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娥蹙着眉头盯着萧明钰昨晚上被她抓得满是红痕的后背,仔细的想了想,很快便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四哥哥的身体。

而且郑娥与萧明钰自小一同长大,自然也很清楚:对方的言行神态、就连细微处的小动作都非常一致…所以,郑娥多多少少都还是有些相信对方的话,觉得对方可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既然是另一个世界的四哥哥,那么肯定也不会是坏人吧——不得不说,郑娥对于萧明钰有着从小到大培养出来的天然信任,左思右想还是下定决心相信对方一回。

萧明钰动作迅速的换好了衣服,见着郑娥仍旧呆呆坐在那里,仿佛出神想着什么,便又开口道:“你坐着不动?是等着我替你梳发描眉?”

郑娥被他唬了一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自己来就好…”说着,她又拿着梳子梳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反应过来,扬声叫了宫人进来服侍。

左右宫人一入了内殿便觉出有些古怪:记得以往休沐,皇上总是喜欢拉着皇后多睡一会儿,有时候连早上都是端到床上去吃的。而现在,皇上的衣服竟然已穿好了,偏皇后的却还没有——简直是和以前反过来了啊!要知道,皇上替皇后穿衣、脱衣都是极熟练的,等闲都轮不到她们来伺候。

只是,能到帝后身边服侍的自然也非寻常人,便是心里有再多的疑难,到了这会儿还是全都憋回了自己的心里,屏息敛神的端着东西服侍着帝后洗漱。

郑娥见人捧了衣服要替她更衣,多少有些羞,瞥了眼不远处的“萧明钰”,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叫人端架屏风来,没想到对方已动作迅速的洗漱了一回,直接迈步往外去。

郑娥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由着宫人替自己更衣洗漱。

窦嬷嬷瞧帝后模样,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娘和陛下,今日可是有什么误会?”帝后恩爱,一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可今日早起,这两人眼神都没怎么在一起。

郑娥甚少说谎,偏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麻烦,真说出口了恐怕还要多出许多事来,所以,她也只好毕竟了嘴巴不说话。

窦嬷嬷瞧她模样,也只好摇摇头没再多说。

郑娥坐在那里由着巧手的宫人替自己梳发,随口道:“今日也没什么事,直接把头发挽起来就好。”反正四哥哥也不在,在‘那人’跟前打扮地漂漂亮亮没准还要惹人误会。她心念一转,很快便又想起件事情,转头去问窦嬷嬷,“对了,嬷嬷,你迟些儿派人去法慧寺走一趟,去请主持来宫里一趟。就说我和陛下想要与他谈一谈佛法…”

窦嬷嬷原还想要再问几句,可瞧着郑娥那面色却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在心里仍旧是忍不住暗暗嘀咕起来:总不会是自家娘娘或是陛下,想要出家吧?

不一会儿,郑娥便梳妆完了,起身便往外去,顺嘴提醒了窦嬷嬷一句:“法慧寺的事情,嬷嬷可别忘了。”

窦嬷嬷连忙应了下来,转头寻了个小内侍去外头传话,自己则是服侍着郑娥去外头用早膳。

等她们一行人走到外间的时候,萧明钰早已端起碗筷喝了半碗粥,见着郑娥出来,为了避免她尴尬紧张便抬手微微的摆了摆,沉声吩咐左右:“都退下吧,朕和皇后有话要说。”

左右服侍的宫人内侍们全都俯首应了一声“是”,不一会儿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因着没人在边上,郑娥多少也放松了一些,往前走了几步,在萧明钰跟前的位置上坐好。在她跟前摆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和碧梗粥,原本郑娥还挺饿的,看着这些热腾腾、甜腻腻的粥点自然也十分的喜欢,可一想起四哥哥的事情便又没了胃口。她伸手把跟前的两碗粥往前推了推,直截了当的问道:“你说时候到了就换回来,那究竟什么时候才好啊。四哥哥他没事吧?”

萧明钰搁下手中的碗,拿起筷子给郑娥夹了一块红豆发糕:“边吃边说。”说着,他便拿眼看着郑娥,一副等她开吃的模样。

郑娥有些气苦,只好端起粥碗喝了半碗的冰糖燕窝粥,然后又咬了几口萧明钰给她拿的红豆发糕——这也确实是她喜欢吃的,这家伙还挺了解她的…

萧明钰见她吃得香甜,这才慢悠悠的道:“我适才感觉了一下,另一个我应该还在这个身体里。”他顿了顿,微微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的道,“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因为一些原因睡着了,然后我又醒过来了…”

郑娥正在吃糯米糕,听到这话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我现在把你打昏,这样可以换回来吗?”

萧明钰见她这般,倒是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却还是摇头:“不行…要换回来确实是需要一个契机,我能够感觉得到,这个契机就在我身边。等会儿吃完早膳,我们出去走一走,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郑娥十分利落的干掉了半块糯米糕,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听到这话终于还是试探着和他说道:“对了,我刚才派人去法慧寺找主持大师入宫了。”

萧明钰倒是不觉她有这般的小心机,手指尖又有些痒,想去揉一揉她的小脑袋或是掐一掐她的面颊。只是毕竟是另一个自己的妻子,萧明钰还是忍了下来,紧接着又转开话题:“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怎么是法慧寺?”这京城边上的寺庙道观多得很,法慧寺虽然出名但也称不上是最最出名的。

郑娥闻言却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小声道:“四哥哥之前为了等我,在寺里住了快五年,我也常去看他,倒是去惯了。这会儿一想起寺庙什么的,就想起法慧寺了。”

萧明钰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接口道:“你们之间似乎有很多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那你呢?”郑娥有些好奇反问道,“你那边怎么样?”其实她还想问对方的妻子是不是另一个自己,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问。

萧明钰沉默片刻,到底不愿教人小瞧或是怜悯,随口便应道:“比你们简单些,你那回落水没淹死,后来父皇、母后赐婚,最后我们就成婚了。”有些话,萧明钰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没有夫妻运,他的阿娥甚至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就那样匆匆过世了…

萧明钰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胸中的闷痛,很快便转头与郑娥道:“你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便去外头转一转,或许能寻到换回来的契机。”

郑娥连忙搁下碗筷,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好啊。”随即,她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不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萧明钰抬目看她,似笑非笑:“先去冷宫的湖边。”那是最初不一样的地方,也是郑娥三岁时险些落水的地方,或许他能够在哪里找到些什么所谓的“线索”和“契机”。

郑娥鼓着双颊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地方确实是有些问题,很快便也点头应了下来:“嗯,就去那里。”试一试总不会有坏处。

第104章

魏王妃有孕的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 很快京中各府都得了消息。楚王和吴王虽是暗自生了一回气,可转头还是要叮咛自家王妃备份厚礼送去“恭贺”, 面上倒也能端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窦嬷嬷老当益壮, 手里拿着那一叠叠的礼单,挨个儿清点送来的贺礼,一面看一面吩咐左右伺候的几个宫人, 将那礼单上的贺礼一一归类收入库中,有条不紊。

因为有了孩子, 郑娥也与二公主一般,整日里都被人拘在府内养身子。此时, 她正一身清闲的坐在边上看着窦嬷嬷忙的满头热汗,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嬷嬷且歇会儿吧?实在不行,这些东西便叫底下那些丫头去点一点。”

窦嬷嬷伸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 喉中稍觉滋润,便也跟着稍稍歇了口气。她这才转过头去看郑娥, 白净的面上显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来, 那望着郑娥的目光更是十分的柔和, 嘴里轻声应道:“这那里行?”她左右瞧了瞧, 摆摆手让边上伺候的宫人都退下去,这才起身走到郑娥身边, 附在她耳边道, “如今王妃初初有孕,就怕有些个人不安好心,故意拿些坏东西夹杂在里头, 要是冲撞了殿下您就不好了。再说了,奴婢在宫里伺候多年了,论眼力还是有一些的…”

郑娥闻言一怔,嘴里小声道:“这,这不至于吧?”

窦嬷嬷撇撇嘴,知道自家王妃素是个心善的,加上魏王一贯维护,有时候却也不太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更不会平白把人往坏处想。可如今乃是非常时期,魏王也不在府上,她只得再接再厉,接着与郑娥分说起来:“您想想,您这忽然有孕,楚王和吴王那头说不得便有些个不高兴。就算他们碍着陛下,不敢在自己的贺礼上动手脚,可他们底下难不成就没人了?故意找个替罪的混些个东西进去,那是再简单没有的。还有宫里头,谢贵妃、王昭仪那边多半也有想法,咱们也得小心提防着呢…”

郑娥点了点头,伸手抚着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眉心微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窦嬷嬷生怕吓着郑娥,很快便又接着道:“对了,王妃可是给王爷写信了?这么大的喜讯,可得早些儿派人通知王爷才好。”

郑娥面上的愁色一时便散开了,她不由得垂下眼,咬着唇,低低的道:“还没呢…”她顿了顿,有些羞赧,“我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其实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窦嬷嬷瞧着郑娥颈后那毛茸茸的碎发,想起当年自个儿奶大的姑娘也有这么大了,如今竟也嫁人生子,心中不免更是欣慰,微笑起来:“那您也得赶紧写信啊…”她眉目含笑,慈爱可亲,“王爷要是知道这个好消息,心里头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郑娥唇角也不由往上扬了扬,颔首应着,便道:“那,我去书房写信了。”

窦嬷嬷连忙点头,起身将郑娥送到门口,自个儿则是叫了几个宫人进来,慢条斯理的清点起剩下的一叠礼单来。

郑娥到了书房,令人拿了信纸,研好了墨水,提了笔又觉得不好意思——她与萧明钰自小便一起长大,往日里都是形影不离的,好似还从未如今日这般远到要写信往来。她便是有千百句的话想要与萧明钰说,提笔在手却也一时写不出来。

总不能直接与他说自己有孕了吧?

郑娥犹豫了一会儿,仍旧有些说不出的羞意。她想了想,索性挥挥手让左右都下去,提笔先写了自己与二公主在外头酒楼吃羊肉的事情:

“…不知北疆那边可有肥羊?你那日去后,我便和二娘一起去了一家新酒楼,听说那家的烤羊肉色香味俱全,乃是酒楼招牌菜,每日只供应一百份。二娘一个人便吃了半碟子烤羊肉,若不是中途我出了意外,她大概还能再吃好几碟羊肉。

不过你放心,我说的‘意外’其实也不算是坏事,是好事——是我们两个人的好事。只是,接下来好几个月,我大概都不能吃羊肉了。”

郑娥写到这里,隐约觉得自己这言下之意已是十分清楚,想着萧明钰读到信件时候的反应,她便觉得心中甜甜的,仿佛被浇了一层又暖又甜的蜂蜜,说不出的喜欢。她眨了眨眼睛,掩下羞涩,紧接着又写起自己近日的境况:“府内一切皆好,我每日里也和平日一般的练字看书,只是你忽然走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太习惯…”

郑娥写到这里,面颊微微有些羞红,想了想便又加了几句:“不过二娘常来陪我,父皇也常常叫我入宫伴驾,让尚药局派人给我看脉。倒也不觉得难过,除却不能常常外出之外也算是十分充实的…”她顺手便把自己这些时日的日常作息、消遣写了一回后,郑娥这才搁下笔。

不知不觉间,她竟已经写完了两张信纸。

郑娥看着桌案上两张写满了簪花小楷的信纸,略一犹豫,又拾起了一张崭新的信纸,接着在上面写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所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出自《诗经·卫风·伯兮》,大致可以解释为:自夫君东征,我无心梳洗的长发便如飞起的杂草,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洗发的脂膏吗?并不是的,是因为我的夫君不在啊,我又要为谁梳妆?

而下一句“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则是出自《室思》,紧接着上一句的意思便是:所以,自从夫君你走后,我用来梳妆的明镜便已不再光亮。

然而,郑娥真正想说的却是《室思》的下半句——“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为了这么一句话,她还特意寻了一页衍波笺,此信笺上的纸纹一如流水之纹,恰恰合了郑娥心中所思。

因着郑娥一贯羞于言说思念,故而写了那么三句诗词后便停了笔,只盼着萧明钰能明白她想说的话——是了,他们一贯都是那般的心有灵犀,此回一定也能立刻明白的。

等再次搁下笔,郑娥这才觉出自己颊边的热度,慌忙的垂下头去把三张信纸收好,这才扬声唤了人来将信件送出去,寄去给北疆那边的萧明钰。

因是二月里,尚有几分春寒。蓬莱殿内仍旧是捎着银丝炭,重重的帘幔被放下来,只能依稀看见内里的衣香鬓影。

这偌大的宫殿,此时却是一片寂静。只有赤金雕花卉纹狻猊生香炉里生起袅娜的香雾,轻轻淡淡的一缕幽香,犹如微风一般轻轻的拂过殿中的帘幔,左右往来的宫人手里或是端着杯盏、或是漆盘…皆是恭恭敬敬的垂下头,屏息敛神,不敢出一口大气。

因为,六皇子来了。

六皇子虽是谢贵妃所出却一直不大喜欢入宫,自从建府出宫之后便很少入宫来,平日里也多是谢贵妃派人催了好些次,他才端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姗姗而来。而每当此时,谢贵妃的心情总也不会太好,殿内的宫人自然是拿出百般的小心,生怕会因此被谢贵妃迁怒。

而此时,谢贵妃正如往日一般坐在暖榻上与六皇子说话。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常服,一头如云的乌发只用一支簪子松松的挽了起来,越发衬得一身肌肤犹如雪堆玉砌一般。她那张绝色的素面亦是不施粉黛,透出凉丝丝的玉白色,叫人望之而生怜。

自小公主去后,她便再没有穿过华服,永远都是这般素净到了极点的服饰,便如月下徐徐盛开的昙花,只剩下片刻的光阴,娇弱到连那灼热的日光都会烧伤她。

六皇子看在眼里,念及早逝的幼妹,倒是颇有几分感伤,难得的对母亲生出些许的歉疚来。他伸手倒了盏热茶,递过去给谢贵妃,低声问道:“母妃近来身子可好。”

谢贵妃自是很快便察觉到了六皇子的愧疚,她伸出手去接那盏茶,从袖角露出的那一段手腕伶仃纤瘦,仿佛一掐就碎的青玉。她只是苦笑着:“如何能好?”她咬着唇,仿佛幽怨一般的道,“我一想起你妹妹便心痛难忍,如何能好呢?”

六皇子垂下头,只是恰如其分的转开话题:“对了,我今日来,林氏她还问起来了。若是母妃觉得宫中寂寞,平日里倒是可以叫她入宫来,陪您说说话,也算是解个闷。”林氏乃是六皇子的皇妃,也算是谢贵妃的儿媳,让她入宫陪着也不算太出格。

谢贵妃却咬了咬唇,冷声道:“我与她又有什么好说的?若真是日日叫她入宫来,恐是平白惹了旁人闲话,说我爱摆架子欺负人…”她轻轻的搁下手中的茶盏,那只犹如青玉一般的纤手很快便抓住了六皇子那只手掌,切切的道,“六郎,那可是你的妹妹啊,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她的仇,你可万万不能忘了。”

六皇子只觉得自己那只手掌仿佛被阴冷的蛇信子舔过,凉意森然。他下意识的抿了抿唇,那犹如珠玉一般殊丽的面容紧绷着,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

谢贵妃瞥了眼他那神色,很快便又往里头加了一把火,哽咽着哭泣道:“三娘去的时候还那样小,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今一想起来,真是…”

她语声哀哀,仿佛真的是在为幼女的死而觉心痛。

六皇子终于沉下声音,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母妃此回叫儿臣过来,所为何事?”

谢贵妃眼睫微微抬起,沾着些许的泪珠,好似不胜哀愁。她柔柔的道:“你妹妹的事情,真要论起来,你那几个兄长自是都逃不开干系的。如今,北狄那边磨刀霍霍,萧明钰又远在北疆,恐怕不日便要出事…”她微微一顿,很快便与六皇子道,“只要我们再添一把火。”

六皇子骤然抬起眼去看谢贵妃,语气里带了重重的警告之意:“正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两国交兵,轻则劳民伤财,重则危及社稷,母妃深居宫内,不知内情与轻重,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谢贵妃蹙了蹙眉头,抬眼去看儿子,只得接着劝道:“萧明钰才几岁,他又懂什么?哪里有你说的那般重要?打仗这种事,最后还不是要苏淮真来?”她看着儿子年轻的面庞,忍不住循循劝道,“你不知道,你父皇特意选了苏淮真,还不就是想要叫他替萧明钰来打仗?到时候输了,责任自然由苏淮真这个主帅来背着,若是赢了,却还要分萧明钰一半…”

说到此处,谢贵妃依旧是忍不住有些愤愤不平:皇帝也太偏心了,这才刚刚废了太子,便想着要扶萧明钰这个嫡次子上位。她只要一想到:纵然元德皇后去后多年,皇帝的心依旧向着她那几个嫡子,谢贵妃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气恨——那人早已死了,说不得尸骨都已烂了,为什么还要与她争呢?

谢贵妃气得咬牙,只是当着儿子的面还是竭力忍着那满心的怒气,接着劝慰道:“母妃知道你心善,不愿动那些鬼蜮手段。可你仔细想想:倘若我们此时什么都不做,那等萧明钰打完仗,平平安安的回来,到时候他便是唯一一个有战功的皇子,而且他又是嫡子,你父皇再提出要立他为储,朝中又有何人能挡?”

六皇子面色微沉,只是道:“那也是四哥他应得的——此回北疆一行原就是前途未明,他愿意挺身而出,甘冒生命之险。倘若他正携胜而归,儿臣做弟弟的也只有敬佩的份。储位原就是有德者居之,若是叫四哥来坐,又有何不可?”

谢贵妃紧紧盯着儿子那张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动摇,然而她很快便发现:六皇子说的竟然是真心话!真是可笑,她此生苦心积虑,费劲心血,付出一切,所为的也不过是想要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推上那个位置——然而,她的儿子却对这一切毫无半点的渴求。

多么可笑啊!这皇家里头竟还有这般天真的!皇帝那般虎狼之血竟也能养出他这般的儿子。

谢贵妃胸口忽而涌出勃然之怒,甚至顾不得仪态和颜面,拾起案边的茶盏,用力往六皇子身上丢去,一字一句的道:“你!你当真是一点血性都没有!你怎么配做我的儿子!”她语声颤颤,几乎是咬着牙才能把那心头的真心话挤出来,“你身上所流着的血,有一半是开创熙朝三百年天下的熙太祖所留下的最后一脉骨血,还有一半是你父皇这个一统天下、扫清六合的大周天子之血。你身负两朝帝王之血,难道就想要这般自甘堕落,庸庸碌碌过此一生。”

六皇子面容漠然,一字一句的道:“那又如何?”

谢贵妃眼中几乎要烧出火来,她只觉得满心满心皆是恨,竭力忍着那点怒气,仰着头颤声问道:“那你妹妹呢?你妹妹的仇,你也不打算报了?”

六皇子站起身来,衣袖在案上缓缓的拂过,发出极细微的衣声。他郑重其事的道:“我一直把妹妹记在心上,也想要替她好好孝敬母妃您。只是,那件事,既然父皇已经定案,下毒的内侍已叫打死、太子也已被废,事情便也算是结束了,又何必再牵连其他?”

谢贵妃眼眶微红:“那你就这样放过背后的吴王与楚王?”

六皇子深深的回看谢贵妃,终于还是开口反问:“母妃您当真觉得那事乃是楚王或是吴王做的?还是,这些都只是您顺水推舟的怀疑?”他站在案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谢贵妃,徐徐的开口道,“如果您能拿出证据,那儿臣倒是可以相信您的话。”他语声不急不缓,仿佛还十分的温和有礼,可言下之意却是:除了凭空猜测,母妃您有证据吗?

谢贵妃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气得发颤,心口闷痛,眼前发黑,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直截了当的道:“逆子!你这个逆子,你给我滚!”

六皇子从善如流的“滚”了。

谢贵妃躺在榻上气得颤颤的发抖,在门外候了好一会儿的大宫女曲扇连忙掀开帘子到里头观望,瞧着那一地的碎瓷片,还有满地的茶水,她心头吓得一抖,还是小心翼翼的上前去扶起了歪倒在榻上的谢贵妃。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的开口叫了一声:“娘娘?”见谢贵妃还是神色怔怔然,她便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娘娘您没事吧?”

谢贵妃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抬眼看了曲扇一眼。

曲扇只觉得那一眼寒彻入骨,叫她浑身都僵住了,只能试探着再叫了一声:“娘娘?”

谢贵妃这才渐渐缓过来,她仿若无意的道:“六郎如今是越来越不肯信我了,三娘那件事,他竟然还寻我要什么证据。你说可笑不可笑?”她眼睫一扬,扫了曲扇一眼,“对了,你应该没和他说什么胡话吧?”

曲扇听到这话,便知道谢贵妃恐怕是怀疑她把小公主死前偷偷和谢贵妃会面的事情告诉六皇子。她深知谢贵妃为人阴狠,素是个绝情的,此时吓得几乎肝胆俱裂,哪里敢多说什么,立即就跪了下来,直接道:“娘娘!奴婢自小便在您身边伺候,早已将一生荣辱托付在娘娘身上,如何又敢有二心?”说着,她便狠狠的磕了个头,“奴婢对娘娘的忠心那是再真没有了,还望娘娘您能明鉴!”

谢贵妃看着她,倒是淡淡的笑了笑:“行了,我就随口问一句,你怕什么?”她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曲扇的肩头,仿佛是要替她拂去那肩头的烟灰,柔声道,“你对我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说来,如今你年纪也大了,你放心,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是不会亏待你,一定好好的给你找个好人家。”

曲扇强自笑道:“娘娘厚恩,奴婢定是不忘。”

谢贵妃便又道:“行了,你下去吧,叫人来把这儿收拾收拾。”顿了顿,又道,“对了,去给吴王那边送个信——凡事总也要多留条路才是。你说对不对?”

曲扇连连点头:“娘娘说的是。”她抬起眼与谢贵妃对望了一眼,心里道:这话可是娘娘您说的,我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不得已啊…

谢贵妃看着曲扇那闪动的眸光,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人恐怕是不能留了,小公主那件事,必须得要瞒住了。要不然…而且曲扇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知道许多阴私,若真是叫她说出去了,那后果当真是不可想象。倒不如来个斩草除根,反正也不过是个奴婢。

曲扇与谢贵妃对视了一眼,面上主仆情深,可心里却各有计较。

此时,萧明钰还在去北疆的路上,因夜深了,他便独自一人坐在帐篷里面翻看兵书——其实他到想看自家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画册,可如今郑娥不在,他还真不敢多看。

因萧明钰身份尊贵特殊,苏淮真自是十分害怕他回出事,一路上倒是派了好些精兵护着,此时更是有不少精兵围在他的帐篷外头。

正是夜深之时,更深夜重,外头守着的兵士忽而隔着帘子禀告道:“殿下,京里来了个送信人,说是魏王府的…”顿了顿,他似乎又问了几句那送信人的话,紧接着道,“说是魏王府给您捎了信。”

萧明钰想起郑娥,倒是心头一软,说不出的欢喜,连忙道:“叫他进来吧。”

那等在帘外的送信人悄悄松了一口气,抬手正了正衣冠,便往里头去,只是,谁也没看到他借着整理衣冠的时候悄悄从自己的发冠上抽出一柄极纤薄细小的刀片就握在手心里。

第105章

萧明钰现今正想着郑娥, 听说是郑娥派了人来给自己送信,自是喜不自胜, 虽仍旧端着一张正经至极的面庞, 可心里忍不住有些轻飘飘的:说不得,阿娥如今也在想自己呢,这才这么快就派人来送信了。

只是, 萧明钰如今出征在外,军中素重威信, 此时自然还是要端着一点面子的,虽然心里急的恨不能把那封信拿到手上, 可等送信的人入了帐,他却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册兵书, 似乎正认认真真的翻看着。

那送信之人甚是恭敬,一入帐篷便垂下头, 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他走到一半, 便俯身给萧明钰行了个礼, 低声道:“属下拜见王爷。”

萧明钰以手支着下颚, 搁下手中的兵书,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是王妃让你来送信的?”

“是,”那送信之人垂着头, 恭敬小心的回着话,“自王爷离京之后,王妃便日思夜想, 故而才令属下快马加鞭,把信给王爷您送来。”

萧明钰不由得挑了挑眉梢,犹如黑曜石一般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亮色,沉吟片刻便便道:“既如此,你便把信拿上来吧。”

送信之人抓着信匣的手仿佛更紧了,只轻轻的应了一声:“是!”说着,他便抬步上前去,双手高举,似是要将手上捧着的信匣子递给萧明钰。

然而,就在他走到萧明钰身侧的时候,忽而将手中的信匣子往萧明钰面上一丢,藏在他手心的那片雪亮的刀片犹如闪电一般的迅疾滑到他的指尖,只见那人并指便要往萧明钰的脖颈划去,指尖刀片一闪,马上就要划破萧明钰的脖子。

然而,萧明钰却仿佛早有预料,不仅早早侧头躲开了那个信匣子,甚至还动作迅速的抓住了这人的手腕,他略一用力捏在对方腕骨上,冷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早就猜到到了对方行刺的手段。

那冒充送信人的刺客,只觉得手腕处的骨头仿佛要被人捏端了一般,剧痛不已,而他指尖跟着一颤,自是再拿不稳那极轻薄锋利的刀片。然而,就在刀片从他指尖滑落下去的那一刻,他已当机立断的抬起脚上的靴子,直接往萧明钰身上刺去——原来,他的靴子上也藏了一把利刃,只需要特殊的手法便能弹出。

而萧明钰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借势抬起自己坐着的那一把椅子,直截了当的砸在那人的膝头。

这一砸可算是十分之重,不仅椅子端了一条腿,木屑横飞,就连那刺客都膝盖一软,立时跪倒在地。

萧明钰仍旧捏着对方的手腕,居高临下的看着那跪倒在地的刺客,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再问你一次,是谁派你来的?”能想出替郑娥送信来降低他警惕的人想必是极亲近、极了解他的人。

只是,大约那人也不算是有多了解自己和郑娥的夫妻生活,自然不会知道郑娥向来羞涩,一贯都甚少将喜欢或是思念放在嘴上。便是她派来送信的人,肯定也不敢这般大咧咧的说出那等“自王爷离京之后,王妃便日思夜想”。萧明钰虽然想郑娥想得紧,可他对上郑娥的事便生出了百般的小心,自然一听听出了这里头的“异常”来。

那刺客抬起头看着萧明钰那隐隐含怒的面庞,忽而冷笑一声,嘲讽道:“我既来了,自是抱了必死之心,何必多说…”

萧明钰微微的眯起眼,很快就反应过来,正当他要伸手去握住刺客的下颚防止对方咬舌,便见着眼前的刺客已视死如归的咬破口中毒药,竟是当即吐血断气。萧明钰大觉晦气,收回那握着对方手腕的手掌,冷冷的瞥了眼歪倒在地上的尸体和那被丢到地上的信匣子,心中一时满是不快——他自来视郑娥至为重要,如今听着有人假借郑娥的名义来行刺,自是满心的不快,恨不能把那幕后出主意的人给扒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然而,那刺客到底是死了,萧明钰便是再不甘、再不愿也只能拂一拂袖子,他想了想仍旧还存着一丝的期盼,便用脚上的靴子将那被丢在一边的信匣子给掀开了。

结果,里面果真是一叠裁剪好的宣纸。根本没有所谓的郑娥书信。

倘若没有期望,自然也不会有失望。可萧明钰被人勾起了一丝期望后却又被打破,心里着实是不大好受,当真是又气恨又失望。他扫了眼这帐中的满地狼藉,只觉得鼻尖仿佛还绕着一丝丝的血腥味,叫人闻之欲呕,此时根本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

所以,萧明钰略一思忖,很快便扬声叫了门外的护卫进来:“来人,把帐子收拾一下。”说罢,他自己便是负手与后,缓缓的迈着步子出了营帐,直接往苏淮真的大帐去,准备去寻对方细细说说此事。

那些个侍卫听命从外头进来,抬眼看着那地上的尸体和砸碎了的椅子,以及那片滑落在案边的刀片,哪里还有不明白,全都凛神起来,不禁后怕——幸亏魏王殿下警觉,没出什么事,要是有个不好,他们这些守在外边把人放进来的肯定是要没命的。

这般一想,那些个侍卫再不敢轻忽,连忙抬手收拾起了东西,把尸体给拖出去,顺便换了一条新毯子和新椅子。等他们收拾完了,还没安宁多久,便又见着有人领个高个儿男人往这里来。

那人身上穿着玄色衣袍,脚下的靴子满是泥泞,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见着守在营帐外头的侍卫们,便拱手上前一礼,声音听上去微微有些低沉,言行之间却也甚是有礼,只是轻轻的道:“不知各位可否通融一下,去和魏王爷通传一声,就说卑职乃是受魏王妃之命,特意赶来给魏王送信。”

此言一出,左右护卫对视一眼,立时便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如出一辙的怀疑。他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一拥而上,干脆利落的把这没来得及反应的人给捆了起来,心里想:这些人说傻也真傻,连个借口都不知道换一换。这前头才死了一个,后头又来了?这不是送死吗?

那些个护卫正因为放进了个刺客而恨得咬牙切齿,根本就不给对方巧舌辩驳的机会,直接从边上扯了块破布堵住对方的嘴,然后拍了拍自己掌上的灰尘,把那捆成一团道人交给下面的人,暂时看押起来。干脆利落的做完了事,他们这才又商量起来:“要不找个人去给王爷报个信?就说那刺客的同伙也来了,被咱们抓到了。押在后头,静候王爷审讯?”

郑娥自派人给萧明钰送了信,心里便一直牵挂着,只是一直也没等到萧明钰的回信,自是十分焦心。二公主瞧在眼里,因萧明钰是自个儿亲哥,平日里虽是时常玩笑,可此时倒是免不了替亲哥说几句话:“这路途遥遥的,说不得便有一二意外呢。也不必太着急了…”说着,她又拉了拉郑娥的袖子,笑着道,“说不得啊,四哥他的信已经在路上了呢。”

郑娥被二公主逗得微微一笑,倒是去了一些愁色,只是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急,就是有些…”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就是心里好似吊着一口气,一直松不下来,好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二公主眼角一抬,忍不住嗔她:“你啊,就是想太多。我那会儿被拘在公主府里不让外出,也成日里闷得发慌,成日里胡思乱想。”她悄悄伏在郑娥耳边,笑着道,“那会儿我还做了个梦,梦见长卿他喜新厌旧,喜欢上了别人,哭着醒过来,狠狠把人揍了一顿…”

郑娥瞪大了眼睛去看二公主,嘴里道:“你这性子!也就长卿忍得了。”

二公主却洋洋得意的扬起下巴:“我怀着孩子呢,多辛苦啊?又做了噩梦,打他一顿出气又怎么了?反正我也打得不重啊…”说着,她又连忙叮咛郑娥,“对了,这事你可不能和别人说,要不然长卿会和我生气的。”

郑娥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啊,成日里欺负人家,可要是长卿真生气了,你倒是怕了?”

二公主嘟嘟嘴,从鼻子里轻轻得哼了几声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词。

郑娥还要再与她说笑几句,便见着外头的宫人上前禀告道:“殿下,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有召。”

这倒是常有的事情,皇帝怕萧明钰不在府上,郑娥闷得厉害,时不时的便派人来叫郑娥入宫去说说话,正好也能让尚药局的人来给郑娥看看脉象,顺便还能敲打一下京里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二公主忍不住掐了掐郑娥因为孕中反应而略有些消瘦的面颊,哼哼道:“父皇就是偏心。”

郑娥实在被她那吃醋的模样逗得不行,笑着道:“好了好了,你当初怀孕的时候,父皇还不是高兴得不得了,成日里的往你公主府送东西。”说着,还是拉着二公主的袖子一齐往外走,“正好你也在,便一起去父皇那儿坐一坐吧?”

二公主腹中的孩子现今也快九个月了,那些接生的婆子也都劝她平日里多走动走动,等到生产的时候方才能够顺利。故而她只是略一思忖,还是点了点头:“也好,我也好久没进宫去给父皇请安了…”

因考虑到郑娥孕妇的身份,皇帝还特意叫人送了马车过来,里头铺着厚厚的垫子,还有枕头和熏香,坐在里头自然一点也不颠簸,反倒是舒服得很。

等她们两人乘着马车入了甘露殿,这才发现阿史那荣德竟也在。

如今几个皇子公主都搬出了宫里,皇帝难免觉得膝下寂寞,现今多了个外孙子,自是十分喜欢。加上长宁公主是为国而死,皇帝对着这个年幼失母的外孙难免有些愧疚,竟真如当初养郑娥那般的娇养着,时不时的抱着,便连容婕妤都沾了女儿与外孙的光,升了个分位,如今乃是容昭容,比起旧主王昭仪都只小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