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样子?”

阿殷便细细的描述给他听,梳篦的颜色,上头的花纹雕饰,篦齿的疏密,乃至梳篦出自何处,都细细说来。这般缓缓倾诉,心底那股浓重的压抑总算减轻了许多,她终于从梦境和惨淡记忆中回到现实。帐外的夜风清晰可闻,跟前定王的呼吸落在脸颊,渐渐令她踏实。

末了,她将指腹落在定王眼底,“殿下也很累了吧,早些休息。”

“不用陪着你?”

“不用。明日还要商议攻城的事,殿下肩上可挑着重担呢。”阿殷勾唇微笑,宽慰他。

定王虽不至于倦极,然而这几日部署对敌的事极需精力饱满,见阿殷无事,便自回营帐。

躺到那架简单的木板床上,定王总觉得那里不对。闭眼歇了片刻,脑子略微清醒些,他凝神之间,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阿殷所描述的那个梳篦,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是会在哪里见过?

那枚梳篦是冯卿的东西,一直在陶靖身边,他绝不可能见到。

这样隐隐绰绰的熟悉感觉,难道是在梦里?

自与阿殷相识,便陆续有断续重复的梦境袭扰,在初初成婚的那几夜,更是因那袭明黄龙袍和阿殷被处斩的景象,令他心神不定。然而梦境也仅止于此,后来虽也陆续梦到过,翻来覆去,却都是从前出现过的,甚至到腊月时,已然不再入梦。

如今凝神回想,即便是梦中,他也不曾见过什么梳篦。

那么这种熟悉感,究竟缘自何处?

定王直到次日醒来,也未寻到答案,只好打点精神,扑入议事之中。

*

京城。

即便永初帝为战事心焦,然而年节热闹氛围下,还是有耐不住寂寞的府邸奏乐设宴,谋划往后的富贵。

比如隋府附近的那户人家。

白日里街市喧嚣,那点丝竹管弦自然闹不出多大动静,到了夜里,即便远处不闻,身在隋府中,还是能隐约随风入耳。

隋丽华躺在榻上,本就全无睡意,才要朦胧入睡,听见那一丝管弦,登时暴躁起来。

她胸中如有火烧,极力忍了片刻,终究翻身坐起,赤足走至桌边,抄起那茶杯便摔在地上。

静夜里,瓷杯摔碎的声音格外分明,外头仆妇听见,当即隔着门扇道:“姑娘可有吩咐?”

“没有!”隋丽华怒声,几步走到门边,将那从外面上锁的门上扯得快要散架,“我要见夫人,告诉夫人,我要见她!快给我开门!”胸臆中的闷气令她简直难以呼吸,见外头仆妇是如常的沉默,登时怒不可遏,抬脚重重踢倒旁边的香炉,“滚!都滚!”

隋丽华目中几乎泛红。

自初一从万寿寺归来后,她便发觉隋夫人的态度与平常有些不同。

初时她并未在意,如常的跟几位交好的姐妹交游。谁知到了初六那日,隋夫人忽然将她召入内室,拿出封从北庭寄来的急信。

那上头的字迹十分熟悉,是隋彦的。内容却令隋丽华惊愕无比——

信上说她行事唐突,失于管教,让隋夫人罚她在府中禁足思过,待六月后,观成效而定。

隋丽华当即问隋夫人这是何意,隋夫人也未隐瞒,将当日定王携陶侧妃上门,劝她好生教导的事情说了。随后,隋夫人说隋家之势,虽有隋彦父子和铁衣在北庭拼命力保,却也与谨贵妃和定王息息相关。旁的事上可以纵容,然而关乎定王府的事情,隋丽华决不可随心所欲。与金城公主私下往来的事情,往后绝不可再做。

隋夫人的态度少有的坚决严肃,隋丽华当时便以服软为对策,暂时免了一通教训。

谁知道缓步走出内室时,却听见隋夫人跟身旁的妈妈叹息,说要尽快给她挑个人家!

那声音细弱蚊蝇,却如极细的丝线勒在隋丽华心上,越陷越深。

她知道先前隋夫人寻的人家,她并不满意,决不能嫁!

经了这两日紧闭屋门的禁足,隋丽华更是越来越心焦——必须想办法出去!隋夫人待她固然纵容优渥,却都是按父亲隋彦的心意来行事,拖延下去,说不定就会跟对方议定亲事。恳求隋夫人必定没用,唯有更改父亲的心意,才有用处。父亲那样疼爱她,必定硬不起心肠拒绝。

只是,如何逃出去见父亲呢?

隋丽华极力克制胸中躁郁,在屋中来回踱步,瞧见多宝阁上摆着的那把匕首时,猛然有了对策。

第91章 3.5

次日隋丽华如常用过早午饭,却在后晌开始嚷嚷身体不适。

隋夫人平常与外人往来颇少,加之近来北庭战事愈发紧张,而永初帝又在得知阿殷未经禀报就擅自随定王出征的事后动了气,隋夫人便愈发谨慎,几不出门。听得家仆禀报说隋丽华身体不适,隋夫人当即放下手里的事情,过去探望。

因隋夫人的命令是锁门禁闭,除了晨起梳妆及夜晚服侍就寝、安排三餐茶水之外,便不许任何人多逗留。负责照顾隋丽华饮食起居的董妈妈便担着主责,在屋外看守,不许院中丫鬟仆妇随意去打搅。

此时,屋门尚且紧闭,即便隋丽华在里面声声哀哭,也没人敢擅自打开门锁。

董妈妈满脸焦色,见着隋夫人,当即上前道:“夫人你可算是来了。”

“二姑娘怎么了?”隋夫人吩咐将门锁打开,进入其中,就见隋丽华在榻上缩成一团,眉心紧皱。

董妈妈大为心疼,“姑娘方才说是肚子难受,我不敢擅自开门,只叫人去请了御医来。夫人,这就请进来瞧瞧吗?”

她是隋彦的奶娘,又看顾隋丽华长大,隋夫人向来敬她三分,便道:“快请进来。”

太医院中御医甚多,除了供皇家驱遣外,平常也会给各重臣公侯府中瞧病。隋家父子和隋铁衣皆驻守边塞,因是边陲重地,权力比别处更大些。京城中唯有隋夫人带着隋丽华和孙儿居住,永初帝自然要格外关怀。隋夫人也颇自觉,平常若有不适,便会打发人先往太医院跑一趟,准他们出入府邸。

隋家请的御医不算老手,宫中甚少召见,多在外面往来,此时已侯了多时。

董妈妈请他入内,董妈妈隔着帘帐摸了隋丽华脉象,又请命看看隋丽华气色,隋夫人允了。

帐内的隋丽华面色颇差,半抬眼皮看着隋夫人,似是有气无力,“腹中好痛,肠子绞着似的。夫人,丽华会不会死了…呜呜…”她将双手按在腹上,因为侧身,眼泪滑过鼻梁,沁入丝枕之中。

隋夫人握着她的手,发觉肌肤确实不似往常,安慰道:“别怕,不会有事。”

隋丽华双眼含泪瞧着隋夫人,似是柔弱无助,依旧呜呜的哭着。

旁边那郎中扫了眼她的气色,不敢多看,便退至旁边,“姑娘这是误食了寒物,致肠胃失和。下官开个方子,调理两日,即可无碍。”

“那就有劳了。”隋夫人的诰命品级比他高出许多,只点个头,示意董妈妈请他到旁边开方子。

隋丽华依旧哭泣不止,拉着隋夫人的手,恳求道:“夫人,先前的事情,丽华已经知道错了,夫人宽恕丽华好不好?腹中痛得好难受…”她目光瞟向旁边,随身丫鬟知其意,忙端来热水,服侍她喝下。隋丽华依旧蜷缩,泪眼朦胧,“夫人,今晚留个人陪丽华好不好?不贪多,只求夫人能留个得力的妈妈就好。”

她这样病着,身边自然不能没人服侍。

隋夫人想了想,便答应了,“夜间服侍,丫鬟最是警醒,就将素月留下?”

“夫人留下个妈妈吧?素月毕竟经验浅,万一…”

“是了。”隋夫人往素月身上瞧了眼,“她毕竟不够老成,难以服侍病人。就留下素月,另外再安排——董妈妈上了年纪不能熬夜,安排她服侍可好?”隋夫人随手指了个站在董妈妈身后的婆子。

隋丽华点了点头,“徐妈妈就很好。夫人罚丽华思过,丽华不敢有违,素月还是跟往常一样在外面吧。”

“也好。”隋夫人坐着将她陪伴片刻,才吩咐董妈妈照顾院中诸事。临行前,因怕董妈妈照顾不过来,又留了个贴身丫鬟暂时在这里帮衬两日,令她听董妈妈的吩咐,务必照顾好隋丽华的饮食。

安排妥帖之后,隋夫人回屋屏退旁人,才问随身的陈氏,“如何?”

“二姑娘确实是吃错了东西。她屋中往来都是董妈妈看着,那位心细,绝不会容许送进去的饮食出差错。我方才问了小丫鬟,说二姑娘前日生气,将些柿饼扔着没吃,她们也未敢收拾,今日却都不见了。再者,要茶水的时候,还要了些凉水说要用,这冷热混着喝下去,姑娘家的肠胃可受不住。”

“倒真是下得去手。”

陈氏微笑了笑,“夫人莫生气。只不知她这样自苦,却是想做什么。”

“留下徐妈妈在身边,还不许素月留宿,自然是有事要商议。”隋夫人目中似有不屑,缓声道:“由她去吧。只要别闹得太过,横竖还有董妈妈在那里。再吩咐梧桐一声,按董妈妈的吩咐照顾即可,别乱拿主意——若出了岔子,她担不起。”

“夫人放心。”陈氏应命而去,临出门时,却幽幽叹了口气。

*

深夜,隋丽华喝了汤药,便歪在榻上翻书看。

外头忙到亥时才算安静下来,徐妈妈平常在外值夜,又不好用素月她们的床榻,便只将铺盖卷进来。榻上隋丽华目光虽在书卷,心神却已飘出好远,随手翻着书页,瞧徐妈妈总算消停,才道:“妈妈过来坐会儿吧。”

“姑娘身子没事了吧?”徐妈妈眉目慈和,端了杯热水过去,调上蜂蜜。

隋丽华接在手中,却不急着喝,“当年,也是妈妈陪在我娘亲身边,住在这院里吗?”

“是啊。”徐妈妈叹了口气,“一转眼,姨娘已经去了十多年,姑娘都这么大了。”

“妈妈是田家旧人,娘亲会留妈妈在这里,必定是极为信重。这些年,妈妈也待我好,丽华心里都知道。”隋丽华叹气将茶杯搁在旁边,“妈妈可知道,我今日怎会突然身子不适?”

徐妈妈怔了下,“姑娘的意思是?”

“夫人让我在这里禁足思过,如今年节里正是往来最多的时候,妈妈可知道,夫人正在给我物色人家?”隋丽华不等她回答,续道:“这等境况下,必定不会物色什么好人家。夫人行事,都是听了父亲的吩咐,我即便恳求也是无用,妈妈能不能帮我?”

徐妈妈诧异,面露焦灼,“姑娘请吩咐。”

“我想去北庭找父亲——妈妈能否为我筹谋,叫我早日脱困?”

“这…”平常的事徐妈妈或许还能做,这事儿就有些难办了。

隋丽华却是咬唇,“我知道妈妈为难。可若出不去,不叫父亲改变心意,我的后半生可就…”她眼眸低垂,渐渐堆积起泪花,“娘亲当年那样可怜,难道妈妈也要看着我任人摆布吗?她当年被安排做妾,又那样早就去了,父亲和夫人都欠着她…”

“姑娘且莫胡说。”徐妈妈一惊,“当年姨娘是自愿的,是她求了老太爷,不想再去别处。老太爷感激老将军的恩情,又怜惜她孤苦,才会做主让她留在府中。”

“我明白。若娘亲不能留在这伯府,也只能去个平常人家。”

隋丽华握住徐妈妈的手,缓缓道:“如今的我,也是这样。”

“元夕之夜,各处都会热闹松懈,那是最好的时机——妈妈务必帮我。”

“奴婢…”

徐妈妈瞧着那张依稀与旧主相似的面庞,终究点头。

*

泰州。

谷梁的出现,对定王而言,用处不小。

檀城易守难攻,如今被徐耿接手,便又成了一块铁板,防守严密。谷梁被俘获后纵然困于徐耿手中,到底跟对方交战过,知道对方大约是个什么情形。最妙的是,他的出现,给了定王新的思路——

平常的檀城确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战时不同。

谷梁能趁着混战的机会逃出城,定王便可尝试趁着混战的机会,安插人手进去。先前捉来的那几位巡防兵的衣衫尚在,今日混战之后,再去寻几套东襄士兵的衣裳也不算太难。届时只要引得徐耿派兵出城,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主意既定,定王当即点选二十名身手出众的侍卫,担此重任。

经上回攻城后,定王的八千士兵距离檀城也只是数里之远。那日战事过后,有三四百的伤亡,并未损耗元气,次日便整肃兵马,再度安排攻城。

不同于上回的集中攻打,这回定王兵分三处,他亲自率了五千精锐,在徐耿防守最弱的西门陈兵。

徐耿见了,正中下怀——

这位定王的名声,他是很早就听说过的。据说当年在北庭连克五城,将东襄不可一世的镇南王打得弃城北逃,也算有些手段。加上定王本就是皇室中人,听说此次是领行军都督之职北上,徐耿若能捉得此人,不止能振己方军威煞对方士气,更是比攻城略地还重的功劳!

徐耿再不犹豫,又不敢擅自开城门,见定王总是在他强弩射程之外,便命人发出讯息。

不过两刻的功夫,西侧一万援军当即赶来。

双方短兵相接,定王当即弃了城池,阵形陡变,竟自调转矛头,杀向那侧援兵。这五千精锐都是精挑细选,加之定王分派得当,战马驰骋突杀间,北门与东门的余下军队也火速赶来,硬生生将东襄援军的气势压下,杀得对方败而西逃。

徐耿眼瞧着扬天的尘土愈来愈远,才觉出不妙——

都说定王诡诈,果真是个狡猾之人!

遂命人率军从西城门而出,自后方夹击。

定王当即命后军抵抗,混战一阵后,迅速率军撤出乱战。方才的突杀,折损了不少东襄兵力,此时他鸣金撤兵,虽是撤退,阵法却丝毫不乱。没有马匹的步兵先撤,定王率领的精锐殿后,东襄那边派人追了三四里,未能有半点收获,便也鸣金收兵,严守城池。

那二十名佯装做东襄士兵的侍卫,也顺利混入其中。

这头定王率军撤至二十里外,才停下来清点兵马。他手上兵马并不多,夺下檀城之前,需尽量保存,是以方才阵仗虽大,事实上却是攻防兼备,斩敌之余,己方折损不算重。只是目光扫过阿殷,见她细甲外染了血迹,终究不放心,以目询问。

阿殷笑着摇头,并未下马,“不知后面是否还有追兵,那边地势稍高,我过去看看?”

“一起。”定王夹动黒狮子,同她并肩而行。

两人行至高处,远眺过去,见后方没有大动静,稍稍放心。正打算回去,忽见大道上尘土扬起,一匹健马飞驰而来,马上的汉子手持重刀,身材魁伟,雄姿勃勃的奔驰而来。

虽是陌生的衣衫,阿殷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他整日牵挂,日夜悬心的人!

“父亲,竟然是父亲!”天降的惊喜令人狂喜,阿殷数日牵挂后陡然见到陶靖身影,当即纵马迎过去。红马在崎岖的山路疾驰,片刻之后,便与陶靖会和。阿殷满心激动,未待马儿停步,便飞身扑向陶靖,“太好了!我还以为…哈哈,太好啦!”极力克制的担忧被狂喜冲击,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来,她扯住陶靖衣袖上下打量,喜极而泣。

——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不是梦里浴血的模样!

陶靖未料她会在这里,沾了尘土血迹的面上露出惊喜,“阿殷?你怎么在这里?”

阿殷只是笑,双手紧紧扶在陶靖臂间,顾盼生辉的眸中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陶靖笑着拿衣袖帮她擦眼泪,“这么大了,还哭。殿下——”他抬臂朝随后赶来的定王行礼,神情随之肃然,“末将有要事禀报。”

第92章 3.6

此处离先前扎好的营寨不远,定王当即率众回营,请陶靖进了议事厅。

阿殷为父亲归来而喜悦,这一路疾驰未能尽兴说话,此时顾不上疲惫,亦随同入厅。军中营帐虽扎得牢固,终究比不得屋宅,虽能遮风挡雨,却无法御寒保暖。北地的初春如冬日般寒冷,金乌西沉之后,夜风掠起,即便人在帐内,也觉手脚冰凉。

两侧的火盆暖意融融,阿殷靠过去烤火,坐在蒲团上歇息。

正面的地形图边,却围着定王、陶靖、常荀、偏将彭春及监军等人。

那副图是定王临行前从京中兵部调来的檀城内舆图,上面标注着城内街道、水道、地势高低及城中布防,算是极珍贵保密的东西。陶靖先前曾作为副将守城,对檀城的了解最深,自檀城被夺后,他也在藏身其中,趁夜观察徐耿的布防,于内里各城门守卫之强弱、军资之分布,刺探颇多。

此时就着舆图详细说给定王,徐耿在城中的安排,便是一目了然。

这样的消息于定王而言,自是如虎添翼,当即与众人商议,过后该从何处攻城,何处虚何处实等事。直至夜色渐深,军中晚饭早已造好,众人激战半日后饥肠辘辘,定王才令众人散开各自用饭,歇半个时辰再来议事。偏将、监军等人奉命里去,常荀因臂上受了点箭伤,自回营帐去,将原先粗粗包扎的伤口重新敷药。

定王却是看向陶靖,“关于檀城的事,还有些事想请教岳父,到我帐中叙话如何?”

“殿下请。”陶靖拱手相随,阿殷也收回目光,噙着笑跟过去。

帐内饭食已备,特地摆了张方桌在中间,三面放上蒲团。只是军中严禁带酒,只好以茶相佐。

三人皆是劳累饥饿,先吃些饭菜垫着肚子,令腹中充实温暖些,陶靖才抬眉道:“殿下想问的,是不是陈博?”

“弃城而逃是重罪,父皇下令严惩,但是各处都未发现陈博的踪迹。岳父可知他的下落?”

“檀城易守难攻,当日东襄大军围困,内外消息不通,确实处境艰难。却也未到守不住的地步。”陶靖搁下碗筷,面上难掩愤然,“陈博此人,虽居于高位,靠的是什么,殿下想必也清楚。论兵书上的谋略,他确实头头是道,然而真到了战时,却胆气不足。他弃城而逃时,必定思虑过后果,那几日他的神情行事,确实与平常不同。徐煜兄弟打进来时,我带着重伤往附近民宅逃脱藏身,孟博被捉,其他将士或战死或被擒,处境都不好。殿下没能在城外发现他的踪迹,我在城内也没见到他,想必,如今他已在徐煜身边了。”

“徐煜?”定王眸色更沉,“弃城投靠东襄,他好大的胆子!”

陶靖也是眉目沉肃,“陈博虽居高位,在京中却只有妻妾数人,连子嗣都没有,自然少后顾之忧。殿下可知,徐煜身边的监军是谁?”

这消息定王倒不清楚。

双方交战,人马将领的消息都容易刺探,唯这藏在营帐深处不露脸的监军,外人极难得见。

哪怕先前阿殷和常荀捉来的那几个东襄士兵,也都只知主将,不知监军身份。

定王觉出其中蹊跷,亦停了筷箸,“是谁?”

“陈博的舅舅。”陶靖瞧见定王脸上陡然现出的诧异,叹道:“起初我也没想到,后来听到徐耿与副将的闲谈,在檀城内查探对方监军身份和陈博身世,才发现端倪。陈博的母亲是东襄人,当时我大魏与东襄尚未交恶,他母亲随东襄的商队南下,嫁给了泰州一处镖局的镖师。后来镖师丧命,他母亲病死,陈博因为自幼学武,又读过兵书,通过武举入仕。再往后殿下也知道,此人善于处事,升迁极快,这回被东宫器重,来到檀城。”

阿殷闻言,忍不住道:“东宫举荐前,难道就没查过?”

“查也无用。”定王侧头瞧着她,“东宫亲近的多是文官,这回想在武事上做功夫,就有些捉襟见肘。何况陈博在朝堂这些年,确实立了不少功劳,官至高位。他母亲早已亡故,又不算东襄的要紧人物,谁会在意?”

“是啊。”陶靖颔首,“谁会想到,当年那东襄女人会有个成器的弟弟,成了南征军的监军。那边必定也查探过檀城守将的身份,才会在久攻不下之后,想出这样的主意。用人不当加上这等巧合,唉!”

那陈博本就不是坚决勇武之人,那等困境中,会被对方游说投靠过去,也不算太过意外。

气氛一时凝滞,半晌,定王才冷声道:“拿下檀城后继续西进,必要活捉陈博!”

*

直到次日后晌,阿殷才算是逮到机会,同陶靖单独说话。

从昨日陶靖归来,他就一直与定王议事,昨晚议事到三更,今晨早起后继续。听说定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了二十名侍卫入城,陶靖当即大喜,与众人议定攻城策略之后,便由定王设法传递消息入内,常荀和彭春自去安排备战的事,陶靖暂时得空,被阿殷拖回营帐当中。

帐内虽无酒水,却有热茶,阿殷今晨出巡时射了几只野味回来,如今做出来,就盛在粗碗之中。

陶靖举筷细嚼,瞧着女儿戎装打扮,沉毅的脸上终究露出柔和,“战事凶险,怎么又冒撞跟过来了?”

“哪里冒撞?女儿虽不能领军打仗,却也有不少可做的事情。”

“可你毕竟是王妃。”

“王妃难道就不能出来了?”阿殷笑着给他斟茶,“父亲不知道,听说檀城失守后我有多担心。哥哥在京城有表哥照应,还要准备春试,我留在府中也无事可做,所以…嘿嘿。檀城里都是东襄的兵马,父亲怎么藏身的?”

陶靖一笑,便将当日如何遁入民宅,躲过东襄士兵的搜捕。如何熬过最初的伤势,而后探听消息。如何趁着城门洞开之际逃出的事说来。

阿殷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夜睡得格外香甜。

经两日修整后,十五那日的丑时,定王趁着深浓夜色,东襄西侧的援军沉睡之际,挥兵攻城。

坚固的城墙守卫下,攻城十分艰难。陶靖率领三千兵马在东门强攻,趁着阴天无月,在深浓夜色中高声呐喊壮威,连绵高呼之中,闻之竟似有万人之众。因上回定王率兵险些攻破东门,徐耿在这边的防守最为严密,夜色中看不清敌方阵势,乱箭放出去,也不知是否能拦住对方,急调兵马来援救。

北城门外,安静得只有风声呼啸。

熊熊火把固然能将近处照得亮如白昼,也难瞧见远处如墨夜色中的动静。

二十余名潜伏的侍卫都是定王府中精锐,身手出众之外,最善掩藏行踪,悄无声息的行事。

东侧的震天呐喊摇动这边卫军的心神,负责守卫北门的小将登楼远望,凝神待敌。却未料暗夜中有人幽灵般靠近城门,猝不及防的发起攻势,在守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打开城门。

哨箭窜入空中,绽出明亮的信号。

一里外无声潜伏的军士立时如离弦之箭窜出,奔腾而来。

城门的守军立时涌过来意欲闭门,然而逼仄的空间之内,涌入再多的人也是无用。城门被人把持,东襄士兵难以近身,不过片刻,骑兵的震耳呐喊汹涌而来,率先冲破城门驰入。步兵随后而至,在城门处与东襄人厮杀。

攻入的骑兵则一路疾驰过街市,冲破层层阻碍,直袭东门。

定王骑着黒狮子当先疾驰,宛若天神,雄姿过处,东襄士兵哪敢直撄其锋,纷纷避让。

他的身后,阿殷与常荀左右随行,至城门处飞身弃马。

城门口军士的枪林直指而来,阿殷身如玉燕,蜻蜓点水般踩过枪尖,弯刀挥洒,与常荀联手,直击离城门最近的军士。后面的骑兵紧随而至,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东襄人措手不及,内外夹击之下,城门很快被夺,陶靖率众冲杀进来。

东襄军队霎时乱作一团,败逃四窜。

那守城的小将不肯败退,高声喊着“捉拿魏国定王有重赏。”残余的军士弯弓,箭支如雨射来。

城墙上火把熊熊耀目,各处堆满伤亡的军士,阿殷握刀奋战许久,手腕竟自酸痛。小腿似乎被箭擦过,不知是否受伤,她看着被团团军士围杀的常荀和定王,心念陡转,忽然飞身而起,借着身法轻盈灵活,三蹿四跳,如灵狐攀岩,踩了翘角飞檐直上城楼最高处。

那东襄小将盔帽都歪斜了,却犹自手执弓.弩,仗着极好的地势连环射向定王。

利箭破空,疾劲而凶险,凉飕飕的带着劲风从耳际掠过。若定王稍有不防,便是利箭透体的重伤。

阿殷一心只要斩除这最凶险的威胁,挥动弯刀直扑向那小将。对方弓箭虽强,身手却不算太好,久战之下本已疲累,哪抵得住阿殷的突袭,不过片刻,便被阿殷重伤。剩余不多的东襄军士没了主心骨,愈发心惊胆寒,哪还有心思为“活捉定王”的功劳拼命,眼见苦守不住,纷纷便往远处逃窜,被人追杀活捉。

定王打个呼哨同常荀追过去,这头蔡高奉命留下,至阿殷身边,将那东襄小将捆起来。

头一回攻城杀敌的阿殷气喘吁吁,靠在城墙上稍歇,瞧着细甲之上的血迹,几欲作呕。

先前拼杀时,一心只护在定王身边,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弯刀直取敌方要害,或死或伤,她都未曾多留意。而今敌军如潮败退,魏军追杀直往檀城深处,这城墙上渐渐安静下来,她看着熊熊火光下的染血衣襟,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王妃——”蔡高也是同样的疲累,让四名侍卫留意周围动静,单膝跪在阿殷跟前,“城已破了,徐耿必定逃窜。这里暂时无碍,歇上片刻,等定王殿下拿下衙署之后,即可入内歇息。”

阿殷点头,半晌才低声道:“我记得,你也没打过仗?”

“卑职跟殿下一样,这是头一回。”

“不会觉得…”阿殷目光扫过躺满城墙的伤亡军士,后半句难以出口。

蔡高沉默片刻,拱手道:“殿下曾教诲过,他们既然执刀入侵,劫掠我江山百姓,就该知道,会有战死之日。卑职绝不会杀无辜百姓,但为了保卫家国百姓去杀他们——绝不会手软!”

“是这个道理。”阿殷归刀入鞘,站起身来。

在城楼最高处望过去,整个檀城都笼罩在漆黑夜幕下,依稀可见火把流窜,喊杀声远远传来,夹杂着被惊动的犬吠。城中的百姓在战事之初便逃走不少,几回战事之后,城门附近的人家屋舍早已毁坏,如今城里虽有百姓,却都是闭门心惊,躲藏胆寒。当日父亲藏于城中,看着百姓在东襄淫威下噤若寒蝉是什么心境,阿殷并不知晓,如今她却勾了勾唇角。

敌兵驱尽,待天明后,这座城池便会渐渐恢复安宁。檀城以南,也不会再被虎视眈眈。

等战事过去,便可再度繁荣,安居乐业。

阿殷飞身下了城楼,缓缓步下染满鲜血的阶梯,寻回战马,同蔡高等人驰向衙署。

各处街巷里尚有流窜逃亡的东襄士兵,却已是强弩之末,被大魏军士紧紧追杀。

到了衙署,周围已被常荀派兵把守,定王的黒狮子停在门外,不见他的踪影。

“王妃。”常荀见着她,立时迎过来,“衙署内已经搜查过了,可以入住。局势已定,殿下正在里面收拾残局,后院有住处,王妃去歇着吧。”

阿殷下马,望向灯火通明的正厅,“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