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阁下,苏如绘借着依稀月色,方看清这座阁子的名字。白天过来的时候忙着谨守规矩,压根就没敢抬头。

这座阁子的名字,赫然叫做望金阁。

看到阁名,苏如绘禁不住脸红了红,她想起来自己硬凑的四句,鹿鸣台下黄金海,年年披霜开烂漫。没想到却是应了阁名。

苏如绘伸手推了推,发现阁子没锁。其实这也很正常,这座阁子就是建得特别高一些赏菊用的,里面除了一些桌椅没有其他东西,锁不锁其实都一样。谁还能将宫里讲究笨重的桌子椅子光明正大的往外搬不成。

苏如绘沿着楼梯一步步登上去,月夜俯视鹿鸣台下,与白昼却又不同。

淡淡的月华将金黄灿烂的菊海染成了一色的水银,仿佛是一泓秋水荡漾,宁谧而恬静。

她在高处凭栏许久,觉得心中块垒渐去。

秋夜的风掠过她耳畔,此刻的仁寿宫显得格外平静宁和。

就在苏如绘心神俱醉时,一道凄婉歌声悠悠而起。苏如绘微微一怔,下意识的向着歌声的方向看去,那是鹿鸣台的东边,听位置应该是出了仁寿宫了。

女人的歌喉凄凉而婉转,声音遥遥传来,歌词已然模糊不清,只是别有一种哀怨之情在其中,使人听之禁不住要落下泪来。

苏如绘却微微皱起眉,她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原本登高观菊好容易将白天受得委屈排遣掉,这会儿一点好心情却给这歌声搅扰得一干二净。

禁不住恨恨的甩了甩手帕,蹬蹬蹬的跑下望金阁去。

在回自己住的院子时苏如绘方想起来,其实前一夜她在半梦半醒时就听到过这个歌声的。当时困倦过头,也没在意。

也不知道仁寿宫的东边是什么地方,深更半夜的尽唱些催人泪下的歌曲儿,就不怕惊了太后么?

苏如绘胡思乱想着溜回内室,假装刚刚小憩醒来,让秀婉准备热水沐浴。

沐浴的时候秀婉捧了一小盒子辛夷花,小声说太后是很喜欢辛夷的味道的。苏如绘嘴角撇了撇,任她将辛夷花瓣撒进沐桶之中。

眼下太后心思全放在霍七小姐身上,自己就算装扮成一朵辛夷花又怎么样?

没见皇后的亲侄女都被排挤到一边去了么。

不过秀婉也是好意。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而触目惊心的过去了。

之所以说平平淡淡,是因为周意儿与苏如绘还是依旧作着木偶,冷眼旁观太后独宠霍清瀣,那个顽劣的三殿下也对霍七敬爱无比。而触目惊心却是,这般的疼爱,连后宫妃子也有看不下去的,为此庄妃偶然在仁寿宫外遇见霍清瀣,据说特意教训了她几句,也不知道霍七有没有告状,总之一向将后宫交给皇后打理的太后特意让齐云去了趟未央宫,第二天就传出来庄妃病了需要静养,短时间内也不能伺候皇帝。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变了相的禁足。只因霍清瀣终究只是太师孙女,与一宫主位的妃子身份悬殊,若明说是为了她而惩罚庄妃,显然是让人议论颠倒尊卑。

不过私下里消息是瞒不住的,六宫都在暗自议论霍清瀣是不是内定的未来太子妃?还是留着替长泰帝准备的未来皇妃?

得到这个消息后,周意儿私下的抱怨立刻减少了不少。虽然她的姑母是皇后,可如今后宫还有个太后在,而庄妃再怎么说也是个正二品的宫妃。显然,霍清瀣的地位远非她如今所能嫉妒的。

联想一下当初霍清瀣甚至没去过未央宫,恐怕连周皇后都没办法这位七小姐。

这日恰逢旬日,正是六宫皆来请安的时候。

一早周意儿与苏如绘就梳洗妥当,天色未亮便在德泰殿外等待太后起身的消息。不多时霍清瀣从里面出来,笑着招她们进去。霍七小姐住的彩明轩距离德泰殿那么近,而且她每次到了都可以直接进去,不像周、苏两人还要在外面等。

等的人心里都是酸酸的。

进去时太后已经穿戴好了,依旧是满头乌发盘成了灵游髻,齐云与几名近侍正在替太后挑选合用的首饰。

“这支赤金衔珠凤凰可好?”齐云正择了一只钗子给太后看。

苏如绘和周意儿跪下行礼。

太后淡淡的叫了平身,扫一眼凤凰露出不悦之色:“赤金是皇后喜欢的首饰,不要一会与她撞了钗子。”

其实皇后用的赤金凤钗和太后用的还是有区别的。只不过若真都戴了凤凰赤金钗,难免很像。

齐云陪笑道:“却是我糊涂了。”

她又挑了一支点翠缠金牡丹珠花,这次却是霍清瀣在旁摇头:“齐嬷嬷的眼力自然是好的,这只珠花只怕是点翠高手的手笔,可是太后娘娘今儿穿的乃是绛红翟衣,配翠色头饰未免相冲,不若选其他的。”

这段时间来,周意儿和苏如绘都见识到了霍七小姐受宠的程度,早已见怪不怪,听她反驳太后身边的齐云也默不作声。

最后太后的钗子还是听了霍清瀣的。这一番打扮定下后,外面早有宫女来禀告,说是六宫娘娘都已经到了。

太后淡淡道:“她们来得倒是早,都是勤快的。”说着问那宫女,“贤妃可曾来?”

那名叫袖云的宫女小心道:“禀太后,刚才皇后娘娘让奴婢传话,说顾贤妃身子还未好,下不了地,所以皇后娘娘免了她今儿请安,让奴婢来和太后讨个恩典。”

“贤妃那个身子,还请什么安?等太医说大好了也不迟。”太后叹了口气,对齐云道,“行了,咱们出去吧。”

周意儿与苏如绘对望一眼,太后果然是怜恤贤妃的。

跟着太后出了寝殿到德泰正殿,原本空阔的殿中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将满殿挤得满满当当。长泰帝的妃位基本都是满的,因此今日请安的宫妃人数实在不少。

见太后出来,原本小声交谈的众妃与皇后一起站了起来,恭敬的跪下身去请安:“臣妾(妃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在凤座坐下,和颜悦色的叫了起来,又给皇后和位份高的几个妃子赐了座。

苏如绘和周意儿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皇后以外的其他妃子,但见这些妃子中空了两个位置,应该就是多病的贤妃与那位不走运的庄妃的原本所在的位置了。

让人惊讶的是,贤妃的座位竟是太后之下左首第一张!大雍以右为尊,因此皇后自是坐在太后右首。左首那张椅子虽然明显拉后距离,但也是首座。

那个位置,本该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霍氏坐的地方。

而那眉眼与霍清瀣相似的霍贵妃,却端正的坐在了皇后之下,确实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放眼望去,满殿姹紫嫣红,都不及她颜色出众,只不过霍贵妃神色冰冷淡漠,仿佛周围一切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一般,显得格外不容人亲近。

“昨儿甘然据说惹皇帝生气了,贵妃,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霍贵妃那冷冰冰的模样儿,寒暄几句之后,太后忽然眉一皱,看向霍氏,“皇帝整日替政事操心,你们做后妃的,就该好生教养皇子,替皇帝分忧,而不是一味娇纵懈怠,反而让皇帝多思多虑!”

太后一直温和,难道说出这么重的话来,原本满脸笑容哄太后开心的皇后与妃子都是不惊,虽然被训斥的不是她们,却也纷纷噤若寒蝉。

霍贵妃立刻跪下请罪。

她跪的极快,礼仪与谢罪的话也是流利,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二皇子平时就是个爱惹事的,所以霍氏已然习惯,还是霍氏早知自己不得太后欢心,所以特别的温驯。

见状,周皇后连忙陪笑道:“说起来都是臣妾的不是,贵妃妹妹宫里的奴才不用心…”

“不用心?甘然自己说他是故意甩开奴婢们的,主子有令,那些奴才敢不听么?”太后眼帘一撩,淡淡的道,“寻常富贵人家都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合着哀家的皇孙却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要说不用心,乐安身边的奴才才是不用心!至于甘然…那是他自己不懂得保护好自己!”

说着太后犀利的目光扫向霍氏,将她看得深深低下头去:“甘然年幼,霍氏,你今年多大了?”

“妃…妃妾年二十有八…”嘉懿太后积威极重,见她真的发怒,霍氏再也维持不住冰冷淡漠,俯伏在地,战栗呜咽道。

“哦,二十有八啊,哀家还以为,你与甘然差不多…也是八岁有余呢!”太后并没有息怒的意思,冷笑着拨着茶碗,“你之前的二十年,是活到哪里去了?还是觉得甘然不是你生的,所以任凭他不带奴才独自在荷池边玩耍?”

此话一出,德泰殿中立刻寂静无声!

第十二章 甘然

“太后明鉴,妃妾万万不敢有此想法!”太后此话说的严重,霍氏贵妃仪态全消,激烈的喊了一声,拼命磕头分辩道,“妃妾身子无用,蒙皇恩多年却无一所出,幸得陛下垂怜,能够抚养二皇子甘然,岂敢不用心?而且就算妃妾有所出,亦是甘然的庶母!妃妾怎么会不想皇子好呢?只怪妃妾一时疏忽,致使皇子陷入危境而不自知!”

殿中寂静无比,苏如绘、周意儿都是不敢出大气,却听一个清越的声音甜甜道:“姑姑说的没错,太后娘娘,瀣儿想姑姑也没想到,二殿下会支开随从一个人在荷池边。姑姑身子一向不大好,还请太后垂怜!”

周意儿年纪小,面色微微一动,被苏如绘悄悄拉了下袖子才忍下去。

太后震怒,连皇后都赶紧跪下去请罪,霍清瀣却依旧言笑无忌,这等恩宠,就连听都没听说过。只怕仪元长公主归宁在这里,也不过这等地位。

仪元长公主是长泰帝的同母姐姐,也是太后唯一的女儿,比长泰年长十岁,当初先帝驾崩,为了稳固长泰的帝位,年仅十三岁就被太后远嫁秋狄,为秋狄左单于的大阏氏。

当初左单于已然四十余岁,长子都年过廿五,公主却才十三,太后送嫁时嚎啕痛哭,不顾仪态。此后长泰帝帝位稳固,一直对长姊深怀愧疚。据说仪元长公主在宫中时深得太后喜爱,但有忿怒,一见长公主的面便烟消云散。

“太后娘娘,瀣儿想,二殿下支开随从应该也是有原因的,不如请殿下来问一问?或许真的不关姑姑的事呢?”太后正在火头上,霍清瀣说完刚才一番话后,虽然未再训斥霍氏,却依旧沉着脸。

此刻听到霍清瀣再次出声,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调整了一下语气,淡淡道:“也好…”

“太后,可是陛下说要甘然禁足…”霍氏闻言,有些为难的说道。

太后似乎极不待见她,刚刚舒缓的脸色顿时又阴冷了下去,冷笑道:“皇帝虽然说禁足,可说一定在你的西福宫?”

霍氏噤若寒蝉。

“哼,皇帝膝下有五位皇子,甘棠与甘然一般年岁,性子比甘然还要顽劣得多,也没听说会独自徘徊荷池边的!哀家看甘然还是先到仁寿宫来住段时间,让哀家亲自调教调教,哀家的皇孙就五个,虽然皇帝以后还会有其他皇子,不过这五个难道就不是皇家血脉了么?”太后冷冷的道,再不理会霍氏,转头看向齐云,“齐嬷嬷你亲自跑一趟,将甘然带来!”

“奴婢遵懿旨!”齐云不敢怠慢,带了两名小内监匆忙去了。

太后闭目片刻,淡淡道:“都散了吧,皇后留下!”

后妃不敢多言,纷纷依言退下。

惟独霍氏咬着唇怯生生的看向太后,进退两难。

“太后娘娘…”霍清瀣见状,轻轻拉了拉太后的袖子。

“瞧在瀣儿的份上,你先起来吧。”太后运了运气,才淡淡道,轻轻拍着霍清瀣的手,温言道,“瀣儿就是心善,只是你也要知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规矩就是规矩!”

霍清瀣甜甜一笑道:“瀣儿知道,多谢太后!”

霍氏起身,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

周皇后见气氛尴尬,笑着对太后道:“这一位一定是霍家的七小姐了,果然我见犹怜,难怪母后这么喜欢。”

见说到霍清瀣,太后也不禁微露笑容:“这孩子确实招人疼。”

周皇后陪笑道:“说起来这次母后的侄孙女,威远伯的千金张眷也进了宫,原本今天该带过来让母后见见的,可是不巧那孩子昨日贪嘴多吃了些冰湃的果子,结果今儿起来就不大舒服,臣妾便让她先休养一下,待好了再来给母后请安。”

“那孩子几个月前刚随她的母亲进宫来请过安,反正就在宫里,倒不急。”太后对张眷似乎兴趣不大,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贤妃这段时间怎么样?”

“贤妃妹妹…”周皇后闻言,眉宇间顿时染上一抹清愁,“臣妾昨天去探望她时,正好在太医也在,因此详细问了问,妹妹的身子其实也不是养不好,只是乐安…母后知道贤妃妹妹就这么一个孩子,忽忽去了,难免一时间想不开,太医说,若是贤妃妹妹自己放开心怀,最多调养个两个月,便能好起来。但她一直想不开,却要落下病根…”

太后不觉皱起眉,微怒道:“贤妃这是做什么?她年纪也才二十五六岁,虽然没了乐安,做娘的心里总是难过,可是乐安与咱们没缘分,天意如此,又能如何?好好将养,和皇帝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怕没有公主皇子承欢膝下么?”

说着,太后深深叹了口气:“也怪哀家,以为仁寿宫里的奴才都是跟着哀家多年,该是仔细的,谁知道这起子东西不常敲打,就弄出那样的事来!说到底,是哀家对不住贤妃,将乐安抱来养了,却…”太后眼角光芒闪烁。

周皇后一惊,慌忙跪地请罪道:“母后万万不可如此说!乐安公主出生时便是难产,不但伤了贤妃妹妹的身子,公主也是个三灾八难的,母后将乐安抱到仁寿宫抚养,原也是为了帮贤妃的忙!贤妃虽然久病,却也没糊涂到迁怒母后的地步!”

“皇后起来吧,哀家知道你和贤妃都是好的,不会怪哀家,可是你去告诉贤妃,乐安虽然不是哀家生的,却是哀家的孙女儿,也是咱们宫里唯一长这么大的公主!她出事,哀家不比贤妃好过!可是哀家为什么没有一病不起?因为还有皇帝、皇后和其他皇子在!贤妃陪着皇帝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她若留了病根,以后再能有子嗣也未可知!若是好好将养,说不定,日后还能再续与乐安的母女情份!”太后擦了擦眼角,叹了口气,对皇后语重心长的说道,“一会皇后亲自去,将这番话告诉贤妃听!她那么思念乐安,以后若再生子,若得女儿,指不定就是乐安再来!但如不好好休养,却是全没指望的。”

周皇后上前扶住太后轻声道:“母后放心,臣妾一会就去,一定将这些话给贤妃妹妹说清楚!”

太后点了点头,感慨道:“你膝下也有两位皇子,可是咱们宫里为什么始终留不下公主?皇子固然重要,没有公主,却也是一件遗憾事。”

周皇后笑着目光一转,道:“咱们虽然暂时没这个福气,可是母后身边这三位小姐,皆是聪明伶俐、端庄秀气之人,咱们也当公主养着,兴许能为宫里招来几位小公主!”

“臣女万万不敢与公主相比,公主金枝玉叶,臣女不能及之万一!”周意儿、苏如绘皆跪下道。霍清瀣却只是笑着跟着行了个礼。

太后笑了笑,忽然沉吟了一下:“皇后慢点去贤妃那里…”

周皇后一愣,却听殿外通传道:“二殿下到——”

第十三章 懿旨

传声方落,二皇子甘然已经出现在殿门之处。

长泰帝的五位皇子均有不俗相貌。这位二殿下身穿蓝色绸袍,目不斜视,到得太后座前下跪请安,接着又给皇后、霍氏行礼,一举一动都极合规矩。

太后虽然不喜霍氏,却不肯落了自己孙子的面子,因此和颜悦色的叫了起来回话。

而苏如绘三人则在甘然请安时避让在旁,此刻才一齐给甘然行礼。

甘然随口道了免礼。

“皇祖母,不知皇祖母让齐嬷嬷唤孙儿来有何事?孙儿昨日行事卤莽,惹了父皇生气,父皇说要孙儿禁足三月,若不是齐嬷嬷说奉皇祖母之命召孙儿觐见,孙儿是决计不敢出西福宫半步的。”甘然有些紧张的看向太后。

太后见状不免有些怜惜,嗔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卤莽惹了你父皇生气,那么现在可知道错在哪里了?”

谁知甘然方才那番话说得流利,此刻被太后一问,却不好意思道:“其实…其实孙儿也不是很清楚,父皇为什么生气!”

他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都是颇为无语,苏如绘悄悄瞥了甘然一眼,心道这二殿下真是傻得可爱。二殿下的姐姐乐安公主这才意外夭折多久?他一个人在荷塘边转来转去,还偏偏被长泰帝觑到,这不是送上门去让皇帝发作的么?

只见太后与皇后的笑容都逐渐收起,慢慢爬上一丝阴冷。

“霍氏,你就是这么教导皇子的?”太后挑了挑眉,嘉懿太后飞快的思索了一下,觉得还是舍不得直接责怪自己孙儿太笨,不懂得看君父脸色,因此便将矛头对准了一旁发抖的贵妃。

“皇祖母!”甘然见状,吓得又重新跪了下去。他跪的地方恰好离周皇后极近,周皇后看了看太后的脸色,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叹了口气道:“二殿下不用这么害怕,你皇祖母与本宫,都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

“扑通!”一声,却是霍氏怯生生的跪下,这位贵妃似乎不擅长言辞,跪下后也不分辩,只是默默落泪。

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落在太后眼里更是让嘉懿生气,太后自先帝去后独自支撑朝局扶持幼子,最看不得的就是这样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觉得上不了台面,毫无天家贵妃气度。

嘉懿太后真正动怒时,反而很少出言训斥,她冷眼瞧着霍贵妃,觉得太师霍德怎么说也是一品大员,怎么教出这样小家子气的女儿?就是这次进宫的几个小女孩子,二三品官员家的女儿也不欠大气风度。

太后闭了闭眼,淡淡道:“你既然不会教导,那么甘然就先留在仁寿宫吧。”她见霍氏蓦然抬起头来,似乎打算说什么,立刻出声截断了她的话头,“皇帝那里,哀家自会去说。”

霍氏听太后这么说,立刻知道甘然她是肯定留不住了,一时间失望无比。她是长泰帝立后同时册的妃子,对宫中情形哪里还不了解?名义上长泰帝是大雍君父,周皇后为母仪之首,实际上大雍真正金口玉言的乃是嘉懿,太后说出的话,长泰帝是不可能驳斥的。

而太后这么说,显然是打算剥夺她抚养甘然的权力。霍氏自己早年怀过一个女儿,可惜生产时难产,那位小公主一落地就没了气,霍氏自己也因此大受损伤,太医诊断说此后都难以生育。

正因为如此,长泰帝才会将甘然交给她抚养,以安慰霍氏。

虽然起初因为甘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子,霍氏有些不甘,但是她被宠幸这些年都无一子半女,霍氏逐渐对自己的身体死了心,甘然成了她以后的依靠,怎能不疼爱?

可是这位殿下之前被她放任不管已经野了性子,也不知道他一个宫女生的皇子哪来的胆子,像被长泰帝遇见这种打发了所有奴才独自去干点什么的事隔三岔五就要来一次。霍氏不是不想管,只是甘然屡教不改。

霍氏以后还要指望这个皇子,加上又不是亲生的,哪里敢下重手去管教?

然而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差,甘然独自在荷池边乱转,恰好被长泰帝亲眼看见,加上乐安公主之事,这一顶照顾皇子不周懈怠、致皇子流连险境的罪名扣下来,饶她深受帝宠,也过不了太后这关。

太后说的平平淡淡,语气里压抑的怒意却是人人可知,德泰殿里安静若死,连霍清瀣都不敢说什么。

待霍贵妃忍泪离开,太后的脸色才舒缓了些。

甘然依在周皇后膝上,此刻方小心道:“皇祖母…母妃惹您生气了?”

太后瞥了眼这个毫无心机甚至有些呆头呆脑的孙子,抿了抿唇,也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淡淡道:“你的这个母妃不太会教导你,从现在起你先在仁寿宫待着,等哀家问过你的父皇,再替你找个靠谱些的母妃!”

“皇祖母,母妃待我很好!您不要怪她好么?孙儿不想要其他母妃!”甘然闻言眼中掠过一丝紧张与担忧,跪下哀求道。

太后可以对后妃不假辞色,对自己血脉相系的孙儿却是狠不下心,但她觉得霍氏实在太过粗心了,将甘然继续放在霍氏膝下,天知道会不会像乐安一样…太后揉了揉额角,露出疲乏的神色:“这些以后再说,你父皇让你禁足三月,哀家也认为这个惩罚该给,不过霍氏太过懈怠,因此这禁足就从西福宫改在仁寿宫!”

“母后瞧着是乏了,那么臣妾就先告退,去看看贤妃妹妹了。”周皇后察言观色,起身道,甘然见皇祖母似乎真是累了,也不敢多说,乖乖的叩了个头,起身退在一边。

太后点了点头,却道:“贤妃那孩子多是心病,皇后,你说将哀家膝下的姑娘带一个去陪陪她,会不会让她好过些?”

苏如绘与周意儿都是心下一凛,虽然说贤妃身份高于她们两个,但是将朝中大员之女养在膝下,这在历朝历代可都是太后与皇后才有的权力。就算之前有过皇贵妃、贵妃抚养权臣之女,那也是在中宫空虚、以妃位代摄后宫的情况下。

显然顾贤妃在太后眼中地位不同寻常。

周皇后也有些惊讶,正要说什么,太后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系,连忙道:“哀家的意思是,让如绘常去明光宫探望一下贤妃,以舒其怀。住自然还是住鹿鸣台。”

这样就不是养在贤妃膝下,而是奉太后之命时常去宽慰贤妃。

苏如绘暗中松了口气,先不说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太后、中宫健在,而权贵之女养于妃子膝下的,就算开了这个例子,太后怜悯贤妃,她苏如绘可还要过日子的。

养在仁寿宫与养在明光宫,以后长大的身份天差地别。苏如绘虽然年幼,苏万海虽然只有她一个女儿,但苏家族亲相聚时,她却是看到那些庶出的旁支姊妹衣着打扮、谈吐,明显不及嫡出,更不必说以后婚配。

再说贤妃也就得太后另眼看待些,论到宠爱还不及霍贵妃!贤妃又没有特别出色的儿子,养在她膝下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却要落个出身不正的名声。苏如绘知道,贤妃虽然也被称为娘娘,毕竟是个妾。

而太后如果真的一时兴起,要从仁寿宫的三女里指一个去养在贤妃膝下,那这个人多半是自己。霍清瀣被太后看得如珠如宝,那是肯定不会放出去的;周意儿虽然看似与自己一样不怎么受太后疼爱,但是有周皇后在,像这种差事也绝轮不到她。

剩下的,只有苏如绘。

周皇后听太后补充了一句,也明显舒了口气,连忙道:“臣妾省得,不如臣妾现在就带这孩子一起去明光宫?”

“也好。”太后颔首。

苏如绘行了个礼:“如绘遵太后、皇后懿旨!”

第十四章 明光宫

明光宫在皇城西侧,整座宫殿,都掩映在一片浓绿浅翠之中,反而花卉见的不多。虽说此刻是深秋,但宫中常见的菊花却也没有一株,只余一片草木清香袅袅环绕。

苏如绘在宫门前下了轿子,好奇的看了眼周围。

周皇后也从后辇中被柳嬷嬷扶着走了下来,见状抿嘴浅笑道:“如绘,跟本宫进去吧。”

顾贤妃身份不及皇后,加上又在病中,所以无须等待,苏如绘跟着周皇后缓步而入,这座明光宫中草木繁多,看得出顾贤妃是非常喜欢这种藤萝葳蕤的场景。

不过藤萝再葳蕤,草木清气再多,也掩盖不住宫中飘着的浓郁药味。

踏进内室,已经有内侍走在前面去告知顾贤妃了,因此她们看到的就是顾贤妃半躺在床上的娇弱模样。

“妹妹怎么起来了?”周皇后见状,连忙上前几步,责备道,“本宫是奉太后之命前来劝解贤妃妹妹的,太后也正希望贤妃快些好起来,你们这起子奴才怎么还让贤妃起身?若是累着贤妃,你们可担待得起!”内室的侍从连忙跪下请罪。

顾贤妃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细声细气道:“太后与姐姐的恩典沁如都知道,只是整天躺着其实也气闷,姐姐快别怪他们了。”

周皇后这才瞪了眼众人,道了起身,亲自走到顾贤妃床边扶住她手臂,怜爱的嗔道:“气闷归气闷,可是太医说了,你现在不宜行动,还是暂且忍耐,等身体好了些再说吧。”

“姐姐…”顾贤妃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睛大张,吃惊的看着内室门口,失声道,“乐安!”

正在行礼的苏如绘吓了一跳,强忍惊讶道:“臣女苏如绘,给贤妃娘娘请安,贤妃娘娘万福!”

“苏如绘?你过来让我看看!快!”顾贤妃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顿时挣扎起来。

慌得周皇后一把按住她,飞快道:“妹妹不要急,苏如绘正是奉太后之命来陪伴与你的——如绘,还不上前来?”

苏如绘疑惑的走到顾贤妃面前,发现眼前这苍白病弱的妃子直直的盯着自己,眼神绝不似作伪,何况顾贤妃又何必在她面前做这场戏?难道自己长的真的很像乐安公主?可是从她进宫以来根本没人这么说过啊。

而且乐安公主虽然是贤妃生的,却是太后养大的,也没见太后提过这件事情?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见顾贤妃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过苏如绘的面庞,叹道:“近点看,其实不像,可是刚才站在门口,被旁边一株珊瑚树挡了光,半明半暗,活脱脱就是我的乐安回来了!”

内室众人包括周皇后皆是黯然叹息,苏如绘却是好生忍耐才没有打个激灵,乐安回来了?莫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顾贤妃可是说了自己和乐安不像的。

顾贤妃拉着苏如绘恋恋不舍的看了半晌,才对皇后感激道:“多谢姐姐。”

“你喜欢这孩子就好,也是太后瞧你整日忧思过度,所以从这次入宫的孩子里挑了这个来陪你说说话,本宫可不敢居功。”周皇后微笑道,有意无意扫了眼苏如绘。

苏如绘暗暗感激皇后,看顾贤妃这个样子,万一接下来要把她留在明光宫,虽然说于礼不合,但是敲她这病怏怏的模样,加上太后又很怜恤她,皇后也不好回绝。而苏如绘自己更没有说不的立场。

周皇后点明苏如绘是这次入宫陪侍太后、皇后的人之一,而且还是太后身边的,并且只是来陪她说说话,顾贤妃应该不会提出过分要求了。

果然顾贤妃目光微黯,但很快如常,笑道:“还请姐姐替妹妹谢谢太后!”

“太后一向疼爱妹妹,妹妹可要振作些,莫让太后替你伤心。”周皇后殷勤叮嘱,又看了眼苏如绘,“本宫瞧你与这孩子还算投缘,不如就让你与她多待一会吧。如绘,本宫会留下小轿在宫外等你,贤妃体弱,不要太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