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便又夸赞两句,因永初帝说起处置几位曾为代王办事的官员来,太子接着话茬,又狠狠夸赞了定王一通。说他孤身前往灵州,深入剑门腹地,揪出那些隐藏的逆贼,着实胆略过人。而阿殷在京城又以身为饵,深入虎狼凶险之地,为翻出大悲寺之事立下汗马功劳,这份胆识魄力,丝毫不逊于隋铁衣云云。

说来说去,便是说从去年至今,定王履立奇功,身边更是人才辈出——

在北庭有舅舅隋彦镇守边境,又有岳丈陶靖统辖数州兵事,就连从前在他府中的区区典军,如今做散骑常侍,能力也令人刮目相看。更兼他早年立下军功,得武将钦佩,这份勇武谋略,令他这个太子都自叹不如。

一番话说得十分谦恭,末了还不忘跟永初帝表孝心。

“儿臣蒙父皇教诲,从前行事,却有许多错处,比起玄素来,着实惭愧。往后儿臣必定听从诸位先生教诲,与玄素协力为父皇分忧,必不辜负父皇的教导。”

“如此甚好!”永初帝对太子寄予厚望,数番苦心教导,如今看他禁足思过颇有成效,自是赞许。

只是定王听着不对劲,瞧见永初帝那渐渐收了慈爱的眼神时,心中也愈来愈沉。

他当然听得出太子那番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定王他在皇上身边和军中都有亲近的人。加上他本就骁勇善战,功劳卓著,再往前恐怕就该是功高震主、染指军权了。

看永初帝的神色,显然也是起了这样的疑虑。

纵然知道这位皇上从来只拿太子当儿子、拿自己当臣子,瞧见这反应时,定王依旧觉得心寒。却也不会坐以待毙,“陶将军和冯远道能得赏识,那是父皇眼光独到,识人善任。皇兄说这是臣弟的功劳,臣弟着实惶恐,更别说隋将军镇守边关是忠心事君,深沐皇恩,职责所在。”遂扯出稍许笑意,“皇兄谬赞至此,往后臣弟就得更尽心竭力了。”

永初帝笑了笑,“太子夸得原也没错,这半年倒是辛苦了你。”

遂起身出了承乾宫,往皇后处拜见过,才叫他们自去谨妃宫中。

*

谨妃的宫室颇为僻静,两人进去时,谨妃刚歇觉醒来。

阿殷除了端午那日在清宁宫宴席上匆匆一瞥之外,就没再见过谨妃。如今再见,却觉她似比那回还消瘦了许多,被宫人扶起的时候还忍不住咳了几声,像是身子颇为虚弱。

然而即便虚弱,瞧见儿子携新妇过来时,谨妃面上还是笑意和煦。

“这就是阿殷了?”谨妃叫人将阿殷的绣凳摆在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难怪玄素转了心性,确实是个难得的姑娘。容貌自不必说,先前听说你立下的那些功劳,就知道有多出众。玄素是个冷清性子,脾气倔起来跟臭石头似的,往后你还要好生劝着。”

“儿臣记住了,”阿殷目光稍错,便见定王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她极少见定王露出这般表情,眼神稍驻,便听谨妃又咳了两声,忙取了桌上茶杯递过去。

谨妃就势抿了两口,喘了口气。

“母妃又犯咳疾了?”定王皱眉,瞧着外面暖热的日头,“这才没到腊月,怎么今年这样早。”

“许是前几日下雪受了冷,这两日病势是沉重些。”谨妃一笑,纵然病容略带憔悴,眉目却是疏朗贵丽,“好在你如今成了家,我心里高兴,这点毛病过两天也就无妨。”虽如此说,才说了没两句话,就又咳嗽起来,慌得旁边宫女忙过来伺候,叫人去请太医。

阿殷亦侍奉在侧,瞧着谨妃这副病重的模样,忽然想起件事情。

似乎是十七岁那年的春月,京城各家过完了年,依旧喜庆热闹的时候,宫里却传出了丧音。后来她才知道是有位娘娘殁了,临阳郡主因此入宫致哀,回来时还念叨那位娘娘殁得真不是时候,让她都没法外出踏青——据说那娘娘是位王爷的母妃,位分不低,所以皇帝命人治丧,临阳郡主连着三日入宫拜祭。

阿殷当时跟宫廷没半点纠葛,因为期盼陶靖回家,当时虽也换了素服,因这场丧事对她影响太小,且宫中也常有妃嫔辞世的消息,便也没放在心上,过几个月便忘了。

如今想来,那位诞下王爷的娘娘,不是谨妃是谁?

重活一世,她光顾着欣喜于姜家的倾覆,竟将这样要紧的事给忘了!

第77章 2.18

阿殷辞别谨妃时,总有些心神不定。

她方才仔细回想了前世的事情,当时殁了的确实是谨妃无疑。如今看她的病情,难道真要在明年春月里,眼睁睁看着谨妃离世?阿殷但凡想到这个可能,便觉得心中郁塞难当。

走出宫门进了马车,傍晚的护城河边风渐渐冷冽,车厢内倒也不算寒冷。

这车厢底下单独设了暗格,里头烧着银炭,虽不及屋舍中所烧的那样暖和,到底能给车厢里供些暖意。

阿殷除下罩在身上的大氅,随手取了手炉抱着,犹自思索,“母妃年年都要这样咳嗽吗?”

“年年如此,深冬和初春尤其容易发作。”定王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思及谨妃,眉目冷峻。

阿殷察觉他的紧绷,猜得是跟谨妃有关,犹豫了下,问道:“谨妃娘娘也是武将之家出身,虽然不像隋小将军那样带兵打仗,想来自幼也会习武强身,怎么如今却病到如此境地?”

“母妃从前身体很好,生下我之后才落了病根。”定王并没解释其中因由,只将阿殷肩头摩挲着,“眉头紧皱,是有心事?”

“我只是觉得,母妃这回病得太重,令人担忧。往年也是这样严重吗?”

“往年多是进了腊月才发作,今年不知为何提早。”定王对于医道知之不深,担忧却束手无策,“虽有太医每日照看,却也没见起色。”

阿殷靠在他胸前,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往年都要腊月才发作,怎的今年却突然提前?谨妃身子骨本该不差,缘何如今病弱至此?同样的太医院伺候、天下名贵药材调养,怎么反倒比那些娇弱的妃嫔还不如?

她前世殁于春月,便是为此吗?

阿殷前世对宫闱之事知之甚少,对于杀神定王殿下,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更不曾格外留意。如今努力回想,也只记得谨妃过世之后,定王殿下便甚少在京城出现,似乎是奉命各处奔走,比从前更加默然无闻。有限几回跟着去北苑时,阿殷也未见过定王的踪迹。那回在桃谷借嘉德公主的机缘见到他,印象中定王比如今更加沉默冷厉,除了待嘉德公主稍稍不同,看别人时,那目光几乎没有半点温度。

想来谨妃之死给他的打击不小,才致他性情更冷,更不得永初帝欢心,只能四处苦累奔波。

直到代王谋逆时,他才率兵杀回京城,夺回帝位。

阿殷默然回想,只恨从前深居府中,对宫闱和京城里的事知道得太少。

她到底不放心,将双臂环在定王腰间,“母妃病势不轻,到了腊月恐怕会更沉重,殿下该请个靠得住的御医,用心治治。”

“太医每日三趟去母妃宫中,母妃的身子也一向由他调养…”

“去得多不代表用了心,”阿殷坐直身子,罕见的打断他,神色稍肃,“更何况一人医术毕竟有限,有纰漏也难察觉,怎可全然托付信重?太子奈何不了殿下,在父皇跟前仁爱,未尝不会从别处下手。母妃深居宫中,身边更该留心。”

定王闻言,目光陡然一紧。

“我会寻机安排。”许久,他沉声道。

*

过得两日,便是冬至,皇帝照例在宫中设了家宴。

阿殷还是头一回赴宴,大清早便从定王的怀里挣脱出来,由女官和如意、奶娘带人忙碌了半天,才梳洗打扮完毕。

定王穿好衣裳走出来,见她正坐在妆台跟前,正拿了支飞凤珠钗往发髻中簪。今日既是家宴,虽不必盛装,衣裳却也不可马虎。阿殷象牙色锦衣上是银线钩织的细密花纹,腰下的曳地长裙却缠绕了两支红梅,自花蕊至梅瓣都绣得逼真。

她站起身来,身材修长,裙角垂落,那两支梅花随她脚步而动,秀美而不张扬。

定王见惯了阿殷穿着宽阔官袍时的明练模样,连着几日见到这锦绣贵丽的打扮,竟是越看越觉好看。

阿殷瞧他眼神黏在自己身上,竟自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干站着做什么,该用饭了。”

“打扮很精心。”

“头一回赴家宴,自然要精心。”阿殷稍有忐忑,跟着他往外走,“嬷嬷虽说了礼仪,我却还是没底,殿下还有嘱咐吗?这衣裳打扮会不会太简素,会不会太张扬?”

“这样就很好。增一分过艳,减一分则淡。”

阿殷挑眉将他望着,笑意盈盈——

谁说定王殿下冷肃刻板了?他还是很会夸人的。

用过饭,外头铅云扯絮,风过庭院。阿殷披上斗篷,同定王乘车入宫,到得宫门外下车缓行,只觉日渐寒凉的风直往脖子里灌,指尖都有些发凉。她虽交代如意带了手炉,却不好抱着行走在宫廊之间惹人注意,便只将手缩入袖中,暗里活动五指取暖。

忽觉披风被拂动,低头便见定王伸手过来,握住了她。

正是热血昂藏的男儿,定王即便衣衫单薄,身上却也暖热。宽厚掌心的温度传来,将寒意暂时隔绝开,两人走至宫廊拐角处,正巧侧面宫门里走出一堆人,打头的太子殿下将这场景看个正着,后头太子妃常兰芝和侧妃崔南莺也随之望过来。

阿殷一瞧崔南莺微变的神色,便想把手抽回,谁知定王握得更紧。

“皇兄,太子妃。”定王稍稍欠身行礼,旁边阿殷忙跟着问候。

太子一笑过后容色如常,只招呼了声“是玄素啊”。旁边的太子侧妃崔南莺却是微微一笑,道:“向来只见五弟性子冷清,原来娶了弟妹,也是一样会照顾人。这情形若叫父皇母后看见,必定欣慰。还未恭喜五弟和弟妹新婚之喜,就在这里道贺了。”

她的语声颇婉转,说罢朝太子盈盈一笑,太子只笑望定王,没做声。

反倒是对面的阿殷有些意外,未料崔南莺会以侧妃之身抢在常兰芝之前,更未料太子竟会对此视若无睹。

好在先前跟着常荀往来各处衙署,稍有历练,阿殷不急着答话,只笑了笑。

对面的常兰芝便在这间隙里,不疾不徐的走过来。

常家与姜家同为京城世家的翘楚,家风却截然不同。姜家仗当年姜皇后的威势而骄横行事,终至倾覆,常家虽也同样显赫,每位当家的侯爷却都行事稳重,亦重视子女教导,虽说家中众人品行依旧参差不齐,侯爷膝下诸子却多行事圆融,不会出格。

太子妃常兰芝开口,气度比之崔南莺,已端贵许多——

“弟妹在闺中时就有盛名,今日一见,果真明练爽利。前几日未能亲往道贺,弟妹肤色白皙——”她稍稍抬手,紧跟在后的宫女便将一方锦盒恭敬奉上,常兰芝打开,将锦盒连同里面珊瑚送到阿殷跟前,微笑道:“这手钏,倒衬弟妹肤色。”

阿殷视之,里头竟是一段红珊瑚手钏,每颗都雕刻如意云纹。论起雕工成色,皆是上品。

虽说百姓家中皆有妯娌为新妇送礼道贺的习俗,然常兰芝出手便赠这般贵重的礼物,着实叫阿殷意外。

更何况,看常兰芝这模样,显然是早已不动声色的备好了。

披风之下定王松了手,阿殷自知其意,便双手接过,屈膝为礼,“多谢太子妃。”遂朝崔南莺补上谢意。

常兰芝面上笑意端庄,就势道:“这里风冷,咱们快些过去吧。”遂不动声色的行至太子身侧。

阿殷将锦盒递给如意收着,见太子已经招呼了定王走在前面,便跟常兰芝同行。

宫廊深长,两侧红墙琉璃上尚有残雪。前头错开半步同行的两人,太子身材中等,想是平常失于锻炼用功,稍稍发胖,脚步亦显迟缓,虽有玉带勒在腰间,也未能显出弧度。倒是定王身材高健背脊挺直,墨色长衫在身,背后瞧着更见神武之姿。

*

一行人到得设宴的延庆殿,倒有不少皇亲到来。

阿殷方进门就瞧见了嘉德公主,因前面有宫人引路,便先随之入座,位置就在定王下首。待坐稳了抬头,就见嘉德郡主已经从对面群妃间越众而出,过来同常兰芝和崔南莺招呼过,便到了阿殷跟前。

阿殷忙起身,面上已露笑意,“公主。”

“那天我原本想去,只是父皇不许,叫我在宫里待着白着急。”嘉德公主笑着睇定王一眼,“没想到定王兄这样急,抢着就将你娶进门,果真让你成了我嫂嫂。往后再去定王兄府上,总算有人能陪我了。”她与阿殷年纪相若,神态却格外娇俏,笑意一绽,酒窝稍现,眉眼便弯出弧度。

定王便侧头瞧过来,低声道:“先出宫再说。”

——嘉定公主的驸马虽已择定,婚期却在明年,她还要在宫中待数月。

嘉定公主皱了皱眉鼻子,听着外头内监高呼皇上驾到,便回到座位。

座中众人都已到齐,帝后既至,便都起身迎候。

永初帝赐座,同太子和定王、永安王各说几句话,便宣布开宴。

这等宴席自然都有例行的仪程,内廷新编的舞曲奏起,自是祥和之音。

阿殷挺背端坐,观舞听曲的间隙里扫过对面众人,十多位妃嫔里,面熟的就只有谨妃一人。

自新婚次日拜见过后,阿殷又跟着定王专程进宫两趟陪,陪谨妃说话解闷,她的容色似乎比那天好了些许,只是依旧藏了疲态,虽然殿中火盆极暖,身上却还穿着厚衣。她面前的果脯糕点纹丝未动,只不时拿个玉杯抿着,不知里面是不是药汤。

阿殷睇向定王,见他也不时望向对面,眉目间渐渐添了忧色。

舞曲过半,有宫人趋至皇后跟前禀事,待殿中安静下来,皇后便看向谨妃,“谨妃妹妹病了数日,气色总不见好,直至玄素娶亲,才健朗了些。今日冬至家宴,我还请了个人来,谨妃若瞧见,必定喜欢。”她朝身侧宫人递个眼色,不多时,殿外内监便带了个年约十六的英姿少女进来。

阿殷兵不认得她,只觉这眉目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那少女落落大方,行至御案前恭敬行礼,语含喜悦,“臣女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是丽华啊。”永初帝也露出笑意,“何时回京的?”

“回皇上,昨晚才回来的。”

永初帝颔首,皇后便道:“隋将军远在北庭,谨妃又思念家人,臣妾擅自主张,安排丽华进来住两日,也可帮着纾解些。玄素得空时,也该多进来瞧瞧。”

“玄素每日都来。”谨妃接过话头,眉目清淡,“倒是皇后娘娘费心安排丽华过来,嫔妾十分感激。”

阿殷在旁听着,这少女既是谨妃家人,恐怕就是随铁衣的妹妹,难怪眉目有些相似。

她对隋铁衣素来敬佩,于数代镇守边境的隋家更是敬重,瞧这少女英姿飒然,也生出些许好感。

皇后命人赐座,便有宫人将隋丽华引至公主后面坐下。

隋丽华同几位公主低声行礼相见过,一待入座,目光便直直往这边的定王瞧过来。

第78章 2.19

每年的冬至家宴都大同小异,歌舞毕,帝后同众妃诸皇亲闲话一阵,待得午时过去,便散了。

帝后相携离去,嘉德公主也随其母妃离开,阿殷跟着定王走至谨妃跟前,隋丽华已在她身边陪伴,扶着谨妃起来了。

“定王表哥。”隋丽华含笑行礼,望向阿殷时,笑容如旧,“这位就是侧妃殿下了?”

“什么侧妃殿下,既叫我表哥,唤她表嫂就是。”定王似不喜她强调侧妃这身份,又朝阿殷道:“这是舅舅的次女丽华。”

阿殷遂与之见礼,隋丽华只好叫她一声“表嫂”。

众人出了延庆殿,定王同阿殷走在谨妃右侧,隋丽华行在左侧。

谨妃似也没想到她会在今日出现,道:“昨日才到京城,怎么今早就进宫来了?也不叫人回禀一声。你母亲可好?”

“母亲在家安好,就是记挂姑姑。”隋丽华面带浅笑,瞧了定王一眼,“我在南郡时,听说表哥新婚,实在好奇得紧,又想念母亲,就先回来。昨晚到家已是深夜,今早皇后便派人来接,说姑姑近来病着,刚巧我回来,便让我进宫陪伴几日。匆忙之间只能打点几样南郡的风物特产跟人进宫来,没来得及禀报姑姑——也正好给姑姑个惊喜。瞧我这副手钏,就是南郡当地匠人打的。”

南郡有隋丽华的外祖,亦有谨妃的外祖家。谨妃十多岁丧母,父亲有在北庭镇守,曾在南郡住过两年,听隋丽华带了当地风物来,倒现喜悦之色。

定王却往隋丽华身上一瞟,“你昨晚到家,今早皇后就派人去请?”

隋丽华正给谨妃看腕上手钏,头也没抬,只闷声道:“是啊。”

定王目光未挪,接着道:“那皇后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谁知道呢,兴许她本是想接母亲进宫,瞧见我在家,就接了我吧。”隋丽华抬起头来,挑眉看着定王,唇边笑意盈盈,“我跟表哥也快有两年没见,怎么也不问我在南郡过得好不好?亏我还给你带了礼物,真是要白费心了。”

定王并不信隋丽华这言辞,然而瞧谨妃正欢喜,便没再追问,只笑了笑没应。

隋丽华便又凑到谨妃跟前,说她在南郡的见闻,说她在书法上的长进,哄得谨妃喜笑颜开。

阿殷久未闻南郡之事,听她讲述时,不免也留神细听。心中疑惑却与定王相同——

隋丽华既是谨妃娘家人,就算从南郡回到京城的消息传出,也该定王和谨妃先知晓,怎的却是皇后赶着过去接人?即便如她所言,皇后原本是想接隋夫人,以定王和太子在朝堂角逐的情形来看,皇后巴不得谨妃故去,叫定王孤立无援,又怎会好心去接隋夫人来陪伴谨妃?

皇后娘娘无利不起早,这般行径必定还是有利可图。隋丽华口中的,恐怕未必是真话。

不过她才初嫁入定王府,这等猜测即便敢对定王说,却不好贸然跟谨妃提,只能压着。

一行人到得谨妃所居的德音殿,隋丽华兴冲冲的寻来笔墨给谨妃看她习字的进益,谨妃夸赞不止,因一路心情愉悦,那气色竟自好转了些许。

定王也不忍打断谨妃笑意,暂未深问隋丽华之事,只趁着空闲跟谨妃道:“过阵子便是外祖父的忌日,母妃能否请父皇恩准,去铁甲寺为外祖父上柱香?”

铁甲寺是隋家的家庙,因隋家数代忠魂,战死沙场无数,不少人尸骨无存唯有铁甲染血收回,埋在寺后的石碑之下,便得此名。

谨妃闻之讶然,“父亲的忌日,我在宫里的佛殿进香就是,如何能去宫外?皇上怕不会同意。”

“儿臣这几日总梦见外祖父,也数次梦见在北庭镇守的舅舅,心中不安。”他当着隋丽华,毕竟不能直言,只肃了神色,道:“母妃务必求得父皇允准,这是件大事。母妃自进宫,连回府省亲之事都未有过,这回是为外祖父和舅舅,父皇未必不会同意。若父皇当真不许,便由儿臣去求。”

他说得极严肃,俨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谨妃毕竟深知儿子性情,知他不会无缘无故突发奇想,母子心意相通,默了片刻,便道:“我去试试。”

定王又沉声道:“请母妃务必放在心上。”

谨妃亦现出郑重神色,“放心。”她今日强撑病体去赴宴,虽得隋丽华取悦气色好转,身体毕竟不支,站了会儿,便由人扶着去美人榻上歪着,像是要小憩的模样。

定王不再打搅,带了阿殷辞别。

待得两人一走,谨妃才招手叫隋丽华过来,“方才在玄素跟前,怎么不说实话?别当我是傻子,皇后哪会好心去请你母亲来陪我。说,是怎么回事?”

隋丽华稍现赧然,将捧在手里的字搁在旁边,低声道:“并非我故意隐瞒,实在是…姑姑,定王表哥新娶的这个王妃,当真是以前临阳郡主府里那个庶女吗?表哥怎么会愿意娶她,这样的身份,居然也能成为侧妃?”

谨妃对她素来疼爱,闻言未见不悦,只是道:“她虽出身不高,却极有才干,性情好,又立了不少功劳,当得起侧妃的位子。至于玄素,他既然看中了,自然是要娶进门。”

“我还以为表哥对谁都看不上呢…”隋丽华靠过去,紧贴在谨妃身侧,“我在南郡的时候听见这消息,都没敢相信,还想着是表哥的什么谋算,谁知道是真的。”

谨妃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似是安慰,又道:“方才的话,你还未回答我。”

隋丽华躲避不过,便软声道:“是我回来的路上碰见金城公主府上的人,跟他打听定王表哥成亲的消息。皇后想必是从她那里得了消息,只不知为何来请我。表哥与金城公主素来不睦,我怕表哥生气才没敢说,姑姑别怪我。皇后娘娘是什么打算我不清楚,我却是真心担忧,想陪伴姑姑,绝没有旁的心思。”

“我知道。”谨妃着实有些累了,在美人榻上靠了会儿,倦意袭来,便往里面去补午歇。

*

宫城之外,阿殷跟定王入了马车,将外头的冷风隔绝。

宫城中禁卫森严耳目众多,阿殷一路默然,直至此时才问道:“殿下请母妃去铁甲寺,是已有打算了?”

“今日看母妃在宴席喝药,我才想起,宫中太医并不可全信。”定王取个软枕递给阿殷靠着,方才那点酒意尽去,眼底已然添了些阴沉,“若果真有人对母妃做手脚,另请郎中入宫,也未必不会受掣肘,且太张扬。倒不如在宫外安排,神鬼不知。”

“多请个人看看,总是好的。”阿殷舒了口气,却是微笑打趣,“况有丽华姑娘在侧陪伴,母妃也能开怀许多。我瞧她那性情,必定很得人疼爱,怎么隋夫人就在京城,她却去了南郡?”

“丽华——”定王立时想起隋丽华方才的闪烁其词,“性子与铁衣很不同。”

“然而瞧着却可爱,我看母妃很喜欢她。”

“她身世特殊,母妃既喜欢,也怜爱。”

阿殷觉得奇怪,“身世特殊?”以她对隋丽华甚少的了解,此人是隋夫人膝下嫡女,身世能特殊道哪里去?

见定王不语,便自旁倒茶给他喝,“如何特殊,殿下快说说。”

“她并非舅母亲生。”定王点出重点,就着阿殷的手欣然喝了茶水,道:“她的亲生母亲姓田,是外祖父得力助手田将军的独女。田将军随外祖父在北庭征战一生,妻儿早丧,膝下只此一女。后来田将军舍命抗敌而死,于外祖父有袍泽之谊,于舅舅有救命之情,外祖父便做主,将这孤女给舅舅做妾,格外照拂。”

“做妾?”阿殷诧异皱眉。

“田将军虽舍命抗敌,那场大战却败了。”定王端坐,神情阴沉莫辨,“当时在位的还是睿宗皇帝,怒责战败之事,谁敢取败军之将的遗女?况田氏对舅舅也颇敬仰,此事便成了。后来田氏难产而死,舅母便将丽华记为嫡出,十分疼爱。舅舅虽对铁衣严苛,待她也格外宽和,常会纵容。”

难怪谨妃对隋丽华和颜悦色,想来也是为了这层渊源。

阿殷叹道:“难怪母妃那样喜欢她。”

“母妃当初跟田氏也算闺中密友,且她性格活泼可亲,幼时常入宫陪伴母妃,所以格外疼爱。”

阿殷理清其中缘由,想到北庭战事,一时沉默。

直到马车进了王府,两人下车时,阿殷才忽然想起来——

“殿下这位表妹,可曾定亲?”

“不曾定亲。”

“那殿下可要当心了,”阿殷凑过去压低声音,“皇后娘娘将她送到母妃身边,未必是好意。兴许母妃念她身世特殊,便同殿下的外祖一样,叫殿下收了她来照顾也说不定。”

定王瞧她那打趣的神情,唇角微勾起,摇头道:“母妃不至于。”

阿殷只笑了笑,显然不同意。朝堂上的事情,她的判断推测确实远不及定王,但要说女儿家的心思,她却比定王敏感许多。且不说隋丽华今日宴席上看定王的眼神,单是相见后那刻意冷淡的态度和脱口而出的“侧妃”二字,便知这位表妹的心思。皇后先前推出高妘,如今迎来隋丽华,还真是招不在新,只看是否管用。

况且看定王今日之表现,明明看出隋丽华撒谎,却还赞她书法进益,这表妹的身份,毕竟还是有些用处。

两人走了片刻,定王瞧她神色变幻,偏头道:“喝醋了?”

低沉的声音入耳,阿殷侧头看他,分明读出些许得色。

“殿下想多了!”她挑眉而笑,眼底光华流转,妆容钗簪衬托之下,愈见精致娇美。正好到了岔路口,阿殷见定王似要来揽腰身,便抢着斜部滑开数尺,盈盈行礼道:“身上有些冷,就不陪殿下去书房了。”说罢竟自扬长而去,修长的身影快步走过甬道,披风之下,裙底的红梅翻起波浪。

——即便穿着婉转衣裙,她那背脊依旧挺直,明练而爽利。

是夜,由于阿殷身体不适,定王数番求欢被拒,只能抱着睡了一宿。

*

十一月中旬,谨妃以连夜梦魇,梦到父兄为由,求得永初帝恩准,往铁甲寺去进香。

定王与阿殷着了素服相伴,隋夫人亦带了家中仆婢前往,正好将在宫中住了数日的隋丽华接回。

谨妃出宫,仪仗自然隆重整肃,更因隋家数代忠魂,永初帝令礼部和内廷有司郑重筹备,路上禁军开道,祭品甚隆,另有得道高僧随同前往。

祭完家庙,离定下的回宫时辰尚有两三柱香的功夫。谨妃怀念亲人,便在庙后的屋舍中独坐,除了贴身宫婢,将随行之人尽数留在外面。

定王和阿殷入内陪伴,特意寻来的女郎中便以阿殷身边嬷嬷的装扮进入屋中。

这女郎中已有四十余岁,出自岐黄世家,祖上也曾任过太医院院判,后因犯事被问罪,家眷皆迁出京城,在外面开馆谋生。女郎中天赋极高,医术精湛,在当地极有名气,只因未在京城开馆,所以京中少有人知——若非常荀寻来,定王和阿殷也不知道这号人物。

据常荀所言,这女郎中的医术,绝不在当今太医院院判之下。

定王将先前疑惑向谨妃道明,请女郎中为谨妃请脉。女郎中依命把脉片刻,“咦”了一声,凝神又诊,如是三次,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她端然跪在地上,虽是面对皇妃王爷,神色却无半分波澜,只缓声道:“娘娘贵体日渐虚弱,是因误服药物之故。民妇推断了王妃日常用药的方子,斗胆写来,请娘娘看看是否如实。”

说罢,取了旁边笔墨,不过片刻便写了方子,递到谨妃跟前。

谨妃接来过目,面色微微变了,“确是此方。”

“能开出这方子的,想来也是有道的名医。此方确实对娘娘的病有用,只是其中一味药失了分寸。”女郎中伸手往那方子上一点,道:“凡天下药材,皆有三分毒性,此药若以三钱而用,在别处并无不妥。只是娘娘贵体有阴虚之状,以三钱用之,未免失当。长久服用,必损贵体,娘娘用此方,想必已有大半年了?”

未待谨妃答话,定王已是面色稍变,“已有八月。”

女郎中颔首,因谨妃和定王请她免礼,便在旁边竹凳上欠身坐了,环视四周。

定王会意,命人至外等候,只留谨妃、他和阿殷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