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耿将孟博和其他俘获的战将困在这里,都已被我们救到,城中囤积的军资也可为我们所用,正在安置。”

“徐耿呢?”

“逃了。不过西门外安排了彭春,陶将军也率兵追杀了出去,就算不能活捉,也能乘胜追击。”

将近两个时辰的激战,此时寅时将尽,衙署中往来的士兵固然精神奕奕,阿殷却有些撑不住了。收拾残局这样的事,她又帮不上忙,遂按照常荀的安排,住入后院。

连日行军赶路,住惯了军中营帐,陡然回到屋舍中,竟是格外令人满足。

阿殷换下染血的细甲,将外裳脱去,里头倒没沾什么。换洗的衣裳还在扎的营帐中,恐怕要等天明才能运送入城,也只能将就一晚。只是前几日营帐中不便沐浴,每晚都是匆匆擦洗后入睡,如今见着内室的浴桶,就愈发觉得浑身难受起来。

问过这宅中仆妇,听说尚有热水,阿殷便叫她们抬些进来。

温热的水让浑身每一处都舒展,也令方才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不少。阿殷闭上眼睛,暂时将城墙上那一幕挥出脑海,捧了水浇在身上,只觉惬意无比。昏然之中,才觉出“安居”二字有多么重要,不止于她,也于那些流亡逃命的百姓。

仆妇拿来干净的栉巾衣衫,说这是府中专拿来待客所用,都是新的。

阿殷自是感激,起身匆匆擦拭,裹了衣裳,爬至温软的锦被中倒头便睡——香孟沉酣,是这半月中睡得最舒适的一晚。

朦胧中察觉有人亦爬上床榻,眯开眼缝一瞧,却是定王。

他也已换了套衣裳,甚至还洗了头发,擦到半干,散落披在肩头。

阿殷稍稍腾起的戒备立时松懈,叫了声“殿下”,定王上榻将她抱在怀里,“蔡高说,你有些害怕?”

“刚上城楼的时候有些。”阿殷咕哝了一声,疲惫驱使之下,往定王怀里钻过去。他的胸膛宽厚而结实,双臂抱着他腰身,更觉劲瘦,只是腹下滚烫,在身体相贴时清晰分明。

夫妻二人自从京城出发,便一直分帐而睡,如今虽然同榻,他居然还有这等精神。

阿殷贴在定王胸膛,低声咕哝“快睡。”

第93章 3.7

定王瞧着满脸倦容的阿殷,低头亲了亲,便尝试抱着入睡。

然而即便神思疲乏,夫妻多日分帐后难得软玉温香在怀,她的手臂软软搭在腰间,更令血液沸腾。即便理智告诉他该歇息,新浴后的香气却还是令他胸腔砰砰狂跳不停。定王将怀抱收紧,强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在阿殷唇上亲吻,渐渐挪移至脸颊、耳垂,呼吸也愈发粗重。

这般骚扰之下,阿殷哪还睡得着?

头脑眼皮皆是沉重,然而身旁那人不安分,却总不得安寝。眼瞧着定王伸手似要宽衣解带,阿殷立时将他不安分的手按住,“睡觉!”

“就一次?”

“昨儿晨起就没闲着,杀了半宿,殿下不累,我还累呢。”阿殷不满,“刚夺回檀城,城里百姓尚且惊慌,东襄士兵也许还混在其中。若父亲和彭将军能捉回徐耿,还有更多需要善后安排的事情。眼瞧着天已经亮了,殿下能偷懒的也只这么两个时辰,还不多睡会儿。何况——”

阿殷杏眼含嗔,板着脸儿说教,“万一有紧急军情传来,殿下难道就…”

这情形委实有些尴尬,定王面色黑了些,“怎么不想些好事。”

“好事就是睡觉,养足精神!”阿殷冲他笑了笑,将衣裳合拢,背过身去,“殿下快睡。”

定王沉默,落在阿殷身上的手依旧不安分,好半天才道:“还是睡不着。”

阿殷这会儿困极,见他还不老实,想都不想,猛然翻身过去,将右臂绕向定王颈间。

定王只当她总算妥协,心下微喜,就想去解她衣裳。阿殷唇角噙着笑意,作势去亲吻定王,右手双指却暗里并拢,趁着定王毫无防备,猛然点向他后颈的安眠穴,声音疲倦而温柔,“这样就能睡着,养足精神了。”

于是,才夺回泰州重城的定王殿下,在床榻上被自家娇妻偷袭打昏了。

定王的笑僵在唇边,阿殷唇边得逞的笑却愈来愈深。

将定王扶着躺平在榻上,掖好被角之后,阿殷总算打个困倦的哈欠,靠在定王胸前,安然睡去。

后晌阿殷醒来时,定王还在沉睡。

她歇息过后精神焕发,起身擦脸漱口,外头仆妇已将洗干净熨平整的衣裳送过来。穿好衣裳出门去,才发现这院落颇为宽敞,院中种了几株槭树,这时节虽是枝干光秃,然而瞧那凉亭矮墙,却可想见秋日红叶满目的景象。

院中仆妇先前在东襄徐耿的淫威下小心翼翼,如今有了新主,自是欢喜万分,侍奉得也更勤谨。

她们不知阿殷身份,见她出门,便齐声唤“女将军”,屈膝行礼。

阿殷许久未听到这样的称呼,心中不自觉的喜悦,也不戳破,只将脊背挺得更直。出了庭院,边走边观赏,府中虽然景物经冬凋敝,然其布局巧思,却还是随处可见。这府邸原是泰州刺史的住处,原本的泰州守将战亡后,为怕城中战火损毁要紧的东西,刺史便应朝廷之命暂时将衙署及要紧文书搬至南边的次府居住,府邸便暂时控制。

当日徐耿入城,便瞧上这府邸的宽敞富贵下榻,定王夺回城池后,先扑向此处捉人救人,自然而然也就在此先安置。

阿殷缓步直至前厅,那边常荀还在主事,看起来精神奕奕,倒叫阿殷诧异,“常司马这是还没歇息?”

“歇过了,殿下呢?”

“还在里面睡着。”

“这么久…”常荀似觉得意外,不自觉往后院的方向瞟了一眼,自摸了摸鼻子,不做声的往旁边去了——按他的多年经验,定王殿下身体强健,向来生龙活虎。昨晚的战事虽费神,比起从前的日夜跋涉激战,实在不算什么,定王殿下过去歇一个时辰,便也能复原。这回却硬生生睡了三个时辰之久也没醒来…难道是终究没忍住将近半月的煎熬,耗了身体?

可王妃为何是这样神采奕奕的模样?她不该是…

不明白,不明白。

常荀不敢深想后院之事,忙往外面去巡视。

阿殷此时玉冠束发,身着劲装,悬着弯刀,确实是一副明练女将军的模样。粗粗询问过军士此处布局之后,各处走走看看,不巧又碰见常荀,忙喊住了问道:“常司马,可知我父亲现在何处?”

“陶将军晌午归来,这会儿应该还在歇息。王妃放心,陶将军一切无恙。”

“战况如何?”

常荀已然恢复如常,道:“陶将军和彭春一路向西追杀,因为先前殿下已有布置,陶将军又随机应变,将逃走的敌军杀了许多,剩下的应当不足两千。可惜那徐耿狡猾,竟叫他给逃脱了。”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黑袍行来,看其步伐便知是定王,才含笑招呼了声“殿下”,抬头瞧见定王神色,却诧异的顿住脚步——

只见定王面色黑沉如墨,眼中阴沉得像是要掀起暴风雨似的,那张英俊的脸似乎都被拉长。那神态,怎么看,怎么像是从哪里受了晦气,正想找人发泄一般。

常荀何等眼色,察觉不对,立时收了笑意,拱手再度行礼,“殿下。”

“战况如何?”定王疾风般走过阿殷身边,看都没看她,直往就近的厅中行去。

常荀连忙赶上去,“陶将军和彭春斩敌许多,捉了四名敌将过来,就在厢房中羁押。”

“去瞧瞧!”定王旋风般行至厢房。

看守的侍卫因尚未来得及歇息,困顿中反应稍慢,还未来得及上前开门,定王便抬脚踢向屋门。可怜那上等的雕花屋门,在定王重踢之下立时碎裂四散,伴随咔嚓哀嚎散落在地。

后面常荀看得心惊胆战,不知定王是从何处受了气,侧头想询问阿殷,却见她不知何时放缓了脚步,正在院门处逡巡不前。他也不敢耽搁,紧随定王入内,将里头捆成一排的人指着,“便是这些。”

那些个东襄战将虽不认识定王,然而瞧这架势也知他是要紧人物,各自冷哼,别过头不作理会。

定王正愁没处撒气呢,目光冷冷扫过,吩咐道:“每人五十鞭,打完了送来厅中,有话要问。”说罢,转身出门,问道:“孟博那边如何?”

“孟监军身子虚弱,已经请了郎中。”

定王颔首,吩咐道:“徐耿逃脱后必定要往西去与徐煜会和,立时派人前往兖城。无论如何,务必调拨一千军马,拦住徐耿。”

常荀应命,立时去安排。除了庭院,见阿殷在院外徘徊,觉得奇怪,低声道:“王妃怎么不进去?那位——”他努嘴指着院内,“是怎么了?”

“大概是…梦见了不高兴的事吧。”阿殷在瞧见定王阴沉的脸色后,才想起先前朦胧困顿中的行为必定令定王十分不悦,说话便很没底气。然而这种事,除了心甘情愿的送过去被定王折腾之外,没有旁的途径能令他消气,阿殷做贼心虚,不敢去触那霉头,遂问道:“外头的事,还有我能做的吗?”

常荀想了想,“城里还有参与的东襄士兵。王妃若是愿意,可以率人四处巡查。”

这活儿正和阿殷这会儿的心思,当即道:“好。”

遂与常荀同出门去,调了数名侍卫跟随,纵马往街市上去巡查。

至晚方归。

*

今夜乃是元夕,各地的习俗虽不尽相同,然而元夕之夜办灯会同庆,却是各处都有的。檀城经过这一个月的杀伐,又被徐耿主事多日,城中百姓剩得本就不多,心惊胆战之下,哪还有心思去办什么灯会,能保命就已是难得。况战乱令许多人家离散,因两度巷战而无辜受难的百姓也不在少数,更无欢庆的心思。

是以夜色深浓时,除了刺史府邸中灯火通明,百姓各家点着灯外,半点都没有元夕的氛围。

阿殷这回出去,因为心思眼神比旁的男将细致,收获倒是不少。

然而眼睁睁将城中战后的萧条破败看了一遍,心中多少有些沉闷。

议事厅中灯火通明,定王带着常荀、监军、陶靖极彭春等人,正在议事。

此战虽然告捷,然而西面的城池,依旧还在徐煜淫威之下。这场战斗虽将徐耿杀得大败,这边的损耗也极严重,八千士兵当中,约有大半负伤疲累,即便城中的东襄军资可供使用,药材却还是匮乏,许多士兵的伤处尚未处理,还要带伤守城防止徐耿掉头来袭,情势并不乐观。

且新夺回的城池要迅速恢复秩序,在刺史及衙署搬回之前,还有许多事需要安置。

定王心中记挂西边战况,自然是越早安排完,越早起兵西行的好。

阿殷在议事厅外驻足,听里头商议得正认真,没敢进去打搅——万一叫定王看到她,想起先前的事影响心情,带累众人,她的罪过可就大发了。

踱步出了庭院,抬头瞧见圆月当空,有薄云漂浮。

京城之中,此时必定是鱼龙舞动,华灯流转的热闹吧。然而这檀城之中,却只有战争余下的创伤。百姓所遭受的灾厄自不必说,就是这半月同行而来的军士,也有不少战死在城下,再难回到故土。

白日里在城墙的景象再度袭上心间,军中的同袍战死在城墙,重伤在街巷。甚至先前负责在她营帐外值夜的一个卫兵,听说也战死了。

这样的冲击,目下的阿殷到底难以承受。

她回到后院,瞧着院内零星挂着的灯笼,随手招来一名仆妇,“有孔明灯吗?”

那仆妇当即应道:“手头没有,不过孔明灯做起来简单,女将军若要,奴婢可以给女将军做些。”

“多谢。”阿殷就着清寒夜风,坐在凉亭当中,抬头望月。

——京城之中的冯远道和兄长,季先生一家及傅垚她们,此时不知是否再赏月。南郡的乡下,娘亲孤身长眠,同样的月光也必定洒在她的坟头。而那些送了征人的百姓人家,恐怕也正望月,盼着夫君或是儿子安然归来。

阿殷抬袖,将眼角的微凉擦干。

那位仆妇果然灵巧,招呼了几人同做,此时已有了七八盏孔明灯。

阿殷步出凉亭,将其中松脂点燃,托起孔明灯。那晃动的光芒自薄纸透出,晕染出火焰般的红色,渐渐升向空中,随夜风飘远。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盏盏孔明灯徐徐自这座府邸升起,城内百姓黯然望月,便见空中缓缓漂浮明灯,随着夜风飘向南边

——那里,有他们逃难离去的亲人。

不知是谁先跟着学的,阿殷身处刺史府中,才将孔明灯放出不久,便见西侧亦有一盏孤灯遥遥升起。片刻之后,第二盏,第三盏…而后是东侧、北侧、南侧。

城内残余的百姓似乎都为此感染,从檀城的各个角落,放出寄托哀思与祈愿的灯盏,星星点点的缀满天空。

经历战乱的檀城,没有元夕热闹华彩的灯会,有的只是满天孔明灯。

星月在薄云中忽隐忽现,沉沉天幕下,成群的红色灯芒,浮向南方,照亮夜空。

*

定王回来时,夜已极深。

阿殷白日里睡得沉,此时精神奕奕,躺在榻上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将今日新得的地理志寻来,慢慢翻看。从泰州到北庭,各处风物地理,在其中写得都颇详细,于阿殷而言,颇有裨益。

猛听得外头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阿殷当即起身,往外迎去。

才走过软帐,门扇便被人重重推开,满屋仆妇被定王呵斥出去,他面色不善,目光牢牢攫住阿殷。

阿殷讪笑着过去,“殿下回来了?里头热水已经备好,要不要…”话未说完,手臂便被定王牢牢握住。他的力道奇大,不及阿殷闪避,便将她扯入怀中,猛然亲吻过来。双唇肆意□□,粗暴而用力,手臂游向阿殷腰间,将她腰身紧紧揽过来贴在身上。

临时寻来的寝衣几乎被扯下肩头,阿殷被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周遭骤然燥热起来,阿殷揪着定王的肩头扭了半天,才算能喘口气,“殿下怎么…”

隔着不足一寸的距离,定王炙热急促的呼吸落在阿殷脸上,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怎么了!”

第94章 3.8

正月十六清晨,隋夫人从宿醉中醒来,由贴身丫鬟服侍着穿了衣裳洗漱过,才坐到妆台前,便见陈氏带着隋丽华身边的董妈妈走了进来。

董妈妈满面慌张,疾步走至隋夫人跟前,便噗通跪下,“夫人,二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隋夫人挑眉,诧异望着身侧的老妇人。

董妈妈低垂着头,满面愧疚,“今晨老奴叫人给二姑娘送饭,叫了半天的门也没动静。开门进去一瞧,满屋里都没找到二姑娘。老奴最初以为是二姑娘闹着玩,谁知道找遍了各处也没找到。只是她平常存银钱的匣子空了,几件贵重首饰也不见踪影,恐怕是…”她是隋彦的奶娘,因得隋彦敬重,平素甚少自称老奴,可见此时的惶恐。

隋夫人斜睨着她,“恐怕是什么?”

“恐怕是二姑娘偷偷溜出府去了。”董妈妈眉目低垂,腰背都更弯了些。

“这孩子又胡闹,也不知溜去了哪里。”隋夫人揉着双鬓,沉吟片刻,道:“打发人到各处去问问,看看丽华有没有去相熟的人家。再则,屋门都是从外锁着,既然她已逃脱,必定是有人帮她。那边的人,董妈妈最是清楚,想必能问出线索——也不必着急,问出来,就是求个心安罢了。”

隋夫人这般态度,叫董妈妈暗暗松了口气。

董妈妈做过隋彦的乳母,又因膝下独子早夭,颇得隋老夫人赏识和照拂。当年田氏入府时,隋老夫人已经过世,隋老太爷感念田家的恩情,又知隋彦敬重乳母,特地派她去田氏身边帮衬。后来田氏亡故,隋彦便将隋丽华托付在她手上,悉心照顾。隋丽华幼时生得粉嫩,长大后又嘴甜会哄人,十数年过去,两人之间颇有情分。

此时,董妈妈难免提前开脱,“夫人莫生气,二姑娘这阵子听从夫人教诲,格外安分,每日只是读书习字。昨晚城中灯会热闹,二姑娘自幼爱逛灯会,怕是没忍住偷溜出去看灯,又怕夫人责罚没敢回来。老奴这就去查问。”

“她若知错,我自然不会责罚。”隋夫人宿醉后面色不大好,挥手叫陈氏送她出去,便还是如常梳妆。

她从南郡嫁入京城,在这里相熟的人不算太多。且隋彦父子在北庭手握重兵,隋家在京中的举动格外惹人注意,隋夫人为免麻烦,平常除了接待往来,甚少出门做客造访别府。也就是昨晚阖城观灯,才有兴致出去坐坐,多喝了两杯,宿醉归来。

没想到,隋丽华还真敢趁此机会逃出去。

京中如今已渐渐暖和起来,饭后坐在廊下,春风渐暖。

到得后晌,听得董妈妈那儿似问出了头绪,隋夫人便回屋中歇觉,这一睡,便到了日色西倾。

董妈妈在外等得满面焦灼,然而夫人歇息,谁都不敢去打搅,只能干着急。

听得隋夫人已经起身,董妈妈连忙进去禀报,将审问的经过简略说了,才惴惴的道:“…是徐妈妈暗里帮二姑娘安排,放二姑娘出去。老奴已经将她看守起来,待夫人处置。只是二姑娘她…据徐妈妈说是想念伯爷,出府之后,已经往北庭去了。”

“北庭?”隋夫人面色微变,“她独自去的?”

董妈妈跪得更矮,声音都低了下来,“有两个人沿途保护。”遂将名号报上,却是当年与田老将军有瓜葛的人家。

想来也是徐妈妈先前安排好的。

董妈妈不傻,知道田家旧人护送隋丽华北上,必会令隋夫人不悦,愈发忐忑。

隋夫人果然冷笑了两声,“安排倒是周密!可丽华才多大年纪,又是田家仅剩的血脉,路上万一有闪失,他们谁担当得起?糊涂!叫隋忠带十个人出去找,她愿意去北庭就护送她过去,哪能如此行事!那个徐妈妈既然如此糊涂,便连家人都赶出去。丽华无恙便罢,若稍有闪失,唯她是问!”

她平素虽端庄沉稳,却极少发脾气,偶尔发怒一回,叫众人都心惊胆战。

董妈妈当即应命,请了陈氏一同去办。

*

等陈氏归来,已是暮色四合。

隋夫人坐在窗边,翻看隋彦寄来的家书。

听陈氏禀报过对徐妈妈的处置,隋夫人微肃的面容一缓,叹道:“终于清静了。”

“田姨娘当年带着的人,如今也只剩了徐妈妈,她倒是很会帮忙。”陈氏最知其意,缓声道:“如今她因为这事出了府,伯爷再怎么怪,也怪不到夫人头上来。当年田姨娘仗着老太爷的照拂那般作妖,夫人为着伯爷容忍至今,没将她发卖,已是格外仁慈了。”

“无足轻重的人,用完丢弃也就是了。倒是丽华——”隋夫人缓缓摇头,“她串通田氏的人这般胡闹,伯爷再如何宠她,也该认真掂量分寸,总能给我个满意的结果。说起来,她虽宠坏了,却不会有独自去北庭的胆子。皇上派了高相的长子亲自护送军资北上,丽华从前跟那位高妘又合得来,会往那边打主意,也说不定。你去查查,若此事属实,可要留心应对——那高妘跟金城公主,可是来往不少。”

陈氏微惊,“夫人是怕她们继续拿二姑娘做文章?”

“皇后对贵妃、殿下和伯爷都盯得紧,丽华若真白凑过去,她怎会不用?战事吃紧,殿下和铁衣兄妹处境都艰难,可不能再出岔子。”

“那奴婢尽快去查。”

“越快越好。”隋夫人蹙眉,将那一摞家书收起。

此时的昭仁宫中,金城公主同孟皇后对坐,满面笑意。

“这隋丽华,可真真是妙人儿,母后这儿正想用人呢,她就凑了过来。”金城公主匆匆进宫正是口渴,将面前的香茶饮尽,低声道:“母后你猜如何?晋阳伯府罚她禁足思过,谁知道她昨晚趁夜逃出来,据说是想去北庭找那隋彦伸冤。可她又不敢独自北上,得知高元靖要送军资去北庭,便找到了高妘那里——母后说,妙不妙?”

“确实是妙事。想来,高妘已经答应了?”

“那还能不答应?”

“这就好。”孟皇后因太子受责遭冷落而阴郁许久,此时终于露出些笑意,“常茂如今还在西洲任刺史,那是北上的必经之路。届时就叫他用点力气,让高元靖先去定王那边再去北庭,这隋丽华,可就跟那侧妃相遇了。”

金城公主掩唇微笑,“母后说的是。高元靖身边有太子哥哥的人,此事不难。隋丽华是隋彦的掌上明珠,陶殷又是定王的心头宝贝,不管她俩谁伤了谁,这嫌隙是必定要生出来的。”

孟皇后颔首称是,唇边笑意更深。

比起金城公主的打算,她还在期待更深的嫌隙——永初帝既然露出了扶持定王的意思,必定性子不改,不愿定王沉溺女色,更不喜那陶侧妃擅自离京去沙场乱窜。高元靖也算是永初帝的心腹,若陶殷因他而出意外,以定王的多疑洞察和父子多年嫌隙,他会将账算到永初帝头上,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届时父子离心猜忌,多大的功劳,都能消磨殆尽。

孟皇后含笑望向窗外那丛打了花苞的迎春,觉得寒冬总算是要过去了。

第95章 3.9

檀城。

在收回檀城的第三日清晨,定王便整兵西进,暂留常荀在城中整肃秩序。阿殷这两天被定王折腾得不便骑马,便也在城中暂留,约定十天后过去与定王会和。

定王同陶靖出了檀城一路向西,在离夏城百余里处,遇到了从西洲调来,奉命拦阻徐耿残兵的夏青、夏铮父子。

夏城坐落在群山环绕之间,出城不远可进入险峻连绵卫兰山,也是东西连通的重要城池。夏青父子夺回夏城之后便死守此处,布兵拦截,徐耿被夏青拦阻在夏城之外,没法西进与徐煜大军会和,又怕定王从后杀来难以抵挡,此时已带着不足两千的残兵遁入卫兰山中。

定王得知消息,不免皱眉。

卫兰山算是北地最重要的山系,山势险峻雄浑如万马奔腾,其中多有沟谷纵横,易于隐藏难于追踪。徐耿既然进了此山,即便定王率上万的大军追击,也难轻易在山中寻到他们的踪迹,想要将那些残兵追杀殆尽,更是耗时耗力,还不值得。

定王此时最要紧的,是解决掉西边围攻凉城的徐煜数万大军。

——徐煜此次南下,手中号称有十万兵马,在檀城分给徐耿近两万人,如今麾下即便没有七八万,也不可小觑。徐奇和高元骁在徐煜的围攻下已固守一个月,此时怕也已精疲力竭,捉襟见肘,若再耽搁,难保支撑不住城池失守。而徐煜久攻凉城不下,总会心浮气躁,定王趁此时机出手,或可事半功倍。

只是这样一来,定王手上凑起来可用以征战的五千兵马都需前往凉城,若攻克凉城,必也需西进。那徐耿既已躲入卫兰山中,虽然兵马不多,若休养生息,来日在檀城至夏城一带生事,也是个后患。所以将其斩尽杀绝,才能不留后患,只是如何灭他?

不算宽敞的议事厅里,定王目光落在延绵山脉之间,将此担忧简略说了,面色愈来愈沉。

身旁彭春和夏青父子亦然皱眉。

东襄的徐家算是数代将门,徐耿虽不及其兄徐煜,却也是个厉害人物。檀城中定王的取胜多少有些里应外合下的侥幸,若换了旁人——譬如夏青父子——怕是难以轻易取胜。而面对徐煜的数万大军,定王身边的可用的兵将确实不足。

众人沉吟多时,陶靖忽然开口了。

“徐耿躲在卫兰山中,想要在山里追杀,绝无胜算。末将以为,殿下可继续率兵西进,派人入卫兰山中,想办法将徐耿诱出,在外设伏击杀,胜算会更大。”

“本王也这样打算,只是…”

他的顾虑,陶靖能猜得七八分,“徐煜数万大军围攻凉城,殿下手中兵马,着实分不出多少。”陶靖肃容瞧着舆图上连绵的山峦,拱手道:“末将愿请命前往,殿下拨给末将百名军士即可。在檀城时,末将曾与徐耿数度交手,杀了他身边数名小将,也容易激得他出山复仇。”

“百名军士?”

面对徐耿的两千兵马,百名军士实在少得可怜,算是一对二十的形势。

况且徐耿躲入山中在暗,陶靖率人追入则在明,委实悬殊。

可若要定王分出更多的兵马,那也有些难办——比起徐煜的数万围城大军来,徐耿这两千兵马可算是疥癣之患。且给的兵马多了,徐耿有所防备,未必就会上钩。陶靖勇武胆气过人,追杀徐耿的事交给他最为合适,却也不能叫他总耗在这卫兰山中。

定王最终给了陶靖五十精锐,五十步兵。

陶靖欣然应命。

然而即便如此,深知卫兰山内凶险复杂的陶靖,也难以拍着胸脯保证他会安然归来。临行前,他将一方巴掌长三指宽的木盒给了定王,说他若不能全身归来,请定王将此物转交阿殷,带回南郡。

*

陶靖率领百名军士进了卫兰山,定王则带着彭春等人继续西进,在徐煜屯军四十里外的小栈暂驻。

小栈算是个县城,本就不算热闹,在徐煜大军肆虐横行过后,更是凋敝荒凉。

因高元骁和徐奇所在的凉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内外消息难以传达,定王不知道其中情形,便先派出斥候四处探查。斥候虽尽力,却也只能探到外围的消息,譬如徐煜在何处屯兵,何处布防,凉城四周何处敌兵最多,何处最薄弱等等。定王命军中巧匠粗粗做个沙盘,依照附近山势起伏,将各处布防标识清楚。随后,便开始在小栈四周布防。

小栈附近的地形极好,虽然城池不算牢固,然有地利在,也是个易守难攻之处。

定王当年率军北上,攻下城池之余,也曾在东襄军队的疯狂反扑中,以极弱的兵力击退十倍于己的强敌,颇有经验。而今凉城悬危,陶靖以身为饵去诱杀徐耿,定王也打算将徐煜诱来——

只消徐煜搬师动兵,凉城的围困重压便能稍稍缓解,来往之间,定王也可窥探对方虚实。

先前杀败徐耿后夺来的军资正宜为我所用,定王麾下将士不多,这些钱粮撑上个把月不成问题。要紧的是守城器械需早些备好,各处的人员安排、布防操练也都尽快安排下去。

到得第三日,定王便命人去散播消息,诱徐煜入觳。

徐煜那边,果然上钩了——

徐煜是东襄与镇南王齐名的老将,这回两人各率十万大军,分左右挥师南下,多少也有一较高低的意思。因北庭那边隋家父子驻防牢固,镇南王固然大军压境,却遭拼死抵抗,如今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也只拿下了无关紧要的两三座城池。相较之下,徐煜先是夺了要紧的檀城,而后一路西进,在遇到徐奇和高元骁之前,几乎没遇到什么劲敌。如此战功之下,徐煜自然得意些。谁知道才得意了没多久,就被定王夺回了檀城?

徐耿败逃的消息前两天才传到他跟前,然而徐煜派了无数斥候出去,还是查不到徐耿的下落。

唯一能探到的,就是他留在檀城内外的两万大军,没有几个人能逃到他的营前。

南下以来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挫败,徐煜焉能不恨?

凉城坚不可破,劲敌又到了身后,种种消息纷扰而来,徐煜最终没能稳住,生出了跟徐耿同样的心思——活捉定王,其功劳会比攻夺城池大上数倍!何况定王算是大魏在北地能拿出的最强将领,若是将他击败,便算是除了心腹大患。对方据说只有三四千的兵力,徐煜麾下虽在攻打凉城时折损不少,如今却也还有四万之众。

小栈乃是弹丸之地,狭小又破败,绝非凉城的坚固城防可比。

那位定王的能耐再大,难道还能以三四千人对抗四万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