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只有你?定王表哥呢?”

“我记得那日延庆殿中,殿下就曾教过二姑娘,既然唤他表哥,就该唤我一声表嫂。哪怕二姑娘不肯亲近,也该依礼称我一声殿下,莫非二姑娘没学过这礼数?”阿殷面色不善,挥手令魏清出去阖上屋门,将手中把玩的匕首搁在桌上,转身朝隋丽华走过去。

两人年岁相当,阿殷却身材高挑修长,加之因习武而英姿勃勃,那袭华贵的飞鸾锦服穿在身上,格外挺拔明练。

隋丽华眼看她步步逼近,却是嗤笑道:“你也当得起殿下二字?”

她从前虽未跟阿殷交往过,却也知道临阳郡主府上那位庶女,地位尴尬又默默无闻,委实微贱。而今陶靖固然高升,临阳郡主却已然败落身死,比起战功赫赫的隋家伯府,陶家着实难入她的眼中。这样一个女子居于侧妃之位,嫁的还是隋丽华苦求不得的定王表哥,她哪里能服?

阿殷先前对她这态度不做计较,无非是懒得动,今日既特意招来,岂会放任?

“这事自有皇上与礼部定夺。二姑娘既然不通礼数,不如我便叫府中嬷嬷过来,教习一番?”

“你敢!”

“面见王妃而不行礼,口不择言以下犯上,你说我敢不敢?”

阿殷站得笔直,两道目光压向隋丽华,从前的随和笑意尽失,容色冷肃。

隋丽华愕然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忽觉心中发虚。

不知道是不是在定王府待久了的缘故,眼前这华服女人的身上,竟渐渐有了定王的些许气度。

隋丽华气势稍弱,却不肯低头,张嘴似是要反驳。

阿殷却没耐心费唇舌,扬声道:“如意,叫进来。”语声落处,屋门吱呀作响,如意带着王府两位嬷嬷进来,恭敬行礼。那两位嬷嬷的面容隋丽华自然认得,是从前隋夫人特意从定王府请过去教习她礼仪的,性情格外严苛,且极得隋夫人敬重。

隋丽华心下微惊,对上阿殷的目光,觉出其中冷厉。

她终究不敢叫隋夫人知道此事,强压不忿,屈身行礼,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拜见殿下。”

阿殷也未叫她起身,示意如意和嬷嬷出去,往后退了两步,坐在狐皮方椅中。

“免礼——”她将隋丽华涨红的脸看得分明,“今日请二姑娘过来,是有事相询。听闻昨夜二姑娘随殿下出宫时,曾跟殿下说了些话,不知能否说给我听听?”

“哼。”隋丽华几乎是从鼻中冷嗤。

阿殷面色更沉,语气中添了轻蔑,“敢做不敢当?”

“谁敢做不敢当!”隋丽华心高气傲,本就对阿殷不忿,哪里受得住这态度,当即道:“又不是我做了亏心事,说便说!那日我在街上经过,看到你跟高相府上的高元骁同入茶楼说话,前后有小半个时辰。你既以王府侧妃自居,岂不知男女有别,该当避嫌?似你这等品行,做着苟且的事,哪里配做这侧妃?早就听闻高元骁对你纠缠不清,谁知是不是趁着表哥不在行龌龊的事,我便如实告诉表哥,又有什么错!”

果真是她!

阿殷那日行事坦荡,谁知隋丽华竟会是如此污蔑言辞?

盛怒之下,猛然起身挪步,不待隋丽华反应过来,已然扼住她的咽喉,“如实?你可知空口污蔑,也是重罪!”

隋丽华哪料阿殷竟然会动手,还来势如此迅捷?

她以将门之女自居,此时却被阿殷轻而易举制住,屈辱之下,脸色更红,怒道:“难道我说错了!”

“你在母妃身边做功夫,与我无关。但是若想对殿下言语挑拨,劝你早些死了这条心!”阿殷手腕微压,迫得隋丽华不得不矮身。她几乎是居高临下的姿势,低头冷声道:“殿下昨夜已将经过与我道明。下回想弄鬼,拜托换个手段!”

说罢,手腕乍松,隋丽华双腿微屈,险些跪在阿殷脚下。

表哥竟然如实告诉她了?

方才的屈辱暂时抛在脑后,隋丽华怔怔的盯着阿殷,方才的傲然态度霎时消失殆尽。她即便知道表哥对这女人格外不同,可按表哥的冷厉性情,这女人即便水性杨花,他也不计较,甚至还反过去告诉她?今日,还放任这女人气势汹汹的清算,这般羞辱?

心乱如麻,如坠冰窖。

隋丽华站起身,极力按住想哭的冲动,咬牙道:“今日之辱,我必定禀明姑姑!”

“尽管去。”阿殷目中竟自浮起冷笑,“我等着!如意——送客。”

说罢,再不看隋丽华一眼,自偏门离去。

走出许久,阿殷脸上的冷笑才尽数收敛,代之以阴沉。

昨夜定王那般态度,难道是真听信了隋丽华之言,疑心于她?

越想越恼,阿殷一改往日挑灯等定王回来的习惯,用过晚饭后,便早早沐浴就寝。

至夜,定王陪着永初帝议了数个时辰的东襄战事,回到王府的静照堂时,夜色已深。

屋中灯火稍见昏暗,定王入内脱去外氅,如常转入里间,却见里头灯火更暗。如意行礼似有话回禀,定王摆手,往前几步走入帐中,就见阿殷已然睡了,背对着他,听见脚步声也没半点反应。

第84章 2.25

帐边金兽上淡香缓缓升腾,定王站在榻边看了片刻,昏暗光线下,阿殷丝毫没有动静。定王眼神锐利,觉其呼吸虽缓,神情却似僵硬,哪里看不出她是在装睡?故意咳了声,见她依旧安然阖目,于是走出帐外,看向如意。

如意忙行礼道:“回禀殿下,王妃早起就身子不适,用过晚饭就歇下了,只吩咐奴婢备下热水。”

身子不适?定王回头瞧一眼帐内,挥手命如意出去,遂自入里间解了外袍沐浴换衣。

出来时,屋中明烛又熄了两根,愈发显得昏暗。

榻上锦被平铺,阿殷规规矩矩的睡在里侧,将外头大半都留给他。

定王除鞋上榻,故意将锦被弄出悉悉索索的动静,见阿殷毫无反应,还故意往这边扯了扯。然而,榻上美人依旧只留了个后背给他,连那平缓的呼吸都不曾改变分毫。锦被之下腰背袅娜,却穿着寝衣,将身子包得严严实实。

这显然是在赌气闹脾气了,难道是为昨晚逼她太狠?

定王躺入被中,先伸脚去碰阿殷腿腹,无果。他向来居于高位,行事又冷肃凌厉,威仪端贵,旁人对他只有敬畏,谁敢这般使脸色?更何况这二十余年,他除了对父皇母妃外,几乎从未对谁低下过身段,更不曾对谁忍耐讨好过。谁知他难得主动示好,她却还是毫无反应?

一时间觉得有些不悦,定王便也仰面朝天躺在榻上养神。

然而娇妻在侧,心神却难以安定。想起昨晚欢爱过猛,怕真的伤了她身体,心中又有不安,片刻之后没忍住,只好伸臂往阿殷腰间摸过去。

阿殷总算有了回应,却是握住他的手,丢向旁边。

定王哪会就范,当即再度覆上阿殷腰肢,旋即,半边锦被呼的掀开,他撑着右臂起身,左手顺势将阿殷往怀里带,总算将她的身子扳过来。

阿殷容色平静,杏眼睁开,只默然望着他。

定王从未哄过姑娘,见她目光冷淡,便凑近些许,“怎么生气了,是谁惹你不高兴?”

“身体不适,故而睡得早,殿下见谅。”阿殷抬眉,与他对视,“我倒想问问殿下是怎么了。昨晚回来就一声不吭,只知用强折腾人。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殿下不悦?”

“哪有不悦,”定王自知理亏,却无法说实情,便只道:“小别胜新婚而已。”比起道歉认错,说点情话似乎更容易,他厚着脸皮,往阿殷唇上亲了亲。闲着的手顺势往她寝衣中探过去,竟像是要故技重施。

“是吗?”阿殷心头着恼,右肘撑着在床榻猛然翻身。

定王毫无防备,被她重力一推,竟自仰躺在榻上。下一瞬,便见阿殷翻身压在他胸膛上,满头青丝随之散落披散在两肩,昏暗烛光之下,肌肤愈见细腻柔润,微敞的寝衣之内,一双玉兔垂落,沟壑清晰可见。她自嫁入王府,新妇羞涩,即便偶尔动手反抗,也总在他身下挣扎,何曾有过这般动作?

美人眼中露出凶光,神色十分不善。

“今日后晌,我请了殿下的表妹来府中,得知昨夜她曾跟殿下说了些事。”阿殷浑然不觉外泄的春光,只沉声道:“殿下即便偏信表妹,难道就不能问我一句?当日我听闻东襄战事,猜得父亲定会请命出征,故而赶过去送护身的软甲。途中遇到高元骁,便问了些与父亲出征有关的事,难道这也不许?殿下倘若怀疑,只管开口询问就是,何必仗着力强逼迫于我?”

阿殷但凡想起昨晚定王仗着身强力壮肆意横行,欺辱逼问,便更增气恼。怒目瞪着定王,酥胸随呼吸起伏。

定王干笑了笑,“昨夜是我失了分寸,哪里难受?给你揉揉。”

明知她说的是什么,他不知错处还避重就轻!

阿殷将定王瞪了眼,翻身往里睡下,闷声道:“殿下早些歇息。”

定王亦觉其怒意未歇,然而为此道歉,着实说不出口。况身份使然,要他哄阿殷开心还好,但要开道歉的先例,着实甚难。遂伸手碰了碰阿殷,见她不再说话,只好安静躺着。心里一时犹豫,一时又记挂东襄战事,思绪翻腾,不觉半个时辰过去,转头一瞧,但见阿殷呼吸绵长,早已沉沉睡去。

定王哑然,睁着眼睛躺到半夜,之丑时才朦胧入睡。

次日依旧早起入宫,傍晚回到静照堂外,便见夕阳斜笼,外头的空地上阿殷正在练刀。狭长的弯刀如同长于手臂般得心应手,她将头发束在顶心,身上做精干打扮,玉燕般翻飞。

定王远远看了片刻,大步过去,看其架势,似是要喂招的意思。

阿殷眼角余光瞥见,不待他走近,便收势停下,将弯刀入鞘递给如意,往前道:“殿下回来了,可曾用饭?”

定王摇头,阿殷便同他回屋用饭,而后叫人备水伺候沐浴。到了要就寝时,却因身体不适为由,只裹了被子睡在里侧,半点不叫定王近身。定王哪能不知其意,欲开口哄她两句,却又拉不下面子,便继续直挺挺的躺着。固然两人同榻,却只能看不能吃,连抱着睡睡都不行,比孤枕难眠更要煎熬万分。

至次日晨起,眼底下已然添了些许淡青。

如意瞧见定王神色阴沉,猜得是自家王妃又给他钉子碰,婉转的担忧劝阿殷莫再计较。

阿殷听罢,未置可否。

若换了是从前做王府属官的时候,阿殷碰上这种被误会怀疑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如今既是夫妻,便不能再惯着这臭毛病,否则下回他还是不问青红皂白的使出那可恶手段,她可招教不住!总要叫他长点记性才行。

如是三日,阿殷固然对定王照顾周到,然而每至入寝,便只规规矩矩的睡下。

定王苦熬了半月,在归来那晚尽兴欢爱,比从前少了顾忌,便更食髓知味。谁知浓情□□之后,便是这孤枕难眠?彼时有多*入髓,此时便有多煎熬入骨。定王瞧着阿殷熟睡的面容,头一回觉出又恨又无奈的滋味。欲待用强迫阿殷欢好,又知她性子倔强,只怕会恨得更深,只能强作忍耐,继续苦熬。

至小年将近,京城中又出了件轰动的事情——

经过两月的彻查审问,永初帝判定了代王和寿安公主谋逆通敌等诸多罪名,阖府上下一律问斩,牵连的朝堂官员及富商巨贾,竟有千余人。

按往年的惯例,为迎年节,一旦进了十月,即便朝中有判斩的死囚犯,也会关到来年再斩。永初帝这回命令刑部在年根底下处置这样多的人,是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可见怒气之盛。

永初帝确实也不能不生气。

东襄那虎狼般的二十万大军陈兵关外,最要紧的北庭有隋家一门镇守,尚且还未露破绽,泰州却是频频告急。永初帝最初派了数员大将过去,已有一人战死,两人重伤,比起东襄战将,损失算是惨重。加上先前北地连年大旱,南边夏日水涝冬日冷灾,军资拨付上更是捉襟见肘。

种种难处,自然全都算到了代王的头上。

行刑那日,刑场外里里外外围满了百姓,群情激奋——代王从前固有仁善之名,然而这两月中陆陆续续翻出罪名,坊间茶肆流传,才知代王表里不一,沽名钓誉,虽有仁善之名,实则心狠手辣,阴险卑鄙。更传闻此次东襄挥师南下,便是因代王里通外国,将朝堂和边防内情透露出去,才致战事如此艰难。

十年前景兴帝仁德禅位,代王退出东宫的贤德盛名在此时尽数湮灭,余下的,只有狼藉声名。

百姓群情激奋,看着代王被斩首后犹觉不够,纷纷唾骂,若非外围有禁军守着,怕是要跃入场中打砸一番,方可泄恨。

人群之外,阿殷和陶秉兰、冯远道纵马立在隐僻处,在代王被斩时,各自舒了口气。

陶秉兰和冯远道是为了当年景兴帝父子诬害外祖冯崇的事,阿殷在此之外更添一层,便是为前世的受累被斩。而今姜家倾塌,代王也彻底失势被斩,悬在心头的巨石,也总算落下。

冯远道和陶秉兰相约去喝酒,阿殷如今已为人妇,失了些自由,便先带人回府。

府中倒是一切如常,阿殷才到静照堂,便有嬷嬷上来回话。说定王今日回来得早,正在古意斋等她,请王妃回来后往那边去找他。

阿殷不作逗留,依言过去。

古意斋外,数百竿修竹在冬日里色泽稍淡,小书房依旧窗扉紧掩。

阿殷命如意在外头游廊下等候,缓步过去推门而入,就见定王背对她站着,正在看架上一把陈年的剑。那剑据说是名物,数年前定王率军夺回墨城等地时,在黄沙中艰难跋涉,风沙中有残破的牛皮外露,捡起来却发现那是把断了剑锋的宝剑。那剑不知被埋了多久,沁满血迹的牛皮已然磨损得只剩薄丝勾连,残余的剑身却沉亮如旧,吹毛立断。

定王当时便将此断剑带回,搁在古意斋中。

如今东襄战事吃紧,他来这里回味旧物,难道是有意请命,再度出征?只是前次墨城之战,永初帝放任皇后和太子给他扣了杀神之名,自然是忌惮他军功过高之意,这回战事更紧,以永初帝对太子的维护,又怎么肯?

阿殷望着定王背影,先前的芥蒂赌气暂时压下,掩上屋门,缓声道:“殿下。”

定王回身看她一眼,招了招手,指尖在那剑身摩挲,“捡到这柄剑时,战事正艰难,我同常荀带了百余人的队伍,却被杀得只剩四五人侥存,连兵器都丢了。”他的面目如旧冷肃,声音低沉,“当时若非这把剑,我已无物防身。别看它失了剑锋,用起来依旧锋利,斩敌有四五十人。”

阿殷听得心惊,难以想象定王险些在黄沙中丧生的场景。

她靠近些,指尖亦落在剑上,触手冰凉,却似能嗅到烽烟杀伐的味道。

“殿下打算自请出征吗?”

“泰州战事吃紧,北庭恐怕也难撑太久。若东襄人攻破关防,遭灾的只有百姓。”定王眉目紧皱,“只是父皇偏执,不肯在此时令我出征。”

阿殷默然。

代王倾塌,定王当局首功,当年定王随军夺回五城,其神勇英武出乎永初帝预料,即便扣了杀神之名,定王依旧颇受武将敬重。如今谨妃已成贵妃,若定王当真拿下此功劳,永初帝不敢削去隋家在北庭的兵权,又难以阻止定王在军中的威势声名,届时东宫的地位怕是岌岌可危。以永初帝对太子的偏袒爱护,恐怕未必乐见其成——

哪怕边关危急,若非被逼无奈,他怕是不会再轻易动用皇子。

只是断剑尚且能杀敌卫国,宝剑又怎能藏于鞘中,看家国受侵而难有作为?

阿殷心中愤懑,却绝不愿坐以待毙。

她站了片刻,忽然想起个人来,旋即便生出个大胆的猜想。

“我记得殿下说,这几日商议东襄战事时,皇上曾数度责罚太子不力?”

定王侧头瞧她,嗯了一声。

“皇上固然偏袒太子,这等紧要关头,太子却未能分忧,怕是他的耐心也几乎用尽。若此时太子再做蠢事阻碍皇上,皇上岂不更加厌弃?于殿下而言,这便是转机。”阿殷挑了挑唇角,看到定王眼底浓云中透出的亮光,遂道:“皇后将丽华接回京中,安插在谨妃身边是什么用意,不止你我心知肚明,皇上必定也能明白——无非是想效法高相的例子,挑拨殿下跟隋家的关系。”

“想办法让皇后故技重施?”

“东襄战事吃紧,太子不去忧心国事,却只想挑拨皇子与边疆重臣的关系,皇上将作何感想?以殿下的本事,想必能有办法,令太子和皇后入觳吧?依目下的情势,战事只会越来越艰难,届时皇上维护太子的心思没了,自然会以大局为重。”

她的眼底泛起狡黠笑意,于定王看来,却如阴沉乌云中泄出的阳光般耀目。

定王低头,猝然吻在阿殷唇上。

“跟我去里面,给你看样东西。”定王心头忧虑稍去,牵着阿殷的手,便要往里间走。

阿殷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看过便知。”

第85章 2.26

阿殷同定王步入内殿,里头虽也拢了火盆,到底平常来的少,屋内冷清,比之别处稍寒。她紧了紧身上披风,定王瞧见,便扬起背上大氅,将阿殷裹入怀中。

古意斋是定王盛夏避暑用的小书房,外头读书,里头全是书架,按例不许旁人轻易进入。

两人入得最里面,定王走至贴墙的木柜跟前,叫阿殷稍待。

那木柜是香樟木所制,平常用以存书,此时里头却清理得干净。

双扇的雕花门推向两侧,阿殷便闻到从里面散出的檀香气味。等定王侧身让开,便见柜内设了两个灵位,底下供奉香炉,一应物事俱都齐全。灵位之上的名字阿殷万分熟悉,竟是外祖父冯崇和母亲冯卿!

阿殷愕然,瞧了片刻,才看向定王,“殿下这是?”

“代王伏诛,想必你也会怀念故人。目下的情形,府中设他们的灵位太过突兀,只能藏在小书房中。”定王低头瞧着阿殷,便见美目之中渐渐腾起雾气,她的目光牢牢锁在熟悉的名字上,情不自禁的上前拜祭。他在后面默然看她拜祭完毕,跟着上了炷香,才道:“暂时有些委屈,你别介意。”

“怎么会。殿下考虑如此周全,我…实在感激。”

喉头稍稍哽咽,阿殷竟不知如何表达。冯卿过世时还是戴罪逃逸之身,临死前嘱托陶靖,万万不可泄露她的名字,免得被京中有心人察觉,牵累儿女。所以冯卿埋葬在南郡,墓前未立碑刻字,也以临阳郡主淫威为由,不曾在郡主府设立任何牌位。这些年,阿殷思念娘亲时,也只在心中默然,对月拜祭,无可诉说。

及至姜家倾塌,阿殷虽起了为母亲和外祖父设灵位的念头,却因是侧妃之身,与陶靖商议过后,最终打消——陶靖虽也算是武将中出类拔萃的职位,却未得赐任何府邸,目下仍住在静安巷中。加之家中只有仆婢留守,父子常常外出,几乎无人防卫,贸然设灵位,若被发现,便是授人以柄。

届时非但陶家,哪怕定王都难逃干系。

而这古意斋处于王府腹地,府外有严兵把守,里头又不许旁人出入,着实是偷偷祭拜的好地方。

阿殷微微仰头强忍泪花,却冲定王绽出个笑容,“多谢殿下。”

“冯家虽已得赦免,终究污名未清。”定王伸手将阿殷揽入怀中,肃然道:“我定要还太傅清名,即便你不能再改回冯家外孙女的身份,也能为太傅立庙,令香火永存,供你时常拜祭。”

他的胸膛坚实沉厚,阿殷枕在他肩上,点头。

双臂藤蔓般紧紧环在定王腰间,她埋头在定王颈间,缓缓道:“殿下待我,真的很好。”

芥蒂与赌气皆消匿无踪,她的态度折转,定王亦觉心软,低声道:“那天是我行事鲁莽,弄伤了你。丽华的话只是引子,是我想起从前高元骁对你的纠缠,才难控情绪。阿殷,我往后再不会这样。”

阿殷“嗯”了声,稍稍踮脚吻在定王唇上,“我气的不止是这个。殿下待我好,总会有人不忿,如今只是丽华,将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谗言。殿下倘若不能分辨真假,至少也该给我辩白的机会,说清原委。那晚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使性子,我问的时候又不肯说缘由,叫我满头雾水又不知从何处分辩,这才是让我害怕的。”

她婉转说罢,定王才算恍然。

这几日孤枕难眠,也曾琢磨自省过为何会惹阿殷生气,却总没想到最后一层。

却原来她芥蒂的,是这个。

“是我疏忽。”定王自嘲般勾起唇角。他自单独开府以来,身边就只仆婢和王府属官,他本就性格冷清内敛,更是惯于命令旁人行事,任别人如何揣测,也懒得解释理由。这臭毛病带到阿殷身上,确实不好,遂在她唇上一啄,“往后必定改了。”

阿殷眉目舒展,自腰间掏出那枚麒麟玉牌晃了晃,“从前是怕丢了不敢随身带着,往后就时时带在身上。”

“好。”

“高元骁的事,也是我考虑不周。”阿殷杏眼儿里也自浮出歉意,“毕竟他于陶家有过恩情,我虽心怀坦荡,难保旁人也这样想。若叫人误会,确实损了殿下颜面。往后,我也改了。”

凝积数日的冰雪消融,她眸中笑意明朗,令人沉迷。

定王强忍数日,难得见美人展颜娇笑,顿觉云开月明。俯身将阿殷抱起,快步出了内间,往外头的屋中去。

这古意斋虽不及静照堂齐全妥帖,妙在绝无闲杂外人,加之守卫都在百步开外,屋内动静轻易传不出去。屋中虽不设床榻,却是桌椅书架俱全,走至外面将书案上杂物揽去,令阿殷分腿坐上,便重重亲吻纠缠过去。定王那晚既用强力迫得阿殷换了姿势,此时再哄她则更容易入巷,自是纵情驰骋,妙不可言。

*

过了小年,除夕便眨眼即至。

阿殷头一回在王府过年,虽然诸事由长史打点,府中灯笼布设、年节器物准备之事无需她操心,往各家的贺礼却还是得她来过目。好在年初进王府当差,跟着常荀出入诸处,对跟王府有来往的人家也有些了解,经管事嬷嬷回禀,定王指点,做起来也不算太难。

到得除夕那晚,便是宫中家宴。

除夕宴席每年就这么一次,虽说东襄战事吃紧不宜过分铺张取乐,阖家团聚的宴席却不能免除。

孟皇后自腊月初便身体有恙,至小年后才算精神起来,将宴席打点得妥帖。

阿殷用过午饭后便准备赴宴,想着陶靖不在家,陶秉兰必定孤单,便叫乳母回家去陪他守岁。待送乳母的人归府,问过陶家的情形,得知冯远道后晌也去了那边,才算放心,又叫人备了些东西送过去,不过是以物寄托牵挂。

至傍晚时分,随同定王赴宴,皇家众人齐聚。

永初帝念北地将士尚在浴血奋战,便免了乐舞。如此一来,宴席上无人助兴,众人便需多说些话儿。然而帝后在上,即便是公主王爷也不敢像平常人家那样说笑打趣,闲话之间,难免又说起待嫁的嘉德公主和年后即将与高妘成亲的永安王。

渐渐的,话题就被孟皇后转到了定王身上——

“玄夷即将娶妻主事,算下来也就玄素府上还缺个正妃。这些天北边战事吃紧,皇上每日为此事劳碌,玄素也该多替你父皇分忧。”

“他也没偷懒。”永初帝笑了笑,睇了谨贵妃一眼,难得的露出笑意,“这些天军政之事,玄素帮朕解了不少难题。”

“毕竟京中鞭长莫及,难以鼓舞前方将士。臣妾前两日见丽华进宫陪伴谨贵妃,着实是风采卓然。她是隋将军的掌上明珠,铁衣和兄弟们也都疼爱,北庭路途遥远,若是皇上在京中给隋家恩赏,必定更能鼓舞士气。”

永初帝举杯的动作顿住,侧头看她,“怎么说?”

“丽华就要十七了,却还未定下人家。隋将军在外征战劳苦,铁衣也率军打仗前途无量,皇上可赏铁衣个封号,寻个好人家赐婚,也博个好兆头,期待北地战事早日定下,边疆稳固。”说罢,便笑盈盈看向谨贵妃。

谨贵妃面色稍动,看向定王时,终究是强忍着没接话。

倒是太子笑道:“封号倒容易得,县主或是乡君,父皇自可裁夺。只是要寻个人家,却不容易。”

“现成就在跟前放着,有何难处?”

沉默许久的永初帝饮尽杯中酒,似笑非笑的看着皇后,“你已有了人选?”

“玄素那里,不正缺个贵妃吗?若是能叫丽华亲上作亲,必定更加完满,谨贵妃这里高兴,自然也能早日痊愈。”

谨贵妃原也是这般想法,然而数日前定王进宫历数隋丽华失德之处,她虽不肯深信,见儿子坚决,却也不再强求了。只是毕竟心存遗憾,此时闻言,她也只笑了笑,“此时全凭皇上裁夺。”

众人目光皆投向上首,永初帝端然而坐,缓缓道:“隋家确实劳苦功高。玄素,你意如何?”

定王徐徐起身,拱手行礼,“儿臣既已娶了侧妃,正妃之位不必着急。丽华性子活泼,儿臣却沉闷无趣,不能委屈了她。京中才俊颇多,父皇另择良人就是。”

永初帝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并未则声。

皇后便在旁道:“京中才俊,谁比得上王爷尊贵?北边战事吃紧,正是要着意鼓舞的时候,玄素当为皇上分忧——丽华出自将门,品貌端方,有何辱没之处?皇上为战事日夜忧心难免,玄素,从前你胡闹,皇上也未计较,这个时候大局为重,你当体贴圣意。”

定王也未解释,只行重礼道:“请恕儿臣不能遵命。若需鼓舞将士,儿臣自可奔赴沙场为父皇分忧。”

他的脊背笔直,语气笃定,半点不留余地。

永初帝眸色一沉,“战场的事,太子已令外荐了良将,倒不必你亲自去。”毕竟不悦于定王的果断回绝,当着众妃和皇亲的面失了颜面,便只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定王默然归坐,对面太子却是低头喝酒,面露笑意。

数日前泰州告急的文书飞来,永初帝焦灼之下,险些就要派定王去。若非他和皇后劝说,恐怕此时定王又到那边出风头去了。好在东宫人才不少,有人推荐了将才出来,永初帝尚在犹豫该用哪个,看方才那意思,圣意总算是定了。

不过是拿隋家那丫头做个幌子,几句话便阻断定王的路,这软肋还真是好掐。

太子颇为得意,起身为永初帝敬酒,父慈子孝,万分和谐。

定王也不言语,端然坐在案后。直至宴席将尽,有内监自后门进来报消息,永初帝听过随身内监的禀报,默然面色一沉,往太子处瞧了一眼。太子正跟永安王兄友弟恭,并未发觉。

直至宴席散时,永初帝才吩咐太子和定王留下,撇下众人,独独带两人往御书房去。

第86章 2.27

宫廊间点缀满彩灯火树,映照着红墙碧瓦,置身其间,如在琉璃世界。

除夕的热闹氛围并未被东襄的战事影响,宫城外的朱雀长街上烟花齐绽,锣鼓喧鸣。永初帝坐在延庆殿时,听不到外头动静,此时离了众人前往御书房,才听见极远处断续传来的喧嚣。即便已有多年未曾在除夕夜去过宫外的长街,永初帝却还记得当年在宫外时的热闹场景。

生在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在这承平世界欢欣庆贺,谁又知道千里之外,东襄的铁骑已然踏破关防?

永初帝一路默然走至御书房,命太子入内,余下众人皆在外等候。

就连寻常贴身陪伴的内监首领魏善,都被留在了殿外。

定王敏锐的察觉出不同,皱眉立在夜风中,仿若石塑。

殿内,永初帝方进了里间,还未在御案前站定,随手拿起本奏折,转身便往太子身上摔过去,隐忍多时的怒气终于爆发,“蠢材!你举荐的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