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挥师南下,是为方便代王行事。当时京城生乱,东襄必也趁机夺了许多城池。

这回呢?

代王早已被关入狱中查问,罪行深重,东襄这二十万大军即便插翅飞到京城,也救不了他的性命。代王在北边的暗桩已被樊胜拔除大半,此时既无里应,东襄出兵,难道只是想趁朝堂上正动荡,就中取利夺些城池?

只是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手上的消息太少,凭空猜度,委实无益。

阿殷到底坐不住,想了想,便将披风裹着,回住处取了样东西,出门叫上蔡高带人随行,便欲往家中去寻父亲。

还未至静安巷,便见迎面有人纵马走来,行色匆匆。

两下里碰见,竟是高元骁。

自大悲寺那夜高元骁阴沉离去,阿殷便再未见过他,此刻照面,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阿殷虽是王妃之身,今日出门却未带仪仗,金钗玉簪之下披风锦绣,腰间却悬了多日未动的弯刀。加之战事初起,搅乱平静,她的眉目稍现凝重,昂然立于马背,恢复了往日的飒然英姿。

高元骁拱手行礼,口称王妃,阿殷将他神色打量,道:“高将军。”

“王妃行色匆匆,难道是为北边新递来的消息?”高元骁在见到阿殷的那一刹,脸上的紧绷松了些许。他前晌在宫中当值,此时匆匆出来,在禁中的打扮未改,盔缨铠甲俱全,端方的脸上带了试探。

阿殷未做隐瞒,“高将军料事如神。”

“想请不如偶遇——”高元骁瞧一眼后面的蔡高等人,缓缓道:“不如请王妃喝杯茶?”

阿殷稍作迟疑,便命蔡高等人等候片刻,朝高元骁道:“请。”

不远处的街口,有辆马车猛然停下,隋丽华挑起侧帘,诧异的瞧着阿殷同高元骁步入茶楼,蓦然心思一转,吩咐人往那茶楼附近驶去。

第82章 2.23

阿殷随高元骁步入茶楼,选了临街的雅间,将窗户洞开,便于蔡高能在窗外随时看清楚动静。高元骁只默然看着,等她落座,才道:“王妃行事,越来越周全了。放心,大悲寺之后,我便已绝了妄念,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那晚的话,不过是在试探。”

“高将军言重了。”阿殷坐得端然,微笑了笑,“高将军在京中尚有父母兄弟,想必也不会贸然行事。开着窗户,不过是避嫌罢了。事出紧急,高将军的时间想必也不宽裕,不如开门见山?”

“还是与从前一样,不饶弯子。”高元骁待那奉茶的伙计出去,便道:“东襄突然出兵,想必王妃也很好奇。”

“当然。”

“此次南下的,是东襄的镇南王和名将徐煜兄弟。此二人骁勇善战,在那个时候,曾连克数城,即便定王在北庭与隋彦一同拒守,也没能将他们拦在关外。北边有许多重镇落入东襄人手中,到定王引兵回京勤王时,更是陷落不少,后来全都归入东襄人手中。所以他们此次出兵,自然是想趁京中有事,夺取北边城池——”高元骁抬眉,面目如旧方毅,“我打算自请出战。此去生死未卜,今日相邀,便是想同王妃道别。以故人的身份。”

故人二字,他咬得极重。

阿殷想起他前世浴血而来的样子,终究感慨,道:“高将军这一身功夫,是该在沙场用了,方不辜负。”

“其实大悲寺那晚之后,我曾起过恶念。”高元骁却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许,“家妹明年春天就要嫁与永安王为妃,我甚至想过扶助他,与定王相抗。后来却被家父喝止,才彻底息了念头。家父说定王心性坚毅,英勇有谋,可堪追随。我既已重重开罪过他,便不抱此奢望。此去北塞,只是想凭本事挣下军功,往后也不会再做纠缠。只是临行前,还有件事想拜托王妃。”

阿殷诧然,“高将军请讲。”

“家妹自幼被娇惯,性情骄纵。她对王妃心有不服,先前因凤凰岭的事,也心怀不忿,想必王妃也知道。往后若她行事失了分寸,还请王妃网开一面,不要计较。可否?”

“高将军这话,听着怎么倒像是托付后事?”

高元骁无奈笑了笑,道:“战场之上,谁知道能不能生还。王妃可愿答应?”

“若令妹只是寻常过失,我自不会计较。可若伤及要紧的人…”

“那就请王妃斟酌。只是若有失礼,还请略看薄面。”

“那是自然。”阿殷应了。见高元骁没再说什么,她便往前靠了靠,道:“我也有件事想请教高将军——那时我在闺中,对京外之事知之甚少。高相熟知边境战事,高将军又消息灵通,可知我父亲,究竟是如何战死?”

“王妃怎么问起这个?”

“不想重蹈覆辙罢了。”阿殷盯着高元骁,目光灼灼。在常荀离去后不久,她便想到了父亲那时的结局。以父亲的性子,必定会自请出战,届时沙场征伐,谁知会不会有意外?纵然时移世易,代王一系已经坍塌,然而面对相同的敌人,焉知陶靖不会再次受挫?

战事提前来临,这样要紧的事情,自然要理清缘由,能防则防。

她方才答应高元骁,也是为此。

*

辞别高元骁,走出茶楼时,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阿殷依旧往静安巷里去,到得家中除了仆婢没见有人在,也不着急,取笔留了信拿火漆封好,又将特意带来的一套软甲搁在桌上,静候陶靖回家——每逢要紧战事,皇上点选将领后多会命他们尽快启程,陶靖若要赴北地,必得回家一趟,取点东西。

而她,就只想守在家中,送父亲出征。

况且有些话,书信未能尽达其意,还需当面说了才叫人放心。

日头渐渐偏了,阿殷等了许久,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又不愿无功而返,只在廊下踱步,面色渐渐焦急。

直至日头偏西,才见父亲陶靖行色匆匆的走来。

见了她,陶靖面上微喜,想要行礼,已被阿殷拦住,只问道:“你怎么来了?”

“放心不下父亲。”阿殷折身跟他往屋中走,面含忧色,“父亲可是要请命出征?”

“边地起了烽烟,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今夜就要随军出城。阿殷,东襄此次来势凶猛,不知仗要打到何时,你在京城务必保重。凡事要听定王殿下安排,不可像从前那般莽撞。”陶靖久在金匮,已视沙场征伐为理所应当之务。只是放心不下女儿,侧头同她叮嘱了好些话,待瞧见桌上的锦盒信封,才诧异道:“这是?”

“盒中是一套软甲,我特地帮父亲找的。虽然笨重,父亲还是要随时穿着,免被刀枪所伤。”

陶靖展颜,“果真是女儿知我。软甲我必随时穿着,你在京城安心就是。”

“嗯!”阿殷抬眼望着父亲,担忧而不舍,“明年咱们还要去看娘亲,父亲要早日归来!这信父亲可留着路上再看,女儿有很要紧的话,父亲务必听我的劝。”她依旧如从前般拉着陶靖到桌边坐下,说了自觉紧要之处,劝他在外务必珍重,不可冒进等等。

陶靖虽觉她啰嗦,依旧郑重应了,自屋中取了几样要紧物事,当夜便随军出发。

此次出征,除了陶靖外,另有两名太子推荐的武将,并韩相推荐的监军。

常荀能做的也只有此事,待得众将离去,便在府中静候定王归来。

*

三日之后,定王回京。

他进城后没有任何耽搁,骑着黒狮子穿过朱雀长街,直入宫禁面圣。

永初帝这几日为了北边战事,十分伤神。东宫虽多有名儒教导,于战事精通者却寥寥可数。太子的庸碌在平常尚不明显,在此要紧关头,便愈发明显起来——在这种时候,永初帝便格外思念定王玄素。虽说父子自幼疏离,然而从当年的墨城之战,到西洲剿匪,乃至彻查姜家和剑门的事情,定王虽没有东宫那样的辅者如云,每件事却都办得干净利落,叫他极为省心。

尤其北边的东襄,当年定王曾与之交战,对手正是此次南下的镇南王,于对方战术打法,乃至行军风格,都比旁人清楚许多。

是以定王入宫之后,永初帝粗粗问了几句赈灾的事,便将话题引向了北边战事。

父子二人在西暖阁中对着一副地形图谈论将近两个时辰,永初帝才放定王去德音殿中看望谨贵妃。

德音殿比之去时更富丽堂皇了许多,虽说外头宫墙雕梁因顾忌谨贵妃身体而未翻新,里头的陈设却截然不同。从院中四时花卉、金鸟铜兽,至殿中的桌椅器物,俱都换了一番。加之里头新增了一波宫人,走进去时,比从前热闹贵丽许多。

正殿中,谨贵妃正在看隋丽华习字。

姑侄二人素来亲近,隋丽华又极会哄谨妃高兴,此时虽是练字,却不时有笑声传来。

定王进去问安时,谨贵妃含笑转过身来,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

见是定王,她似喜出望外,缓步走来将他扶起端详。后头隋丽华亦跟着过来问候。

定王冲隋丽华点点头,却又扶着谨贵妃坐定,又端然行了大礼,道:“母妃晋封之日,儿臣未能亲至,只能在此时恭贺。看母妃气色,亦比从前好了许多。”

“丽华常在这里逗我高兴,当然要好很多。”谨贵妃招手叫隋丽华坐到身边来,“难为她一个妙龄的姑娘,却要陪我在这枯燥的宫室里打发时光,这份孝心,旁人可比不得。我近来病势好转不少,没少她的功劳,细算起来,还须给她记头功。”

旁边隋丽华坐在谨贵妃身边,只是浅笑。

定王听着,却觉出些旁的味儿来。

隋丽华在宫中陪伴,逗母妃高兴固然不假,可这病势好转,要给她记头功就说不过去了。定王虽性情冷淡,幼时相交,也颇知隋丽华的性情。她旁的未必擅长,哄长辈高兴上面却极有门道,从隋彦和隋夫人、宫里的母妃,乃至她南郡的外祖家,长辈们多爱听她逗乐。尤其母妃这样深居宫中,没有女儿承欢膝下的,就更爱她这性情。

偏爱之下,自然容易偏听偏信,继而为人所用。譬如此时——

“表妹的功劳,自然该记着。”定王睇向隋丽华,颇不喜她这般投机取巧蛊惑母妃,目光一转,只向谨贵妃道:“先前那丸药母妃用着如何?”

“丸药似也有些用处,不过换了那药,确实与从前不同。你寻的那女郎中倒是有些本事。”谨贵妃将宫女端来的汤递到定王跟前,“这是方才丽华叫人做的,我留了一碗本想待会喝。你既来了,就便宜你。”

定王依命接过,尝了一口,道:“说来惭愧,儿臣虽常入宫给母妃问安,这半年却总未察觉不妥。若非那日阿殷心里生疑,儿臣怕也难瞧出其中端倪。”

谨贵妃闻之意外,“是陶侧妃最先提起?”

“阿殷幼时坎坷,不大与人亲近。待母妃的孝心,却半点不假。”

谨贵妃最知儿子性情,看其神色不似说谎,默了片刻才叹道:“果真是个细心孩子。”母子二人既谈到此话题,谨贵妃受隋丽华恳求多日,正好今日定王归来,便叫隋丽华先去外头练字,却叫定王往侧间去。

侧间非日常起居所用,却因僻静,常作为谨贵妃与人说话之处。

母子二人入内,谨贵妃倚着靠枕坐了,道:“你去赈灾的这半月,都是丽华在宫中陪我。这孩子的痴心,不单是我,恐怕你也知道。”她瞧一眼定王的神色,抬手制止他,续道:“她虽不能与铁衣相较,伶俐聪慧,却也非旁人能比。陶侧妃的好处我自然至道,你要娶那陶侧妃,我也跟你父皇开口,求了侧妃之位。而今丽华到了待嫁的年纪,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晾着?”

“儿臣早已回绝,母妃若疼她,该早日为他另择良人。”

“若能另择良人,何须拖到此时?她自幼便肯与你亲近,只是你性子冷硬,总冷落着,我瞧着都不忍。她虽是庶出,却自幼跟嫡女无异,她的外祖,更是你外祖父和舅舅的救命恩人。王府中多添个人有什么不好?她能全了心意,我也多个常入宫说话的人。”

“母妃是想让我也娶了她?”

“丽华自幼娇惯,性子却是娇蛮些。也只有将她放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儿臣不会娶她。”

谨贵妃稍有不悦,“何必急着回绝。丽华固然容貌不及陶侧妃,性情却可爱许多,有何不及之处?”

不及之处?那太多了。

只是当着母妃的面说隋丽华的诸多短处毕竟不好,况且母妃如今正被她哄得欢喜,怕也未必听得进去。定王不提这些,只肃了容色,语气笃定,“从前母妃提时,儿臣已思量过此事,心意已决。儿臣绝不会娶表妹,母妃若疼爱她,还是另择一人的好。”

“玄素!”谨贵妃低斥。

内间里片刻沉默,谨贵妃皱眉将定王看了片刻,见他面色丝毫未动,才叹了口气,“当真不娶?”

“绝不另娶!”

“你——”谨贵妃抬手指着定王,怒而无奈,“只会惹我生气。”

定王默然受了。

谨妃拗不过他,亦不再多说,叫他自出宫去,到外头见隋丽华也已穿了披风,便叫定王出宫时捎带上她,妥帖送回府中。

定王固然心急着回府,却不能违拗谨贵妃,只好答应。

两人出了德音殿,定王步履较快,隋丽华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直至出了宫门,她才没忍住恼怒,喘了口气顿住脚步,叫道:“定王表哥!”

定王仿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隋丽华气哼哼的又赶上去,一把扯住他的披风,“表哥你就不能等等我!”说完了才见定王面色冰寒,瞧着她的目光中,是从前熟悉的冷淡责备。方才在德音殿时,他还和颜悦色的,怎么此时却是这副表情?

隋丽华握在定王披风上的手不自觉的松开了些,声音都变小,“表哥为何…这样看我?”

“你常入宫陪伴母妃,我很感激。但是丽华——”定王稍稍回身,披风自她手中抽出,不悦道:“你若想利用母妃对你的疼爱乱打主意,我不会放任。”

“我哪里…”隋丽华瘪了瘪嘴,为定王目光所慑,终究未能壮着胆子撒谎。

“我只是很想跟着表哥…”她低头怯怯的看着定王,触到他冷淡的目光,心中委屈愈浓,眼里渐渐积聚出泪花,“那个陶侧妃,真的就那么好?我跟表哥自幼相识,哪里比不上她?表哥肯对她关怀备至,就不能对我和颜悦色一些吗?”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表妹,定王纵然不喜她的性子,却也没法看着她在寒风中流泪而无动于衷。

“我先送你回府。”他的声音有些僵硬。

隋丽华却低声啜泣起来,“表哥看不上我,我知道!可是陶侧妃就比我好吗?她是表哥的王妃,却在街上公然跟旁的男子单独喝茶,她哪里有王妃的样子!前几天我见到高妘时就听她说了,高元骁从前可对她动过心的!她还敢单独跟他说话,半点都不知道守德避嫌!”

夜风清寒,定王听她含糊说罢,蓦然面色一冷。

大悲寺那夜的情形蓦然袭上心间,高元骁贼心未死,定王很清楚。更清楚的,是那晚救出阿殷后,远远看到的情形——高元骁在跟阿殷说话,似是密语,等他走近时,高元骁却迅速离去,只有阿殷没头没脑的跟他说要提防高元骁,别的只字未提。

他们两人中间,似有什么他不知情的事。

纵然知道阿殷对高元骁必然无意,然而那种被瞒着的感觉依旧不好受。

回府的念头愈发急切,定王丢下尚且抽泣的隋丽华,陡然转身抬步。

护城河边黒狮子打着响鼻,在夜色中喷出团白雾。定王一语不发的大步走过去翻身上马,吩咐后头的侍卫将隋丽华送回隋府,再不做任何逗留,径往王府驰去。

夜色沉寂,街市上人踪渐稀,黒狮子撒开四蹄,风驰电掣。

而在定王府中,阿殷此时正泡在浴桶中,周遭热气蒸腾。

她今日后晌就得到了定王回城的消息,最初还满心欢喜的等待,谁知等了整个后晌也没见他的踪影。后来听说永初帝留了定王在宫中说话,猜得是为东襄战事,恐怕要谈到深夜也未可知。她骤然失落,便没了旁的心思,用过饭后倦意袭来,等到入夜没听见任何动静,便叫人备了热水,想着沐浴完了,再看书等他。

谁知道正在水中泡得舒暖,外头蓦然响起如意的声音——

“殿下,王妃还在…”

话音未落,便听门扇响动,有脚步声急促行来。

阿殷尚在浴桶中昏然,听到动静诧然抬目,就见纱屏背后转出定王的身影,正卷了夜风往里走来。

第83章 2.24

阿殷这些天日夜盼定王归来,初见他出现在跟前,心中大为欣喜,立时笑生双靥。待瞧见定王脸色,阿殷心中却是一沉,后知后觉的察觉不对劲——定王虽不是谦谦君子,却也非横冲直撞的人,这般不打招呼就闯入浴房,着实罕见。

何况他站在跟前低头望来,目光之中,绝非阿殷所期待的欢喜。

她面上笑容渐收,下意识往水中缩了缩,道:“殿下稍待,容我穿衣就来。”

氤氲水汽中,她的面颊被蒸出嫩红,水面上尚有如意撒的花瓣漂浮,嫣红清波之下,胸前的白腻愈发显眼。随着缩身沉下的动作,水面荡起微波,缓缓荡过锁骨,留下水珠慢流。

定王明知此时该退出去等她更衣,脚下却仿佛生了根,半点不愿挪动。

况婚后不久他便奉命赈灾,半个多月过去,急匆匆奔回来,乍然见到这香艳画面,如何舍得挪开眼?

两人默然相视片刻,阿殷明显察觉定王的目光在往水中紧盯,只是身体依旧紧绷。她不明所以,立时开口道:“殿下?”

屋门之外,响起了如意探问的声音,“水应当凉了,王妃可有吩咐?”

不待阿殷开口,定王便道:“退出去!”说罢,竟是抬步要走过来的样子。

阿殷大惊,目光四顾,扫见旁边换下来叠整齐的衣裳,立时扯过来盖在桶上,“殿下做什么?”

定王不发一语,看不到水下情形,目光便锁在她的脸颊。很美的容貌,哪怕相识两年,如今看来,依旧越看越美,更妙的是红唇粉颊,与在床底间的容色几无二致。他猛然躬身向前,不容分说,便俯身压在阿殷唇上。双手握住桶沿,将她罩在怀中。

冰冷的唇压在温暖柔软的唇瓣上,桶中热气腾起,血气如被蒸腾得躁动。

心底藏着的不悦难以宣之于口,便化为唇舌辗转。定王左手扶着桶沿,右手便探入水中,溅起水花。

阿殷猝不及防,又因浴中飘然,直至此时才恍然惊觉,意识到定王情绪古怪,往后躲了两下未能躲开,当即狠心往他唇上咬了下。

定王“嘶”的一声,退开些许,随即重新扑过来。

阿殷却趁着这间隙偏头挪开,瞧着定王毫无防备,立时挥拳攻向定王胸口。定王几乎是下意识的直身防守,想握住阿殷手臂时扑了个空,便见眼前锦绣飘过,水花四散之间,阿殷竟自腾身自水中飞出,旋即将手中那半湿的衣衫裹在身上,退出三四步开外。

定王哪料她如此狡猾,斜步扑过去,似是要将她捉回来的架势。

阿殷哪肯,仗着屋内杂物颇多,或将栉巾踢出,或将备着的衣物踢去,彩缎纱绸飞舞之间,竟叫定王无法近身。两人你追我逐,定王数次近身都被阿殷如游鱼般逃开,最后怒从心头起,也不留后手,一脚将中间碍事的浴桶踢翻,直扑过去。

热水霎时漫了满地,阿殷衣裳本就半湿,往后疾退时,躲避不及,下半截还是被浇透。

定王已经趋身近前,她背靠墙壁无处可避,只好怒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定王将她困在双臂间,俯身盯着,眸中波涛翻滚。

阿殷将衣裳裹得更紧,“殿下进来就发疯,我当然要逃!”她本是满心期待定王归来,被这样闹了一通,也是生气,杏眼怒瞪着定王,语气自是不善。

定王看她张牙舞爪的态度,俯身逼得更近——

果然新婚的温顺乖巧都是装出来的,这才是她的面目!看她那紧绷的模样,难道还想跟他动手?

双手不容分说将阿殷桎梏,定王低头,再次狠狠吻住她。

男女气力天壤地别,阿殷纵然身形灵活,真正落到定王铁箍般的桎梏中,也无反抗之力。

身体几乎被他紧紧贴在墙上,粗重的亲吻之下,几乎无法呼吸。

阿殷最初的反抗悉数被定王用力镇压,身体紧贴之间,他胸膛的起伏和腔内心跳都格外清晰。潮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隆冬的屋内火盆正旺,他的腰身压过来,口舌攻城略地,似要将她吞进去似的——如同离别前的那晚,用力而迷乱。

好半天,定王才放开阿殷。

额头相抵,他的呼吸粗重,怀中的美人却收了利爪,像是她养在院里那只小猫般乖顺。

烛光静静照在她如玉脸颊,定王分明看到她眼底的晶莹。

“阿殷——”他的声音克制而喑哑,利落的剥了衣衫,揽着阿殷的腰,想做那期待许久的事。然而目光相交,他分明看到她眼底的委屈,分明是在等他解释。可是,那种莫名的情绪,又如何说得出口?方才的粗暴迷乱,是因为妒忌吗?妒忌她跟高元骁藏有秘事,而他却毫不知情?

定王立时否定了,侧头含着阿殷耳垂,低声道:“我想你。”

怀中的人似乎怔了下,旋即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片刻后,凑过来试探般亲吻他的喉结。

浑身的躁动叫嚣着冲上头顶,在她凑过来亲吻的瞬间,再难克制。

定王粗暴的扯去隔在中间的碍事衣衫,将阿殷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

阿殷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空无一人。

身体像是被车轮碾过般酸痛,她翻了个身,察觉锦被与肌肤摩挲,低头一瞧,发现胸前空无一物。迷糊的睡意立时惊得飞散无踪,阿殷这才发现身上未着寸缕。

昨夜的迷乱记忆霎时袭上脑海。

成婚后数度欢好,阿殷也发现定王在情动时,喜欢将所有碍事的衣衫全都剥了。只是从前她新婚害羞,定王也照顾她的情绪,纵然激烈处依旧爱撕扯剥开,完事后却总还能帮她套上寝衣。昨夜他的情绪压抑而激动,攒了半个月的债在昨夜尽数讨回,到得最末,她已然气力不支,予取予求。疲累之下,自然无暇顾及寝衣。

阿殷还记得半夜迷糊醒来,自己被定王紧紧抱在怀中。

想来,他是故意的。

再瞧了眼空荡荡的枕头,阿殷哼了声,唤如意进来。

浑身的酸痛在温水浸泡过后稍有舒缓,只是浑身遍布的痕迹如同红梅,看着触目惊心。

阿殷依旧不好意思叫如意和奶娘瞧见这些,自己擦拭干净,穿了里面衣裳,才叫她们进来伺候。

此时,已是午时。

饭菜倒是合胃口,阿殷未用早饭,先用点粥垫着,才问道:“殿下呢?”

“皇上派人过来,说有急事找殿下商议。天还没亮的时候,殿下就走了。”如意昨晚被定王那强闯浴房的架势惊得不轻,小声问道:“王妃无碍吧?”

“能有什么事。”阿殷想到昨晚定王那表现,也是不解,想了想,吩咐道:“待会将这回随殿下赈灾的人叫来,有话要问。”

如意应命,待阿殷用饭过后,十余名侍卫就已到隔壁厅中等候。

阿殷粗扫一圈,便吩咐将魏清请进来。

魏清从前是王府的右副典军,自冯远道高升之后,便替了右典军的位子。他从前是阿殷的顶头上司,如今身份折转,便恭敬持礼,“殿下召末将前来,是有何吩咐?”

“是有几句话要问魏将军。”阿殷命人给他赐座,问道:“殿下这回去赈灾,可曾遇到不顺心的事情?”

“赈灾时波折虽不少,但不顺心的,似乎就只有东襄的事。末将戍守在外,见殿下数夜挑灯夜读,想必是为战事劳心。”

东襄的事与她无关,想来回京后又遇到什么。

阿殷遂问道:“昨日殿下回城后,可曾遇到什么?”

魏清想了想,如实答道:“殿下回城之后立即入宫面圣,末将等在外等候,倒不知是否遇到什么事。”

难道是在宫里遇阻,因永初帝而生恼?可定王固然心性冷淡,却也不是随便拿人撒气的。那么——

“除了面圣,可曾遇见什么人?”

她问得这样细,显然是有颇要紧的事情。魏清不敢怠慢,道:“殿下进宫后,末将一直在外等候。后来从宫人处探得消息,说殿下去德音殿中给贵妃娘娘问安。对了,出宫的时候,是殿下跟隋二姑娘一起。”

“隋二姑娘?”阿殷立时警觉。

魏清还记得昨晚宫城外的那场景。他也算定王府中数得上号的人物,在府中年岁又久,自然听说过隋二姑娘从前爱缠着殿下的事情,昨晚那情景…魏清尴尬的笑了笑,却也不敢隐瞒,只是道:“隋二姑娘跟着殿下出来,说了几句话。殿下便先急匆匆独自回府,吩咐末将带人送隋二姑娘回去。”

昨夜定王的表现着实可疑,又数次欲言又止,想来,很可能就是隋丽华弄鬼了。

阿殷沉吟片刻,便吩咐魏清去将隋丽华请来,只说是有些话要对证,不许说是奉何人之命。

*

魏清赶往隋府,先是拜见隋夫人,后说王府中有事想请隋丽华去一趟,烦劳隋丽华同行。

隋丽华昨夜眼睁睁看着定王纵马绝尘,原本心中愤懑,听得此事,立时猜得与此有关。遂求得隋夫人允准,要去王府,隋夫人自然顺了她的心意,叮嘱她路上注意保暖,早去早回。

出府后,隋丽华又同魏清探问,听说是有话要对证,愈发肯定了猜测,于是心情甚好,踊跃而来。

入府后直奔客厅,隋丽华脚步轻盈,待得见到厅中只有阿殷一人时,才收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