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定王,正带着阿殷等人,在京城外五百里处的宛城暂歇。

离开北地的冰霜寒冷,越往南走,天气便越是明媚。四野间绿意满目,低拂的柳梢间燕儿成双,看了数月北边的荒凉枯燥,哪怕见着道旁一株半谢的桃树,都是极美的。

阿殷裹了件披风在身上,掀起车帘瞧两侧春光,唇边盈满笑意。

“上回经过此处,也正是这个时候。不过那会儿殿下还不认得我,咱们往西洲去,越走越荒凉冷落。这回倒是好了,天气越来越暖,风光也越来越好。”晌午在酒楼用饭的间隙里,阿殷临窗往外,对着定王感叹。

定王亦是面带笑意,“那时候我认得你。”

“殿下认得?”阿殷望他。

定王颔首,“那年二月西苑的马球赛,我记得你。”

阿殷微笑饮茶,心说那是自然,那场马球赛可是费心准备了许久,要的就是让你注意。

不过想起那时的忐忑与彷徨,着实令她感慨。两年的时光,变的不止是她和父亲、兄长的轨迹,就连定王也有了不同。以他从前的行事,即便不会在太子和皇后的手段下坐以待毙,又哪会主动盘算,谋划反击?

只不知京城之中,永初帝究竟会作何判断。

这些微担忧在次日便有了眉目。离京城愈近,消息往来便愈多,常荀将京城中的动向秘密传来,定王得知,原本微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据他所说,永初帝那边已从御史口中得到举告,没过两日便捉了刘慈,此外倒没有大的动静,甚至对于太子,也是如常的和颜悦色,点拨教导。定王闻讯,露出欣慰之色。

阿殷多少有些不解,“皇上未发落太子,殿下反而高兴?”

定王才将外衫脱去,闻言侧头瞧她,“想不明白?”

“按说武道的事情奏报上去,皇上总该有些警觉才对。私藏军械非同儿戏,构陷亲王也不是小罪名,就算他不想动太子,对于那位武道,也该有些处置吧?可他什么处置都没有,怕是还不肯深信,想为太子开脱,还怀疑殿下呢。”

“那是你不了解父皇。”

阿殷觉得有趣,倒茶给他,“怎么说?”

“父皇是否想为太子开脱,并没人知道。不过,武道身居要职,他跟东宫的暗地往来虽隐蔽,凭父皇的手段,只要留心,总能查出。父皇忌惮我功高震主取代他,难道对于太子就不会有半点疑心?东宫这两年连遭挫折,暗地里跟兵部要员勾结,父皇难道不会有疑虑?且这些军械本就是贺正出手扣下,所以无论太子如何,武道的罪名,绝对不可能洗脱。这是事实,父皇不会不知。”

阿殷皱眉,“所以父皇不处置武道,这很奇怪。”

“可若是父皇处置了武道,将会如何?”定王白日里沿途散心,此时便格外耐心。

阿殷到底不似他久经朝堂手段老辣,即便洞悉定王的计划,却也难以猜透永初帝的心思。就着清茶想了片刻,还是理不透其中弯绕,遂摇头道:“想不明白。嗐,自从有了身孕,脑袋都不似从前灵光了。殿下帮我揉揉?”

定王也没拒绝,携她上榻,叫阿殷闭目躺在腿上,缓缓揉搓,顺道给她点拨——

“皇后和太子忌惮我平定北边战事的功劳,若换了平常,早该出手阻挠,甚至派人刺杀也说不定。上回在凤凰岭他们都敢动手,这途中江湖势力不少,想创造机会并不难。可这次咱们回京,途中可有半点波折?”

“这回倒很安静。是因为皇后和太子已将军械的事报到皇上跟前,料定殿下这回会栽跟头?”

“是。他们自以为此事天衣无缝,以父皇的性子,必定会在我回京后立即出手整治,绝不会给我留余地。他们有这招就足以让我倾覆,自然不会在途中多做手脚,旁生枝节。”定王将手指穿在她青丝之间,缓缓摩挲头皮。常年习武之下,他手指力道妙到毫巅,令阿殷格外惬意。闭着眼睛聆听,他的声音都格外悦耳,如古琴上低沉的龙吟——

“父皇若处置武道,不管是否牵连太子,都是告诉涉事的几个人,私藏军械之事并非我所为。届时皇后和太子期待落空,他们会如何?”

“没法借皇上的手对付殿下,那就只有自己动手!狗急跳墙,这种时候,他们会难保不会用些偏激的手段。”阿殷蓦然睁眼,面带诧异,“所以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是在保护殿下?”

“是否保护不得而知,但我手中还握着兵符,父皇不想旁生枝节,这倒是真的。”

如此一说,阿殷豁然开朗。

永初帝对太子有父子之情,对定王有欣赏也有忌惮,但这些都抵不过那枚兵符。

只要兵符没安稳落回手中,老皇帝就会维持表面的平静,不让人紧逼定王,免得定王怒极而反,借着如今正盛的声威起事,将他陷入危境。由此推测,永初帝必定也能看透皇后和太子的用意,如此按兵不动,必定也是对那对母子起了些疑心。这是好事!

且既然有永初帝亟待定王回宫,这回京的路,倒是能省去不少波折。

阿殷心下甚喜,侧头枕在定王腿上,顺势抱住他腰,“那咱们这两日,可以睡个安稳觉,养好精神了。倒是京城里的皇后和太子,这会儿怕正焦虑忐忑,寝食难安。”

定王身子微僵,半晌才低声道:“话是没错。可你这样子,我如何安稳睡觉?”

阿殷蓦然惊觉,慌忙松开手臂,转身靠在软枕,面颊微热。

定王低笑,自后将她抱住,闭眼小憩。

作者有话要说:能抱着睡觉已经很幸福了呢~~[来自单身狗的垂涎]

蟹蟹地雷,破费了哟(*╯3╰)

第110章 3.25

定王一行人抵京时,正是三月二十。

时维暮春, 杂花生树, 群莺乱飞。朱雀大道两侧的绿柳已然低拂, 樱桃树繁花开遍,一阵风过,扬起玉白的细蕊飞入车厢。阿殷坐在车中, 稍稍掀开半边侧帘,便见街市两侧围满了百姓,各自欢呼, 庆贺定王得胜归来。喜气洋洋的脸浸浴在晚春丽日中,两侧屋檐鳞次栉比, 雕梁画栋, 富贵热闹。

这是与战争中截然不同的气象,令人见之欢欣。

阿殷唇角含笑, 拿弯刀挑起半角前面车帘, 映入眼中的便是定王挺拔宽厚的背影,包裹在墨色织金的披风中。黑狮子四蹄稳健, 走得气势昂扬,他腰悬宝剑, 山岳般在马背上矗立。两侧百姓平常对他敬惧,此时却都是崇拜, 甚至还有闺阁女儿开了阁楼窗扇,一睹战神风采——

数年前墨城之战,定王因崔恒屠城而得杀神之名, 这回不知是谁先提起,百姓极力压着的激动议论中,杀神二字早已变成战神。

抬目望远,巍峨肃穆的宫阙帝城岿然立在路的尽头,两侧站满乌压压的百姓。

哪怕是居于东宫多年的太子,都不曾得过这等欢呼迎接。

也难怪皇后和太子心生忌惮。定王如今的才能、声名和功劳,无一不超越其上,无人能及。从前朝堂上只有武将对他敬服,文臣却因屠城之事而颇多微词,这回从常荀探来的消息看,因泰州和北庭两场战事赢得漂亮,定王留心防备之下没人闹幺蛾子,文臣中也多对定王交口称赞。

烈火烹油、簪缨繁华,声势最隆之时,也是处境最危之际。

阿殷瞧着定王,渐渐觉出他身体的紧绷——如同谨慎行走在刀尖之上。

她也不敢放松心神,垂帘将外头热闹隔绝,闭目清心。

走过朱雀长街,宫门口禁卫军列作两队,宫门洞开,外头由皇帝最倚重的孟太师和高相率百官迎接,只未见太子身影。

定王见状微惊,当即翻身下马,后头陶靖、高元骁及隋铁衣、隋诚等人亦随之下马。阿殷因今日要入宫见驾,为免旁人挑刺,特地换了劲装打扮,瞧见那些迎接的官员时,也是微惊,三两步赶上去,走在定王侧后三四步外。同行的两位御史,高元靖等文臣亦惶然跟随。

这阵仗着实过于隆重。

对面孟太师缓步上前,代永初帝致意嘉奖,极言此行之艰辛,将士之辛劳。

随即,以孟太师、韩相和定王为首,百官入宫,往太极殿中拜见永初帝。

太极殿是平常永初帝处理朝务之处,恢弘庄重,宽敞肃穆,足可容纳数百人。此次定王在北线大捷,将敌寇驱尽,巩固边防,虽然当时永初帝已命高元靖代为劳军,又派内监特地往北地传旨封赏,却未曾隆重恩赏。这回便命礼部筹备,于太极殿召集百官,当众重赏。

定王等人在殿中没等片刻,永初帝便在众宫人的簇拥下自侧门入殿。

众人跪迎,口呼万岁。待永初帝免礼后,定王再次端正跪下,将兵符双手奉上,神情肃然庄重如旧,“儿臣奉命抗敌,已将敌寇尽数驱出边境,幸不辱命。请父皇收回兵符。此次调用将士军械及损伤状况都已造册登基,请父皇御览。”旁边担任监军的御史随之出列,将每一场布防作战耗用的军资及人员册子奉上,由内监首领魏善转呈永初帝。

铜制的虎符落回掌中,永初帝确信无误后,最后一丝忧虑随之消弭。

对于那本清册,老皇帝已无暇去关心。

他将兵符郑重放回案上的密匣中,继而扫过跪地群臣,面露笑意。随后便是一番夸赞,由魏善宣读早已备好的圣旨,按前线递来的军情奏报和监军御史的建言,上自定王、隋家众人、陶靖、徐奇、彭春、高元骁等战将,下至蔡高、魏清等诸多小将,各有封赐,其中以定王所受封赏最重。

末了,魏善单独请出一卷圣旨,由礼部尚书亲自宣读,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加封阿殷三品将军虚衔,并册立定王正妃。礼部先前已依命备好龙边诰书,云凤锦面,犀角为轴,在定王归还虎符之后,即由掌印太监钤了印,算是正式册封。

阿殷端然立在定王身后,跪地领旨谢恩。

寻常王妃册封时,需着礼部备好的礼服受封,阿殷算是个例外,未着服制。然而当着百官众臣的面受封,却与别处不同,且旨意中颇多对她战功的溢美之词,更是与平常夸德行工容之礼不同,算是百余年来独一无二的册封仪式。

直至午时将尽,诸般封赏已定,永初帝先行回宫。

定王则辞别陶靖、韩相等相交颇厚的人,带阿殷回府,待换上王妃服制后,再入宫拜见皇后谨贵妃等人。

周遭群臣自是一阵恭贺,见定王愈发威仪冷肃,多少怀有敬惧不敢造次,恭敬向他和阿殷道贺过了,却将陶靖团团围住,道贺不止。陶靖虽也不耐烦这等应酬,瞧着定王与阿殷相携离去的背影时,却格外欣慰,亦随口附和赞赏。定王的声威气势自不必说,朝堂上下本就无人能及,难得的是阿殷身姿修长,背脊挺拔,玉冠束发更见英姿,同定王并肩而行,相得益彰。

比起两年前的窈窕少女,女儿蜕变得实在太快,令他欣慰。

陶靖目送春光下的夫妻二人远去,满面笑意。

*

待定王和阿殷回府,曹长史和常荀已然在府中备宴相候。

清知阁外的荷塘中,荷叶已碧,铺满水面。

阿殷随定王经曲廊步入厅中,瞧见矮案上熟悉的精致吃食和美人颈瓷瓶中供着的时新春花,喜笑颜开。在北地的寒冷风沙中苦行数月,而今回到这富贵京城,就着暮春暖阳,竟自觉出温软意味。

四面窗扇早已卸下,通透凉爽,隐约送来荷叶清香。案上备了精致瓜果,荷叶鲜笋做汤,凤梨蟹粉为羹,玫瑰香露作茶,在吃多了北边的肉块牛乳之后,格外诱人。再往旁边,玉白瓷盘中整齐的摆着银丝卷、梅花香饼、酥皮马蹄糕、糖蒸酥酪,旁边则各色蜜饯果脯。

厅中只有阿殷和定王、曹长史及常荀四人,礼数不多,各自落座。

定王自听常荀汇报这半月内京城的诸般动静,阿殷先拈一块银丝卷入口,甜香软糯。

桌上各色小菜都是思念已久,她对朝堂众位官员对东襄之事的态度并不甚敢兴趣,闷头夹菜品汤,直至常荀说到太子时,才算是抬起头来。

“…今日率百官迎接殿下,是孟太师的主意,其中打算,殿下必定也明白。太子昨日还春风得意,在宫外见到我,还关怀殿下何时回京,瞧着胸有成竹。今日一早皇上下令百官在皇宫外迎接殿下,他怕是心里存了疙瘩,据说是受了寒,称病不出,请了四五位太医过去——如今早已过了乍暖还寒的时候,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受的寒。”

定王哂笑,“太子的肚量,也不过如此。”

“他也是没办法啊。”常荀语似嘲讽,“去年代王的事情就不说了,自东襄挥兵南下,他可做过些什么?举荐的陈博弃城而逃,在徐煜兵败后被陶将军射杀,后头那位梁绍更不中用。战事上,东宫几乎没能出半点力气,倒是在文事上做了些功夫,帮皇上操持春试的事,据说推荐了几位才俊,得了几句夸奖。不过也仅此而已,春试的结果已经出了,王妃的兄长——”他特地朝阿殷瞧了眼,见她唇角沾着的糕点碎屑时,强忍笑意,“他在春试中崭露头角,下月还可进殿试。陶将军才立大功,这文试的功名下来,可又是满门荣耀了。”

阿殷闻言惊喜,“春试的结果出来了?”

“吏部已定了名次,只是还未张榜。恭喜王妃了。”常荀在京城处事游刃有余,要打探这些消息易如反掌。

阿殷闻言甚喜。

她在北庭时就记挂过陶秉兰春试的事情,不过因信得过陶秉兰的才华,为免旁人说兄长是靠皇家姻亲得中,所以未曾过问此事,只顺其自然等待结果。却没想到,兄长竟是如此出色——十七岁就能在春试中脱颖而出,得皇帝金殿考问的机会,实在是少有的事。

父亲说兄长有当年外祖父的风采,果真不虚。

旁边定王亦露笑意,实在看不下去嫩唇边的糕点碎屑,没忍住伸手,帮阿殷擦去。

常荀视若无睹,曹长史年纪长些,还不习惯府中冷肃的王爷如此行径,只好装作低头喝茶。

定王倒没觉出不妥,用饭的间隙里又问了些话,便带阿殷回静照堂中。

礼部此时已将王妃的冠服送来。比起先前那套侧妃的礼服,这一套就庄重华贵许多——九翟冠上用银丝编成九只神态各异的翟鸟,每只口中衔一串浑圆柔润的珍珠,再以极细的金丝堆成博山,镶嵌滴红的宝石和花蕊翠叶,两侧则有金凤簪,口中颤巍巍的衔长珠结。

阿殷本就生得眉目如画,艳冠群芳,由嬷嬷梳头后将这顶冠帽一戴,更觉双眉秀长,杏眼顾盼生辉,肌肤腻白如脂,嫩唇艳若含丹。内室里光线不似外间明亮,铜架上点了灯烛取亮,愈发显得脸颊柔润,神采焕然。

如意与阿殷分别数月之久,伺候着打扮,忍不住连声称赞。

那嬷嬷原是宫中女官,亦含笑道:“这九翟冠各府里的都差不多,由王妃戴着,却格外华贵。寻常女儿家压不住这金银珠冠的贵气,王妃虽年轻,戴着却正好。”

“咱们王妃自幼习武,能够率军杀敌,神采与旁人不同,自然更加气度华贵。”如意跟嬷嬷日渐熟稔,含笑夸赞,瞧着发髻再无不妥,遂将九翟冠暂且取下,那大衫霞帔取来,服侍阿殷层层穿上。

冠服的尺寸皆由王府女官报与礼部,阿殷虽有身孕,此时并无半点显露,穿着很合身。

朱红的直领对襟大衫是正妃所用,上头绣着金凤云纹,大带佩绶皆是按规制所做,贵重华美。

将近半个时辰后,才算是穿戴整齐,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戴上九翟冠,走出内室。

定王已在外头等候。

即便见惯阿殷丽色,在瞧着阿殷缓步走出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瞬失神。

修长的身上大衫端庄贵丽,那一只彩绣的凤鸟随着脚步挪动微摇,云纹牡丹迤逦到裙边。繁复细密的镶边直领衬出腻白的脖颈,如龙波湖中的白鹄般悦目,满头青丝尽皆盘做发髻,玉般的脖颈别无累赘,只有耳畔的红滴珠宝石垂落映衬。司空见惯的九翟冠放在她身上,似是平白添了层华彩光晕,映着精致英气的脸颊,容貌艳丽,姿态昂扬。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当日身份卑微,在危岩间轻盈腾挪的玉燕,终于化为凤凰,直上云霄。

她的勇气、志向和坚定前行,值得这般回报。亦如暗夜中辉煌的灯盏,让他更加坚定的前行。

定王不知为何,喉头微动,似是心潮澎湃。

走上前去,握住阿殷的手,眼底皆是她的影子。

他挥退了周遭侍从,凑在阿殷耳边,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会给你更贵重的冠服,在群臣百官面前,与我登上丹陛,受四方跪贺,万民膜拜。”

阿殷迎着他的目光,笑意朗然,“什么都好,只要我能站在殿下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能跟定王男神并肩前行,阿殷的内心应该也很激动~从卑微的庶女、值夜女侍卫到战神正妃、虚衔将军,这一路走得很不容易呀,努力终有回报!这章发二十个红包吧,先到先得^^

另外,关于九翟冠的描写,参考的是《图说明代宫廷服侍》哈,不要纠结混乱的朝代背景23333

蟹蟹爱的地雷~~(*╯3╰)

第111章 3.26

后晌,阿殷同定王入宫, 先往昭仁宫拜见皇后, 次往德音殿拜见谨贵妃。

谨贵妃在去岁腊月时, 因天寒地冻而身体虚弱,熬过了早春二月,此时倒恢复如常。她深居宫闱, 虽居贵妃之位,却不似皇后般多年经营,无非是母凭子贵, 又因永初帝为当年的事心怀愧疚而地位颇稳,在宫中的本事实则有限。

这几个月中, 北边的战报虽然能传入宫中, 定王府和隋夫人偶尔也能递些消息进来,到底不够详细。

此时母子相聚, 难免问及北边战情。

定王便照实说给她听, 不免提到在西洲遇见隋丽华的事情。

谨贵妃闻言,也是皱眉, “这件事先前我也听说了。丽华这孩子是有些骄纵,心地却也不坏, 平白被禁足在府中,难免气闷。只没想到她这样大胆, 独自跑去西洲,难道是不怕北边战乱,想往北庭去?”

“她可不是独自前往。户部侍郎高元靖北上, 她就在其中藏身。”

“随着户部侍郎?”谨贵妃似觉意外。

“不止高元靖,随行的那位御史也很照顾她,还帮她找了些朝廷明令禁止的药材。”定王瞧一眼谨贵妃倏然变了的脸色,声音未有半分波澜,“在鄯州留宿的那夜,她与那位御史串通,险些将药投入我和阿殷的饮食。这些药的毒性,不必我说,母妃想必能够明白。最要紧的是——那位御史,是皇后的人。”

谨贵妃闻言,勃然变色,“怎么会,丽华就算骄纵些,可心地…”

“那只是在母妃跟前。”定王皱眉打断,“我知道母妃与她母亲私交甚笃,这些年应舅舅所请,也极照拂丽华。然丽华虽在母妃跟前活泼可人,在外却未必如此,这一点,母妃想必能够明白。她的性情与我无关,但私下跟皇后的人勾结,险些酿成大祸,这却不能坐视不理。”

谨贵妃原本还满面笑意,听了这话,霎时犹豫。

人前人后表里不一者,她见得多了,只是很难相信隋丽华也是这般性情。

当年那个承欢膝下的幼女那样乖巧,从王府到皇宫,苦寂的深宅之中,除了定王,便只有隋铁衣和隋丽华曾陪伴过她。隋铁衣又是个调皮的性子,幼时就爱跟定王上房揭瓦,爬树捉鸟,半刻都不肯安静,算下来,只有乖巧伶俐的隋丽华陪伴她最多,且因隋丽华嘴甜会哄人,格外讨人欢心。曾有一度,面对性情日渐冷硬的儿子时,谨贵妃将隋丽华视为女儿看待,聊以慰藉深宅寂寞。

甚至因为疼爱隋丽华的缘故,这些年中,她跟隋夫人的关系也是不咸不淡。

而今陡然听定王说隋丽华竟会与皇后勾结,起害人之心,多少难以接受——

亦如当年在明白永初帝对她所谓的“情”意只在言语之间时,难以相信一般。

殿中片刻安静,阿殷在这种时候才不会开口自讨没趣,只端坐着不动。

好半天,谨贵妃才叹了口气,“她既然糊涂至此,我也无话可说,路是她选的,我纵可惜也是无用。倒是委屈了你。”她拍了拍阿殷的手,颇含惋惜。她最初对阿殷的态度不错,只是因隋丽华的事,才各有些许芥蒂,今日听说阿殷有孕,自然高兴,目光稍露慈爱。

随即,又看向定王,“你舅舅可知道此事?”

“舅舅留她在北庭,不许回京。”定王说得直白,“丽华的婚事,恐怕也会是舅舅在北庭择定。”

谨贵妃微讶,没想到素来疼爱隋丽华的兄长,竟会下这样的决心——北庭苦寒,那边稍出色些的,也多是沙场将领,如何比得上京城如云的青年才俊?隋丽华留在边关吃苦不说,婚事怕不会好到哪里去,以她的娇惯性子,这两年怕是得狠狠磨上一番。

手边还有当时隋丽华入宫陪伴时写的字,有她打的络子,剪的窗花。

谨贵妃默了片刻,终归一声叹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你舅舅这样处置,必定事出有因,是丽华咎由自取,我自不会干涉。”她说。

定王眉目微动,终究也只能倒杯热茶到谨贵妃跟前,“母妃身上的病根还未除尽,还当好生将养。”

谨贵妃颔首,招呼两人吃小厨房中新做的糕点。

*

定王和阿殷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了德音殿,谁知出门还没走两步,迎面就见魏善的徒弟何保匆匆走来。

“拜见殿下,王妃。”何保年纪还小,眉眼倒是挺伶俐,“皇上在延庆殿设宴,吩咐奴才来请贵妃娘娘,殿下和王妃。”

突然设宴?定王诧异。

然而对着小内监也问不出什么话来,遂回德音殿中,请了谨贵妃同往延庆殿赴宴。

延庆殿处于御花园之侧,因为周遭风景颇好,便成了宫中帝后宴请的最佳场所。但凡不涉及百官众臣,几乎皇帝所设的家宴、皇后所设的赏花宴等名目繁多的小宴,都在此处,今晚的宴席,就是在延庆殿的偏殿,临近御花园边上假山之处。

偏殿内不算宽敞,当中设帝后二人的席位,下首的桌案留给得宠的侍宴妃嫔,左右两侧各摆三四张桌案,留出中间奏乐演舞之处,就差不多了。

定王同谨贵妃、阿殷赶到时,殿内已有数人——永安王及其生母甄妃、王妃高妘,金城公主及驸马崔恒,角落里还坐着郁郁寡欢的嘉德公主。待谨贵妃入座之后,便只剩四张席位,算起来,刚好是帝后二人及太子夫妇。

所以这是个极小的家宴?

阿殷心中狐疑,同甄妃及金城公主等人行礼,见素来爱笑的嘉德公主郁郁寡欢,正待相问,就听魏善的声音自侧门外传来,却是帝后、刘妃及太子、太子妃驾到。

她只能暂且咽下疑惑,端然行礼,待永初帝赐座后,在定王下首入座。

永初帝面带笑容,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自正月定王出战之后,一家人未能团聚,所以趁此机会设宴,稍享天伦。皇后自是附和,在永初帝吩咐开宴,宫人鱼贯而入端菜的时候,便开始关怀定王,说北地苦寒、战事劳累云云。

继而话锋一转,到了阿殷身上。

“玄素是个急性子,平常都是昼夜不停的赶着回京,这回偏偏走了小半个月,怕是为了照顾定王妃?皇上总担心玄素性子太过冷硬,不会照顾人,如今倒是能放心了。”

“定王妃的身子还需要照顾吗?”金城公主含笑望过来,“听说父皇今日封赏定王妃将军之衔,可见其本事不逊色于隋铁衣,带兵打仗都不怕的。”

皇后微笑,“定王妃是有了身孕。”

此言一出,席间除了帝后、谨妃,旁人都是稍觉意外。

原本一直在对面郁郁寡欢的嘉德公主都出声了,“有了身孕?当真?”

阿殷总算等到她说话,当即笑盈盈的道:“这可不好骗人。”目光与嘉德公主相触时,却分明含有询问关切之意。

嘉德公主只勾唇浅笑了下,示意她没事,然而神情终究寥落。

甄妃平素在家宴上甚少开口,此时听闻,也露欣慰之色,“定王妃有孕,皇上又能添个孙子,这可是好事。只是我在宫里都听说了定王妃擒获东襄大将的事情,算起来那会儿应当有孕不久,北地本就艰苦,若是因此耽搁了身子可不好。定王年岁不小,难得能添个子嗣,可半点马虎不得,如今既然回京,得好生调养。”

阿殷报以微笑,“多谢娘娘关怀,那时候是我疏忽了,往后必当精心。”

皇后顺道接过话茬,“甄妃倒是高兴,可见喜欢孩子。玄夷这边才成亲没多久,永安王妃跟定王妃年纪相若,从前处得也好,可要加紧些才是。”

话题落到高妘头上,她的笑容有些勉强,朝上首皇后对答,却是半点都不肯看阿殷——

今日她和永安王都是临时受召赴宴,虽也装扮过了,比起阿殷那身册封正妃的九翟冠和大衫礼服,就寡淡许多。原先她还憋着一口气,想要凭借正妃的身份压着阿殷,谁知她才嫁入皇家,卯足了劲等人回来,阿殷那头出征一趟,摇身一变,竟从侧妃变成了正妃,还是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嘉奖?

相形之下,她虽从最初就是正妃,风头却半点不及阿殷。

如今两人的地位因定王和永安王的差距而异,阿殷那身华贵的礼服在晚宴烛火的映衬下,更是让高妘半点不想多看。偏巧金城公主还要火上浇油,因正巧坐在永安王上首,趁着宴席间歌舞的时候,特地将阿殷那身礼服拿来跟高妘当日穿的比了比,虽是贬阿殷而赞高妘,却更令高妘不忿。

宫中乐工排演的歌舞虽不似坊间妖娆多姿,胜在乐曲极好,拿来下酒,倒颇怡情。

定王却没这等心情。

皇后的言语虽扰乱心绪,让在座的人纷纷猜度她的用意,却绝不包括定王。

那些软绵绵的唇枪舌剑半点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他留意的只有自吩咐开宴后没再说过半个字的永初帝。

舞姬腕间水袖轻挥,待得御案角落里的烛台都微微晃动。女眷固然各怀心思,席上四个男子却几乎都噤声不言,三个皇子的视线不时投向面目肃然的永初帝,偶尔在收回时各自相触,也都是颇为客气的颔首致意。

乐曲初停,舞姬缓缓退下。

金城公主心高气傲,跟高妘一样看不惯出身低微的阿殷,正想着开口说什么,却听上首永初帝轻咳了声。

这轻咳如春雷响过,动静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留心。

片刻安静,永初帝将金杯中的酒液喝尽,缓缓搁在桌上。

“玄素这回劳苦功高,确实无人能及。只是——”永初帝尽力让语气和缓些,“朕近来查获几处私藏的军械,那为首的人是你府上长史的亲戚,供认此事是你安排。玄素,朕想亲耳听你说说,你可知情?”

气氛为之一僵,太子和皇后绝未料到永初帝会当众提起此事,相顾诧然。

定王闻言,很配合的挑眉,神情恢复惯常的冷肃,“竟有人私藏军械,好大的胆子!儿臣并不知情,若是事涉曹衍,父皇尽管查问。”

永初帝沉吟,旁边太子微惊过后,仗着有皇后在场,还以为永初帝是要趁此机会发作,当即道:“这事我倒听说了。玄素到西洲后,派了常荀回京,这位常司马算是我的内弟,他的本事连父皇都交口称赞,结交又广,听说也跟此事有关?”

这个问话恶意满满,定王立时冷了脸。

“皇兄这话倒怪了。常荀为何回京,皇兄难道不知情?”

“你的司马,我怎会知情!”

“常荀本是我的司马,忠心杀敌报国不说,兼负我身边侍卫统领之责,当时北庭战事吃紧,两军冲杀本就危险,无故不会离开。他当日突然折返,是因西州刺史常茂说中书令和夫人病重,思念常荀,叫他早日回去,常荀不肯,为此与常茂争执,我为平息争吵,才劝他回来。当时席上西洲众官、高元靖、两位御史等人都在——”他哂笑了下,语气冷淡,“我还当皇兄早已听得消息。”

一贯的冷厉耿直口吻,虽不主动调试,但不悦时,丝毫不遮掩的挑明太子对他的敌意。

这般态度,令永初帝面色稍霁。

——这样的定王是他熟悉的,也更令他放心。

对面太子恼羞成怒,“你这话什么意思!”

定王哼了声,闷头喝茶,不理他。

永初帝今日只召膝下诸子女赴宴,便是为察言观色,试探既然有了结果,更确信常荀回京之事是太子的手笔。甚至连常荀跟刘慈之间微弱的联系,在此时,也被他认作是太子的有意构陷。

最后一丝疑虑消尽,对太子的居心便更加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