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然冷笑道:“有那个心思,也要看有没有命去动此心思!我那三弟,可是西凉沈的外甥!沈淑妃一向得皇祖母欢心,而我生母出身卑微,就是养母贵为贵妃,也是个被皇祖母不喜的,你难道不知我大雍如今,谁的意思能扭过皇祖母去?”

苏如绘愣了一愣,却古怪的笑了。

沈淑妃得太后欢心?甘棠乃西凉沈外甥?可是…那位三殿下,不久前还急赤白脸的找自己探询消息呢。

在这宫里长大的皇孙,一个个都对太后敬畏至此,包括那个一直缠在太后身上看似对太后孺慕无比的甘棠吗?

这一刻,苏如绘不禁觉得嘉懿太后果然是深不可测。

竟然能够压得膝下皇孙对大位,竟是连想都不敢想!

就在这时,却听甘然低低的笑道:“不过,皇祖母的意思,也并非完全没指望转变。”

“哦?”苏如绘连忙洗耳恭听。

便听甘然似笑非笑道:“不如你嫁给我,有了青州苏,还有你苏氏如今军权的支持,太傅老、骠骑独,皇祖母的气魄宏大,如今北、西两境不稳,她老人家是不会让皇室生变的,少不得会松口,让我上位,我可保证,到时候一定立你为后,如何?”

苏如绘白了他一眼:“我苏家代代忠良,殿下却说的像是图谋不轨一样!”

“什么不轨,若真如此,成功之后,你苏家必定大兴!就算异姓王也不是不可以的。”甘然一本正经的许诺道,“怎么样?动心了没?”

苏如绘啼笑皆非道:“什么动心,殿下不会被冷风吹糊涂了吧?”

甘然感慨道:“什么,异姓王你都不心动,你该不会是看中我那太子哥哥生得俊俏,舍弃江山选他了吧?”

“殿下生的也不差,再说江山什么的,又和臣女有什么关系?”若不是甘然身上没有酒气,苏如绘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嗔道,“夜深了,寒气重,殿下快快回去,免得贵妃娘娘担心,臣女也要回仁寿宫了。”

甘然闻言,顿时神色一正,清声道:“也好,只是这里四处来风,酒席冷的这么快,却是空赏雪景,无法对饮了。”

他话音刚落,另一头的九曲桥上,便亮起一对宫灯,一个年老的内监远远道:“二殿下?殿下可是在亭中么?贵妃娘娘宴罢不见殿下,特令奴婢来寻!”

“正是!”甘然闻言,眉头微皱,对苏如绘轻声道,“多谢!”

“殿下客气了,只是他们…殿下没事吧?”苏如绘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甘然知道她担心的是见霍贵妃派来的人居然寻到梳玉湖来,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从而为韩娘子带去麻烦,微微摇头笑道:“无妨,到时候我就说陪你走走就在这里歇了下来。”

苏如绘闻言顿时气结:“贵妃娘娘不会以为我为了讨好殿下,故意来此吧?”

“呃…应该不会…”甘然语气顿时有点不确定,苏如绘正要说话,却听湖心亭外一阵脚步声,却是一群嬷嬷、内监和两名姑姑快步进来,忙不迭拥簇着甘然回西福宫。

甘然摆了摆手,指着那两名姑姑道:“你们且送苏小姐回仁寿宫。”

那两名年长宫女对望一眼,收到两个老嬷嬷的目光才点了点头。

当着众人之面,苏如绘从容向甘然行礼告退,却目送甘然走后,才离开湖心亭。

回到鹿鸣台,秀婉迎出来替她解了氅衣,正服侍她脱靴,忽然奇道:“小姐手上的金钏儿哪去了?该不会掉了吧?”

“刚才遇见二殿下聊了会,殿下遣了两个姑姑送我到仁寿宫门口,我身上没有荷包,就摘下来赏她们了。”苏如绘道,“快替我寻套衣服出来,有热水么?氅衣湿了一截,把里面衣服都映潮了,怪冷的。”

“早就准备好了,小姐先去里面吧,奴婢这就去提水。”秀婉点了点头,替苏如绘寻来一双丝履穿上,这会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炭盆,自是不冷。

苏如绘走进偏屋的屏风后,刚刚脱下外衣,秀婉已拎着大桶热水进来,便笑道:“我还以为我回来的迟,你必定急坏了,没想到却还镇定。”

“奴婢没想到小姐会遇见二殿下,还说了许多话,但想着刚才在宫门前的事,小姐心里怕是不痛快,会独自想开些再回来。”秀婉将水倒进沐浴用的大桶,一边试着水温,一面道。

第七十章 搜宫

“赵王贪婪好色,这事还真是麻烦了。”提到宫门前的事,苏如绘也蹙了眉,为难道,“只可惜红鸾没有入族谱,父亲和大伯也不十分看重她,偏偏三叔现在不在帝都,可怎么才好?”

苏万润和苏万海不是不看重红鸾,而是根本没把一个平民出身如今又做着使女的女子放在心上,尽管崔氏在泽州救过苏万泽,但是从两人的角度来看这根本就是平民应尽的义务,门阀嫡系子弟生来就是高高在上,俯视着蝼蚁一般的平民,平民为门阀劳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当时苏万泽已经酬以千金,崔氏未取,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但崔氏将女儿交给苏万泽,这份用心就很值得推敲了。何况苏万泽竟然想要认一个平民女子为义女?这怎么可能!门阀世家是天下最最看重血脉的,苏万海连自己庶出的亲生儿子都不怎么放在心上,更别说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子列入族谱了。

要不是苏万泽身为幼弟,而且因为少年时一件事情至今未婚,苏万润和苏万海这两个哥哥对这个弟弟多少有些愧疚,他们甚至不会允许红鸾留在如今的武德侯府。而红鸾能在府中过这些年不错的日子,也是因为郑野郡夫人怜恤的缘故。

说到底,苏万润和苏万海看来,红鸾和其他奴婢没什么太大的不同,由于苏万泽的缘故,他们可能还巴不得早点把她打发走——义女?苏氏嫡系第三子苏万泽到现在都未成婚娶妻,却先有个不尴不尬的义女,况且红鸾也有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又美貌,若是消息传出去,天晓得要给苏万泽招来什么样的闲话!

苏如绘心中叹了口气,当初大伯与父亲若是松口让红鸾入了族谱,今天也没这些麻烦事了。苏如绘虽然自矜门阀嫡出的身份,对于门阀世家与平民之间的差别倒是看得并不十分严重,这是受她的母亲安氏的影响。

郑野郡夫人是已故肃国公嫡女,老肃国公安蝉出身军旅,上面两代祖先都有功名在身,不属平民,但也算不上世家,更不必说高高在上的门阀。

一直到安蝉这一代,少年时恰逢北戎犯边,那还是隆和年间,安蝉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军官凭借战功平步青云,戎马数十年,最后先帝垂怜老将,将里面几个忠心耿直一直没有封侯的都赐了高爵。

肃国公这爵位,就是这么来的。

大雍爵位贵重,除了皇子成年得封王爵就藩外,臣子与偏远宗室想要爵位,累死案牍也不过区区县子、县男,只有军功最快。

安蝉得了国公爵位后,在帝都跃然与一干门阀世家的家主齐平,但因出身不够,背后常被看不起。这也是郑野郡夫人少女时代持家精明能干的由来——肃国公千金,身份不低,可是在那些看重血统门第祖籍渊源的门阀来看,安家往上面四五代,也不过是平民而已,与族谱可追溯至于千年往上,更比皇室渊博的门阀来比那是提都不能提的。

偏偏肃国公夫人过世早,留下了安氏含茉精明强干,将偌大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对外面对那些门阀世家,这位肃国公的千金也不曾吃过半分亏又让人无法说嘴,如此能干的女子大大打动了当时急着寻一个泼辣有为的媳妇管束自己次子的青州苏上代家主,关乡侯。

大雍爵位沿袭前朝的公侯伯子男,只在公上加了王爵。关乡侯爵位其实不及肃国公,但他是青州苏的族长,大雍最显赫最渊源的门阀之一,这种家族的嫡子,从来都只与门第相当的家族通婚,譬如江南宋与凤州卫的世代通婚。

安氏虽然没过门就得了公公的喜欢,但她终究不是门阀出身,过门后很吃过不少苦头,尤其在妯娌之间被排挤。一直到苏如铁降生才站稳了脚,也因为自己不是门阀出身被那些门阀出身的妯娌没少指桑骂槐,安氏心头不快,当初苏万泽带回红鸾时,故意力排众议,留下红鸾——当然,苏万泽是苏家除了关乡侯外唯一一个没有藐视过安氏的人,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安氏在教导女儿时,自然不会刻意去强调所谓门阀与平民之间泾渭分明——安氏自己也不是正经世家门阀,并且她也不屑。

秀婉直起身来,将木桶丢到一边,服侍着苏如绘入浴,道:“奴婢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行不行。”

苏如绘奇道:“说来听听?”

“赵王身份尊贵,一个尚未婚配的奴婢,若是索而不予,不但得罪赵王,也让太后与陛下都觉得苏家藐视天威。但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索取奴婢是一回事,强抢人妻却又是一回事…”秀婉有意强调“尚未婚配”四字,苏如绘眼珠一转,立刻拍手道:“好!这个主意好!”

“若是为红鸾许一门婚事,最好抓紧时间,在那赵王登门索取前拜完堂,我青州苏自然不可能将已婚奴仆交出去,而赵王也断然不敢在苏府闹出强抢人妇之事!”苏如绘禁不住道,“一会自己去箱子里选一套头面!”

“奴婢谢小姐赏赐!”秀婉抿嘴一笑,对苏如绘道。

苏如绘沉吟道:“只是一件,这个主意该怎么告诉母亲呢?”她琢磨片刻,叹了口气,“还是要去求太子!”

翌日天气晴好,新春第一日,东方霞光霭然,预兆吉祥。不过这吉祥只在前朝,后宫之中,尽管依旧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却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气!

苏如绘起早就被周意儿闹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周意儿时,发现周意儿的长发只随意挽了挽,身上穿的竟然还是昨晚那身装束,不由吃惊道:“怎么了?”

“如绘你知道吗?宫里昨儿出事了!”周意儿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速极快,苏如绘以为她说的是辛才人小产之事,这事儿虽然说皇后下了封口令,可是昨天单王后就在座了三四个,国夫人郡夫人,郡主,那就更多了,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个个口严得像什么一样,尤其是顺章郡夫人与郑野郡夫人这样年幼的女儿还在宫里,不提点几句那就怪了。

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算皇后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说到底宫嫔小产,事情还是着落到皇后头上,少不得一个治宫不严的罪名。总不能拿这个来去问那些王后命妇的罪。

苏如绘抬手拿过一个靠枕垫了腰,半躺起来道:“我知道,可是姐姐急什么?”

“你知道还不急?”周意儿诧异道,“如今各处都在搜宫,昨儿半夜,哦,不对,是今儿清晨天没亮的时候,皇后、贵妃、淑妃还有贤妃,携宝络夫人、庄、景、慧三妃,一齐跪到仁寿宫外求见太后,太后闻讯后吩咐仁寿宫也不例外,我和秀英一晚上没睡,连衣服都没换,没想到你这儿居然还睡得四平八稳!快快起来更衣,一会人就要到了!”

苏如绘被吓得一个激灵:“搜宫?好好的怎么搜起宫来了?”

“你不是知道么?”周意儿没好气的招进秀婉来替她穿衣,听周意儿催促得紧,苏如绘也来不及仔细挑,随便指了几件家常衣服,还是周意儿提醒今天乃是新春第一日,不可太过素净,才择了水红色的深衣配了鹅黄色襦裙,又挽了个单螺髻,匆忙洗漱一番,这才拉着周意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意儿只开口说了一句,苏如绘与秀婉,都觉得背后一阵冷气上来——

“昨儿因辛才人小产,筵席散了之后皇后与贵妃等人一起亲自带了太医还有宫人去辛才人住的鸳露阁搜检,结果贵妃的贴身宫女亲手在辛才人床下搜出巫蛊之物…”

第七十一章 隆和八年

“此话当真!”

苏如绘颤抖着声音问道,一旁半跪着替她理着裙角的秀婉吓得手一个劲的抖,竟是越理越皱。周意儿见她们这模样,倒是没有嘲笑,而是沉着脸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弃病悄悄派了人来告诉我们的,对了,搜查的人随时都可能到这里,你快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宜的东西,尽早处理!”

苏如绘也不及道谢,一把推开还想为她理裙角的秀婉,连声道:“快去检查,快!”

苏家不信鬼神,到现在也没有谋朝篡位的打算,自然不会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宫,但是鹿鸣台又不是什么戒备森严之地,说不准有心人要害她,什么地方多出点连她自己都不晓得的东西。

何况,周意儿怎么说的?

巫蛊之物,乃是贵妃的贴身宫女搜出!

霍贵妃?提到此人,苏如绘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至今还住在西福宫里的怀真郡主!那位可是见了面不给自己挑刺就不舒服的主儿!

周意儿见她这慌张模样,连忙回自己院子叫来秀英也帮着查找,四个人顾不得仪态和疲惫,把小院子里查了个干净,没发现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这才松了口气,苏如绘带进宫来的几大口箱子,绫罗绸缎、金珠玉器,早就翻得乱七八糟,也无心收拾,反正一会搜宫还要检查,索性就虚合起来丢到一边。

在正厅坐下,秀婉就着昨天剩下的热水沏了茶来,周意儿接过大大喝了一口,这才缓出气来,苦笑道:“我说你们主仆昨天还能睡着,原来是不知道这回事!”

苏如绘心有余悸,定了定神才道:“进宫前就听说过隆和八年之事,母亲说得好生可怕,我苏家从来不信什么巫蛊,自然不会去作这些东西,母亲叮嘱我以后也万万不可沾染,免得被人算计。”

“是啊,隆和八年…”周意儿并没有嘲笑她们的惊惶失措,因为她刚刚得到周弃病那边的消息时,惊恐的程度比苏如绘还要严重,至少苏如绘还有已经静下心来的自己在旁帮手和安抚。

隆和八年,也就是先帝在位时,因皇后甍逝,诸妃争夺凤位,尤以当时的卫淑妃与钱贵妃为首,这两位妃子家世相当,入宫多年,容貌、宠爱各有千秋,膝下都有子嗣,在后宫拼了个你死我活。两人从刚进宫起一直到当时的所有事情都被对方揭发出来,一时间后宫丑闻不断,今天钱贵妃派人自首招出受卫淑妃指使谋害其他妃子的子嗣,明天卫淑妃揭发钱贵妃私下活活打死承宠宫女…

那时候敬肃太后还在,但身体已经垮了,多数时间都拖在病榻之上,见先帝每日被朝政所累,回到后宫还要为这些事操心,极为愤怒,拖着病体亲自打理起六宫来。哪知敬肃太后不查不知道,一查差点没直接气得山陵崩!

钱贵妃与卫淑妃,自入宫以来,因家世的缘故,位高受宠,借此不知道谋害了多少受宠妃子,尤其让敬肃太后暴怒的是,不明不白丧命在这两妃手中的皇嗣,至少有五六个!而这其中,还包括敬肃太后最喜欢的一个年方五岁的小皇孙,因奴婢不仔细落水身亡,却原来是卫淑妃使人将之推落水中,又不允周围人求救,活生生看着五岁的皇孙溺毙!

敬肃太后气怒交加,当场呕血!此事惊动正在前朝议事的先帝与朝中三公,三公代替群臣奉驾入仁寿宫探望太后,哪知却知道了宫闱丑闻,帝与三公皆是大怒!

但高.潮还不是这些,是先帝下令彻底搜宫查出其他事时,发现两妃宫都皆有巫蛊之物,除了诅咒对方及其他几个受宠妃子外,还查出了敬肃太后与几个受宠皇子的人偶,其上扎满密密麻麻的银针与诅咒!

先帝闻讯怒不可遏,下令将二妃凌迟处死!二妃所出的皇二子、皇三子、皇五子以及皇十子,皆被圈禁,并且明诏三代之后,宗谱除籍!

而与二妃牵涉的宫人、奴婢,单被杖毙的就有上千人!还不包括那些被斩首、车裂与缢杀的。六宫之上的死气沉淀,使得那一年的春天,都足足迟了两个月,冬树方敢绽芽!

而卫淑妃身后的凤州卫氏,若不是大雍一等门阀,况且当时边境不稳,朝中不宜大变,早就被除族了。即使如此,敬肃太后也发了一道懿旨:卫氏之女,永不可入宫!即使为奴为婢,亦不允许!

至于钱贵妃,她是东胡刘的外甥女,东胡刘因无出色适龄女儿,故此将外甥女送入宫庭,之后钱氏家族被族没,东胡刘因其特殊的位置——东胡郡直接与北戎交界,每次北戎兵锋南下,都会先与东胡交战!先帝怜恤刘氏多年征战,每隔几年都有子弟血染沙场,只是下旨训斥了一番教导不严,识人不清。

那一场巫蛊之祸到此看似平息,但是接下来的十年中,整个朝局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前大雍朝中一直有卫文刘武之说,说的正是凤州卫氏专出文臣,最多的时候,出过两代太师;而东胡刘氏几乎每年都会与北戎有所交锋,自然武将辈出,历代太傅,就算不姓刘,几乎都出自东胡。

这两大门阀,一度被推为大雍第一、第二门阀,号称文武双林,却不想因两家送进宫的女子争夺后位,牵出巫蛊之祸,自开国以来的辉煌嘎然而止。自此之后,卫家在朝中的官吏不是请辞就是称病,再不就是被隆和帝寻个借口远远发配到封国中去。

而东胡刘氏的武将虽然没这么明显,但刘氏大将也纷纷称病,为免皇帝多疑,甚至不敢回东胡,去了遥远陌生的江南疗养,至今未还。

这也是先帝猝然暴毙后,如今的嘉懿太后携长泰登基,北戎照例来犯,国中竟乱成一团的缘故。若不是太后精明,又有武洛、霍德,加上当时还在世的关乡侯、肃国公等老臣竭力扶持,卫文刘武一去,这大雍,还真是经过了一段虚弱期。

隆和八年的宫廷屠杀,是帝都世家望族至今提起都噤若寒蝉的教训。大雍对于宫妃争宠,一向处置并不严厉,一方面是因为皇家要颜面,二来是因为宫中高位份的妃子大多出身门阀,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且彼此之间往往形成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敬肃太后彻查后才知道,皇室往日的轻拿轻放竟将这些门阀嫡女娇惯至此,若是继续放纵下去,怕是连皇嗣都要被灭绝了!

从那以后,敬肃太后亲自重拟了宫规,尤以嫉宠谋嗣为首罪,事涉巫蛊更是连坐家族!

要知道前朝敬肃太后那可是以宽厚著称,因先帝继位时已经年长,敬肃太后并没有临朝听政过,内外都说敬肃太后性柔雅仁,不喜严苛,当初即使被气至呕血,敬肃太后也只打算处死钱、卫二妃,一直到搜宫搜出了巫蛊之物,这才是让敬肃太后下定决心,同意用千人之血,来彰显天家尊严!

甚至之后先帝迁怒钱、卫二妃所出的子嗣,将四名皇子圈禁并逐步废弃他们的皇室身份,敬肃太后都没有出面求情!

隆和八年之事,苏如绘和周意儿进宫前都被反复叮嘱过,无论多么受宠,无论局势如此,一沾巫蛊,都有可能被打落尘埃,这一点,家里人自然会不厌其烦的提点,已经在她们心里刻下了深深的阴影。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手已经握紧,手心潮湿,俱是冷汗,这不是心虚,是一种莫名的惶恐。

从隆和八年到长泰廿六年——还是廿六年的第一天!再现巫蛊之祸…宫中,朝中,都要变天了!

两人此刻的紧张与惶恐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隆和八年的巫蛊之祸里,转了七八个弯的关系都被牵累进去,谁又知道自己家族七八层关系外的某个亲友会不会莫名其妙的扯进来然后连累家族?

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拉长了嗓子,一迭声的头衔甩了出来:“奉嘉懿皇太后、皇帝陛下、中宫皇后娘娘、西福宫贵妃娘娘、永信宫淑妃娘娘及明光宫贤妃娘娘之令搜检六宫——”

第七十二章 又见李光

咳,这几天非常安静啊,真是不习惯

………………………………………

负责搜查鹿鸣台的人四个人都不陌生,正是那位传说中笑吟吟之间赐死刘宝林的太后心腹,李光。

“两位小姐,奴婢奉主子们之令来这里瞧一瞧,看有没有宫里不该有的东西,还请两位小姐跟着一起看看,免得这起子奴才们粗手笨脚,弄坏了小姐们屋子里的陈设。”李光慈眉善目,手捧懿旨,却是一团和气。

不过他这么和气,周意儿和苏如绘却只是略微点了下头,便跟着搜查的内监、宫女四处看了起来,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尽管刚才两人已经搜查了一番,但是谁晓得这些奴才里没有故意来陷害她们的,搜着搜着就搜出了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

好在两间小院搜过,并无不妥,李光礼仪齐全的告退,周意儿和苏如绘哪里敢在他面前托大?自是赶紧让秀婉和秀英扶了,又和和气气的取出丰厚的心意来,李光笑纳后告辞而去。

看着搜宫的人离开,周意儿和苏如绘都是长出一口气,彼此对望一眼,双双倒在榻上。秀婉和秀英究竟年长一些,压住心头惊悸,忙不迭的烧水沏茶,秀婉又去内室取出一对安神的金镶玉如意,给周意儿与苏如绘一人一柄握在手里压惊,这一番收拾,半晌后两人才镇定下来。

周意儿不免自嘲道:“可是给家里说的吓着了,咱们本来就没沾这些事,倒与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一般。”

“多亏了姐姐来提点我,若不然睡得迷糊之间被李公公来叫醒,那可真是惊悸万分了。”苏如绘连忙道谢。

“这样的话还说了干什么?”周意儿白了她一眼道,“要谢就谢弃病吧,她派来的人只知道我的住处,反复叮嘱说弃病要我也提醒你早做准备,虽然知道咱们两都不是那种作祟之人,但难免有小人陷害,这事儿任凭是什么身份,一旦沾染,那都是万劫不复!”

两人絮絮说了片刻,这才觉得饿得慌,让秀英去取早膳,又让秀婉去熬些粥准备着,苏如绘因问道:“昨儿辛才人屋子里搜到了巫蛊之物?是别人害她还是她…”

“自然是她想害别人!”周意儿冷笑着道,“没想到这辛才人看着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腊八那天瞧着怪可怜的,太后也不免怜惜几分,却是个心大的,你道在她床底下搜出来的偶人都有谁?”

苏如绘奇道:“谁?”

“五位皇子!”

苏如绘惊道:“这宫里妃子这许多,陛下正当壮年,她这是发了疯了么?”

“这辛才人出身寻常,父亲不过是个府令,也只是占着新鲜得了陛下的宠爱,她自己也知道有了身孕固然是好事,但怀孕到生产,再到出月子,这段时间宫里花朵儿般的妃子多了去了,谁晓得到时候陛下还记得她不记得,她既然打着以后住进仁寿宫的主意,现在的五位皇子自然就成了她的眼中钉!”周意儿冷笑道,“这也是她自己自作自受,你想她如今怀着身孕,腊八时太后又敲打了一番,大家忙着撇清都来不及,谁会没事去她内室转悠?偏生她一心一意的谋害皇嗣,却不想自己也遭了暗手,还在除夕宴会上当场小产,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皇后和几位高位妃子震怒之下,为了防止还有其他害她的东西,亲自领人去搜了鸳露阁,这可好了,把这辛才人自己的底子也掀了起来!”

苏如绘道:“可知道现在怎么处置她?”

“念她刚刚小产,加上如今正是正月,皇后派了四个力大的嬷嬷把她看在了鸳露阁,这事太大了,皇后也不敢处置,所以才会在几个时辰前,领着三品以上的妃子齐齐在仁寿宫前跪宫。”周意儿叹了口气道,“听说太后闻讯后竟是淡淡的,可那样子实在叫人害怕,你不知道吧?我没能进殿去看到,但丹朱忽然就哭了,被嬷嬷哄出来后我悄悄儿问她,她说是看到太后那淡淡的模样心里寒气直冒,没忍住竟吓到了当场失仪!”

苏如绘没工夫替丹朱担心会不会冒犯太后,先问道:“太后有什么话么?”

“太后只说让皇后娘娘戴罪立功。”周意儿也十分忧愁,“如绘,你说我姑母这次会不会有事?”

苏如绘也在担心周皇后能不能过此劫,她刚刚给皇后送过墨玉麒麟枕,这会皇后就被卷进是非里,一对墨玉麒麟枕虽然难得,苏如绘倒还不放在心上,关键是她本想着讨皇后欢心,这会却是尴尬了。

“皇后娘娘执掌凤印多年,一向宽柔待下,深得人心,而且听说当初皇后娘娘还是太后亲点。”苏如绘心里七上八下,但嘴上还是要安慰周意儿,“我想太后既然说戴罪立功,应是要给娘娘一个开脱的机会。”

除夕夜宴上妃嫔小产,犹自可以说是皇后一时疏忽,但辛才人床下竟然搜出巫蛊之物,事涉所有皇子!这已经不是疏忽两个字就能轻飘飘的糊弄过去了。苏如绘不禁想起腊八节时,太后敲打赵御妻警告六宫时,皇后曾保证不会发生类似于长泰刚大婚时的时,可是谁能想到这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月,不但辛才人小产,连巫蛊之术这样的禁忌都被揭了出来。

如果说之前知道内幕的苏如绘觉得周皇后后位稳固的话,现在也有点怀疑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如绘你不晓得太后还有其他话呢。”周意儿颇为惴惴,虽然除夕宴上周皇后曾找借口将她的母亲顺章郡夫人狠狠训斥了一番,算是对顺章郡夫人引周青燃入宫觐见而未与周皇后通气的警告,但周意儿也知道,周家清流之首,也只能算一个,与流传千年的门阀相比实在不堪一击,全亏家族出了一位皇后,才开始飞快的振兴。

而且周皇后后位若失,甘霖的太子之位也难保,这对于周家来说损失实在太大了,没有一个家族会放弃如此大的利益。

相比之下周皇后当众扫顺章郡夫人的颜面根本算不得什么,连顺章郡夫人本身也不觉得怨怼,要不是她也有为难之处,委实不方便将此事告知周皇后,顺章郡夫人是决计不会不漏口风的。

“太后还说了什么?”苏如绘小声道。

“太后让霍贵妃协理此事!”周意儿愁眉苦脸道。

苏如绘惊讶道:“什么?霍贵妃?”

两人都是面面相觑,太后一向不喜欢霍贵妃,贵淑贤德四妃虽然以贵妃为首,可是四妃位份都是正一品,何况昨晚辛才人小产后,皇后被当场气晕,霍贵妃手足无措,关键时刻,还是沈淑妃究竟出身大家,主持大局,才得已控制住局面。

并且辛才人床下的巫蛊偶人为五位皇子,沈淑妃不但受太后宠爱,还是太后最喜欢的皇孙甘棠的生母,怎么说,就算太后对皇后不满,也该让沈淑妃去分权,而不是太后最不喜欢的霍贵妃啊!

这时候秀英恰好取回早膳,看看已是辰末,两人都只勉强喝了点秀婉熬的粥,就了几口御膳房取来的咸菜。

早膳撤下去后,周意儿正与苏如绘纠结太后的心思,忽然秀英上来行礼。

周意儿便道:“什么事?”

“奴婢刚才去御膳房时听到一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周意儿和苏如绘对望一眼,均道:“你说。”

“昨儿昭华宫里走了水,烧了几间屋子,据说,腊八节被太后发作的那位赵御妻,没了。”

第七十三章 处置

“赵御妻?那个腊八节时因嫉妒辛才人怀孕有座,而被太后敲打,后来让皇后给发作到昭华宫交给宝络夫人收拾的女子?”周意儿和苏如绘心中一惊,连忙追问,“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是尚寝局的一个小黄门,他去取饭时晚了许多,御膳房的一位公公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那小黄门神神秘秘,奴婢恰好在他们说话的竹枝后面,没被发现,听那小黄门告诉那公公的。”秀英道,“因昨儿是除夕,宫里到处都张灯结彩,昭华宫那边烧起来亮了小半边天,外面只当是彩灯,后来因雪大,火烤化后,许多房子都潮湿了,宝络夫人留在宫里的几个嬷嬷又指挥得当,才没有继续烧下去。”

“难道辛才人之事与宝络夫人有关?”周意儿忽然道。

苏如绘连忙摇头:“姐姐莫要忘记,赵御妻自腊八节就被送进昭华宫,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出来过。而且辛才人所居鸳露阁地处月夏宫,距离昭华宫甚远——何况宝络夫人虽然多妒,但入宫多年,也只针对宫妃,都是明里的挑刺敲打,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谋害皇嗣的。”

周意儿出口后也觉得后悔,宝络夫人林氏是满门忠烈之后,连太后和长泰帝都因此对她另眼看待,自己这么贸然猜测,若是传扬出去,定非小事。

见苏如绘否认,周意儿便道:“如绘可有什么想法?”

“我哪里有什么想法,只是姐姐,这些事情咱们操心也无用,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看看太后或瀣儿姐姐、丹朱郡主她们。”苏如绘道。

周意儿偏头想了想,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我怕是不方便,不过皇后娘娘既然晕倒,姐姐说去探望一二,想来太后是不会生气的。”苏如绘又提醒道,“姐姐乃是皇后嫡亲侄女,孝敬长辈是人之常情!”

“本也打算去的,只是怕惊扰太后。”

“不如一会看能不能觐见到太后,若不能,可以向齐嬷嬷或袖香姑姑说一下,想必嬷嬷和姑姑会提点一二。”

两人商议着,又唤进秀婉和秀英,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先往德泰殿去,太后照例不见,周意儿将探望皇后之事询问了袖香,袖香思索后进去请教了齐云,出来果然让周意儿只管去。

周意儿去未央宫,苏如绘便进了德泰殿的暖阁里去看丹朱,丹朱小睡刚醒,正歪在床上吃着一盏酒酿元子,见到苏如绘进来,连忙放下碗要起身,被苏如绘按住了,就叫人替苏如绘也盛一碗来。

苏如绘笑道:“听说昨儿郡主受了些惊吓,特意来看一看。”

丹朱谢了她,却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只是说酒酿不错,又说东胶国并无此物。苏如绘本也没有找她打探消息的意思,这丹朱郡主和苏如绘究竟不是很熟悉,又很得太后喜欢,苏如绘可不想被太后厌恶,所以顺着她的话题聊了许多吃食衣料,就寻了个机会告辞。

见她走得干脆,倒把昨晚得了太后叮嘱,不可多言的丹朱弄得一头雾水。

苏如绘出了德泰殿,看着外面的皑皑大雪,对秀婉道:“祭祖那边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新年的第一天,皇家和常人一样都要祭祀太庙。此事自然与女子无关,即使太后也不例外,这个时候,长泰帝与皇子们还有宗室,都在太庙尚未归来。若不然仁寿宫定然不会这么冷清。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皇帝是一定要赶紧来安慰太后的。苏如绘思忖昨晚皇后带人来跪宫却没提到皇帝在何处,想必是皇后体谅长泰,没有去告诉他。

秀婉在宫里伺候了多年,估计了一下时间道:“约莫未时才能回宫。”

“那先回鹿鸣台。”

秀婉估的时间很准,未时后宫顿时热闹起来。长泰帝携五子回来后,第一个到的地方就是仁寿宫。

苏如绘和已经回来的周意儿,并霍清瀣、丹朱郡主,都齐齐整整的伺候在殿外,长泰帝怀抱幼子甘沛,身后依次跟着太子甘霖到四殿下甘美,鱼贯而入,四女欠身行礼,除了甘美略微点头外,余人都是未加理会,神色肃穆的走入殿中。

没过多久,一个小宫女出来,说太后听说四女在外面等待伺候,担心外面凉,让她们先进殿去。

入殿后,四女都是惊讶无比,除夕她们刚刚见过太后一面,清减许多,但精神矍铄,这一夜过来,太后却仿佛苍老了不少,足见巫蛊之事对太后的打击。

她们进来轻手轻脚,并没有打断长泰母子的对话,只听长泰小意问候后,太后轻叹一声,道:“…哀家让霍氏协助皇后去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