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周嬷嬷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 长眉跟着皱了起来。她思忖再三, 到底还是弯腰与郑娥还有二公主略交代了几句:“也是不巧,我们宫里头有位姓蒋的宫人,现今有些个不好。殿下正在那头看着呢, 一时儿离不开身,所以特意派人来转几句话, 交代奴婢等好好伺候公主与郡主。”

说到这儿,周嬷嬷面上满是歉疚, 口中只是道:“殿下她心里愧疚得很,说是特意请了公主与郡主来,她这个做嫂子的却没能亲自招待。等再过几月清闲了, 再补请一回儿。”

郑娥倒是不在意这个,微微点了点头:“没事的, 太子妃要是忙的话, 我们自个儿坐一会儿就行了。”说着, 又关切的问了一句, “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周嬷嬷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话虽如此, 她的脸色却依旧白的很, 就连那上头的笑容都显得有些虚弱。

郑娥与二公主对视了一眼,都隐隐猜到那位蒋宫人如今境况怕是不好,虽说不过是个宫人可她肚子里到底是皇嗣——尤其是在太子态度坚决的要保住那个孩子的时候, 太子妃自然也不好叫人在东宫里头出事。

因为多了这么一出事,郑娥与二公主赏花的心情也渐渐没了,略喝了几杯酒便起身告辞。她们前脚刚走,太子后脚便也赶回东宫了。

尚药局的两个直长上来与太子说话,言语上头颇有些含蓄:“大约是服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物…孩子是保不住了。只是,到底还年轻,没伤到底子,以后还有机会。”

那位蒋宫人想必早已从尚药局那几个大人口里听说了孩子没能保住的事情,虽是虚弱的起不了身但依旧忍不住的呜咽流泪,她压抑的哭声从内室传出来,一直传到太子的耳中,太子的面色也渐渐白了下去,藏在袖中的手掌也不由得握成拳。他面上仍旧端着温和的神色,与那两位尚药局的直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有劳两位大人了…”蒋氏不过是个宫人,依着她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劳动尚药局的这些人的,他们会来自然也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所以,无论如何,太子也要做出点表态,好叫他们放心。

那两位直长受宠若惊,连连告罪,好一会儿才叫底下人收拾了东西,起身离开。

等尚药局那些人都离开了,太子压抑在胸口的怒气再也无法按捺,他伸手在桌案上用力拂过,直接便把上面的杯盏全都打翻在地,粗粗的喘着气。

左右伺候的人都噤若寒蝉,一直坐在一边的太子妃崔氏这才抱着肚子起来,温声道:“殿下…”

太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瞬的目光几乎有些冷淡与厌烦,沉默片刻才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不必在这里候着,回去吧。”

太子妃自是察觉到了太子那一瞬的目光,扶着肚子的手微微有些僵,但她还是尽量把话说清楚:“殿下,蒋宫人的事情我会令人查个清楚的…”

“不用了,”太子冷冷的应了一声。

太子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的抬头去看太子的神色。

太子原本文雅斯文的脸庞几乎扭曲成一团,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仿佛都是牙缝里面挤出来的:“这世上能在东宫给人下药的又有几个人?我看母后她便…”

太子妃听到这话已是大惊,再一琢磨几乎要心胆俱裂,她顾不得什么,连忙大叫了一声打断太子的话:“殿下!殿下不可妄言尊长!此事还需在查才是。”

太子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短促的冷笑一声,直截了当的拂了拂袖子,与左右吩咐道:“送太子妃回去。”

太子妃还要再说,边上的嬷嬷已悄悄的拉了拉她的袖子,附在她耳边劝了一句:“娘娘若有话,不若等晚间无人的时候再与殿下细细分说。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岂不是叫那些个人看笑话…”

太子妃蹙眉不应,肚里却是满腹的忧心: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太子与皇后的关系便渐渐的疏远了,如今太子竟是连查都不查,直接疑心到了皇后头上。长此以往,东宫与立政殿说不得也要越行越远…这,这可怎么好?

太子妃一肚子的话全被憋在肚中,左右之人却是半推半扶着她回了寝殿。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太子面上的神色方才渐渐冷寂下来,他看了眼边上的小内侍,轻轻道:“兰射,你说我这个太子做得窝不窝囊?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甚至连查都不敢叫人去查,还得替人收拾收尾…”

“其实,皇后娘娘她也是为了殿下您好啊。殿下您就是以嫡长而得太子位,嫡庶上头分得清楚也是好事。”

兰射一张圆圆的脸上显出几分担忧与难过来,口中徐徐的劝说道,“娘娘她,毕竟也是爱子心切…”

太子却是苦笑:“可我却情愿不要她这样的好…你不知道当我听你说起立政殿往这里安插眼线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我本以为母后至少也会顾及我的感受,至少也会看在那么一点血缘亲情的份上放过那个孩子。”

兰射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要不然,您去瞧瞧蒋宫人?”

“不必了…”太子摆摆手,起身便往外去,口上只是道,“这里的事情,你替我看着处理吧。”

兰射恭敬的应了一声“是”,躬身送了太子出门。直到太子的身影不见了,兰射这才沉下脸去,抬步入了内室去看那个还在抽噎的蒋宫人,冷声道:“人都走了,你也不必死嚎了。”

蒋宫人满面的泪水与汗水,一头乌发早已叫打湿了,眼睛则是肿的就像是两枚杏核,她又悲又痛,直接便回了一句:“不是你的孩子,你自是不会心疼…”她仰起头,恨恨的瞪了兰射一眼,冷冷道,“也是,你是个太监,自然不会有孩子。你…”

她还没来得及把嘴里那些话全都给骂出口,迎面便被泼了一脸的冷茶。

兰射脸色淡淡,几乎透不出喜怒,只是问了一句:“现在你清醒了没有?”他看着蒋宫人满面的茶叶梗,笑了一下,满面的嘲讽与讥诮,“当初我和你说这个计划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再说了,难不成你当真以为自己生下孩子还能活命?去母留子可不是什么难事…你要孩子要富贵是常理,可也要有命才能享啊…”

蒋宫人一张脸又青又白,抓着被角的手掌几乎可以看见青筋。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低了头,轻声道:“是我,是我方才一时儿迷了神志,竟是对公公您无礼,还望公公莫要与我见怪。”

兰射见她已明白过来,这才转过头,故作悠闲的弹了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的道:“现在太子已经开始怀疑皇后,接下来你这边也要准备一二…”

蒋宫人的指甲下意识的抠着床榻,忍不住问了一句:“就,就不能推给太子妃吗?为什么非得要皇后?”

兰射并不应声,只是轻描淡写的瞪了她一眼。

蒋宫人再不敢多言,手掌慢慢的抓紧了,连忙垂下头,轻声道:“我,我都听公公您的…”

对于郑娥来说,蒋宫人小产的事情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连皇后都没认真提起,只是后来听太子妃崔氏说过几句。

最叫现今的郑娥烦心的不是其他,乃是太后圣寿节那日的寿礼——太后可不比泰和长公主,无论她对郑娥态度如何,郑娥都得好好的替她备一份好礼。只是要如何备礼——既不会过分亲近到太后嫌恶,也不会过分冷淡到旁人不喜,这却又是一件极为难的事情。

太后的身子不好,皇帝便想着替她大办一场,修几座庙什么的祈福。可太后也不知是不是进了一场病痛想清楚事情了,处事越发清明,反倒自个儿开口劝了皇帝几句:“算了,也不必办那些个事儿。我听人说民间那些个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兴这个——要是惊动了阎王爷,叫他想起你来,反倒是去得早呢。这些个银钱你留着做什么不好?”

这般一说,皇帝心里头反倒更心疼自己老娘,好说歹说方才劝动了太后依着往年的惯例来办千秋,私底下却又与皇后好一番交代。

第59章

然而, 无论是皇后的准备还是皇帝的准备都没用上——十月中旬的时候,太后就病了, 病势凶险, 就连尚药局的两个奉御都哆哆嗦嗦的来报皇帝,嘴里说的是:“太后娘娘已有油尽灯枯之相,恐怕…”

这话还没说完, 皇帝直接赏了他们两个窝心脚:“油尽灯枯?你现在才来与朕说这个?早些时候日日请平安脉的时候怎么不说了?”

两个奉御全都给跪地上,连连叩首, 只是告罪:“臣等有罪…”

皇帝还不能真把人踢死了——尚药局里头也就这两个老头子最有本事,真把人踢死了, 太后可怎么办?皇帝咬了咬牙,只好憋出一句来:“还不给朕滚回仙居宫里头候着,至少, 至少太后这六十六岁的圣寿得过吧?”

那两个尚药局的奉御简直就跟捡了半条命似的,连滚带爬的起来, 立马就给滚回了仙居宫。不过, 他们的医术也确实是好, 有他们在, 有宫里那些个不要钱的奇珍宝药在,太后倒也多熬了一个多月, 只是等到十一月底的时候她却也撑不住了, 几次昏迷,清醒的时候便抓着皇帝的手道:“你父皇和你大哥都在地下等着我呢,再不能等了。把你二哥、你长姐, 还有那些个孩子叫来吧…我再和他们说说话。”

皇帝就坐在榻边,眼眶都跟着红了,好一会儿才握着太后的手道:“马上就要是母后您的圣寿节了,至少,至少也要…”话还没说完,他便不由得抿了抿唇,一贯冷峻的面上显出十分的酸楚与难过来。

太后看着他,就像是看着当初那个倔强的幼子,很是艰难的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的抚了抚。她病中虚弱,手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就连说话都像是在喘气呼吸,微弱的几乎听不见:“你自小便不叫人省心,这临到头来,竟是我最放心的了…”

她说到这儿,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好容易方才能够把话接着说下去,“我以前总不明白三个儿子里头,先帝为什么最喜欢你,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因为你最像他——你就跟先帝一样,一颗心又宽又大,只有江山才能稳稳的压在上头。那些个人,来了去了,叫你高兴或是难过,都是一时儿的…以后,总也会再有…”

皇帝面色微变,忍不住便握住了太后的手,低声道:“母后您又怎么能与那些人相提并论。”他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只得扭头避开了太后的目光。

大约是回光返照,太后一直迷茫了许久的目光忽然显出几分旧时的凌厉来,她突如其来的反问道:“那你二哥呢?”

皇帝似乎有些怔怔,回过头来去看太后。

“有件事,我一直不敢问——先帝死前我不敢问,他死了我也不敢问,现在我要死了,总也要问个清楚的。否则到了泉下我都不知该如何说话…”她极艰难的吐出字句,一字一句的问道,“当年郑家之事,是否是你父皇授意李简做的?”

灯光如雪一般落在皇帝清俊的面庞上,将他本就苍白的肌肤照得近乎透白。他鸦色的眼睫轻轻垂落下来,在鼻翼一侧落下淡淡的剪影,这一刻的神情当真是难以形容——他似乎被太后这最后的问题给难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当年郑家还未出事前,你二哥的腿还没伤的时候,便有许多人提议立他为储——长幼有序,立嫡立长,此乃古训。”太后的唇也渐渐失去血色,可她乌黑的眸子仍旧是死死地盯着皇帝,不愿放过他面上的一丝神情,缓缓的说起旧日之事,“你大哥战死的时候,先帝是真的伤心,他连着吐血吐了好几回,每每瞧见你大哥的遗物便忍不住落泪。可,可我知道,他是真伤心却也是真的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大哥为人忠厚孝顺,确实不是他心里最适合的继承人,只是那毕竟是最心爱的长子,他便一直犹豫着,直到你大哥战死,他也再不必犹豫了…”

早些年的时候还好,等到皇帝年纪渐大,先帝便越是喜欢他,越是觉得这才是能承继他基业和壮志的儿子。只是他在长子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心血,且嫡长之论确是有理,便一直忍着没动易储的心思。直到后来长子战死,他痛哭泣血却又忍不住再次起了立幼子为储的心思——只是,前头却还隔了一个齐王这一个次子,而郑家便是齐王的妻族也是领头喊着要尊长幼秩序,立齐王为储的…

太后比齐王更了解先帝,更清楚先帝的心思,所以她虽也似齐王那般恨极了处置郑家的李简——若非出了郑家一事,齐王妃郑氏如何会死,齐王又怎会落下腿疾?可,太后心里头却隐约存着这么一份怀疑,游丝一般微小的怀疑,就像是一根针,压在她心头,压了足足数十年,终于忍不住在这样的时候问出声来。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垂下了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与太后道:“先帝曾与朕说过‘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爱之’,他爱子之心亦如母后。”

“可他更爱这江山!”太后抓着被褥的手青筋必现,面上的皱纹有如刀刻,她咬着牙开口重复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肯与你母后说真话?”

沉默就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无声无息的在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之前淌过。

许久许久,皇帝方才艰难的开口道:“当年,先帝临终前,曾与朕说过这事,他说他原本只是想要杀一儆百,平息立二哥为储的舆论。只是没想到,这事竟是惊动了齐王府里正养胎的郑氏,竟是令她一尸两命,更叫二哥伤了腿。先帝当时已是悔之晚矣,只能暗地里加倍补偿二哥。另外,他还特意嘱咐朕在他之后护住李简——毕竟他是尊君上之命行事,并非有意,实属无辜…”

太后慢慢的阖上眼,面上满是苦笑:“原来如此,我竟是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次子的腿不是先帝下的手,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足以宽慰的事情,可多年来的怀疑得到证实,她依旧是有些难以释怀。

皇帝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头。

太后此时却忽然哑声笑了起来:“帝王家,这就是帝王家啊…你们父子争争打打了大半生,牺牲、舍弃了那么多东西,为的也不过是‘江山社稷’这四个字…三个儿子,死了一个,毁了一个,值得吗?值得吗?!”

皇帝几乎无法回答她,只能默默的握紧了太后的手,将她冰冷的手重又放回温暖的被褥里。等太后的情绪稳定了些,他才轻轻的开口道:“二哥和皇姐都在外头,朕去叫他们进来?”

皇帝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再不会等到回答的时候,忽而听到太后叹了一口气。

“罢了,把他们都叫进来吧…叫我看看他们…”她喘着气,艰难而又沉重的道,“最后,最后看看他们…”

她用力的咬紧了牙关,挤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既是疲倦不舍又是释然轻松。

皇帝眉间凝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他不由的动了动唇,最后却还是没能应声,只得轻轻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替太后捏了捏被角,起身出去叫人了。

其实,尚药局那头也说太后大约就这么几日时间了,这一会儿不仅齐王和泰和长公主都在外头守着,就连郑娥还有几个皇子公主也都被皇后和几个妃子带来了。小公主原还抓着谢贵妃的裙裾四处张望,见着皇帝从里头出来便撒腿跑了过去,抓着皇帝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仰起头,声音天真又稚嫩:“父皇,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皇帝垂头看着幼女天真懵懂的眼神,想起先帝与太后之事,忽而觉得心间悲痛难抑。

先帝说“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爱之”,可他却到底还是没有做到,只好将这句话珍之重之的告诉给皇帝。所以,皇帝方才想要加倍的对儿女好,想要做一个慈父…

皇帝默然站了一会儿,开口叫众人入内,自己则是默默的弯下腰抱起小公主,轻轻的道:“因为父皇难过啊…”他稍稍顿了顿,搂着像初春花苞一样娇嫩柔弱的女儿,轻轻的道,“你皇祖母要走了,我们一起去送送她,好不好?”

小公主点点头,然后抬起头轻轻的在皇帝的眼睑边上摸了摸,小声道:“父皇不难过,”她把脸贴到皇帝的脸上,声音又轻又软,“芷儿陪着你呢,不难过啊…”

许皇后从后头过来,轻轻的抚了抚皇帝的肩头,表示无声的安慰。

皇帝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进去吧…”

第60章

皇帝怀里抱着小公主, 手里则是牵着皇后,落后了几步, 一直等到最后方才入了殿门。等他到了里面的时候, 太后正与榻边的几个人说话。

太后的目光缓缓的掠过榻前的儿女孙辈,颇多不舍,好一会儿才握着泰和长公主的手, 温声与她说话:“你自小便是个别扭的性子,只是都这般年纪了, 也该懂点事了。你和薛斌到底是亲母子,闹成如今这般模样, 叫旁人看了笑话且不提,日后又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就一辈子也不见面了?”

泰和长公主不由垂下泪来, 哽咽着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看着长女,心头一软, 忍不住便又道:“做娘的一辈子都是放不下孩子的, 我放不下你, 你也放不下薛斌…你记着, 可别再为难孩子、为难自己了。”

泰和长公主听到这里,再忍不住, 含着泪点了点头, 忍不住便埋到榻前大哭了起来——太后一共三子一女,因她是长女自小便颇受宠爱,只是她却一直不叫父母省心——先是靖康侯战死, 太后想她改嫁,她却硬撑着不肯;后来好容易嫁了张峤,她却又跟着张峤去了洛阳,好几年都没回来;便是如今,太后依旧还挂念着她与薛斌母子的关系…

太后怜爱的看了眼榻前痛哭的女儿,很快便又把目光转向边上的齐王,招了招手叫他俯身下来,低低道:“我现今不知怎的老是想起以前,你小时候只那么一点点高,聪明得很,早早就会踮着脚向我和你父皇讨糖吃,你父皇笑得起不来身,一口儿道‘这孩子真是个机灵的,他大哥那会儿还老实得很,不知要讨糖呢’…这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这么高了,再不是那个讨糖吃的孩子了…”

齐王目中微有波光掠过,好一会儿才垂下头,轻声道:“再大也是您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太后不禁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温柔的荡开来,只是她的笑声牵动气息,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你如今也大了,我也不多说了。你既喜欢郑氏不愿再娶那便罢了,只是啊,那些个陈年旧事你也莫要再记在心里为难自己了。便是郑氏,她难道真就愿意你为她活成个庙里的和尚?你得学着放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齐王点了点头,认真道:“儿子明白。”

太后模模糊糊的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苦笑道:“罢了,你们兄弟姐妹全都跟先帝一个德行,嘴里说明白,又不改,那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娘的也不能看着你们一辈子,最后再说一遍也就算了。”她说到这儿,左右张望了一下,忽而将目光落在站在不远处的皇帝身上,笑了笑,“皇帝,你过来…”

皇帝抱着小公主,走到榻前,半跪下来,轻声道:“母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太后一双锐利的黑眸渐渐去了锐色,她似是忘了词,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挣扎着伸出手要去握皇帝的手。

皇帝眼眶一红,主动伸出手握紧了太后那枯瘦的手掌,柔声唤道:“母后…”

太后浑浊的眼珠子转到他面上,好一会儿才道:“是三郎啊…”

皇帝还记得:小时候,太后便是这么唤他的——他少时顽皮,爬树摸鱼全都会,跟个坐不住的猴儿似的,太后每每头疼的出来找儿子,等找着了灰头土脸的儿子,她便要挑高眉梢打量一眼,戏谑的反问一句道:“是三郎啊…”然后揪住了儿子,狠狠的揍了一通。

念及旧事,皇帝再忍不住,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下去,贴在太后的手掌上,哽咽着应道:“是我,娘…”

太后面上带着模糊的笑,温温的道:“娘也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家事国事全都得你担着,人人都指望着你,想着从你手里得好处。你自己有时候心里也苦,还不能和人说…”她看着伏在自己手边的幼子还有他怀里的孙女,缓缓的道,“可你得照顾好自己才是,莫要叫你爹娘九泉下还要替你操心。许氏是你发妻,为你生儿育女,多年辛苦,莫要辜负了她;还有明宸,你对他也别总是那么严厉,你小时候先帝还都不怎么管你了,他是你的太子,总这么管着哪里行…”

太后絮絮的把几个孙辈念了一遍,抬起眼环视了一圈,目光微微有些漂浮,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接道:“你们都得好好的,我才能去的放心呢…”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含在嘴里,模模糊糊的,“不说了,你爹、你大哥他都等着我呢…”

皇帝眼中又酸又涩,湿润的液体顺着眼角一直滴到太后的手背上,竟有几分的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叫人抬到了榻上,穿着一身莲青色广袖襦裙的谢贵妃正守在边上,柔声道:“太后仙逝,事务颇多,皇后娘娘先代陛下去处理了,特意交代臣妾照顾陛下。”

皇帝定定的环视左右,好一会儿才重复道:“太后仙逝?”

谢贵妃面上显出几分痛色来,坐在榻边轻轻的搂住皇帝,把头贴在他的肩窝处:“陛下节哀,太后娘娘临去前还念念不忘交代陛下要照顾好自己…”她纤手轻轻的抚过皇帝的脊背,柔声道,“陛下万万保重才是。”

皇帝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回抱住谢贵妃,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手臂狠狠的勒着人,指尖按在谢贵妃的脊背上,那力道仿佛恨不能将怀中的人人整个嵌入自己的怀里。

那应是极痛的,可谢贵妃面上却不透分毫,仍旧是柔顺恭敬的模样。

许久许久,皇帝方才阖上眼,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正是十一月里的寒天,这一口气落在了冰冷的空气里便凝成一团白气来,氤氲的遮住了皇帝面上的神色。

太后这一去,宫里头原本为着万寿节而准备的那些个东西全都要撤下来了,宫人内侍连同各宫的主子也都换了素色衣裳,陪着十一月底的白雪,竟是满宫上下一片银白。

皇帝大约是悲痛过度,虽是没什么病痛却也提不起劲来,辍朝几日,竟有些躺在榻上起不来身的模样。皇后忙着处理太后故去的种种琐事,一时也没能留空照顾皇帝,只得轮个儿的那些个妃嫔或是皇子公主们去陪他说说话,省得皇帝悲痛过度,害了大病。

郑娥、二公主还有小公主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儿,平日里倒也只需要到前头哭跪,许皇后怕她们三个小姑娘年纪小受了冻不好,常叫了她们三个去陪皇帝说话,顺便劝皇帝用膳。

其实吧,皇帝也不是不想用膳,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没什么心情,见着那一桌的菜便觉得没胃口,吃不下,所以这会儿便要人劝了。

郑娥劝饭上头倒是颇有些无师自通,一到饭点儿便去扯皇帝的袖子,娇声道:“萧叔叔,是不是要用膳了啊?我有些饿了…”她肌肤似雪,仰头说话的时候不由露出一段如玉般的脖颈来,几乎与身上穿着的那一身素服浑然一色。她那一对黑水银似的眸子又黑又亮,看着人的时候水润润的,倒是叫人不由得便软了心肠。

皇帝见她这般模样便也跟着软了心肠,抬抬手便叫传膳。

等饭菜上来了,郑娥一会儿道:“外头雪好大好大呢,要喝热汤才舒服,萧叔叔你也喝一点?”一会儿道,“这个点心甜甜的,很好吃的,分你一块要不要?”,吃到一半还要到探头去看皇帝的饭碗,小小声的道,“萧叔叔你怎么吃得比我还少…”这般一来,倒是劝得皇帝配着菜汤吃了一碗饭,也算是好的了。

等吃完了,郑娥又小大人模样的与他提议道:“要不起来走走吧?以前萧叔叔就和我说吃完了要走走消食,不能偷懒躺在榻上的…”

皇帝见她这般懂事,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便叫人拿了头蓬、鹤氅来披上,亲自牵着几个小姑娘起来走一走。等回来的时候,小公主年纪最小,体力有限,不一会儿便犯困了,所以皇帝也就先哄了她去睡,然后再叫人抱着她回谢贵妃的蓬莱殿了。

郑娥与二公主则是不依不饶的拉着皇帝的袖子,叫他给她们读了几卷书,乖乖的趴在榻边说着话。大约是因为她们之前都有午睡的习惯,说着说着便又困又乏,上下眼皮也跟着打起架,不一会儿竟就陪着皇帝一同睡下了。

等到晚上许皇后忙完了回来,果是见着皇帝躺在榻上睡着了,边上还搂着两个姑娘——左边是郑娥,右边是二公主。他眼下虽还有青黛之色,可睡颜安稳,看上去倒是太后仙逝之后,难得的安眠。

许皇后看着看着,不由抿了抿唇露出笑容来,然而还未等她出声唤人起来,忽而喉中一痒竟是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她这一咳嗽竟是没个完的,哪怕拿了帕子掩在嘴边,也依旧有殷红的鲜血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咳嗽而涌出来,一点一点的涌出来,沾湿了嘴边的素白手帕,犹如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的红梅一般醒目。

第61章

许皇后眸光微微一黯, 正要把手上那张帕子收回袖子里藏好的时候却觉得眼前一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天旋地旋, 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许皇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立政殿里,皎皎的明月悬在光秃秃的枝头, 星辰黯去,银白色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的从雕花木窗里淌入, 流了一地,如水银一般冷而亮。

许皇后不由得转了转眼珠子, 很快便看见了靠坐在榻边阖眼休息的皇帝。

皇帝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的苍白与憔悴——他的皮肤本就十分白皙,乌鸦鸦的眼睫搭在皮肤上,黑白分明。正因如此, 他眼底的青黛更是无法掩饰,嘴边的胡渣似乎也没处理, 冒出一点青色的头, 只一眼就能看出他内里的苍白与憔悴。

在所有人的眼里, 皇帝似乎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永远都如钢铁一般的坚不可摧,从无半点的虚弱。可实际上, 他亦是人, 也有这般的时候。

许皇后凝视了许久,竟有几分心酸:纵是这几日三餐如旧,可皇帝的确还是瘦了, 五官的轮廓看上去更加凌厉,白皙的皮肤底下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而且,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她已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了。

这般想着,许皇后不由伸出手去,轻轻的抚过皇帝的面颊,指腹抚过柔软温热的皮肤,就连心都跟着软了下去。

这一点的动静自是惊醒了本就是浅眠的皇帝,他就像是极警觉的野兽,一把按住许皇后抚着自己面颊的手掌,抓在掌心里,然后睁开眼与许皇后对视,轻轻的道:“你醒了?”

许皇后本是想要与他笑一笑,只是扯了扯嘴角却觉得有些艰难,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应道:“嗯。”

皇帝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轻轻的揉搓了一会儿,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并没有说是什么事,可话一出口他和皇后都知道说的便是许皇后的病。

许皇后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扬,眸光温柔,慢慢的笑起来,语声十分的柔软,仿若玩笑一般的应道:“有几年了,原还想着迟些儿告诉你,没想到竟是叫你先发现了…”

皇帝一听就知道许皇后这是在欺君——倘不是这次意外晕倒,叫他发现了,也许到了最后许皇后都不会开口告诉他这时。他不由蹙了蹙眉头,本是想要沉下声音,可话到临头却又忍不住软了软:“…总有办法的,尚药局那些人倘若这次再装死,朕就真叫他们去死。”

许皇后却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将他蹙着的长眉慢慢理开,语声柔和:“尚药局的医官治的是病,却也救不了要死的人——生死大事,本非人力所拦的,陛下若要为此事而怪责旁人,反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帝有千言万语全都叫许皇后的话给堵了回去,隐约有什么梗在喉间,又酸又涩,倒是叫眼眶隐隐发热。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平息了胸膛里躁动不休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道:“总也要试一试。”他顿了顿,垂眸去看许皇后,眸光坚定,一字一句的道,“我们说好了的,要做一世夫妻,要一起去江南看花鸟山水…”

说到最后,他竟是有些无语凝噎,只是用那双犹如朔夜星子一般的眸子看着许皇后,眸光似水。

许皇后的黑眸中有波光一闪而过,许久才道:“是啊,说好了的…”她已有几分叹息的模样,忽而弯了弯唇角,掀开一角的被子,小声道,“陛下上来躺一会儿吧?”

皇帝沉默片刻,还是随了她的意愿上了榻。随即他又伸手脱了自己的外衣,窸窸窣窣的衣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寂静。

许皇后只是含笑看着他,莹白的月光洒落在她的面上,就像是照在绝好的水晶上,剔透而明亮。她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的温柔美丽,一如当年初见,一如这过去的许多年…

这一刻,皇帝忽而觉得有一根针,又长又尖的针从他心尖上一直戳过去,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他把衣物扔到地上,俯身搂住皇后,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慧娘,要是连你也走了,那我,”他第一次丢开朕这个自称,第一次有些生疏的剥开钢铁一般的外皮,显出柔软的内在来,“那我,该怎么办?”

十四岁时,他随许瑾之去许家,初见许慧娘便心生好感。后来知道太后有意叫他娶王家表妹,他有些不乐意,便堵着气抢在前头求了先帝。

十五岁时,他们定亲,有天晚上他偷偷跑去看她,蹭的满脸都是灰,她躲在屏风后面笑,笑过了却又给他递帕子擦脸。

十六岁时,她嫁过来,他们彼此约定要做“一世的夫妻”

那个十四岁时初见的少女一转眼便成了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的皇后,不知不觉间早已融入他的生命里,如血肉、如手足一般不可分割。

然而,天意如刀,生生的要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上割出一块肉来。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皇后这一病仿佛真如山倒一般,再撑不住。

尚药局那里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只说是要静养,皇帝便胆战心惊的守着人,拘着皇后不叫她起来。皇后便也随了他的心思,只把手头的事一半分给贤妃,一半分给谢贵妃,自己则是躺在榻上养病。皇帝也跟着在立政殿守着她,同起同卧,当真如民间夫妇一般。有时候,皇帝实在忙不过来,便叫人把折子搬到立政殿,呆在立政殿里理事,许皇后赶都赶不走。

萧明钰则是得了皇帝的许可又搬回宫里头,早晚来与许皇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