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铁衣站得笔直,是惯常的肃然姿态——“丽华在父亲看来是恩公血脉,在旁人看来,却只是个普通的伯府庶女。她这般随意开罪王妃,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若放在别家,父亲会如何看待?定王妃纵然不计较,父亲难得还要放任?父亲,她的婚事须考虑的不是旧日恩情,而应是今日处境!”

*

是夜,隋彦辗转反侧一宿,将隋夫人这些年的家书挨个翻了一遍。

夜深人静时思绪平静,抽身出来,回想隋丽华这半年来的行为,越想越是心惊——隋铁衣说得没错,而今的情势,若放任隋丽华回京,以她的性子,太容易生出祸事。田家的恩情固然深重,隋家的大局却也不能不顾,军权在握,满门战将,本就走得如履薄冰,如今皇后和太子紧追着定王和谨妃娘娘,稍有不慎,便是深渊。

这般风险,他承担不起。

而隋丽华之胆大妄为,也只有放在眼皮底下,他才能够放心。

隋彦思量既定,将至清晨时眯了片刻,随后便命人给隋丽华腾出个独门小院,令她长住。随即亲自过去,责令她给阿殷郑重谢罪。

隋丽华千里跋涉而来,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般结果,霎时呆住。

第107章 3.22

都护府隔壁的宅邸中,定王对着空荡的屋舍,也正出神。

他昨日从隋彦处回来时,阿殷已然不见踪影,据琪芳院里的仆婢禀报,是带了蔡高去街市。巩昌城虽经战乱,到底城池未破,里头诸街市商肆依旧热闹。阿殷本就喜欢这里产的弯刀,昨日直逛到日倾西山才回来,用过晚饭后推说身体不适,早早睡下。定王想抱着她睡,又被推说挤着难受,她自占了里侧的半边床榻,安稳睡下。

谁知今日清晨起来用过饭,又是昨日那副淡然神情,因隋铁衣来邀请,两人又同行上街去了。

临走前,阿殷还特意说中午不会回来,请定王不必管她。

定王终于觉察出不对劲——

阿殷虽不是爱撒娇黏人的性子,却也极少冷脸待他,像是刻意躲避似的。这般冷淡推脱的态度似曾相识,那还是去年腊月,他得罪了她,结果被连着晾了数日未能近身。难道这回又惹着她了?

初抵巩昌的时候并无异常,昨日清晨醒来,她却独自蜷缩在里侧,难道是…

定王苦恼的揉着双鬓。

他纵然能猜透永初帝的心思,洞察战场和朝堂上对手的安排,对女儿家的心思,终究揣摩不透。何况初抵巩昌的那晚都护府设宴,他喝得酩酊大醉,连如何回屋的都吧记得,哪还能回想起旁的。

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遂出门叫来蔡高,问道:“昨日你随王妃出门,她可有不悦?”

蔡高拱手,不敢跟定王对视,“王妃昨日,似乎不太高兴。”

“可知是什么原因?”

蔡高当然不知道。

定王遂换个问法,“前天晚上,王妃回来时可有不悦?”

“前天晚上…”蔡高似有些作难,偷偷抬头。对上定王锐利的目光时,立时又缩了缩,老老实实的道:“那晚王妃心绪如何,殿下不记得了吗?”见定王冷着张脸不则声,心中愈发尴尬敬惧,遂将身子躬得更低,“那晚殿下离席时,当着宴上众人的面,抱着王妃同行…王妃她想劝殿下…却被殿下…”

砰的一声,屋门被重重关上,方才还在檐下冷肃而立的定王霎时不见踪影。

蔡高擦了擦额头的汗,哪敢多逗留,慌忙退到院门口去。

*

屋内,定王肃着张脸,拿起桌上茶水猛灌。

难怪总是避着他,必定是那晚众目睽睽之下害羞了!

这样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定王稍稍放心。待阿殷从街市回来,特地迎到院中。

外人跟前,阿殷也未摆脸色,如常的叫了声“殿下”,进屋后却将衣袖从定王手中抽出,淡声道:“殿下今日没出门么?”

“看了会儿兵书。”定王过去倒茶给她,“颠簸一日,想必累了?”

“多谢殿下。”阿殷接过茶杯喝尽,便起身去内室洗手。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衫,命人摆饭,同定王分坐在桌案两侧,慢慢用饭。定王自是殷勤照顾,或是夹菜或是舀汤,还将那虾子剥好了放到阿殷碗碟中,说她怀着身孕辛苦,该多补补。

这般姿态迥异于往常,阿殷猜得缘故,神色未有半点松动。

吃罢晚饭,漱口完毕,她将衣袖款款理着,道:“殿下若没有旁的事,我便先去侧间,叫人来捶腿。”

定王当即握住她手臂,“她们哪能捏好,我来。”

“不必劳烦殿下。”阿殷轻轻挣脱,转身就想往侧间去。

定王见这殷勤丝毫不起作用,索性起身将她从后抱住,“怎么又生气了?”怕她挣脱,特地将她两只手捉在掌中扣着,将修长纤细的身段包裹在怀中,顺势吻到阿殷耳侧。

阿殷任由他抱着,没说话。

片刻后,定王才低声道:“那晚的事情蔡高都跟我说了,是我不对。只是——”他故意舔舐柔软的耳垂,低沉的声音中有别扭,亦有温柔,“所谓情难自禁,当时我已醉得不省人事,做事全出自本心。当着众官的面搂抱虽有失体统,却也算是…嗯,心意流露。”说着将怀抱收得更紧,声音中甚至带了些许讨好般的笑意。

阿殷颇不情愿的扭了扭身子,“箍得紧了难受,殿下先松手。”

“不松,松了你又逃走。”定王将手捧在阿殷脸庞,自后亲吻,商量道:“你若是不高兴,我就站在这儿任你捶打,绝不还手,直到你消气。只是往后若不高兴,直白告诉我,别生闷气可好?你腹中还怀着孩子,生闷气损伤身体,若母子都因我不快,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阿殷瞧见他的侧脸,轻哼了声。

说当然是要说,却得选好时机。定王久居高位,惯于拿威仪气势压人,空口说了他未必放在心上,唯有叫他受点煎熬,才能叫他长记性。

这般想着,阿殷便作势去掰定王的手。

定王哪能半途而废,当即旋身到阿殷跟前,将她双手牢牢锁住,低头瞧她。两人自入北庭便常做劲装打扮,阿殷因身边没有如意照顾,头发也总拿玉冠束在顶心,不饰钗簪的娇美面目,怎么看都叫人沉迷。定王凑过去亲了亲,额头相抵,四目相对,声音低得像红绡帐里的呢喃,“你想怎么消气,我奉陪。”

“消气倒不着急——”阿殷挑眉,眼底的嗔怒毫不掩饰,“殿下且说说,我为何生气。”

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

“自然是为前晚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定王自知理亏,有些讪讪的,牵着阿殷至桌边坐下。桌上摆着才晾好的牛乳,他随手摆到阿殷跟前,取了瓷勺就想喂她赔罪。

谁知阿殷猛然面色一变,不由分说将那牛乳推到旁边,声音更加冷淡了,“殿下当真不记得?”

…难道还有旁的事?

定王只觉得头大。哪怕是当初代王和太子刁难,也不曾让他如此苦恼过。

那晚的记忆全然空白,想破脑袋也没能忆起多少,只依稀记得当时抱她在怀里,十分愉悦。难道是酒后乱性,不顾她身怀有孕,强要了她?定王立时否了。怀孕头三个月不能行房的事,不止阿殷说过,那郎中都婉转提醒过几次,这事关系重大,他自认没那么混账。那还会为什么?

阿殷不肯给半点提示,只管含恼瞪着他。

正是大眼瞪小眼难分难解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扣门,说是隋二姑娘求见王妃。

阿殷稍觉诧异,暂时收了脾气,问询般瞧着定王。

定王最知隋彦父女性情,当即道:“出去瞧瞧?”旋即便同阿殷走出屋外,在廊下驻足。

庭院当中的甬道上,隋丽华一身简素打扮,身后不见半个人跟随,只孑然站立。见阿殷和定王并肩而出时,她心中满是犹豫挣扎。父亲的怒声责备还在耳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怒,没给她半点争辩求情的余地。可要她跟眼前这个出身卑微的女人跪地道歉,实在是太过艰难…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隋丽华抬头看向定王,“定王表哥,我…”

“是有何事?”定王眉目冷肃如旧。

“我…”隋丽华将衣袖揪得愈来愈紧,好半天才道:“我来给王妃赔罪。”

“哦?”阿殷眉目微挑,站得居高临下,“隋二姑娘是要赔什么罪?”今日去街市时,隋铁衣就隐晦的提过,说隋丽华性子鲁莽不辨黑白,更不分轻重,做了许多错事。若她悔过请罪,叫阿殷不必顾忌隋彦和她的情面,秉公处置就是。

隋丽华掌心几乎沁出了汗,看着阿殷的眼神中满是不忿。

然而父亲的怒责还在耳边,定王那沉肃威仪之中又尽是袒护的姿态,隋丽华极力挺直脊背,却只能极不情愿的跪下,“从前我对王妃无礼,多有得罪之处。上次在鄯州,更是…欲谋不轨,险些伤及王妃。还请王妃…”她将紧握着的拳头藏入袖中,艰难的躬下身子,“请王妃恕罪。”

尴尬的沉默,让隋丽华每次呼吸都格外艰难,甚至有细汗渗出脊背。

阿殷瞧着底下跪伏的同龄女子,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固然敬重隋彦父女的气魄,但隋丽华的态度和行径确实令人反感。好在,隋彦这回处置得还算体面。

隋丽华对王妃不敬之事自不必说,单是鄯州欲用禁药图谋不轨的事,细算起来,就够她吃许多板子。不过这种处罚显然不能当真用在她身上,阿殷侧头瞧着定王,眼底笑意莫名,“隋二姑娘是殿下的表妹…”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定王毫不犹豫,冷声道:“隋将军既然说秉公处置,就该以律法论处。”

隋丽华的面色霎时白了。

从前她仗着是定王的表妹,又有隋彦的疼爱,甚少去理会什么律法。这回隋彦将一本《魏律》摔到她面前,她才知道,谋害皇室中人是何等罪过,更别说阿殷还是定王最看重的侧妃,是永初帝特意嘉奖过的功臣。

她的唇上几乎失了血色,抬头瞧着定王,声音竟自颤抖,“表哥…”

定王端然立在廊下,神色并无半点动摇。

隋丽华只觉心慢慢往下沉,几乎要坠入冰窖,直到听见阿殷哂笑般的声音——

“隋二姑娘毕竟是表妹,若真要依律论处,我也不忍心的。况惩戒二字,终究落在这戒字上,既然隋二姑娘骄躁,不如就清心静气的跪在佛前抄两遍《五蕴论》吧。届时殿下也掌掌眼,若抄得工整洁净,便算是清心静气,不再追究。否则,再抄两遍也就是了。”

这惩罚不似律法中那般凶恶,却让隋丽华暗暗咬牙。

跪在佛前抄谢罪的佛教,跪的究竟是佛,还是她定王妃?更可恨的是她还留了余地,若抄得不满意要再罚,还不是看她心情?

隋丽华几乎咬碎银牙。然而此时,却还是只能谢恩,“多谢王妃宽宥。”她艰难说罢,遂俯身行礼,僵直着身子告辞离去。

这头定王直待她出了院子,才低头朝阿殷道:“你倒是会罚人。这经书抄完,她就该记住你身份了。”

阿殷轻笑,挑眉瞧着他,神色已不似方才冷淡。

定王立时握住时机,进屋掩门,道:“那晚我究竟是如何惹你生气?你说出来,罚我抄经也可。”

“殿下当真不记得?”

“不记得。”定王说得诚挚无比。

阿殷恨恨将他盯着片刻,才咬牙切齿的道:“那晚殿下迫我用…用…”她没能说出“用嘴消乏”的话来,然而飞红的脸颊和含怒的眼神已然昭示一切。阿殷想起方才那碗牛乳,更觉可恨,挥拳打在定王胸口,横眉怒目,恨声道:“不止如此,殿下还将我双手绑在后面不肯解开,叫我酸痛着手臂睡了一夜。殿下且说,该怎么罚!”

第108章 3.23

屋内霎时安静。定王瞧着阿殷满面怒容,心下大惊。

虽然肖想过许多次, 甚至在欢爱情浓的时候诱哄过阿殷, 然而当时她不肯, 他也不曾强迫过。谁知道…他竟会借着酒意装疯,迫她用了唇舌。残存的记忆似乎被这话勾起了一丝半缕,他记得昨日早晨起来时, 阿殷蜷缩在床榻里侧,睡姿不似平常自然,彼时他宿醉头疼并未细想, 如今回想起来…

蛛丝马迹渐渐串起,定王依稀记得他似乎真的绑了她, 至于另一桩, 却还是死活想不起来。

竟然迫她用了檀口,当时必定是极为愉悦。那会是什么滋味?她的如墨长发, 温软唇舌, 在红绡锦帐里温存…他酒后不似平常自持,怕是仗着身强力壮, 露了虎狼本性。那等**滋味未能留在记忆中,实在是抱憾一生的事!不过既然已经开戒, 回头费些心思,或许还能尝到那等**滋味?

定王一旦想到那场景, 便忍不住的兴奋,又肖想能否再来一次,浑身血液似被火点燃, 眸中颜色更深。

阿殷更怒,狠狠一捶砸过去,“殿下在想什么!”

这节骨眼上,定王毕竟不敢火上浇油,岿然不动的受了那拳,将阿殷揽在怀里,“你说,怎么罚?”软玉温香入怀,方才的肖想挥之不去,就连她沐浴的花香都似更浓了,直往鼻中窜来。他无意识的往阿殷身上蹭了蹭,“若要原样赔罪,我也乐意。”

“你…”阿殷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霎时双颊飞红。

臭不要脸!

定王闷声笑了笑,将阿殷抱得更紧,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酒后失德了,伤到你没有?”

“哼。”记忆不堪回首,阿殷极力不去细想。

定王低头,含住她双唇,缓缓吮吸片刻后撬开唇齿,吻得格外温柔。

阿殷羞怒的情绪渐渐被抚平,随他的动作退了两步,抵到背后的菱花门时,才将定王推了推。定王见好就收,随手将那长垂的锦帐掀起,将两人盖在帘后,光线霎时昏暗。他很会捏人的软肋,将手放在阿殷小腹缓缓摩挲,道:“看在孩子份上,别生气了?”

“往后不许再强迫人!”

“好。”

“不许喝醉——不对,连酒都不能碰!”阿殷明眸微抬,神情凶巴巴的,“若是喝了一杯,就去睡一夜书房,喝得越多,罚得越多。哼,别打歪主意,只有殿下自己去书房,我不去!还有,书房里也不能留任何人伺候,白天也不许来纠缠,反正要清心寡欲当做斋戒就是了。”

定王的一点小心思被看穿,只好闷声笑道:“好,听你的。只是,倘若父皇设宴,推脱不掉怎么办?”

阿殷觉得这有点道理,却还是蛮横道:“不管!”

“那岂不是要熬死我?”定王得寸进尺,“若将我熬了两月,没忍住兽性大发,怎么办?”

这人真是…当初那一本正经端然冷肃的样子都到哪里去了!阿殷咬牙切齿,犹豫了片刻,才退让道:“那就在我怀孕的时候不许碰酒!”——平常她就算拼不过定王的力气,却还能尝试反抗,不至于坐以待毙。怀着孩子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乱动,碰上定王耍横,她就只有吃亏的分。

定王当即道:“好。”

“还有——”阿殷抬起手腕,撩起衣袖递到定王跟前,“这儿还疼呢。就按殿下说的,原样奉还!”

…定王犹豫了下,见阿殷就要作色,当即安抚道:“依你。”

阿殷这才算是消了气,当下便去找了绳索。晚间待定王洗漱罢,笑得一脸得意,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绑住了。谁知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她已不知何时回到了定王怀里,再看那被缚的双手,却不知是何时挣断了绳索,正落在她腰间偷香。阿殷不忿,决定多罚两夜,定王颇不情愿的答应了。

时日天朗气清,虽则院中依旧不减绿意,那春光却是渐渐暖融起来。

定王叫蔡高准备了车马,带阿殷去瞧龙波湖的白鹄。

龙波湖离巩昌城有七八十里远,若是平常,纵马走上小半个时辰便也到了,而今阿殷怀孕,不敢折腾,只能慢慢的乘车过去,行得极慢。好在如今天气渐暖,掀起侧帘瞧瞧道旁风光,慢慢欣赏北地山峦草滩,也是别有趣味。到得龙波湖边,水面早已笑容,连绵如游龙的芦苇经秋而枯,在风中起伏成波——龙波湖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阿殷随定王登船,缓缓荡入湖心,便见如镜平湖之中,白鹄成群游过,见人不惊。

北地天蓝,水面在阳光下亦如蓝宝石般熠熠生辉,白鹄脖颈修长,羽翅洁白,戏水弄波,仿佛从不知世间纷扰,边地战乱。人游其中,亦觉风和日丽,将从前诸多纷扰杂事扫尽。

阿殷含笑,容色灿若朝霞,“殿下从前来过这里吗?”

“嗯。这里很好。”定王答得含糊,将阿殷的手包裹在掌心,许多话藏在心里,却难以出口——那时候他心灰意冷,满心迷茫,带着染血的半枚梳篦来到北地,在这龙波湖边了残生,其中孤苦,至今记忆犹新。而今诸事圆满,母妃安好,娇妻在侧,数月之后还将成为父亲,实在是上天恩赐。

从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以为天道不公,而今看来,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那些缺憾残破,此时早已补得圆满。

此生能得阿殷相伴,足慰平生。

*

京城皇宫之中,永初帝就没这等闲适安然的心情了。

自那日太子奏报说定王私藏军械后,他就派人追踪定王府曹长史的亲戚刘慈,顺着此人举动,又摸出五处军械,令他大为震怒。只是定王如今战功赫赫,手握兵符还盘桓在北庭,永初帝毕竟忌惮,并未发作。谁知此怒未消,曹长史那封为阿殷请封正妃的奏折就到了跟前,其中提到阿殷从前的英勇行径,更力赞她此次身先士卒,为国出力。又将先前那位御史的赞美之词引来佐证,说陶殷之功,堪与隋铁衣相较,虽则出身卑弱,胜在有志气、身手出众,堪为正妃,陪伴定王左右。

这其中的措辞永初帝无心细看,他只觉得,定王这是在试探,甚至胁迫。

倘若他驳回请封正妃的奏折,会怎样呢?

京城中查出的军械只是一部分,在他未察觉之处,定王会不会另有安排?甚至在宫中,会不会还有安排?以定王在军中的威信和朝堂上办事的手段,想要笼络些武夫,简直易如反掌。更别说定王如今在外握着兵权,京中只有个可能被救走的谨妃,着实没什么顾忌。

从前重重,确实是他薄待了定王,而太子无能,也是朝堂上下皆知的事实。

倘若定王以此为由,说他苛待功臣,为君昏聩,继而拥兵自重甚至夺位,会不会有将士呼应?

京城中的暗桩还未拔除,定王手中的兵符尚未收回,永初帝着实不敢冒险。

所以数回思量犹豫之后,他终是退让了一步,准了为阿殷封正妃的奏请,并命定王携阿殷即刻回京受赏,完封正妃之礼——无论如何,他都需先拿回兵符,避免动乱。

两日之后,这道旨意传到巩昌时,定王才带着阿殷从龙波湖回来。

传旨的内监是随快马而来,日夜兼程疾驰之后,已然疲惫。

然而永初帝的口谕是令定王早日回京,他并不敢耽搁,进了都护府后,即刻请定王和定王侧妃接旨。府中众官跪了满地,定王和阿殷跪在最前面,听太监缓缓宣读旨意——显然圣旨拟得仓促,礼部对阿殷知之不多,其中夸赞的言辞,多是取自御史和曹长史的奏折,稍加润色,取而用之。

阿殷听得旨意,目瞪口呆。

从先前永初帝和礼部的态度来看,因为出身的关系,她能做侧妃已是勉强,正妃之位,永初帝从未松口。没想到这回随定王北上,捡了个空漏活捉徐煜,竟会因此受赏?平心而论,阿殷并不觉得这像永初帝的行事风格。那么,平白无故的,皇帝为何突然册封,还派人千里迢迢从京城到北庭宣旨?

心中固然惊疑不定,喜悦却还是漫上心头。

自嫁入定王府后,始终深藏在心底的那块疙瘩,也终于在此时消弭殆尽。

她下意识的抚着小腹,笑意欣慰,真心实意的接旨谢恩。

待定王请那传旨的内监入内,由隋彦招呼后,昨日才从各处陆续归来的徐奇、高元骁、彭春,连同陶靖、蔡高等人皆上前道贺。阿殷自是欢喜,瞧见定王神色如常,只在唇边添了些笑意,寻着无人处,低声道:“殿下似乎不觉得意外?”

“迟早的事。”

阿殷伸手将鬓边吹乱的碎发理到耳后,挑眉含笑,“迟了不奇怪,早了就值得深究了。殿下不打算细说?”

已是三月,春光明媚,她窈窕修长的身姿站在初打花苞的玉兰树边,愈见英姿飒然。因前两日从巩昌街市买了些精巧的发簪,阿殷心血来潮换回了襦裙绣衫的打扮,将漆黑的头发高高挽成发髻,簪了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双股钗,各挑一串珍珠。身上的对襟春衫以金丝银线绣出绽放的昙花,阳光映照下辉彩夺目。腰下的襦裙还是软如烟罗,随院中春风微摆,愈显得腿长腰细。

比起初见时,那尚显稚嫩的容颜,如今的她愈发添了韵致,杏眼挑出些微弧度,风情绰约。

素手掠过鬓边碎发,袖下的缠臂金上花枝交缠,愈发显得肌肤如玉。

而眉目之间笑意明朗,没了从前的忐忑试探,却是笃定端然。

她变得确实很快,从最初默然值夜的侍卫,到如今端方贵丽的王妃,身手、见识、性情,无一不让他赏识、沉迷、信重。从前的担忧尽可抛却,如今她是他的妻,是孩子的母亲,是他决意陪伴一生的人。

定王伸臂揽着阿殷肩膀,“回屋说。”

*

次日,定王将北边的事交割清楚,启程回京。随行的除了陶靖、高元骁等人,还要隋铁衣和隋诚兄妹。

来时战将傍身,数千精兵云集,回时却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人跟从。几辆赶路的马车,数匹代步的战马,加上隋家兄妹带了护卫定王的五十侍卫,别无他人。

阿殷多少有些感慨,没法再回泰州战场去看望故人,便只在都督府隔壁宅邸,对着那些历年战火下残存的残垣断壁和焦墙黑土站了许久。

定王陪她站了会儿,神色渐渐肃穆,待走出巩昌城,已恢复了从前的威仪冷厉。

这一回去,便是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所求的,已无人能够阻挡。

简短的信筒经由蔡高的手递往京城,上头的两个字只有常荀能够明白——举告。

作者有话要说:蟹蟹爱的地雷~~然鹅这两天忙成狗,想看现场版的话,只能再等等了QvQ

第109章 3.24

京城三月,春光正浓。

郊外山野桃李竞艳, 深深宫墙内, 海棠紫荆次第盛放, 引得宫妃逐日赏花,难得的蓬勃气象。

皇后前日才设了场赏花宴,这日闲来无事, 瞧着永初帝心绪不佳,特地请他去御花园中散心。帝后二人是少年夫妻,皇后又是永初帝最敬重的孟太傅之女, 虽则为太子禁足和先前谨妃被投药的事起过龃龉矛盾,到底夫妻同心, 永初帝心烦的时候, 也常会同皇后商议。

这回也是如此。

定王府为阿殷请封正妃的奏折着实令永初帝不悦了两日,如今北庭虽然传来消息, 说定王正启程回京, 永初帝依旧不敢放心。去年腊月底生出的传位于定王的心思也因此事动摇,老皇帝同皇后走了一圈, 说起当年春郊旧事,难免感慨, 又循着花香行至东宫,见太子正在里头为庶务忙碌, 太子太师又夸赞太子近来进益良多,自是欣慰。

待永初帝回到承乾殿的时候,面上已经带了笑容。

如今天气渐长, 春困日重,老皇帝批了几封奏折,便觉困顿。随手翻了几本奏折,倒没什么大事,正想着去歇歇,扫见奏折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便忽然精神了——刘慈。从太子奏报定王私藏军械那天起,刘慈这个名字便不时在永初帝跟前出现,虽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小商人,却着实令老皇帝头疼。

在定王回京上交兵符之前,老皇帝终究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瞧见这名字,当即留神,将那几句粗略看过,从头细读,不由皱眉。

奏折是一位御史上的,弹劾兵部右侍郎武道行为不检点,上朝时不注重仪容等等,在永初帝看来,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奏本的最后,御史特地写了前日无意中看到的一件事,说是武道身边的管事贺正与商人刘慈往来密切,因他前几日听闻兵部调往北地的军械上有人做了手脚,这刘慈又曾在酒后扬言他能贩卖军械,故而怀疑武道借职务之便私售军械,贪污渎职,该当严惩。

武道这个人,永初帝当然是知道的。

出身世家门第,为官忠直清正,办事圆融持重,颇可信赖。

只是,他怎会跟刘慈扯上关系?还说刘慈手中的军械,是从武道处所得?

先前太子奏报之后,永初帝便派刑部侍郎孟应瀚秘查此事,没叫惊动旁人。据孟应瀚所奏,因定王与朝中武将和兵部皆有来往,此次又领行径都督之职北上,那曹长史便借机行事,与武将串通,中途将部分军械扣下,偷运入京中私藏。永初帝当时先入为主,难免偏信。

而今将那奏本认真看过,心中疑窦丛生,当即将那御史召入承乾殿问询。

这一问,让永初帝几乎大惊失色。

据御史奏报,刘慈曾在醉后跟人扬言,说他与兵部侍郎相熟,贩卖军械易如反掌,只是酒醒后咬死不认。而刘慈跟武道手下管事的来往却是确凿无疑,那御史本就留心官员举止,将两人来往时间和地点说得明明白白,半点不似作假。至于武道利用职务之便私扣军械的事,御史也已查得些证据——都是那位管事贺正出手,转而交由刘慈之手贩出,皆极为隐蔽。

永初帝问及刘慈跟其他朝堂官员是否有往来时,御史报了几个罩着那人生意的小京官,却半点未提定王府曹长史的事。

这般说法,跟先前太子和孟应瀚所奏的大相径庭。

永初帝挥退御史,对着那奏章坐了两炷香的功夫,念及孟应瀚与东宫来往密切,太子揭发定王的冬季又着实可疑,另召了大理寺卿入宫,命他秘查此事。而后,又派密探出宫,细察武道平常往来的人。

不过两日,那密探的的结果便奏到了御前——

武道看似清正忠直,不与朝堂官员私交,实则跟东宫有所往来,只是多借内闱妇人之手,他跟太子明面上并无往来,所以根本无人知晓。而暗地里,因武道的夫人与太子侧妃崔南莺是表亲,武道跟太子的往来已有四五年的时间。

随即,大理寺卿的结果也报到了跟前。因时间仓促,他虽未能彻查清楚刘慈跟贺正的往来证据,然贺正借着武道的名义,暗地里胁迫运送军械的小官,继而私扣军械,却是铁证如山。至于刘慈跟定王府的曹长史,两人虽是亲戚,却因刘慈早年行径恶劣,早已闹翻了脸,数年未曾往来。

这消息一到跟前,永初帝立时大怒。

事情几乎昭然若揭,太子和孟应瀚联手蒙蔽君上,构陷定王!

而他,险些被蒙蔽过去!

不过永初帝是个急事缓办的性子,越是气怒,便越不肯做要紧的决断。当下在殿中坐了两个时辰,待怒气渐消,情绪平静下来,细细思量此事经过,虽觉太子行径着实可疑,毕竟不敢深信,便未朝太子发作。不过定王的嫌疑洗去,老皇帝少了忌惮,当即命人去将捉拿刘慈,送到御前亲审。

那刘慈不过是个贪利的商人,被重金诱惑做了此事,而今被发觉,天威震怒之下哪敢隐瞒,当即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所藏的几处军械,皆是出自贺正之手。甚至连当时贺正教他如何往曹长史身上泼脏水的话,都半个字不漏的招供出来。

随后,永初帝命人去捉拿贺正,谁知那位管事早已不知所踪,据说是出城采办,两日未曾归来。

永初帝闻言,面色更加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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