没人愿意为她出头,作势查探了一番,便成悬案。

而在陶家,阿殷跟着父兄给娘亲上香遥祭之后,便将姜玉妩抛在了脑后。前仇旧恨已然清算,姜家倾塌,骄纵的临阳郡主也凄然收场,不值得人再费半点神思。虽然京中还有代王虎视眈眈,路却是越走越宽了,往后的路更令人期待。

只不知定王在灵州是否顺利。

阿殷曾在凤凰岭体会过剑门的凶险,夜深梦回之时,便总多几分担忧。渐渐的,她又觉出些不对劲——

这些夜晚,她家外面似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第70章 2.11

阿殷察觉有异后并未打草惊蛇,又留心了两夜,发现外头虽有人趁夜潜伏,却并未做过什么。她心中难免狐疑,便在吃饭时将此事告诉陶靖,谁料陶靖听了,只是一笑,“来人是友非敌,不必惊慌。”

“父亲早就知道?”阿殷汤匙顿住。

陶靖笑望女儿,“十天前就已有人守在咱们院外,你这会儿才察觉?”

阿殷撇了撇嘴。她虽曾做过侍卫,做的却多是随行守卫等事,论机警,哪能比得上他?遂道:“他们只是在外潜伏,又没闹出任何动静,我哪能察觉?你女儿还没厉害到那个程度。只是前几天觉得不对劲,这两天留心观察,才发现他们似乎也没敌意。父亲说是友非敌,难道知道他们的来路?”

“定王人虽不在,心却还在京城。”

阿殷闻之微讶,“他们是定王府的人?”

陶靖颔首,道:“前阵子碰见常荀,他说定王有消息递到,叫他派人守在咱们住处。这阵子京城里不大太平,代王私底下动作不少,恐怕是定王殿下在灵州查出了要紧的事情。这几个侍卫守在外面,多一层防卫,你当做不知情就是。”

阿殷一勺甜汤才送入口中,不由皱眉道:“父亲又瞒着我!害我担心好几日。哼。”

她近来甚少舞刀弄剑,连喜欢的骑马驰骋都强忍着没去。待在家里将女工练字等闺中事情做多了,钗簪绣裙在身,便更易流露姑娘家的情态,反比先前穿着司马官府时更见鲜活灵动。十六岁的姑娘虽已长开,在陶靖看来,到底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少女,他忍不住揉揉阿殷发髻,“只是想看看你是否机警。”

“那父亲觉得我够机警吗?”

“还算可以。定王府的侍卫都不差,那日常荀还开玩笑,说你近来在家中养得失了机警锐气,不会察觉这些侍卫。如今看来,却是她失算了。”

阿殷得意而笑,“常司马未免小瞧人!”

陶靖笑而不语,阿殷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念及定王的安排,唇角不免翘起。

自定王远赴灵州后,她便留在家中极少出门,连王府都没再去过,更不曾见过常荀。定王性情沉默内敛,虽然如今好转不少,习性却未改变,这般在外查探,又是在剑门盘踞的灵州,处境危险,难保不被人窥探,所以至今只言片语的信都没写过。她都以为定王已忙得忘了京城的事,却原来他还记得。

只是他如此安排,想必是在灵州收获不小,已然行走在刀锋之上。

阿殷既喜且忧。

按捺了一天,次日到底没忍住,由陶靖陪着去了趟定王府,从常荀那边问定王的消息,顺便清算常荀小觑她的账。

自去灵州后,定王虽未写过书信,却也有极简短的消息送回,府中往来皆是独有的渠道,能够阅信的,目下也只常荀而已,就连长史都不能尽知。

据常荀的消息,定王在灵州虽遇到点波折,却都一一化解。加之这回永初帝派去灵州的不止他,还有位专为永初帝办事的高人,利落的凋了当地官员安排协助,他本人倒没什么大凶险。只是灵州闹出动静,代王在京城必能得到消息,其中不少消息恐怕还能碰到代王痛处。为免代王趁着府中空虚骤然发难,便叮嘱常荀格外留神。

阿殷详细听过了,总算稍稍放心,虽有侍卫在外守护,日夜也总格外留心。

*

待得八月底,天气已渐渐转凉,几场秋雨过去,难免要添两件秋衫御寒。

这一日依旧秋风萧瑟,整座京城都笼罩在冷雨之中。阿殷的香囊已然绣好,这几天忙着调香,却因这雨势缠绵,难免烦恼,且这等天气没法练刀提神,便只提笔在窗下练字。

晌午才过没多久,便听外头传来马嘶。

推窗瞧出去,外头两人戴着斗笠雨披走进来,却是陶秉兰和冯远道。

阿殷当即搁笔迎过去,在客厅外对着冯远道福身行礼,同陶秉兰一道入厅。

如意奉茶端果,阿殷有阵子没见冯远道,询问近况,才知道永初帝从行宫回銮后便格外忙碌,甚至还摆驾往城外佛寺去了两回。冯远道身为散骑常侍,随侍御驾,从那格外森严的防备中,也能嗅出不寻常的气息。只是他毕竟身在御前,许多话也只能点到即止。

然而这已经够了。

永初帝的具体打算,莫说是她这么个四品小官,就连定王都不可擅自打听,阿殷自然也晓得分寸。兄妹二人留着冯远道对弈,待申时陶靖下值后回家,冯远道才说明来意——

当年他祖父冯太傅被人诬陷牵连,冯家遭流放后,冯崇于秋末染疾未愈,死在了流放之地。永初帝登基后,他父亲得以赦免,在梁州乡下做教书先生,也将祖父的坟冢立在了那里,时常祭扫。如今八月底,离祖父忌日只剩二十余天,他已跟永初帝告假,要回梁州一趟,祭扫祖父坟墓。据他所说,永初帝当年常与东宫来往,对冯太傅颇为崇敬,这回特地叮嘱,叫冯远道代为祭扫。

而冯远道今日来陶家,便是想问问陶靖和阿殷兄妹是否要打着季先生的名号与他同去梁州,祭扫过冯太傅,回来途中还可绕道南郡,去祭扫阿殷的娘亲。

阿殷闻言默然,同陶靖对视。

她去年在西洲时就想过去南郡看望娘亲,只是未能成行,中秋那日去寺里进香,也曾提及此事。若搁在平常,阿殷必定要跟着冯远道同去,只是此时…

“时机恐怕未必妥当。”陶靖皱眉,也不隐瞒冯远道,“皇上派定王殿下远赴灵州,你也该知道其中利害。常荀前阵子才加派人手守在这周围,此时贸然出京,便是自曝于险境。非但阿殷可能受贼人所害,甚至定王殿下也可能被影响。”

“我也是拿不准,所以来问问。如此说来,确实不妥。”冯远道望向窗外,面露忧色。这座小院所在的静安巷只是经常中平淡无奇的普通处所,院中屋宇厢房,也与别处无异,比起定王府的守卫森严,确实太简易了些。他出自定王麾下,曾跟着定王出生入死,如今虽随侍君王之侧,却时刻未忘旧日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