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那个抓着夏芜娘手臂的内侍颇会识眼色, 连忙弯下腰,把堵着夏芜娘嘴的那块破布给取了出来丢到一边, 好叫夏芜娘能够回萧明钰的话。

可是, 哪怕之前她一直呜呜作声, 哪怕此时嘴里没有破布堵着, 夏芜娘也依旧闭紧了嘴,没有应声。她满头的青丝凌乱而狼狈的洒落在肩头, 鸦色的羽睫轻轻颤了颤, 下意识的垂下眼睫,面色惨白的咬住自己的下唇,纵是如此也依旧难掩惊惶之色。

萧明钰垂下眼, 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的神情,沉吟片刻方才道:“看样子,夏姑娘很怕我?”

萧明钰说话间,他手里的那支手杖冰凉光滑的底部依旧抵在夏芜娘的下颚处,这让夏芜娘不由的就想起用刀尖在鱼肉上比划的厨师。她咬着唇找回一丝的理智,用力的呸了一声,因为下唇早已被她咬得破烂,那吐出来的唾沫亦是带着血,她冷冷的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萧明钰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萧明钰忍不住的又挑了挑眉头,他面色不变,语气亦是淡淡的,“看样子,夏姑娘你似乎对我成见颇深啊…可是,我自问之前并未对夏姑娘你有过分毫失礼之举,”

夏芜娘几乎想把嘴里剩下的唾沫吐到萧明钰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可是,可是她不敢——她很清楚,萧明钰此时的态度越是轻描淡写,越是冷淡,那就说明他心里的杀机越是深重。她面上虽是摆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可她好不容易才得以重回一次,心里头自是比旁人更加珍惜生命。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怕死罢了…

想到这里,夏芜娘不由得苦笑了一声,直截了当的开口道:“我知道殿下想要问什么,可殿下你确定想要叫其他人也听到那些事情?”

萧明钰眸光微变,随即便点了点头:“也对,有些事确实是适合单独谈。”说罢,他抬了抬手,摆了摆,示意边上那两个压着夏芜娘的内侍出去。

那两个内侍瞧了瞧还拄着拐杖的萧明钰,目中不由显出些许的担忧来,口上犹豫着道:“殿下,这女人狡诈阴险,要是叫您和她单独在一起,恐怕…”

萧明钰却眸光如刀的盯着夏芜娘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轻轻道:“放心吧,夏姑娘她是个惜命的聪明人,又有你们守在外头,她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选择。”

夏芜娘面上神色惨淡,垂落两边的手掌不由握紧了,用力咬住唇,哪怕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也依旧不松开。

萧明钰态度坚定,那两个内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警告似的瞥了眼夏芜娘后便很快松开了那抓着夏芜娘的手,礼了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甚至还很小心的把房门掩上了。

萧明钰慢条斯理的在屋内寻了个位置坐下,这才开口道:“好了,夏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吧?”

大约是上一辈子萧明钰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哪怕知道此时他方才十多岁,夏芜娘看着他也依旧是满心的畏惧,生不出半点的反抗之心。她一面揉着被人压了许久而有些酸痛的手臂一面想着事,许久方才斟酌着言语,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殿下是想要我说什么?”

萧明钰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在避重就轻,但还是随口应了一句:“就从你对我与阿娥无由来的‘误解’说起吧。”

夏芜娘垂下眼睫,遮住了她眼中那一丝无法压抑的愤恨与不甘,口上却还是小心的应道:“不知殿下信不信前世之说?我小时候病了一场,自好了之后便知道了些前世之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前一世,我与殿下还有端平郡主有些矛盾,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

萧明钰眯了眯眼睛:“这么说,当年上元节,你是故意接近萧逐月还有齐王府的人的?”

夏芜娘袖中的手紧了紧,指甲下意识的掐着掌心,哪怕掐破了皮都没发觉。好一会儿,她才应声道:“前一世,就有人因此而与齐王府结了善缘。因为事情闹得很大,我也知道些前后由来和人拐子的模样。当时,我正好撞见了那个人拐子,心一动便想着能借此而得些好处…”

夏芜娘初重生的时候,就连树上掉一片叶子都怕得要命,恨不能离皇宫、郑娥还有萧明钰远远的,满心里都只想着要如何解决她那两个打算将她卖去宫里的叔父叔母,避开前世的命运。可是,上元节那日见着那个人拐子,她便又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传闻,一时之间只觉得天赐良机:要是她能借此与齐王府搭上关系或许日后的路也能更好走?

所以,她故意被那人拐子拐走了,那天晚上更是故意装作好心的照顾了齐王府的小娘子萧逐月。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摆脱了难缠的叔父叔母,搭上了萧逐月和齐王府,甚至能够陪着萧逐月一起入宫进学,一切的一切都顺遂的叫她满心欢喜。也就是在这顺风顺水的几年里,她渐渐摆脱了初时的惶恐与不安,不知不觉间自得起来,只以为自己的重生乃是上天恩赐,是为了要补偿她前世的不幸与痛苦,是为了叫她这是一世能够活得比其他人都要美满风光。

所以,夏芜娘才大着胆子,试探着向郑娥下了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看似顺风顺水的人生开始脱轨,变得和她想象的再不一样,甚至需要假死脱身、认人为主。哪怕她无数次在心里安慰自己,无数次在心里描绘未来可能会有的美好前景,无数次用前世的不幸和仇恨来解释自己的言行。但是她很清楚:她早就后悔了,后悔的不得了——为什么非要对郑娥下手呢?如果不是她一时忍不住出手了,此时的她也不会蜷缩在阴暗狭小的宫人寝室里面,满心惶恐的等待着萧明钰最后的“决断”。

萧明钰听到一半便有些不耐的打断了夏芜娘的话,单刀直入的开口问道:“我与阿娥前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竟是叫你至今不忘?还有,前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芜娘羽睫微颤,她知道前世那些事情已经是她唯仅剩的依仗了。她斟酌了一下言辞,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开口道:“如果我真把那些事情告诉殿下您,不知殿下能给我什么奖励?”

萧明钰用掌心摩挲着手杖上面雕出的龙头,几乎能感觉到上面坚硬的龙鳞,他抬眉笑了笑,眸光沉沉,似乎有些纵容的意味:“你想要什么?”

“这可是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殿下后,也算是一件大功吧?至少能够将功抵过,留我一条命吧?”夏芜娘心头稍微松了一点,她打量着萧明钰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

萧明钰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举重若轻:“依照你对我的态度,前世我大约也算是个赢家。既然我前世什么都不知道也依旧是个赢家,那我现今是不是要知道那些事,想来也并不重要。夏姑娘,你说呢?”

夏芜娘闻言面色微变,也觉得目前的筹码可能不够大,想了想只得又加了一句,“那,殿下您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帮我安排到仙居宫,是谁在公主府安排了昨晚的刺杀吗?”

萧明钰眯着眼睛笑了笑,语气终于有了微微的变动,他低声问了一句:“昨晚上的刺杀,你也知道?”

夏芜娘强自梗着脖子,维持着面上的神色,竭力镇定下来,语气坚决的道:“我当然知道,殿下您也一定很想知道吧?只要您肯发誓放过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她对上萧明钰那毫无半点温度的目光,心头一跳,不由得又加了一句,“用皇后娘娘或是端平郡主来发誓,如果您违背誓言,那就让她们如我前世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这句话,萧明钰面上的笑容终于慢慢的敛起。他拄着手杖,慢吞吞的从坐榻上起来,径直往夏芜娘面前去。

第55章

萧明钰薄唇一抿, 下颚的线条紧绷着,神色冷淡讥诮:“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可以和我谈条件?前世那些事, 知道与不知道, 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句话确实是萧明钰的真心话,自从做过那些噩梦之后,他便一直觉得:有时候, 无知才是幸福的,知道太多反而是一种困扰。而夏芜娘的态度也很明白的告诉他:夏芜娘所知道的前世里, 他的结局大概并不像是他噩梦里的那样,而且可能还很好, 甚至好到让夏芜娘忌惮至今。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特意去做什么“改变命运”的事情…更何况,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的, 而不是似夏芜娘那般困在前世的回忆里,把好好的一条路都给走绝了。

萧明钰心中想着事, 嘴里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说着话:“至于是谁将你安排到仙居宫, 是谁安排了昨晚上的刺杀, 我迟早都能查出来。”他短促的笑了一声, 语声转冷,言辞如刀, “更何况, 昨天晚上的那些刺客未卜先知的在后花园里等着,说不准便是有人在幕后出主意。你说呢,知道前世的夏姑娘?”

夏芜娘的面色一时青白交加, 额头已有涔涔冷汗,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萧明钰却没了与她周旋的想法,直截了当的道:“如果你之前没说那些话,我大约还能叫你自己选个死法,既然你铁了心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说着,他没再理会边上的夏芜娘,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

夏芜娘知道前世之事,且有对郑娥和自己心怀恶意,留着她总是祸端,倒不如直接解决了的好。所以萧明钰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她性命。

外头候着的几个内侍早已等了许久,此时闻声便立刻推开门,有两个健壮的上前去压着夏芜娘的双手,一个则是要拿布去堵夏芜娘的嘴巴。

夏芜娘面色发白,只能仓惶着左右挣扎,不愿被人嘟着嘴,只能仰着头叫道:“…殿下,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件事…我还有件事要告诉您…”

萧明钰却没理会她的话,给另一个在边上盯着人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口上道:“给她用青丹丸。”

青丹丸乃是宫中秘药,一般是用来逼供死囚的——死囚早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仅仅是用死来威胁是没用的,可青丹丸却能叫他们在死前受尽痛苦,甚至有人会痛得抓破自己的血肉,哪怕抓到白骨森森都浑然不觉。痛不欲生之下,有人甚至会为了求一个提早解脱而开口说实话。

夏芜娘听到青丹丸的时候面色一变,挣扎着的手臂几乎显出青筋来,她端庄秀美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与怨毒——如果她的目光可以杀人,那么她早已将不远处的萧明钰杀了千八百回。

然而,不等夏芜娘开口说些什么,边上已有人上前抓着她的下颚,强行把青丹丸丢到她的嘴里,强迫她吞下,然后打算拿块布堵着夏芜娘的嘴巴,省得她提早咬舌自尽。

然而,夏芜娘这一刻却仿佛有了大力气,又或者是边上的人见她吞了毒药后警惕降低,竟是叫她推开了面前要堵她嘴的内侍。她满目怨毒的瞪着正要离开的萧明钰,那双曾被五皇子称赞是“像猫一样”的美丽眼睛瞪得好像死鱼的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了,哑声叫道:“你会后悔的,萧明钰。你会为你今日的傲慢付出代价的…”她声嘶力竭的叫着,声音大得几乎让人怀疑她的嗓子是不是要被喊出血来,那一声声仿佛是泣血的诅咒又或者预言,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你最亲近、最心爱的那些人总有一天都要一个个的死光…哈哈哈,萧明钰,你才是那个活到最后却活得生不如死的人…”

夏芜娘前世亦是死在青丹丸之下,重生这么多年,纵是午夜梦回也依旧忘不了那时候的痛苦与绝望。所以,她说完话便立刻趁着嘴还没被堵住,直接了当的咬断了舌头——她是宁愿就这么死了也不愿再去重复一次前世的痛苦。

鲜血淋漓而下,空气之中满是铁锈腥臭味,夏芜娘那块方才动过的半截舌头和她本人一起掉在了地上,可她沾着血的嘴边却还是带着笑,一种嘲讽而恶毒的笑,就像是吸饱了鲜血方才徐徐绽开的恶之花:或许,能在死前看到一直高高在上的萧明钰那张苍白如死的脸,也算是不枉此生…

萧明钰的面色难看至极,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追问几句真假。可当他看到夏芜娘掉在地上的那半截舌头和临近垂死的脸,这才意识道:现今的夏芜娘恐怕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萧明钰很快就冷静下来,紧紧的盯着夏芜娘断了气,这才抬眼去看边上的那些个满脸惊恐的内侍,冷声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别留下什么痕迹…”他一双黑眸犹如宝石一般黑沉沉的,光芒内敛,“有些事、有些话,不该记的、不该说的,你们心里明白就好。若是以后让我在外头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不管是不是你们说的,我都记在你们身上了。”

那几个内侍浑身颤了颤,顾不得满地的血,连忙跪了下来表忠心:“奴才几个今天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萧明钰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处理地方和尸体,心里头忽而生出几分意兴阑珊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把夏芜娘临死前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可是当他闻到空气里那些血腥味,心里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噩梦,心头竟是有些惴惴不安。他暗自叹了口气,径直快步出了房门,只领着得福一个人去找郑娥了——这样的时候,大约只有郑娥才能叫他平静下来。

萧明钰这一回却不像是来时那般慢条斯理,反倒是步履匆匆,面色冷冷,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等到他赶去郑娥的书房时,郑娥早已练完了字,正抬手拿着自己才写过的宣纸慢慢的打量着,想要瞧出缺处和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听到脚步声,便转头看了一眼,颊边的酒窝跟着塌了下来,甜蜜蜜的:“四哥哥,你来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一双明眸好似倒映着满江春水,水润莹然,“我还以为你要留在仙居宫陪太后用午膳呢。”

萧明钰一见着郑娥还有她面上的笑容,便觉得之前一直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心头那些冰冷的、惶恐的、不安的想法都不知不觉间也都跟着远去了,就连胸膛里躁动不休的心脏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他不觉的长舒了一口气,英俊的面上重又带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玩笑着与郑娥道:“你不是说要叫人给我准备我爱吃的胡饼?我自然要早些回来…”说到这儿,他挑了挑眉梢,揶揄道,“该不会是你练完字就把我的胡饼给忘了,这才想着要我去仙居宫用午膳吧?”

郑娥闻言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已经叫她们去烤了。”说着,她搁下手中的宣纸,上前几步去拉萧明钰,“等会儿再陪四哥哥你一起吃,你先来瞧瞧我的这几张字?”

萧明钰垂下头,正好能见着郑娥白嫩的耳垂,心头不由得一软,嘴里却道:“那等会你喂我吃?”

郑娥简直拿他没法子,嘟了嘟嘴,小声抱怨道:“四哥哥你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手。怎么就这么喜欢使唤我啊?”

萧明钰含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面颊,嘴里却一本正经的说着胡话:“谁叫我脚疼,手也跟着疼了,拿不稳饼了。”

虽明知萧明钰是胡说的,可一提起他的伤腿,郑娥的心还是软了软,只好妥协道:“好啦好啦,我喂你就是了!”她瞪了萧明钰一眼,白嫩嫩的双颊微微鼓起,“你先帮我看看我的字!”

“嗯嗯嗯,先看字…”萧明钰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他也不知道自己一见着郑娥怎么就变得又幼稚又别扭,甚至还为着这么一点言语上的微不足道的“小胜利”而洋洋得意。

郑娥听见了他的笑声,更是羞恼,本想踩人一脚可又想起萧明钰的腿还没好,只好气哼哼的用手肘推了推人,道:“先看字啦!”话还没说完,她眼角的余光不知怎的瞥见了萧明钰的袍角,面色微变,就是脱口问道,“四哥哥,你袍子上的血迹是哪来的?”

萧明钰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紫色的袍子,虽说颜色并不算深,但是边上缀着深紫色的延边和繁复的纹路,落在袍裾上的那一滴鲜血也不算是特别显眼,反倒更像是不小心溅到的一点泥浆。要不是郑娥眼尖,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第56章

萧明钰面色不变, 只是随口应了一句:“我去过厨房,大概沾到了什么鸡血鸭血吧…”他顿了顿, 转眸去看郑娥, 故意眨了眨眼睛,“怎么,担心我受伤啊?”

郑娥本是想问他几句为什么去厨房, 听他这般调侃便忍不住凝目瞪了他一眼,连忙把话题转回自己的字上:“好了好了, 不说这个了。”

萧明钰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的再说下去,很快便垂下眼去看书桌上的字, 不由又伸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看样子,你这几日确实是用心了,比上几个月的时候又好了一些。这练字之事便如逆水行舟, 总是要持之以恒,方才能够看到效果的…”他仔细的瞧过后便把郑娥的缺点和优点重又指了出来, 手把手的教她写了个几个字和笔画。

等说完的时候, 都已是午膳时间, 说好的点心胡饼自然是要移到午后再吃, 萧明钰板着一张脸坐到郑娥对面,嘴里道:“我吃完午膳还得去见母后宫呢, 想必是吃不上你的胡饼了。”

郑娥简直那他没法子, 忍不住反问道:“你真就这么想吃胡饼?”

我想吃你喂的!可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萧明钰只好闭紧了嘴巴不吭声,只是眉头仍旧蹙着。

郑娥忍着笑替他舀了一碗汤递过去, 轻声道:“好啦别气了,喝汤好不好?这荷叶莲蓬火腿汤鲜得很,你一定会喜欢的。”

萧明钰双手环抱,英挺的长眉微微一挑,居高临下的瞥了郑娥一眼,面色端得十分正经,可嘴里的话却近乎玩笑:“…那,你喂我?”

“你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啊…”郑娥的嘴角不禁上扬,最后终于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萧明钰心里头也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幼稚,轻轻的哼了一声,最后还是伸手接过那碗汤,准备将就着吃几口便是了。只是没想到,还未等萧明钰喝汤,边上的郑娥便伸手握住了汤碗里的那根汤匙,给他舀了一口汤递到他嘴边。

午日的阳光从茜红色的纱窗上透进来,照在郑娥白瓷一般白腻柔软的肌肤上,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桃花花瓣,微微带了点粉色,透出一种特别的生命力,叫人一时移不开目光。她那双黑水银一般黑亮的眸子狡黠的眨了眨,带着些天真的笑意,语声里带了几分笑意:“你尝尝?”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面上有些烫,只是看着倒是不显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算了,我自己喝吧…”还没把话说完,他便忍不住唾弃起自己这口是心非的毛病。

好在郑娥没惯着他这破毛病,趁着他张嘴说话的功夫就把汤匙给塞到他嘴里,直接问他:“怎么样,这汤很鲜吧?”

确实很鲜,火腿的鲜美和荷叶的清香彼此交融,那种微微一点的咸香就像是磨着舌尖的沙子,喝在嘴里的几乎能叫人鲜掉舌头。萧明钰极慢极慢的咽下嘴里的热汤,隐约都有些不舍得就这么吞下去,好一会儿才抬眼去看郑娥,眼睫轻轻上扬,语声轻的出奇:“这汤确实很鲜…”说话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跟着热起来了。

郑娥见他应声也就收回手,没有再继续喂下去了,很快便又坐回去继续吃她的饭。

萧明钰却有些心不在焉,整整一顿饭都吃得食不知味,好不容易吃完了又被郑娥赶出门去了:“不是说要去见皇后娘娘吗?你别磨蹭了,要是叫皇后娘娘等你就不好了。”

只可惜,萧明钰去的时候却也不巧,正好撞见太子妃崔氏拿着一柄鹅黄色的团扇从内殿出来,她见萧明钰迎面走来便轻轻退开了一步,口上道:“四郎你今日怎么也来了?”她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对,很快便又加了一句,温柔关切的询问道“你的腿可好些了?”

萧明钰的目光不易察觉的在太子妃崔氏的面上一掠而过,依稀可以看见她眼睑处的薄红——好似是哭过了,可崔氏如今正怀着孕,无论是皇后还是什么人都应该不会给她难看。这些个心念不过是在心头轻轻一转而过,萧明钰只当是什么也没看见,含笑应了一声:“好多了,这几日闷在府里头也憋得厉害,所以才刚能下榻便连忙进宫来瞧瞧祖母还有母后了。”

他的目光似是落在崔氏手中那柄团扇扇面绣着的金色蝴蝶上,面上含笑,可语气里头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皇嫂今日怎么也进宫了,您有身孕,现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正该在东宫里头好好养身子呢。”

崔氏面色微微有些复杂,语声倒是一贯的柔和沉静:“只是有些事情想要与母后商量罢了。”她随即笑了笑,“不说这个了,东宫那头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萧明钰点点头,礼了礼,目送着崔氏那条杏黄色绣着凤鸟的裙裾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眸光微变,随即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抬步往里头去。

许皇后那头早已得了传报,见他进来便搁下手中的针线,招了招手,语气既是亲昵又是嗔怪:“你啊,自小便是个急性子的,才刚学会走便想着要跑——现今这腿才刚好呢,这宫里头倒是叫你跑了一圈!”她指了指边上的位置,连忙道,“快些坐下吧,看你拄着手杖,你不累我都累了。”

萧明钰在她下手的位置上坐下,瞥了眼边上的针线篓,忍不住笑起来:“母后又要给父皇做衣衫?”

“这回不是他的,”许皇后眉间带了几分温婉的笑意,柔声道,“是给你皇嫂肚子里的孩子的。”

萧明钰面上不变,也不知是不是被先前夏芜娘临死前那近乎凄厉的诅咒给吓到了,他心里此时却隐隐生出几分隐约的警觉来——虽说皇后一贯简朴,常动针线,但这么早就开始给孩子做衣衫,是不是有些太怪了?

萧明钰这般想着,撑在榻上的手指不觉间微微屈起,忍不住用指尖在坐榻铺着的石青色羊毛毯子上面轻轻的挠了挠,嘴里却还是玩笑似的开口道:“母后你这可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这都三个月没到,连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这便要做起衣衫来了?”

许皇后被他逗得一笑,一双明眸弯的好似月牙,用手在萧明钰额间轻轻的敲了一下,语声里掩不住的笑意:“你啊,你啊!难道你小时候我没给你做过?”她把那做到一半的小衣裳拿出来给萧明钰看,轻声道,“是杏黄色的料子,男女都是能穿的。再说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是喜欢的,做祖母的给孩子做几件衣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你连这个都吃醋?”

萧明钰瘪了瘪嘴,一面装作很疼的捂着自己的额头,一面开口问道:“适才在外头碰见皇嫂,她今日怎的来了——要我说,皇嫂这时候倒不如安心在东宫养胎的好,很不必这般跑来跑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许皇后叹了一口气,“只是你皇嫂一贯是个孝顺守礼的,免不了要多心…”

“照我看,太子妃这点上这倒是像了母后您。”萧明钰顺嘴就插了一句。

许皇后垂下眼,嗔了他一眼,故作怒色:“你今日这是特特来讨打的?”

萧明钰连忙告饶,伸手到了一盏茶递上去:“儿子哪里敢?”他连忙转开话题,“我瞧太子妃今日的神色有些不对,可是出了什么事?”

许皇后闻言面色微变,她并没有立刻应声反倒是先接了茶盏,掀开茶盖子瞥了瞥上头细细的茶沫,眸光淡淡的扫了萧明钰一眼。

萧明钰抬起头,十分“正直”的与许皇后对视了一眼,一脸的无知加无辜。

许皇后很快便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徐徐应声道:“还不是你皇兄,他宫里头有个宫人有孕了,你皇嫂便来与我说一声…其实,这事前几日我便知道了——之前太子妃便是因着这事与你皇兄起了争执,她一时动了胎气,所以连你姑姑的寿辰都没去成。”

这事上,许皇后是站在太子妃崔氏这边的——虽说太子如今膝下正空,可她还真不缺那么一个庶出的孙子。更何况,现今还不知道太子妃腹中的是男是女,倘若叫人抢先生了个庶长子,岂不就乱了规矩和嫡庶?!更何况,东宫里头那些侍寝的女人一般事后都是有服汤药的,那个宫人这个时候竟能紧跟着太子妃后头怀上孩子,这里头有多少心机和手段自是不用明言的。

萧明钰听得也是一怔,忍不住便问了一句:“那,皇兄他的意思的?”这件事,其实主要还是要看太子的态度和意愿。

第57章

许皇后正低头喝茶, 闻言倒是淡淡一笑,面沉如水, 语气倒是一时间分不出喜怒:“那到底是你皇兄的孩子…”

言下之意是太子不舍得叫人打了孩子。这也是常理, 太子现今膝下尚空,心里头怕也想孩子想得紧,要是没有怀上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既然怀上了他估计也不舍得就这么打了。

萧明钰面色微变,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既然皇兄这般打算, 母后还是不要插手了,免得伤了母子感情。实在不行, 到时候去母留子也是好的。”太子少时温文亲切,但大约被是上头的父母压得久了,难免有些逆反心理, 如今倒是越发听不进话了。萧明钰自是不希望许皇后因着这事与太子闹僵,伤了母子情分。

许皇后并没有应声, 反倒是垂下眼, 心里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片刻, 她把手上的茶盏搁到一边, 笑着与萧明钰道:“这些个道理,我自是明白的…”她叹了一口气, 伸手捋了捋萧明钰颈后的碎发, 就像是萧明钰小时候那样,语声温温的,“不说你皇兄了, 倒是该说你的事了。”

萧明钰只觉得莫名其妙:“我什么事儿?”他又没有妻妾嫡庶问题。

许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子:“你的亲事啊。”

她顿了顿,还是温声解释了一遍:“这事啊,你皇祖母和父皇都与我说了好几次了——你皇祖母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心里头惦记的也就是你们几个孩子的事了,每回见面都要问起这个。就连五郎六郎都已满十岁了,也应该要开始考虑了…这般算起来你们几个竟还是二娘最省心,早几年便与长卿定下了。”

萧明钰连忙应声道:“母后上一回不是答应我,迟些儿再提这个吗?”他说到这儿,忍不住抬头打量起许皇后的面色来,“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是提早给皇嫂腹中的孩子绣衣衫,又是要给我和五郎他们提早安排亲事。好像赶时间、生怕自己来不及似的…”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许皇后便重重的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沉声道:“成日里只会胡说,再有下回,看我不叫人打你一顿!”她面色微微有些难看,摆摆手便道,“你先回去吧,亲事的事情你再好好想想。最迟年底,要是你还没个说法,我与你父皇便替你定了。反正你们几个自己也没个成算。”

萧明钰还要再说,许皇后已扬声叫宫人入内收拾东西,自己则是径直从坐榻上起了身,抬步往里头去。伺萧明钰也不好跟上去,只好怔怔的坐在榻上看了一会儿,直到后头的帘子被放下来,许皇后的身影彻底不见了,他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沉着一张脸大步往殿外去。

他方才出了殿门,迎面便是一阵凉风,萧明钰面上一凉,神使鬼差的便想起先前夏芜娘最后的那句话——

“你最亲近、最心爱的那些人总有一天都要一个个的死光…哈哈哈,萧明钰,你才是那个活到最后却活得生不如死的人…”

夏芜娘那近乎泣血,凄厉无比,恶毒中又带着快意的声音仿佛还徘徊在他耳畔,之前散去的血腥味依稀又回到了他的鼻端。

哪怕正是六月里,萧明钰也依旧能够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森冷的寒意,纵是他有那般被少时噩梦历练的犹如铁石的意志,此时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格外的炎热,一直等到九月底才有了一二分的凉意。

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已有五个月大,已是很稳了,想着郑娥与二公主因着之前泰和长公主寿宴上的事情一直都被关在宫里头怕是闷得很,便特意与许皇后说了一声,请了她们两个去东宫赏花兼说话。

许皇后瞧着底下两个丫头闷得都要憋出青色的小脸,便也点头应了下来。

二公主高兴得不得了,临出宫的时候还忍不住与郑娥道:“皇嫂人真好,真体贴!”她说到这儿,忍不住趴郑娥耳边,悄悄和郑娥嘀咕了一句,“偏皇兄还不知道对人家好…”

太子妃腹里的孩子五个多月,东宫里头那个姓蒋的宫人的孩子也都四个多月了,月份如此相近,总是有些尴尬的…

郑娥伸手戳了戳她颊边的酒窝,打趣道:“你这就被收买了?”

“我这是认理不认亲!”二公主扬起下巴,洋洋得意的应了一声。

郑娥见她那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就咬着唇,大笑起来。

二公主气的很,伸出手就要去拧郑娥的面颊。一个要拧人,一个要躲,马车里头倒是很不安稳,时不时的便有“咚咚咚”的撞击声和“哈哈哈”的笑声…

外头驾车的车夫简直是提心吊胆,一直等到了东宫,完成任务,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揭开车帘,另有两个小内侍一左一右的上来扶着郑娥与二公主下车,然后上软轿。

等到了垂花门口的时候,东宫这边自是早有人等着了,是一个姓周的嬷嬷。周嬷嬷生了一张容长脸,细眉细眼,倒也勉强算是端庄慈和,她恭恭敬敬的领着几个宫人和内侍上前行礼,先是说了太子妃没能亲自来接的缘由:“太子妃殿下本是想要亲自来接公主与郡主的,只是不巧宫里头有人出了事,她便先去瞧了。”说着,周嬷嬷伸手往前一引,温声道,“所以,殿下她便先叫奴婢带公主与郡主去花园赏花,等她处理完了那头的事情,很快便会过来的。”

二公主眨了眨眼睛,不禁追问道:“什么人出了事还要惊动皇嫂啊?”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难不成是那个姓蒋的宫人?”

郑娥瞧了眼对面周嬷嬷还有边上几个人那尴尬的不得了的面色,连忙扯了扯二公主的袖子,开口转开话题:“好啊,那就先去花园赏花吧…”她对着边上的人宽慰一笑,眉目盈然,颊边两个梨涡都甜蜜的很,“对了,听说皇嫂这儿除了菊花之外还有几盆牡丹——我和二娘可早就想来瞧瞧了。”

二公主也会意过来,连忙点头应了一句:“是了是了,是不是花匠用了什么催开的法子,这才叫牡丹这么早就开了?”

周嬷嬷如逢大赦,忙不迭的点头道:“确实是花匠用了心…”她一面儿引着郑娥与二公主等人往里头去,一面儿细细的说起花匠的手艺和心思来。

等郑娥与二公主到了花园的时候,果真见着有几支牡丹盛开,花瓣舒展,花蕊娇嫩,迎风放香,倒是叫人不觉想起那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诗句。

花园的亭子里头早已备好酒食,周嬷嬷上前笑着道:“听说公主和郡主很是喜欢长公主府上的百花酿,殿下便特意叫人拿了些出来招待。两位且尝尝味道如何?”

郑娥连忙摇头:“上回我喝了几杯,头晕得很,可不敢多喝了。”

二公主却是个没心没肺的,抚掌一笑,转头与郑娥道:“我就说皇嫂体贴!”说着,她便动作迅速的斟了两杯酒,一杯给郑娥一杯给自己,“喝吧喝吧,酒量都是要练出来的…”

郑娥瞪她一眼:“练酒量有什么用?”

二公主笑起来,左右瞧了瞧又偷偷趴到郑娥耳边与她咬耳朵,咬着字,轻轻的道:“自然是为了以后喝交杯酒啊…新婚晚上,你总不能被几杯酒就放到了吧?”

郑娥的脸一下子就跟着红了,就像是舒展开来的牡丹花瓣,一丝丝的从花蕊里面绽出红色,娇嫩嫩的红。她颇是羞恼的瞪了二公主一眼,气哼哼的开口道:“你倒是想得长远…”为了防止二公主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郑娥连忙从边上的几个点心碟子里头捡起一块水晶龙凤糕塞到她嘴里,道,“先吃点东西再喝酒,这样对胃好。”

有吃的塞嘴巴,二公主便也顾不上说话了。她咬了口水晶龙凤糕,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拉了拉郑娥的袖子,笑起来:“对了,阿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一起进学的那天,你就给我递了一块这样的糕?”

郑娥闻言一怔,随即也忍不住微微弯了弯眉眼,笑起来。她自己也拿了一块糕,嘴里道:“怎么不记得?就一块糕,咱们还一人一半呢。”

二公主还要再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着有几个内侍正往这边跑来,满面的焦急之色。她忍不住便用手肘戳了戳郑娥,压低声音说道:“你说皇嫂不会来不了了吧,派人来给我们传话什么的?”

第58章

还真叫二公主给猜对了。

那几个内侍行色匆匆的上前来, 先与周嬷嬷耳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