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泰帝笑道:“母后今儿兴致似乎颇好。”

“皇帝亲政之后几天才来看哀家一次,你又没有旁的兄弟姊妹,也是皇后有心,召了几个孩子进宫来陪伴,今天她们说起这里的菊海,才动了心思。”太后半真半假的嗔道。

“母后恕罪,这是儿臣的不是了。”长泰帝连忙请罪,“前朝政事繁忙,儿臣夜以继日,却是冷落了母后。”

太后一听,却立刻顾不得嗔怪,急道:“什么?夜以继日?政事虽要紧,然皇帝的身体更重要——张安,你是怎么当差的?皇帝熬夜,你也不劝?”

张安立刻跪倒口称有罪,却委屈道:“太后明鉴,奴婢实是苦劝过的,奈何陛下要以天下苍生为重,每日非将奏折处完才肯就寝,奴婢没法子,只能请御膳房多熬些滋补之物,进与陛下!”

“皇帝…”太后责备的看向长泰帝,“哀家可就你一个儿子!大雍,也只你一位君父!”

长泰帝是非常尊敬与重视嘉懿太后的,闻言认真道:“母后放心,前几日,九原郡动乱,儿臣因此晚睡了片刻,昨日已收到九原捷报,以后绝不会不顾惜身体。还请母后勿要为儿臣操心。”说着他踹了一脚张安,叱道,“谁准你胡说八道,令母后操心?”

太后瞪他一眼:“张安如实回哀家,这是他的忠心,你想让他帮着你瞒哀家么?”

长泰帝忙陪笑否认,母子和乐半晌,长泰帝遂问:“还不知道来陪侍母后的都是谁家的女儿?”

“哦,这个叫意儿,是皇后侄女,那一个苏如绘,乃是苏万海的小女儿。”太后微笑着令两人上前叩见长泰。

长泰目光扫过,颔首道:“周之南与苏万海都是忠诚恭谨之人,他们的女儿自是不错的。”说着他转向太后,愧疚的道,“自乐安去世后,母后心下抑郁,听齐嬷嬷说接连数日饮食不进,还是昨天这两个孩子进宫,才破例喝下一碗香梗粥,都是儿臣卤莽,并未早早想到召人入宫陪侍。”

“唉,皇帝膝下皇子虽然不多,也有五位,皆身体康健,聪明伶俐,可是公主上却少之又少,唯一长过十岁的乐安也夭折…”太后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皇子固然重要,但乐安一向养在仁寿宫,骤然离去,委实让哀家难过。”

“都是伺候乐安的奴婢不尽心!”长泰帝说及此事,便咬牙切齿。

阁中一时静如死寂,周意儿、苏如绘,都知道乐安公主是怎么去世的,大气也不敢出,乖乖侍立在旁。

长泰帝一共有过四位公主,除了乐安,全部夭折于襁褓。乐安公主的生母乃是顾贤妃,并非无资格亲自抚养,只是顾贤妃生下女儿后,身体虚弱不堪,三天两头病倒,恰好太后膝下空虚寂寞,便开口向长泰帝请求抚养乐安。

长泰帝自然爽快答应,太后照顾这个孙女儿极为尽心,乐安在襁褓中大病过几次后,渐渐长大,极得宫中宠爱。

谁知不久前,才十一岁的乐安公主,在御花园中玩耍时,因奴婢一个不小心,乐安公主爬到一座假山上,失足跌落,摔断了左腿。被送回仁寿宫后,连吓带伤,即使太医院竭力抢救,还是无力回天,拖了不到十天便夭折。

为了此事,太后盛怒之下,将仁寿宫负责照顾乐安公主的奴仆全部处死!而长泰帝甚至迁怒于为乐安公主诊治的太医,那名姓柯的太医被逐出帝都,连带子孙后代,都不许踏入皇城一步。

提到此事,阁中顿时静默下来。

半晌后,还是长泰帝自己振奋精神,勉强笑道:“都是儿臣不好,好好的提伤心事做什么?乐安…也是儿臣与女儿没缘分罢了,倒是太后,万万不可再为她伤心,否则,儿臣已经没了女儿,又怎忍见到母后难过?”

第八章 霍清瀣

虽然长泰帝自觉失口,竭力挽回。但是阁中气氛还是不可避免的染上一层哀伤——太后与陛下都被挑起了对乐安公主夭折的哀思,又有谁敢说笑?

因此这场赏菊也逐渐索然无味,太后也没心思去看周意儿的诗作,在长泰帝的陪伴下,在阁上看了片刻菊海,又吩咐左右摘些去制成花茶,便借口高处风大,要回德泰殿。

周意儿颇为失望,因她偶得妙句,自以为胜过号称薛紫暗得意弟子的苏如绘一筹,哪知却因乐安公主的缘故,谁也没心思再提什么写诗弄词,她起先酝酿的一番心血,却是浪费了。苏如绘倒是暗暗高兴,这一劫算是过了。

长泰帝亲自奉驾回转,到了德泰殿里,时候已近中午,太后自是留长泰帝一起用午膳。

苏如绘与周意儿既是入宫陪侍,自然也随同入席,布菜的乃是齐云,其实原本这些事现在该她们两个来做,只是一来她们年纪尚小,身量不足,站在桌边只怕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二来两人刚入宫,尚且不清楚太后的喜好与禁忌,便依旧由齐云动手。

苏如绘与周意儿小心的动着象牙箸,仔细观察齐云的一举一动,只见太后眼风略微一扫,齐云手里镶银的犀箸便准确的夹起少许,放到太后面前的碟子里,若太后有时候眼风里略带厌烦,齐云不待太后开口,就吩咐人将那盆菜撤下。这一手察言观色,让两个女孩儿都极为佩服。

“太后娘娘…”就在这时,殿外忽然走进一个红衣女孩儿,一进殿便笑吟吟的道,在她身后跟着一名宫婢,手中托盘上托着一盆蒸鱼,香味袅袅,甚是勾人食欲。

那红衣女孩儿一出现,立刻引去众人注意,包括长泰帝。

直到完全走进内殿,那红衣女孩儿似乎才察觉到长泰帝的存在,慌忙跪了下去:“臣女不知圣驾在此,失礼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长泰帝有些惊讶的收回目光问太后:“母后,这是何人?”

是何人?嘉懿太后淡淡笑了笑,苏如绘与周意儿,却皆是心下了然。

这红衣女孩儿只穿一件寻常月白襦裙,外罩水红半臂,乌发在两侧挽作堕云之形,周身一无首饰,看年纪,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却已经美丽得犹如日月光华,容光慑人之处,纵然大气端庄如苏如绘、高华秀美如周意儿,都禁不住自惭形秽,仿佛她一出现,自己立刻无端黯淡下去一般。

除了那位同样入宫陪侍、早早被太后接到仁寿宫,却至今无缘见到的霍太师嫡亲孙女、霍七小姐霍清瀣外,还能是谁?

果然太后笑过之后,仿佛漫不经心道:“这是康悦的女儿,也是被召入宫陪侍的,哀家觉得她很投缘,所以就留在彩明轩里住,前几天染了风寒,一直没出来,现在大约是好了。”

“唔,康悦郡主之女?这么说,也就是太师的孙女了?无妨,你入宫陪侍太后,自然是该到这里来的。”闻言,长泰帝挥手示意霍清瀣平身。

苏如绘与周意儿连忙离开席位,与霍清瀣见礼。

“这两位一定是周家和苏家妹妹了!”霍清瀣抿唇浅笑,光艳不可方物,在她附近,可以嗅到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馥郁芬芳,苏如绘与周意儿禁不住都暗暗猜测,这香气是否就是来自那一颗月香珠?却不知道霍清瀣将它藏在了什么地方。

当着太后与皇帝的面,霍清瀣自不可能与她们多寒暄,还礼后,亲自从身后宫婢手里接过托盘,款款行至太后身旁道,“太后瞧瞧,这道蒸鱼,是小厨房照着臣女在家时一个方法做出来的,加了菊瓣在内,臣女听医者说过,菊瓣可散风清热、平肝明目,且能宁神镇静,太后这几日睡的都不甚安稳,也许这道蒸鱼能略有作用。”

“瀣儿有心了。”太后欣然点头,示意将蒸鱼放在自己面前。

霍清瀣落落大方的笑了笑,伸手接过齐云递过来的调羹,替太后舀了一勺蒸得酥烂的鱼肉,放在太后面前的碟子里。

太后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对长泰帝笑道:“这孩子心思甚巧,这道蒸鱼,倒是别具风格,皇帝也尝一尝。”太后话音刚落,齐云立刻替长泰帝布上。

长泰帝亦试过,赞道:“果然心思巧妙,菊花虽好,只是味道甘中透苦,与鱼同蒸,却是苦味尽去,只留清香满溢。”说着他转过头看向太后,“蒸鱼虽然巧妙,不过最难得是能够让母后欢喜,单这一点,不可不赏!”

皇帝开口,自不会少人凑趣,张安侍立在后,闻言笑道:“太后与陛下刚从鹿鸣台赏菊归来,霍七小姐就进了菊瓣蒸鱼,可见小姐与太后极为有缘分。”

张安是长泰帝身边最为亲近的太监,身兼内廷总管之职,虽是奴才,在太后与皇帝面前还是有几分面子的。闻言太后与长泰都觉此言甚是,看霍清瀣的目光也更加和蔼。

太后乐道:“哦?不知道皇帝要赏瀣儿什么?若不是好东西哀家可不依,瀣儿好歹也是康悦的女儿,等闲东西,恐怕还入不了她的眼。”

“太后谬赞了,母亲那里的好东西,还不都是宫中赏赐攒下的?”霍清瀣显然极得太后欢心,抿唇笑道,“再说陛下亲赏,不拘什么,在瀣儿眼里都是独一无二,最珍贵不过。”

“唔,这么一说,朕还真是不能轻赏了。”长泰帝见太后开心,心情也甚是放松,转头对张安道,“那么就将东胶国新贡的那串九宝琉璃手珠取来,给霍七小姐添妆吧。”

张安赶紧记下,霍清瀣笑着谢了赏赐,正要退下,却被太后拦住,吩咐人在苏如绘身边再添一副席位,让她留下一起用膳。

用完午膳,长泰帝尚有政事处理,与太后说了几句话便告退,而太后也需要小憩片刻。于是三人被打发出德泰殿。

霍清瀣于是邀请苏如绘与周意儿去自己住的彩明轩。

只因彩明轩是距离德泰殿最近的一处地方,足见霍清瀣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

苏如绘与周意儿谢过霍清瀣的邀请,跟着她缓步向彩明轩走去,心中疑惑无比,宫中已有一位霍贵妃,虽然极得长泰欢心,位份仅在皇后之下,但是从未听说过,太后对霍贵妃有什么另眼看待的地方。

说起来,除了皇后,长泰后妃里,还是沈淑妃与顾贤妃更受太后怜恤。

但是从刚才的午膳与霍清瀣的住处所在看来,太后对这位霍七小姐,完全可以用视同明珠来形容。

恐怕这次一起入宫陪侍的女孩儿里,这样的恩宠还是独一份。

三人各怀心思的进了彩明轩,赫然发现太后给予霍清瀣的恩典还不止她们所看到的,彩明轩中宫婢不能说如云,亦有六人。

这个发现,让周意儿这样出身大家的女孩儿都禁不住变了脸色。

这次入宫陪侍的五人,皆是名门望族出身,嫡妻所生之女,在家里就是受尽宠爱的。如今进了宫,虽然晓得要收敛娇纵,但是,知道与亲眼看见如此悬殊的对待,依旧让九岁的周意儿有一种难言的愤懑。

幸亏苏如绘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周意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脸上神色掩盖了下去。

就在这时,彩明轩外,忽然传来一个谈不上熟悉、但三人都听过的声音:“瀣儿姐姐在里面吗?我来找她玩!”

第九章 太子甘霖

听到这个声音,苏如绘、周意儿的脸色都禁不住变了。

霍清瀣却笑着站了起来:“三殿下,您又来了?”

一身华服的甘棠大步走了进来,他似乎到彩明轩已经不是第一次,轩中伺候的宫女并不阻拦,进了花厅,甘棠乌黑的眼睛一扫,嘴角便是微微一勾。

“瀣儿姐姐这里有客人?”

苏如绘与周意儿心中暗暗叫苦,却也只得上前行礼问安。

霍清瀣起身吩咐人拿甘棠爱吃的果子来,又吩咐人斟上茶水,一面笑道:“是啊,这一位意儿姐姐和绘儿姐姐,你难道还没见过?”

“一个胆小鬼,一个伪君子而已。”甘棠言辞刻薄,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前拉住霍清瀣的袖子,忽闪着眼睛道,“我还是最喜欢瀣儿姐姐。”

“你好歹让两位妹妹先平身吧?”霍清瀣微微蹙起眉,嗔道,“殿下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捉弄人?”

甘棠这才道了免礼平身,口中却笑嘻嘻道:“本殿下虽然喜欢捉弄人,却从来不捉弄瀣儿姐姐。”

苏如绘表情依旧平静,周意儿却是一阵阵的气苦,毕竟当初甘棠还没见到她正面,就用蛇把她吓得晕了过去,不但大大丢脸,更是第一次觐见太后都错过了,险些落罪。此刻见他见了霍清瀣却是一副千依百顺的模样,周意儿恨不得立刻回到鹿鸣台去找出铜镜来照一照。

霍清瀣就这么美得老杀通杀,从太后到皇子都爱之如珠如宝么?

周意儿从来都没觉得自己丑陋过,就算有人容貌胜过她,周意儿自信自己幼承庭训所培养出来的气质风范,也足以使自己矫矫不群。现在却是好一阵心灰意冷。

若不是还有苏如绘陪着她挨这些冷嘲热讽,周意儿怀疑自己可能会当场哭出声来。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进宫时父亲母亲乃至于皇后都会反复叮嘱自己要忍耐,原本以为自己怎么说也是皇后的侄女,在宫里又有谁会刁难自己?如今五位皇子才见着一位,就让周意儿萌生回家之念,天知道另外四位皇子还有什么花样?

最可恨的是这甘棠生母乃是沈淑妃,位份不低,想来去和皇后告状也是给自己姑母添个麻烦。

周意儿不知道,苏如绘面上平静,心中也是阵阵怒气上涌。

伪君子?堂堂皇子,当着太后的面给自己殷勤奉上点心,为一点小事赔罪,自己敢不吃么?别说当时不知道他是摸过蛇后拿的点心,就是知道,自己也断然无法拒绝!

苏如绘暗暗咬牙,面上却死命维持着风平浪静。好在甘棠进来后,只顾唧唧喳喳的与霍清瀣聊天,再没注意过她们。

反而是霍清瀣,生怕冷落了两人,不住想要将她们拖进话题里,但每次都被甘棠抢了话题,将两人排斥在外。

苏如绘和周意儿都是懊悔无比,早知道会在这里遇见甘棠,她们情愿在德泰殿外随便寻个凉亭等到太后起身,也不愿意到这彩明轩来。

好在不久之后,彩明轩的一个宫女进来禀告,说德泰殿传来消息,太后已经起了。

苏如绘与周意儿都是如聆佳音,立刻起身整理衣裙,甘棠自是与三人一起去请安。到了德泰殿,太后见到甘棠甚是喜悦,苏如绘和周意儿有了彩明轩的经验,均知道有这位三殿下与霍清瀣在的地方,自己最好还是乖乖做个陪听的好。

德泰殿里充斥着欢声笑语,却是完全与己无关。两位千金小姐心里说不难受,那简直是假得没边。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门阀世家,在强盛时期的皇权面前又算什么。

苏如绘与周意儿都是千宠万爱里长大,现在却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被冷落的滋味。也许以后要想留在这宫里,她们还会感受更多。从这一刻开始,两个不足十岁的世家女子深深明白了即使有煊赫家世为背景,但是在宫里是否过得舒心,关键还是要看皇家的恩宠在哪边。

周意儿固然对霍清瀣嫉妒无比,苏如绘却并不嫉恨这位霍七小姐,太后与三殿下甘棠喜欢偏心谁,那是他们的事。霍清瀣其实没有害过自己,又有什么好嫉妒的。

她呆呆坐在德泰殿里,开始思索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禀告。

太子来请安了。

原本按着祖宗规矩,太后既然在,每天后宫妃姘都要在皇后的带领下来请安。而皇帝可视政事每隔几日来一次,至于皇子则看功课与成年后是否领事做而定。

只是嘉懿太后体恤后宫,吩咐每旬日请一次安便可。因此苏如绘等人进了仁寿宫有两天,太后之外,也就见过皇后与三殿下。

大雍如今的太子,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长泰帝的这位嫡长子容貌极为出色,他刚刚满了十岁,正是开始拔高身量的时候,身穿明黄太子袍服,面如冠玉,目光明亮,眸子乌黑剔透,声音朗朗。

苏如绘在行礼的间隔悄悄打量他一眼,觉得这位太子似乎集中了长泰帝与皇后容貌上的所有优点,俊秀而不失阳刚之气。难怪听说长泰帝极爱长子,襁褓中便册为太子,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嫡长子的缘故。

太后看到这个长孙也是极为开心,不等他跪下去便让人拦住,一迭声的吩咐赐座。

甘棠从太后膝上跳下去给皇兄行礼。

太子甘霖微笑着让他不要客气。

见礼毕后,太后若有意若无意的看了眼身边的霍清瀣,笑着道:“霖儿今日功课不紧么?”

甘霖身为太子,又被长泰帝寄予极大希望,因此启蒙之后,课业极重。据说连号称自幼博览群书的周皇后都为之心疼。

所以在能够亲自到仁寿宫请安的四位皇子里,甘霖是到的最少的。

“功课虽紧,但给皇祖母请安却更紧要。”太子甘霖微笑着道,他不似甘棠那样黏糊着太后,但笑容真挚坦然,极有一国太子之风。

太后对这个长孙也是很满意的,关心了他几句课业后,忽然话风一转,问起他身边伺候的宫婢。甘霖自是一一回答。

太后思忖片刻,对他道:“你身边有皇后照应,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只是皇帝对你冀望极深,课业一向是繁重的,但你年纪尚小,凡事当一步一步而行,不可心急,免得伤了身子。”

“皇祖母关心,孙儿自是记下。”甘霖笑道,“父皇一片苦心,孙儿只怕自己愚钝,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连太师都赞过你聪慧,怎会辜负皇帝期望?”太后笑骂道,“哀家可是指望你的几个弟弟都跟你学学,甘然就不说了,霍氏难得一个儿子养在身边,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宠的越发没了边,刚才还惹了皇帝大怒,连带霍氏都被发作!甘棠就是个猴儿性子,三天两头往哀家这里跑,说是请安,还不是为了躲上书房的功课,打量哀家不晓得他的心思!”

“皇祖母,这可冤枉死孙儿了!”甘棠在太子到后,一直规规矩矩的垂着手站在一旁,闻言立刻叫屈道,“孙儿一片孝心可鉴天地,的的确确是为了孝顺皇祖母来的!”

他忽闪着眼睛认真道:“反正有太子哥哥在,孙儿功课就算差一些也没什么,然而太子哥哥为了大雍将来,身负重任,在皇祖母膝下承欢的时间不多,孙儿自是要多往仁寿宫跑,也替太子哥哥多陪陪皇祖母。”

甘棠话音刚落,甘霖已起身,满脸惭愧道:“孙儿为功课所累,不能常来仁寿宫陪伴皇祖母,却是辛苦皇弟了!”说着他亦认真道,“不过皇弟说的哪里话,就算孤有重任在身,难道皇弟就没有么?平凡人家尚且有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之说,皇弟可不要想躲懒!”

太后微微一笑,拍了拍正要说话的甘棠:“听见没?莫要以为你将你太子哥哥推出来就能躲避过去,下次再逃课躲到仁寿宫来,哀家绝不帮你说话。”

甘棠顿时苦着脸,小声对甘霖道:“太子哥哥,你倒是帮我说一说啊!”

他声音虽小,德泰殿里却就这么几个人,又坐的不远,哪有没听到的,一时间均是忍俊不禁。

第十章 委屈

回到鹿鸣台,秀婉秀英正要询问何时用晚膳,周意儿却挥手将她们斥退,拉了苏如绘一阵风的进了内室将门关上。

苏如绘知道她要说什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道:“周姐姐慎言,宫里到处都是耳朵呢!”

“哪有那么可怕,那两个宫女不在,这里不就你我两人。”周意儿愤愤的在绣凳上坐下,拿起桌上茶壶,也不管里面的水早凉了,先倒了一盅喝下去,才悲愤低声道,“苏妹妹,我自小长大,还从来没受过这么多委屈!”

苏如绘心道今天的委屈还不是你我一起受的,我还不知道吗。她也觉得意兴阑珊,在周意儿身旁坐下苦笑道:“那有什么法子?进宫前父亲母亲都是叮嘱过的,宫里不比家里。”

“那个霍清瀣到底给太后和三皇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周意儿果然是嫉恨上了霍清瀣,不过苏如绘也不意外,霍家七小姐生得实在是太美了,说美貌绝伦都透着谦虚,若不是自己父亲曾说过,沙场较量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不要去埋怨敌将过于凶猛,天时地利皆不由己——这才是为将之道。

若非苏万海平时教导儿子时苏如绘也在旁听,心胸开阔不少,说不定此刻也加入了背后咒骂霍清瀣的行列。

她想起来自己在进宫时的轿辇上听到两个嬷嬷提及,霍清瀣长得和她姑姑,贵妃霍氏一个样,也难怪霍氏会被封为贵妃。

但是霍贵妃这么好看和得宠了,虽然没有亲生的儿子,膝下也养着二殿下甘然,为什么宋采蘩说霍家这个孙女也是打算送给皇帝做皇妃的?

苏如绘知道姑侄一同入宫侍奉一帝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那都是做姑姑的年老色衰,为了家族和自己考虑,才会让侄女儿或外甥女也入宫侍奉自己的丈夫。可是今上也不过三十岁不到的年纪,那位霍贵妃是立后之后才纳的,如今最多与长泰帝差不多年纪。

这个年纪虽然比不过一些花骨朵般的妃嫔,却也是恣意开放的时候。想再要个亲生子嗣也不是没指望,霍家就这么急着再送个妃子进宫么?

难道是为了后位?

可是周之子为后多年,贤名才名俱全,地位稳固,儿子已经封了太子,才十岁的太子就算再聪明伶俐也威胁不了今上,现在正是周皇后地位最最坚固的时候,霍家总不会傻到以为这时候派两个国色天香的女儿进宫就能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贸然废后吧?

不说周家乃清流之首,在士林中德高望重,就算皇家也要掂量掂量天下舆论。嘉懿太后也还在呢!这位太后尽管还政得干脆,正因为如此,长泰帝越发倚重她的意见,朝中谁人不知,一旦朝会上长泰帝说此事容后再议,接下来多半就是去仁寿宫请教太后了。

嘉懿太后迁居仁寿宫时长泰才三岁,为了守住先帝留下的江山,孤儿寡母可是苦苦挣扎才有了今天。别看她优容一干功臣忠将,一旦谁要魅惑她儿子意图不轨,这位太后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只会含饴弄孙的主儿!

苏如绘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太复杂了,远不是她的身份和年纪所能思索的,不如丢到一边,还是考虑考虑现实一点的问题,以后在这宫里怎么才能过的好一点。

“…乐安公主夭折到现在才多久?今天陛下和太后提起来的时候咱们都缩在一边不敢吭声,这次进宫父亲还特意叮嘱要我不可带太过艳丽的服饰,免得惹太后不快!可是你看她,就那么穿一身红衣进德泰殿,太后非但一点都不见怪,反而还帮着她向陛下讨了一串九宝琉璃珠。”周意儿显然是气惨了,到现在都在忿忿不平,“那串手珠苏妹妹你可能不知道,东胶国贡进来总共就这么一串,据说当时沈淑妃看到了,三殿下帮着他母妃讨要都没得手。今天倒是便宜了她!”

“太后喜欢她,我们能怎么样?”苏如绘也大是头疼,她隐隐觉得太后对霍家姑侄的态度有些古怪,今天太后提到了霍贵妃,以霍氏相称,丝毫不见亲热。而且说到霍贵妃因为抚养的二殿下甘然受罚时,就侍立在一边的霍清瀣眼睛都没眨一下。

也不知道她是早就知道了,还是真的不在意这个姑姑。

苏如绘忽然想起太后向长泰帝介绍霍清瀣时说的话,太后既没说是霍太师的孙女也没说是贵妃的侄女,而是用霍清瀣的母亲康悦郡主来介绍的。

康悦郡主,她是异姓王宁王唯一的女儿。宁王无嗣,只此一女,早年还被太后亲自抚养过,据说与仪元长公主十分要好。后来先帝将自己平庸的长子指了过去继嗣。康悦郡主因此嫁了出去。

她嫁的夫婿是霍太师——那时候还只是二品散官的霍德的第三子霍长青。据说起初倒也和乐,但是康悦郡主后来怀孕,难产而死。霍长青守了一年又续娶了另一位闺阁千金。不过霍清瀣毕竟是郡主之女,想来那续弦也不敢亏待她。若非霍德当时已是太师,权势富贵已经如烈火烹油,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县主的封号。

也许太后喜欢霍清瀣和她的美貌无关,而是因为康悦郡主的缘故?

“我要想办法把事情告诉爹爹,让他弹劾霍家送了个妖精进宫,意图迷惑君上!”周意儿气急败坏道,苏如绘这个时候觉得,看起来又端庄又典雅,颇有皇后之风的周意儿,倒是和那个生具妩媚之风的张眷很有共同语言。

她好笑的道:“姐姐,霍家那位虽然比我们大,却也才十二岁,就算是选秀女,也得留个三年,她能迷惑谁呢?再说太后虽然宠着她,我看陛下也没有对她表示更多兴趣。”

大雍秀女采选,那都是十五到十八岁的官吏之女。霍清瀣纵然美貌无双,年纪却还够不上。

“那怎么办?”周意儿被她这么一劝,也觉得自己太失态了些,于是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苦笑道,“我原本以为有姑母在宫里,虽然不能和家里一样,却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才是。哪里晓得这进来还没几天,就被逼到这种地步。”

她想了想,对苏如绘道:“今天太后特意问起太子的起居,你看着吧,说不定明天太后就会让霍清瀣去替太子送些点心果子什么的,而且一定是别具一格,像那条菊瓣蒸鱼一样的。”

苏如绘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太后这是想把她给谁呢?”

“嘿,谁晓得?”周意儿心头火起,“若早中意了小霍氏,又何必宣我们进宫?现在整天站在那里看他们其乐融融,我们却仿佛是那些站规矩的小妾一样,不怕妹妹笑话,我今天在德泰殿差点儿没流下泪来!”

苏如绘苦笑着摇头,今天她们两个闺阁千金,算是领教到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太子进来请安后,与甘棠一起哄着太后高兴,除了霍清瀣时不时被甘棠和太后照顾能答上话外,苏如绘和周意儿都是站在一旁陪笑陪乐,就是端茶倒水都有齐云接过去,宛如两个木雕装饰般。

她们两个在家里那都是正妻所出嫡女,宠爱得如珠如宝,什么时候被冷落过?这么悬殊的对比,不抓狂才怪。

“我看这次入宫的不该是我,而应该是周姿儿!”周意儿怏怏的放下茶盅,苏如绘好奇问:“周姿儿是谁?”

“我父亲的小妾生的女儿。”周意儿显然继承了名门望族的一切传统,对于由小妾所出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甚至不屑说一声妹妹,冷笑着道,“她才是做低伏小惯了的,咱们是什么身份,几时干过这等站规矩作壁画的事儿!”

“周姐姐慎言吧,咱们那是在家里,皇家能和世家比么?”虽然内室仅得两人,苏如绘还是正色劝道,“何况进宫前不知道,现在人已经进来了,总不能再向太后和皇后要求回家,那么做岂不是等于说两宫娘娘亏待了我们,到时候还会连累家族落罪!再则,外面的人本来羡慕我等入选,若是我们忽然回去,必能猜出我们是不得宫中宠爱,说不定还会传出种种风言风语,到时候徒然坏了闺誉!”

这些道理周意儿哪里是不知道,只是她一向被捧惯了的人,又自恃姑姑是皇后,忽然之间受这么大的气,一时间却是转不过弯来。

此刻叹了口气,对苏如绘腼腆笑道:“我是气糊涂了,幸好妹妹是个明白人。”

“这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苏如绘无可奈何道,“说件事给姐姐听就是了——我家里只我一个女儿,说起来也算疼爱无比了,但是三个哥哥都能去帝都外军营里骑马,我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求了父亲多少次,他从来没有答应的。有一次母亲心软,将我打扮成男孩儿,满以为可以如愿了,谁知道父亲一见我着男衣便勃然大怒,同我发了好大的火,事后还将母亲狠狠训斥了一番!”

她叹了口气:“没法子的事,无论高兴不高兴总要接受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开心点,到后来我都没去过军营骑马,每次哥哥们去时我只能站在二门处不停张望…不过后来父亲见我不闹了,倒是心生愧疚,从军营里带了一匹小马儿来给我。”

周意儿听着,沉思片刻,点头道:“我知道怎么做了,多谢妹妹提点。”

第十一章 震怒

周意儿走后,秀婉服侍苏如绘用了晚膳,苏如绘便打发她去做自己的事,独自进了内室。

刚才她劝解周意儿半晌,都没提到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周意儿会被派到仁寿宫?

周意儿显然不是个能吃苦的,她埋怨半天却没提到是自己姑姑将自己分到仁寿宫陪伴太后的,若她是在未央宫,那么位置就要和霍清瀣换个边儿了。

苏如绘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里面必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而且这原因不是她所能追究的,因此绝口不提。

打发了秀婉,苏如绘在内室枯坐了半晌觉得甚是无聊,忽然想起今日在高阁上的景象,那座高阁就在鹿鸣台上,距离她住的院子也不远,苏如绘眼珠转了转,觉得只要不出仁寿宫,似乎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换了身颜色略深的外衣,将枕头塞在被子里冒充,自己溜了出去。

秋夜的风颇有凉意,苏如绘裹紧身上衣服,依着白日记忆向那座高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