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家…门第虽说也不差,可伯爷不是说不成吗?”陈氏闻言愕然。

“那只是从前。伯爷想给丽华寻个好亲事,自然瞧不上这几个原本门当户对、身份相宜的人家。”隋夫人抬笔,端庄的小楷缓缓印在信笺,写了片刻又停笔,自顾自的笑起来,“这回,丽华倒也解了我心头难题,过完年请裁缝来,多给她量几身衣裳。若不是她胆大包天,听了皇后的话跟那位陶侧妃做对,惹得定王不悦,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劝说伯爷——让我给丽华寻个高门贵府嫁出去,这不是为难我?”

“这事上,伯爷确实为难夫人了。”陈氏叹了口气,“纵然咱们家把二姑娘当嫡出的姑娘待,旁的府上又哪里肯认。伯爷要夫人拣个尽善尽美的人家,确实…”

隋夫人笑了声,“痴心妄想是不是?他把丽华当明珠,旁人可未必如此。”

“只是…”陈氏犹自迟疑,“二姑娘的婚事拖了也有两三年,伯爷总不松口,这回当真能?”

“定王特意带陶侧妃过来,那份看重自然是做给我看的,况他特意来说此事,显然已生烦厌,我自然要如实告诉伯爷。况且,丽华在宫中对谨妃吹的风即便不碍事,她枉顾尊卑对陶侧妃无礼,自甘做皇后的棋子令定王对隋府生厌,甚至令定王与皇上生出罅隙,难道也是小事?”

隋夫人笔尖游走,唇角渐渐沉下,勾出冷淡弧度——

“我将她记为嫡女,尊荣养着已是仁至义尽。婚姻的事上,自然该由伯爷做主。”

*

阿殷同定王回府,已是掌灯时分。

因明日即将出征,原本被放了休沐回家的属官大多回来,从曹长史、常荀至各侍卫统领,皆在府中待命。

定王仓促用了饭,便先往书房议事,阿殷便在静照堂等他,为他筹备行囊。

至戌时将尽,定王才算回来。

彼时阿殷正在桌边坐着,双手支颐,稍现愁容。从隋府回来的路上,她又劝了定王一回,想让他带上常荀,免得在北地无人照应,定王却是断然拒绝。随后,她提出想跟着定王一起北上,不出所料的,再次被拒绝——定王说北地战事吃紧,比京城凶险万分,将阿殷留在京城,他会更放心。任阿殷怎么说,他都不肯松口,那态度跟谨贵妃从前说的一模一样,又臭又硬!

自成婚后,定王虽在外冷厉如旧,对她却总会讲理,谁知道今日却又固执起来?

阿殷见他油盐不进,急得险些跟他吵起来,到此时,都还在发愁。

满屋仆婢在定王入门之后便奉命退出,阿殷见他进门就脱衣裳,起身迎过去,“殿下都安排妥当了?”

“嗯。”定王似颇疲倦,答得漫不经心。

阿殷怀着最后一点希冀,“常司马那里?”

“留在京城。”定王面色沉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抬。

阿殷未料他竟会固执至此,当下微恼,衣裳也不帮他脱了,丢在那儿,便扭身往桌边走去。

定王只好自己动手,道:“生气了?”

“京城里能有什么事?常司马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不管是办事还是行军打仗,殿下哪能离了他!”阿殷确实是发急,不懂定王的固执,在椅中坐不住,又腾的站起来,“在大悲寺的那晚我早就说过,不想做只会被保护的王妃。殿下留个魏清或是蔡高就已足够,况且表哥还在京城,哪能就让我出事了!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可从来不是殿下的性子。莫说常司马,就连我也想跟随殿下前往,时刻随身,殿下怎么就不听劝呢!”

方才种种思绪在此时连珠炮般蹦出,阿殷杏眼瞪着定王,显然是已经气急了。

定王唔了一声,面色沉肃如旧,竟自将中衣也脱了,赤膊走过来。

“…”阿殷憋了半天的话,在看到他这反应的时候猛然卡住。

“我想护着你,不愿你受苦,有何不好?”他的声音低沉,仿佛质问。

“我知道殿下好意,可是…”

余下的话被定王堵住,他毫无预兆的欺身压过来,没有犹豫,径直撬开阿殷唇齿,长驱直入。阿殷身后便是檀木桌,被定王压得无处可退,渐渐躺平身子,姿势甚为艰难。屋中烛火尚且明亮,她睁开眼缝,看到定王双目紧闭,眉间紧紧皱着,唇舌毫不留情的在她口中攻略,汹涌索取。

不像是含怒,却像是强自压抑什么。

今晚的定王很不寻常,而她却猜不到缘由。

阿殷觉得诧异,双手环在定王脖颈,触手是他烫热的肌肤。

烫热的呼吸令人意乱,他紧紧抵在小腹的滚烫更时寸寸挤压理智。

原先准备的长篇大论和劝说言辞皆被堵在胸口,阿殷艰难的撑着仰起身,衣衫便霎时往下滑落。

阿殷甚至不知道定王是何时解开了她的衣裳,下一瞬,便觉双腿被他抬到腰间。太过仓促的结合,令身下干涩疼痛,阿殷忍不住呻.吟出声。

定王动作微顿,旋即继续挺近。

“你劝我,常荀也劝我…”含混的声音中夹杂了愉悦,定王再度封住阿殷口舌,双手抱住雪臀,往床榻行去。

榻上锦被温软,定王扶着阿殷腰肢驰骋,愈来愈重,愈来愈快。

终于迎来尽情的低吼,定王满身汗湿,胸腹贴着阿殷,低头与她对视。

原先翻滚的浓云在此时稍稍消散,阿殷娇喘,好半天才熬过眩晕的余韵,将双臂勾在定王颈间,“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王默然不语,咫尺距离,呼吸交织,他的喉结滚动,紧紧盯着阿殷,好半天,却终究未说半个字。

阿殷陷在他眼底,往他喉结亲吻,哑声道:“是我和常司马的劝说,惹殿下烦厌不高兴了吗?我们本是好意。”

定王摇头,喉中咕噜一声,双手扣在阿殷腰间,就想翻过阿殷身子继续。

阿殷忙伸手抵在定王胸前,“殿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这样…”

“不想带你们上沙场。”仿佛是将极隐秘的心事敞开些许裂缝,定王的表情很不自然,说了这句,便有些粗暴的握住阿殷的手挪开。浑身早已汗湿,临别前夜的眷恋与深藏的心事交织,难以宣之于口,便只有身体的亲密,狠狠撞向阿殷心底。

为何不想带他和常荀上战场?

阿殷的思绪被他的占有冲击得支离破碎。

汗水流过耳垂,惜别之下情绪涌动,阿殷不知是何时流泪,亲吻的时候,自他唇边尝到苦涩的味道。

愉悦在定王的粗喘中愈来愈浓,最终袭上灵台,令阿殷脑海中一片空白。

朦胧中,他听见定王低哑的声音,苦涩闷重——

“我不愿,再让至亲的人留在战场。”

“剩我独自归来。”

第89章 3.3

定王半夜模糊醒来,觉得有人在看他。

昨夜的纵情驰骋过于耗损体力,白日的奔波议事又费心神,他只觉得倦极,眼皮都没抬,下意识的将阿殷往怀中抱了抱,便阖眼继续睡。直到寅时二刻王府报漏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他才从睡梦中惊醒。

怀里阿殷睡得安安静静,定王往她额上亲了亲,便放轻了动作起身,欲去穿衣。

腰间猛然被柔滑温软的手臂缠住,定王低头,就见阿殷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眼看向他。

往常她在欢爱后极易疲累,从来不知定王是何时起身,哪怕睡到次日清晨,也还是眼眸朦胧。

这回,她却格外清醒,眼眸初睁时睡意已去,甚至带着点惊慌。缠在他腰间的手臂,也比平常用力许多。

定王摸着阿殷脸颊,低声道:“天色还早,继续睡。”

“殿下是要准备出行了吗?”阿殷却再无睡意,腾的坐起身来,本就悬悬挂在肩上的寝衣几乎滑落。她迅速将寝衣扶住,又抱住了定王,“时辰还早,我有些话,想同殿下说。”像是要拦住定王出路似的,起身越过睡在外侧的定王,将他往里推了推,而后跪坐在他跟前。

屋中烛火半熄,帐内光线昏暗,阿殷凑近些,低声道:“殿下昨夜的话,我听见了。”

定王面上霎时有些不自然,挪开目光要说话,却被阿殷打断——

“殿下不想带我和常司马随行,是怕战场凶险,有闪失是不是?殿下视我为至亲,我也是如此。殿下不愿看我在战场遇险,难道我就愿意看殿下入险境孤立无援吗?京城与泰州、北庭相隔千里,殿下可曾想过,殿下在前线出生入死,我和常司马留在京中,会有多担忧煎熬?倘若不幸,殿下出了差池,我在京中当如何自处?殿下觉得,倘若等不到殿下归来,我能承受得住吗?”

阿殷难以想象当年定王看着崔忱铁枪透胸,在战胜的荣耀下,背负挚友战死的事孤身回来是怎样的心情。她却知道,倘若眼前这个男人在沙场遇险,甚至像崔忱那样马革裹尸,她会有多痛苦。即便心事极少宣之于口,然而从铜瓦山断崖边决意跟随、从明烛喜堂下对拜结为夫妻始,这个男人便已深深印在心中。

前世父亲战死时的悔痛记忆犹新,这回父亲和定王都在沙场出生入死,她又如何能在京中安心等候消息?

温软的双唇贴过去,阿殷碰了碰定王的唇,四目相对,眼中竟是恳求。

“殿下带上我吧。”她的声音极软,态度却颇坚定。

定王眉心皱起,似在犹豫。

阿殷将他抱得更紧,道:“我想陪在殿下身边。不想在京城,独自担惊受怕。”

初醒的身体微热,阿殷紧紧贴在定王胸前,将头埋在他颈窝。

好半晌,定王才道:“好。”

*

这回定王出征,不同于上次去西洲剿匪,是实打实的硬仗。

常荀昨日已挑了左右两位典军和左卫数名精干统领,将左卫中身手出众的四十名侍卫挑选为定王亲卫随行。听得定王愿意带上王妃和他,当即欣然应命,又选了蔡高随行,将府中防卫及消息往来之事,皆托付于曹长史。顺道留个口信,叫曹长史见到冯远道时转告。

定王用过饭后即入宫领印,府中诸侍卫皆骑马以待。

阿殷卸下钗簪绣裙,换上劲装,将满头青丝收入冠帽中,取了那把使惯了的弯刀悬在腰间时,竟觉浑身松快许多。她自成为王府侧妃,礼部便另定品级俸禄,只是四品右典军的职位是恩赏,定王没开口,吏部不敢随便除了,永初帝诸事缠身又没想起此事,这官位便保留至今。如今以此身份随军,倒也说得过去——

只别叫永初帝提前得知,寻由头设阻即可。

前天晚上才营造出的除夕热闹氛围在此时消失殆尽,纵然灯笼装饰依旧,府中的气氛却格外肃然。

阿殷同常荀并辔骑马站在影壁前的空地上,抬头望着檐头兽首,阳光刺目。

常荀已有许久未见她劲装带刀的模样,对着王妃行礼惯了,今日见她换回旧日打扮,想起前事,难免感慨。

“去年殿下领命北上的时候,还是我跟冯远道在这里等候。这回换成了王妃,殿下也变了不少。”

“是吗?”阿殷扭头,墨青色披风展于马背,手按在刀柄,愈见挺拔英姿。

常荀笑了笑,“王妃难道不记得,去年初见殿下的时候,他那股冷肃态度,可是叫人噤若寒蝉的。那时候遇事,别人怎么劝都难改殿下的心意,碰到殿下固执,都只能急得上蹿下跳,却束手无策。如今有王妃,我就放心多了。”

他这话,自然是指定王临时改了主意,愿意带上他的事了。

阿殷确实也没想到定王居然真的会被说动,想到当时的冷面杀神,不由一笑。

“殿下很重情谊。”她说。

巳时三刻,宫中消息递来,常荀与阿殷并辔率众侍卫出了王府,直往朱雀大道外的正阳门而去。

城门之外,定王盔甲俱全,腰佩重剑,座下是神骏的黑狮子。此次出征,定王领的是行军都督之衔,盔甲皆是乌沉的黑色,因身材高大挺大,立于马上,更见威仪。他的身边是监军及永初帝派的两名副将,再往远处,从南边抽调的三千名军士立于马上,带甲执戈,皆是精锐,是永初帝昨日清晨降旨调来的。

官道两侧乌压压的站满了人,城门之上,素来少出皇城的永初帝带重臣送行。六马金根车停在城门下,禁卫军沾满逞城墙,旌旗在上方随风扬动。

这样的践行阵仗,自永初帝登基以来还是头一回。

亦可见,他对定王这回出征,颇寄厚望。

阿殷和常荀率众而出,驱马行至定王身后,在几十步外停驻。初春料峭的寒风自官道而来,卷起身上烈烈披风,城楼上的号角呜呜响起,雄浑庄重。闭上眼,却仿佛置身北庭的浩瀚天地。

定王脊背挺直面目沉肃,在号角声中,夹动黒狮子前行。

阿殷回身望一眼城墙,在明黄宝幢的两侧,乌压压的站了不少人。透过洞开的城门,是那辆华丽的马车,里面朱雀长街笔直通向皇宫,两侧是自小见惯的繁华市肆,也不知静安巷中兄长是在苦读,还是在与友人相约?仓促启程,未及跟兄长和表哥道别,但愿兄长春试能顺利,等她随定王凯旋时,一家人还能再团聚。

马蹄得得向前,阿殷望向远处,隐隐生出迫切——

在遥远的檀城,不止有压境的东襄大军,还有她下落不明的父亲。

城墙之上,永初帝的目光扫过整齐林立的三千军士,扫过定王峭峰般的背影,忽然咦了一声。

“你看那个人——”他招呼随侍身侧的散骑常侍冯远道,“定王府与常荀并行的是谁?”

冯远道身负守卫之责,打扮心思都在留意周遭动静,小半儿心思瞧着定王,为此次不能随军出征而遗憾。听得永初帝提起,他往官道上看去,便见定王身后几十步的王府侍卫中,两人当先而行。左侧那人是熟悉的常荀,右侧背影固然挺拔修长,然而比起男子,终究不同。

阿殷?

她竟然会悄无声息的随同定王出征?

满心诧异压在腔中,冯远道拱手,道:“是跟定王殿下和常司马一样,忠心报国事君之人。”

这答案让永初帝颇为满意,未再留意。

三千军士游蛇般随队伍前行,定王的身影最终隐于树后,永初帝收回目光,便起驾回宫。

*

因檀城被夺后,北地情势紧急,定王一出了京畿,便下令疾行。

檀城距京千余里,中间隔着晋州、并州,有山峦横亘。三千军士疾驰北上,途中关于泰州和北庭情势的军情也陆续传到了定王跟前——陈博弃城而逃,东襄人率军占领檀城,监军孟博和两名小将被俘,随同陈博守城的陶靖却不知所踪。东襄人没能在城内找到他,外面诸城池中也未发现陶靖的踪迹。

东襄人既得檀城,因檀城地势要紧,徐煜留了弟弟徐耿在檀城留守,做为后援,徐徐图谋檀城以南的地界。徐煜则迅速往西推进,夺了汾、朔二城,看其架势,竟像是要从东、北两侧推进,趁着士气高涨,将北庭都护府也啃下来。不过中途被高元骁和名将赵奇阻拦,煞了锐气,暂缓脚步。

阿殷既然在外,便不带王妃的排场,每日只以司马的身份出入,听定王与常荀等人商议军情,心中的担忧亦愈来愈浓。

前世父亲战死的记忆如乌云笼在头顶,阿殷想尽早寻到陶靖,对于夺回檀城的渴望,也不亚于定王。

这晚夜宿山林,幕天席地,夜风甚冷。

不远处军士正在扎帐篷,随行的监军累瘫在地上,随便找了个披风垫在身下装死,常荀和魏清等人正安排造饭扎营,定王则坐火旁。

篝火令身上暖烘烘的,驱散连日驱驰赶路的疲惫。

此处已是泰州地界,在檀城之东,离檀城也不过百余里。

定王面西而坐,铺在地上的羊皮卷绘了泰州各处地形及要紧关隘布防,越看则眉头越紧。忽觉眉心一凉,抬头便见劲装的阿殷已蹲在跟前,食指缓缓将他眉心抚展,却是面带笑意,“殿下怎么又皱眉了?我跟常司马未辱使命。”

定王精神一振,“捉到了?”

“嗯。看那里——”阿殷回身,不远处常荀一身青布便衣,正命人把五名东襄打扮的军士捆过来,其中一人看其衣装,似乎还是个有点品级的军官。

定王稍喜,将旁边刚烤好的兔肉递给阿殷,往她肩头拍了拍,“好好歇着。”

阿殷应命,坐在火堆旁取暖。今日清晨起行时定王想捉几个东襄的巡防哨兵,以前这类事都交由冯远道去办,这回没了他,便由常荀代劳。阿殷既然想随军出战,这样锻炼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当即跟常荀换了便装往檀城而去,捉了人之后,又折往此处。这样绕了一圈,就比定王率领的军队多跑了两三百里的地,路上风驰电掣疾赶,这会儿骨头像是能散架似的,着实累得够呛。

不过愈累,便愈发觉得,定王烤的兔肉可真美味!

第90章 3.4

连夜审问了阿殷和常荀捉来的巡防兵后,次日清晨整装起行,定王率领的五千精锐在檀城东四十里外的蓬岭安营扎寨,另持兵符调了近处两府的三千军士——

北边战事吃紧,陈博弃城而逃后,泰州兵力损伤极重,徐煜乘胜追击,更是斩杀了不少军士。泰州境内十余处折冲府,如今能有战力的已不足四五处,其中大半又被调往赵奇和高元骁处阻拦徐煜,剩下的兵马还需戒备南线城池,能分出这三千来,已属不易。

阿殷从前只见在巩昌见过都护府的军士操练,却未见过真正的沙场。

如今瞧着北地寒风中萧条破败的城郭,百姓或是举家逃难,或是被征调为临时军队抗敌迎战,剩下的便是些老弱病残——若哪日徐耿派兵出城搜刮,怕只能任其掳掠,毫无反抗之力。曾经繁华昌盛的泰州首府,此时也不知是何情形?陈博弃城,父亲究竟会在何处?

恐怕只有夺回檀城,才能寻到答案。

五千精锐千里跋涉而来,正是疲惫,檀城内徐耿得报,当晚便派小股人马前来偷袭试探。

次日休整完毕,由西侧城门攻城。檀城的城墙高而厚,因是边防重地,防守格外严密。先前徐煜兄弟南下,在此僵持十数日,大小战了十来回,仗着兵马多,将檀城围得水泄不通,才令陈博弃城。而今定王要夺回来,自非易事,从巳时打到午后,军士几乎攻上城墙,却被从东侧赶来的东襄援军打断,只好鸣金撤退。

回到营地才歇下,忽听外头来报,说有个身负重伤,自称叫谷梁的人求见。

这名字颇为陌生,定王一时想不起来,叫人带到跟前,却是个中年汉子。他身上穿寻常布衣,却多有破损之处,深深浅浅的沾满血迹。右臂似乎负了重伤,耷拉垂落在身侧,就连腿脚都似不便,走路甚为艰难。最可怖的是他的脖颈,自右侧耳根至中间锁骨,有道长长的疤痕,结着血痂,仿佛新受伤不久。

来到定王跟前,他仿佛站都无法站稳,几乎是匍匐在地上,行礼道:“末将谷梁,叩见定王殿下。”

末将?

定王目光一紧,示意两旁侍卫将他扶起,“你是何人?”

“末将是寒川折冲府果毅都尉,谷梁。”

“寒川果毅都尉?”常荀与定王对视一眼,“寒川离檀城极近,战报上说,檀城失守之前,你曾调入其中守城?具体战况如何,且详细说来!”

先前送来的战报毕竟简短,捉的那几个东襄巡防兵也吐不出什么东西,这谷梁既然是檀城守城之人,所知道的,必然要详细许多。于战况经过的描述,也更加可信。

常荀大为高兴,当即叫人给他备水,召来军医待命。

谷梁眸色转沉,重伤下的双臂勉强朝定王抱拳施礼,继而道:“泰州战事一起,末将便奉命襄助守城。原先的泰州秦守将战死后,朝廷派了陈…”他声音中陡然带了愤怒,不愿意再称呼陈博为将军,只含糊带了过去,“之后那徐煜调了数万大军围城,将四周援军挡在外面,檀城没了援兵,就只能苦守。陈博他受东襄人蛊惑,在徐煜趁夜攻打的时候,诈败逃走,末将等死守城池,虽拼尽全力,却也没能…守住。”

“城中众人,都战死了?”定王眸色暗沉。

谷梁缓缓点头,“东襄人数次攻打,城中本就空虚。除了遂陈博逃走的几个人,余下的兄弟们都战死了。末将落入东襄人手中,苦熬数日,终于听得战鼓,便拼死逃出看守,假扮成东襄士兵跳下城墙,才算逃了出来。”

他的语气沉重,加上那满身伤痕,令坐在旁边的阿殷心惊肉跳,指尖都颤抖起来——

“你是说,城里所有人都战死了?”

“军士们几乎都战死,剩下的被东襄人俘获后不肯投降,也都先后被杀。孟监军如今还在东襄人手里,末将侥幸逃脱,一起守城的谢都尉也被他们看守,快不成了。”

阿殷腾的站起来,声音都变了,“那陈博的副将陶将军呢!他也战死了?”

“陶将军?”谷梁当然知道陶靖,道:“陶将军数次率兵突围受了重伤,东襄人攻城的那晚,并没出现。陶将军性情刚硬,东襄人攻入城中的时候必定会抵抗,恐怕…”

“不可能!”未待谷梁说完,定王便断然打断了他。

阿殷面色已是惨白,颤抖的双手紧紧揪住衣襟,立时转头看向定王。

今日她是以右典军的身份穿了细甲,定王如今既是行军都督,大战在即,哪能露出儿女情长之态。不好当着众将士的面抱她安慰,便只肃容看着阿殷,笃定道:“陶将军在朝中位居三品,在檀城也是副将,与原本的泰州守将之衔相近。他数次突围,东襄人不可能不认得他,若当真战死在城中,东襄人怎么可能不张扬,动我军心?”

要知道当日泰州守将战死后,东襄人可是大肆宣扬,让这边将士恐慌迭起的。

既然这次东襄那边没有消息,那就表示,陶靖并未死在城里,也未落入敌方手中。

这听起来似乎挺合理,阿殷口中干燥稍减,指尖还是忍不住颤抖。

“可是…”

“战报上说陶将军下落不明,至今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便应该还活着。”常荀亦起身安慰,继而看向谷梁,“你在檀城中,可听到过关于陶将军的消息?”

谷梁一愣,答道:“没有听到。”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常荀接到定王眼神暗示,便带着阿殷暂时出了议事的营帐,送她到住处歇下。行军仓促,帐中自然颇简陋,阿殷就着桌上的木杯喝了些温水,才渐渐镇定下来。

方才的惊慌虽然还在,理智却终究占了上风。

“我相信殿下的判断。”阿殷低声,仿佛劝说自己。

她毕竟初经战事,白日里看过城墙厮杀的惨烈,方才又被谷梁的消息吓着,双腿略发软,忙坐在案前。

常荀亦道:“陶将军勇武过人,既然是重伤在身,想必此时还在隐蔽处养伤,所以各处都没有消息。”

阿殷缓缓点头,努力令自己镇定,才抬头道:“我这边已无事。谷梁对檀城内的事知道得清楚,常司马快回去议事吧。”

常荀闻言,便即辞出。

*

是夜,定王一时完毕,去阿殷营帐探望时,她已沉沉入睡。

定王治军向来严明,不许人私带女眷,如今身负主帅之责,更需以身作则。这几晚扎营帐,阿殷都是以司马的身份独自占一处,并未与他同宿。不过两人的营帐相距甚近,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

此时月已中天,四下静谧。

守帐的侍卫在看到定王后,自发退到十几步之外,帐中只有两人相对。

夜间的郊野格外清冷,即使账内有火盆,依旧清寒。因怕敌军趁夜偷袭,阿殷夜间睡觉时连衣裳都没敢脱,将一条被子紧紧裹在身上,眉头微皱。她的呼吸不似平常舒缓,眉心微微颤动,似是在梦里挣扎。

这是魇着了?

定王扶着她的肩膀,躬身凑过去,“阿殷?”

阿殷眉间周得更紧,呼吸也愈发急促。

定王再不犹疑,将她拍醒,一句“魇着了”还没出口,蓦然睁眼的阿殷腾地坐起身,朦胧的眼睛依稀看清是他,立时重重抱住。她的背上冷汗涔涔,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就连声音都满含惊恐,“我梦见了父亲…”她紧紧攀在定王肩头,眼泪唰的便流了出来,“我梦见他…死了。”

低低的抽泣深埋在定王胸前,阿殷梦中夹杂着前世陶靖战死的噩耗和此生陶靖下落不明的惊恐,满心担忧之下,梦境颇为可怖。

自初一得知檀城被破的消息后,她便极力令自己镇定。这一路北上,如常的随军疾行,如常的与常荀去做任务,如常的听他们议事,思考收复城池之策。担忧被一回回驱向内心深处,越积越重,在梦境中,便无可遏制的汹涌而出,瞬间击溃她努力筑起的坚强。

那样的阴阳相隔,她绝难承受第二次。

阿殷努力吞下呜咽,哭声便破碎断续。

定王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明白她为何这样伤心,不由收紧怀抱——

“梦是反的。岳父他必定还好好活着,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回来。”

“可我还是害怕。梦里父亲死了,尸骨无存。”阿殷将定王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驱走恐惧。

前世的凄惨收场,除了她跟高元骁心知肚明外,便未再跟任何人说过。那些噩梦压在心头,平时尚能压制,而今战事一起,陶靖再涉险境,她就难以承受。尤其想起今日谷梁那满身重伤的模样,听谷梁说父亲因重伤而难以出战,心中更时绞痛难忍,唯有对信任之人的倾诉可以稍稍缓解。

“梦里父亲还是金匮府的都尉…”阿殷攀在定王肩头,声音低得像是梦呓,“我还在京城等他,却只收到他战死的噩耗。他没能回来,我等到的只有他的衣冠,和他的半枚梳篦。”

定王轻拍她后背,“可见梦是反的。你如今在泰州,怎会在京城收到消息。”

阿殷在他胸前蹭了蹭,然而破碎的呜咽依旧溢出。

陷入梦中的情绪,单靠劝说难以令她脱困,定王只能往别处转移,“半枚梳篦?为何是半枚?”

“那是娘亲的东西。”阿殷闷声,“娘亲临死的时候,父亲将它一分为二,一半随娘亲埋葬,另一半在他手里。他将来必定还想回到南郡,与娘亲合葬。”

“岳父重情,令人钦佩。”定王见她渐渐停止了颤抖,才扶着她的肩膀令她坐直,“是个什么样的梳篦,好看吗?”

他极少这样耐心的劝解她,阿殷眼睛尚且发红,情绪却渐渐稳定下来,低声道:“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