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一派从容的抱着外孙子说话,见着郑娥与二公主过来,面上也不觉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抬手免了她们的礼,开口便道:“…都赶紧坐吧,可别累着了。”二公主与郑娥两个人都怀着孕,自然不好多站着。

郑娥这些日子倒也常见阿史那荣德,因她有孕,见着孩子自是十分喜欢的。再者,阿史那荣德年纪虽小却生得极好,可人爱的很,郑娥一见他便忍不住微笑起来,从案边拣起一个橘子,伸手一招便道:“荣德,你来,我剥橘子给你吃…”

阿史那荣德一咕噜便从皇帝膝上下来,蹬着小腿跑到郑娥边上,仰着头,小声叫人:“舅妈,抱抱…”他现今只会些极简单的话,只是那双看人的黑眸亮晶晶的,就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格外惹人怜爱。而且,他此时看着郑娥,面上满是暖暖的欢喜,显是十分喜欢郑娥。

皇帝不免笑起来:“这孩子倒是与阿娥投缘…”又忍不住有些个吃醋,嘴里道,“朕整日里喂他吃饭,抱他睡觉,给他讲故事,不知用了多少心。如今阿娥一来,倒是立时便扑过去了。”

二公主也正垂头看着站在边上的阿史那荣德,嘴里小声说道:“他自小养在皇姐身边,想来对着女子多是亲近些的…”

提及长宁公主,皇帝不免微微叹了一口气又侧头教训起二公主:“你也是,都快要生了,怎地还成日里乱跑?!”现今皇帝膝下也只有二公主这么一个女儿,念及早逝的长女与幼女,他到底还是希望这仅剩的女儿都够像他和元德皇后当初所期待的那般,一辈子都能快快活活,幸福美满。

二公主见着皇帝居然又说回到了她身上,连忙道:“我问过人家了,都说产前多走动才好的。”眼见着皇帝还要再训人,二公主连忙撒娇道,“父皇你瞧,阿娥和荣德处的多好啊…”

阿史那荣德此时已爬到了郑娥膝头,郑娥一面剥桔子,一面递到他嘴里,两人面上都含着笑,亲近的很。他吃了几瓣橘子,很快便从郑娥手里又接了一瓣来,用自己的小胖手拿着那瓣橘子递到郑娥嘴边。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嘴里统共也没几粒小米牙,笑着开口道:“舅妈,你吃…”

郑娥垂头吃了阿史那荣德递上来的那瓣橘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那一头小卷毛,笑起来:“谢谢荣德。”她顿了顿,很是认真的夸奖起孩子来,“你好乖哦…”

阿史那荣德眨了眨眼睛,似乎听懂了郑娥的话,忍不住微微有些害羞,红着脸低下头去了。

皇帝见着他们这融洽的模样,倒也不禁一笑:长宁公主未联姻时屡屡刁难郑娥,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就像是手心手背一般,也不好明说出来。故而,皇帝心里其实也一直有些担心郑娥会因此而迁怒孩子。如今他还在,可以后许多事还是要一步步的交给萧明钰和郑娥的,如今瞧着郑娥是真心的喜欢这孩子,他心里自然也放心了许多。

皇帝缓了缓神色,又和颜悦色的与郑娥和二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一直等到尚药局的冯奉御过来请脉,一切安好后,这才令黄顺派人安排车马送她们两人出去。

等把人送走了,此时已是将近晚膳时间,黄顺送了郑娥与二公主出去,这才回转过来去回了皇帝身边。

皇帝正拿着一个琉璃球逗着阿史那荣德,头也不抬,只是懒懒的开口问道:“二娘与阿娥都走了?”

“是,奴才亲自叫人备的车马又亲眼见着两位殿下上的车。奴才还特意交代下面人了,不需快,只要平平稳稳的就好——两位殿下都有身子,哪里经得起颠簸。”黄顺恭敬的低头应声道。

皇帝闻言便点了点头,轻轻的“唔”了一声。

黄顺悄悄瞥了眼皇帝面色,见皇帝心情似是不错,便又垂头去请示皇帝:“陛下今日的晚膳要摆在何处?”这是委婉的询问皇帝:今晚是歇在甘露殿还是去其他妃嫔的宫里?

皇帝抱着阿史那荣德,微微有些沉吟,似是自语又仿佛询问:“有好些天没去蓬莱殿了吧?”

黄顺垂着头,没应声——自元德皇后去后,皇帝便十分忌讳身边的人与后宫之人来往密切,所以黄顺平日里都是十分小心的,离着那些个娘娘们都远得很。

皇帝果真也没想要从黄顺那里得到什么回答,很快便颔首道:“行吧,今晚便去蓬莱殿。”

黄顺恭顺小心的应了下去,侧首交代给下面的人,随即又抬目看着皇帝膝上的阿史那荣德,小心的问道:“那,小王子呢?”

皇帝笑了笑,把膝上的阿史那荣德递给站在另一边的黄顺,吩咐道:“送他去容昭容那儿…”他长指在阿史那荣德那一头卷发上轻轻抚过,面上笑容慈爱,低声道,“荣德也挺喜欢这个外婆的。”

黄顺连忙应了下来,亲自伸手接了人过来。

阿史那荣德与皇帝玩的正好,此时还真不愿意就这么走了,嘴里忍不住“呜呜”了几声。

皇帝连忙哄他:“是去找容昭容呢,你不是也喜欢去哪儿玩吗?”

阿史那荣德这才有些懂了,想了想便又朝皇帝伸出手。

皇帝自是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叹了一口气,便把手上那琉璃球递过去,笑着道:“好了好了,这个送你了…”

阿史那荣德这才高兴起来,眨了眨眼睛,终于心满意足的抱住黄顺的脖颈,由着对方把自己抱出去。

皇帝瞧那孩子这般机灵,不免失笑,随即又起身摆驾去了蓬莱殿。

谢贵妃得了消息,此回倒是亲自应出门来,披了一件月白色镶灰鼠毛的披风,盈盈下拜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伸手亲自扶了她起来,见她手掌有些发凉,不免叹了一口气:“你身子不好,何必特意出门跑一趟?”

谢贵妃轻声道:“礼不可废,再说了,也不过是几步路罢了。”

皇帝笑叹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往里走,嘴上不免又絮絮道:“几日没瞧你,倒是又瘦了许多,可是膳食不好?朕派人给你换几个厨子?”

谢贵妃连忙应声:“陛下何必这般劳师动众?再说了,此事如何怪的了下人?”她柔柔一笑,鬓角一缕乌发犹如鸦羽一般柔顺漆黑,语声甚是温柔,“陛下也是知道,妾有时候犯了心疾,难免怠懒饮食,下边伺候的人却是极尽心的…”

“你啊,一贯的心善,从来也不说那些个人的坏话。”皇帝握着她的手坐了下来,见她手心仍旧还没捂热,不免又扬声道,“茶呢?”

话声方才落下,立时便有训练有数的宫人轻移莲步,端了两盏热茶上来。

皇帝伸手接了那盏茶又将另一盏茶递给谢贵妃,道:“你端着,捂捂手。”

谢贵妃垂首一笑,甚是温柔,只是低低的笑着道:“多谢陛下。”

皇帝径自端了一盏茶,垂首抿了一口,忽而抬眼环视了一圈,若有所思的问道:“往日在你身边伺候的那个大宫女呢?”

谢贵妃微微蹙眉,似是有些惊诧与疑惑:“不知陛下说的是…”

皇帝的目光移到了谢贵妃的面上,缓缓道:“就是那个叫曲扇的。”

第106章

谢贵妃面色不变, 手里端着青玉茶盏,柔声应道:“倒是难得, 陛下竟也记得她。”

“你身边伺候惯了的人, 朕多少也是看在眼里的。”皇帝端起茶盏,慢慢的喝了一口。

谢贵妃秀眉微微一蹙,只是叹了一口气:“倒不是不巧, 她这几日病了,我已叫人来看。只是, 一直也不见好。”她眉间绕着些许愁色,美人含愁, 总是更显清美姿态,“唉,看她的命数吧…”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依着谢贵妃的身份,收拾个奴婢自然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便是曲扇再有个千般手段、九曲玲珑心, 也没用。

不过是个奴婢, 皇帝此时也就一问, 见着谢贵妃这般愁色, 倒是没再继续多问下去,反倒是抬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宽慰道:“罢了不说这个, 省得又叫你犯了心疾。”

谢贵妃轻轻蹙起的黛眉不由松了开来,她一双妙目流转看着皇帝,眼波流转之间, 妩媚天生。她到底还是莞尔一笑,语声轻柔:“陛下素来爱拿妾玩笑。”

皇帝笑起来,附在她耳边轻轻道:“是了,朕还有其他的玩笑呢。”他手掌在谢贵妃的肩头轻轻的揉搓了一下,语声里带着微妙的笑意,“等会儿,咱们去榻上说?”

纵然是这般的年纪,谢贵妃听到这般的玩笑也依旧免不了面上飞霞,羞不自胜。她连忙把手上的茶盏搁在一边,伸手按住皇帝那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仿佛是强自鼓起勇气:“那,那便到里面去说吧?”

皇帝朗声一笑,手上轻一用力,直接便把谢贵妃抱了起来,抱着人便往里去。

重重的帘幔落下来,随着微风拂动,满殿沉香流动,依稀只能看见两个人的人影渐渐重叠。

而此时,殿外的一个身着绿色衫裙的宫人手里正抓着一把洒扫的扫帚,胆战心惊的看着侯在殿外的黄顺和另外几个内侍,眼中满是惊惶和犹豫。

她名洛依,本是曲扇的亲妹妹,只是早前的时候被家里人卖了出去,还是后来因缘巧合才与曲扇在宫里相认的。曲扇如今也只得这么一个妹妹,心里自然也十分疼惜,只是她深知谢贵妃这个主子的为人,虽是将妹妹调到蓬莱殿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护着,可面上却是半点也没显露关系,从未漏出一丝的口风,将洛依这个妹妹的身份瞒得严严实实。再者,她们自小便分开了,一个姓曲,一个姓洛;一个是谢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一个是洒扫的粗使宫女;只要面上装作毫不相识,自然也没有人会怀疑。

说起来,曲扇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在谢贵妃身边服侍多年,手底下多少也沾了不少事情和人命,故而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早就跟谢贵妃是一根藤蔓上的蚂蚱,若是谢贵妃这个主子出了事她肯定也是难逃一死,可依着谢贵妃那行事与心性,无论大事是成还是不成,她这个知道太多隐秘的奴婢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事。

只是,那一回谢贵妃用小公主的性命而谋求得宠的事情,曲扇一直看在眼里,终于还是有些心寒了——她还有个妹妹要照顾,自然不得不为自己打算一二。故而,她回去后便细细的将自己知道的诸多隐秘一件一件的写了出来:熹元十二年上元节,谢贵妃刻意将公主皇子的行程透露给阿史那思归,最后却又嫁祸给了庄嬷嬷;终南山上,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的暗中结盟;谢贵妃与兰射相认后的暗中往来;小公主的死;谢贵妃与吴王几次往来…

原本,曲扇是打算借着这一封暗中写下的血书威胁谢贵妃,也好留自己一条性命。哪里知道,谢贵妃杀人从来不见血,直接便令人毒死了她,甚至连面都没露。好在,曲扇之前早已将东西交给了自家妹妹,也早早的便叮嘱安排好了所有事情。

如今洛依站在殿外,想起长姐的谆谆教诲和她的死,眼中便不由酸涩难忍。她还记得曲扇当初将那封血书交给自己的时候是如何交代自己的——

“我把东西交给你,原也不过是求个安心。如果我一直都好好的,这封血书自然也不必现世——谢贵妃视我这般的宫人如蝼蚁,可我们却都是依附着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也不会刻意求死。但如果我有朝一日真就死了,那么肯定是她对我下手了,你若是想要为我报仇,便把这封血书交出去。”

“这封血书倘若是直接交给皇上,那自然是最简单的。可依着你的身份想来也是绝难接近甘露殿,至于黄顺那几个老内侍素来明哲保身,不愿理会后宫之事,全都滑溜的不行,更不会替你传话。更何况,这上头牵涉到不少皇家密事,倘若是由你直接去交给皇上,且不说皇上信不信,说不得还要灭你的口。”

“倘若元德皇后还在,依着她宽厚的性子,倒是直接投了她便是。偏元德皇后早早去了,如今后宫里也只剩下贤妃、王昭仪、容昭容这些个人能说得上话——而这里面,贤妃面慈心狠,拿着东西说不得便会私自扣下用来威胁谢贵妃;王昭仪心系爱子,有些事牵涉到吴王,楚王大约也脱不了干系,为着儿子她也必须要瞒下来…只有容昭容。”

“容昭容原是奴婢出身,无亲无故,一心所系不过是一个女儿,可长宁公主却偏偏早早远嫁联姻,叫她一个人在这后宫苦熬。如今长宁公主一去,她心里怕也早已没了什么牵挂。你只需把这血书交给她,将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合谋哄骗长宁公主和亲之事揭露出来,容昭容自是会拼死将此事告知皇帝。且她尚存几分善心,看在长宁公主的份上,说不得便会保下你。”

“只是,此事到底还是十分危险,我倘若真的死了,报不报仇大概也不重要。你若是烧了血书,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等到了年纪再出宫,或许我也能放心些。”

洛依自然知道,自家姐姐爱护自己,虽然有心报仇可到底还是不忍叫妹妹犯险,故而才在交代了那么多事情后又添了那么一句话——倘若洛依心存半分畏惧怯懦,自然可以借着亡姐的遗言为自己开脱,烧了血书过自己的日子,反正也没人知道她与曲扇的关系。

可是,那毕竟是她的姐姐啊。

洛依慢慢的闭上眼,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丢下手中的扫帚,转身便往外去。

洛依边上还站着一个洒扫宫人,见她要跑不由得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住人,惊道:“你这丫头疯了不成,这是要去哪儿?”她适才也见到洛依遥遥看着皇帝仪驾发呆的模样,忍不住挑起眉头,尖酸刻薄的讥讽了几句,“你莫不是看上陛下上了吧?不是我说,人总也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且拿镜子照一照你这模样,可有半点比得上咱们娘娘的?陛下便是眼瞎了也不会看上你的。”

洛依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冷笑着应了一声:“我自然是及不上娘娘的。”顿了顿,她还是不愿节外生枝,故而还是软了声调,“我有些不舒服,想要回去休息。要不你替我一日吧?明日和后日,便由我来?”

那个宫人闻言倒是缓了神色,眼珠子一转:一日换两日,而且今日都已经快要到了晚上…这般一算,那可是太划算了。她瞧了瞧天边那最后一丝斜阳,面上一笑,便也不再抓着人,随口道:“那你回去吧。”

洛依道了一声谢,快步跑了出去,只是她却没有回自己的屋舍,反倒是去了容昭容所住的清水殿。她这几日早已想好了言辞,一到清水殿便上前寻了对方的宫人,直接道:“奴婢乃是蓬莱殿洛依,劳烦姐姐通禀昭容娘娘一声,就说奴婢有件关于长宁公主的事情要告诉娘娘。”

那宫人自是不大信,可她也知道只要是关于长宁公主的事情,在容昭容哪儿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再耽搁不起。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瞥了洛依一眼,淡淡道:“你且等一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洛依咬着唇,点了点头,面上虽是沉静,垂落在两边的手掌早已握成拳头,就连掌心都是密密的细汗。

过了一会儿,那宫人便从里头出来,没好气的道:“你进去吧…”她到底还是有些心气不平,瞪着眼睛看着洛依,“你们也就是欺负我家娘娘性子好,阿猫阿狗也敢来要求面见娘娘。不过,长宁公主之事甚是重要,你若是敢胡说,我家娘娘必也不会轻容你。”

洛依此时已存了死志,哪里还会理会旁人,只是见着对方言语之间甚是维护容昭容,不知怎的心里颇有几分复杂,最后还是轻轻的应了一声:“我既然来了,自是不会胡说的。”

到了门口,掀开前头的厚帘子,洛依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步往里头去。她自入了宫之后便被曲扇护着,只是曲扇怕她打了谢贵妃的眼,一直让她做洒扫宫人,还真没这般近的见过几个正经主子。故而,她入殿后便一直屏息敛神,小步走着,紧张的连头都不敢抬起,遥遥见着前头那姜黄色的裙裾便俯身拜了下去:“奴婢洛依,拜见昭容娘娘。”

容昭容的声音倒是不似洛依想象的那般柔和清亮,反倒微微有些沙哑,只是语调甚是温和。只听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起来吧。”

洛依起了身,大着胆子抬眼去看,倒是吃了一惊,几乎看呆了去:她曾远远见过谢贵妃和皇帝,隐约也知道这对帝妃便是到了这般年纪却也依旧不见老,依旧是那般神仙模样。只是没想到,容昭容反倒双鬓微白,面上已有皱纹,纵然还有几分昔日艳色,可那形容却浑然好似寻常老妇人。

容昭容这几年心性甚是平和,自长宁公主去后,更是没了喜怒。她倒也不介意这般被人看着,只是轻声提醒了一句道:“你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有关长宁公主的?”

洛依想起这件正事,便立刻跪了下来,沉声道:“是,娘娘容禀:当初长宁公主一意和亲北狄,实是受了他人设计。公主当年尚且年轻,一时气盛方才走了错路,如今这般却是着实可惜。”

容昭容那张温和不见喜怒的面上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她沉默片刻,才紧了紧声音,厉声道:“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洛依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便把当初曲扇告诉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当年,阿史那思归还是北狄王子,他作为北狄使者前来大周便是要谈联姻之事。谢贵妃自然也猜到了此事,她与阿史那思归乃是表姐弟,为着结成联盟,便刻意透露了长宁公主的喜好、行踪。也正因为有谢贵妃在幕后帮忙,所以阿史那思归才会一露面便和长宁公主赛马,得了长宁公主的欢心,更是因此见到了皇上。只是,陛下疼惜几个公主,一开始便拒绝了他。于是,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便暗中联合在一起,一次次的怂恿、设计长宁公主,终于让长宁公主痛下狠心,当堂自请联姻,最后嫁去北狄。”

容昭容此时已听得面色惨白,险些站不稳身子,好容易才伸手扶住边上的木案,低声道:“你,”她发现自己声音竟然沙哑到了无可形容的地步,好容易才咽了一口唾沫,紧接着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洛依给容昭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奴婢的姐姐乃是谢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曲扇。她曾经将自己所写的血书托付给奴婢。”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直都被她安放在自己心口的那封血书,双手呈上去。

容昭容垂目看着洛依,好一会儿才扶着案头,一字一句的道:“那,你又为何将此事告知我,将这东西给我?”

洛依咬着唇,咬牙切齿一般的道:“奴婢的姐姐因为知道太多,已遭了谢氏毒手,如此之仇,自是不能轻容。更何况,谢氏所犯之事,桩桩件件,骇人听闻,天理不容。奴婢只求娘娘能够将此物呈与陛下。好叫,好叫谢氏偿命…”她向前膝行几步,将那血书递到容昭容的面前,低声道,“娘娘,娘娘您看过这封血书,一切便明白了。”

容昭容从袖中伸出手来——从听到洛依说出那些话,她的手便一直有些颤抖。然而,此时她伸手去拿那封血书的动作却是极其坚定的。

她此生只得了那么一个女儿,是她十月怀胎,拼了性命才生下的。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倘若真是被谢贵妃那个…那个贱人设计方才含恨于万里之外,那么便当真是不共戴天之仇,便是拼了她的性命不要,也必要将此事告知陛下,让陛下替女儿报仇!

容昭容这般想着,拿过血书之后便摊开来,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然而,即便是她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知道谢氏乃是个恶人,可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看下来,她却依旧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她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谢氏那般恶毒狠心的女人!竟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轻描淡写的设计,甚至事后毫无一丝愧色,还能一次次的提在嘴边。

容昭容浑身泛冷,好一会儿才撑着手重又直起身子。她沉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慢慢的站直了身子,扬声道:“来人…”她手里抓着那封血书,像是想要从中汲取什么力量,许久方才接着吩咐道,“派个人,去找陛下。就说…”

容昭容前半辈子靠着自己那难得的美色度日,后半辈子靠着女儿,此时脑中倒是难得的有了一线灵光,电光火石之间竟也立刻寻出了借口:“就说小王子哭闹得厉害,非要见陛下不可。”这事自然也是有先例的:当初郑娥还小的时候,因着她一直哭闹,皇帝便也丢下伴驾的王昭仪不管,一径儿的哄孩子。后来王昭仪说了几句气话,反倒直接被皇帝从德妃降成了昭仪,至今都升上去。

外头的人往里瞧了一眼,生怕自家娘娘被人蒙骗,小心翼翼的道:“娘娘,如今也晚了,陛下想必已经在蓬莱殿歇下了。不若等明日?”

容昭容一贯温和低调,此时却直接横起眉头,厉声道:“我让你去,你便去!不必废话!”这事到底事关重要,要不是顾忌着皇帝如今歇在蓬莱殿,她便直接拿着东西过去了。

外头的宫人被容昭容这般厉声呵斥了一句,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耽搁,连忙起身便往蓬莱殿去。

此时,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已落下,明月悬挂在半空中,如霜如雪的月光洒了一地,似水银一般缓缓的流动着。冷彻透骨。

清水殿的人到了蓬莱殿后却不敢直接进去,只是扯了个黄顺身边的小内侍传话:“可否请公公去和黄公公说一句…”她递了一块银子过去,小心翼翼的道,“就说小王子哭闹得厉害,非要见陛下不可。娘娘心疼孩子,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想着叫我们来这儿寻皇上递个话。”

那小内侍也知道皇帝对外孙的看重又得了银子,自然也不会刻意刁难旁人。他笑了笑,便道:“你且等着。”说着便小跑着去前头找黄顺说话。

黄顺听了话倒是一怔:皇帝好些日子没来蓬莱殿,这会儿和谢贵妃正闹得厉害呢…就连晚膳都只用了几口。只是他也知道容昭容那老实低调的性子,想着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了,她应也不会求到这儿。再说了,皇帝确实是看重阿史那荣德这个外孙子。

黄顺心里斟酌了一番,这才扫了眼身边的小内侍,淡淡道:“行了,我知道了。”他往殿内走了几步,分神细听着里头的声响,等到里头静了一些,才开口低声禀告道,“陛下,小王子那边有些个事情。”

里面静了一瞬,随即又是窸窸窣窣的衣声,好一会儿才见着皇帝披了一件外衣,从里面走出来,面上还有些许红色,只是眼眸和神色却已冷了下来,沉声问道:“什么事?”

黄顺也知道自己这是打搅了自家主子的好事,此时自然也不敢去看,只是垂着头小声道:“清水殿那头传了消息,说是小王子哭闹得厉害,就是吵着要见陛下您。”

皇帝顿了顿,面色冷淡,忽然抬脚踢了黄顺一下,没好气的道:“还不伺候朕更衣。”

黄顺得了话,连忙起身去拿了衣物,服侍着皇帝更衣。

只是,正当黄顺捧着靴子要替皇帝穿上的时候,忽而听到里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原来是谢贵妃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了。

谢贵妃满头乌发披散而下,更衬得一身肌肤雪堆玉砌一般的冷白,素来清艳的面上尚还带着些许的薄红,倒是叫她从神仙妃子一般的清冷人物成了人间的绝色尤物。

她这般的容色,仿若宝珠流光溢彩,当真是天下少见的绝色。

便是黄顺这个老太监一时之间都觉得有些看的心口滚烫,一面蹲在地上给皇帝穿靴子,一面心中暗叹:这世间的绝色美人果真是如宝剑一般的锋利,杀人不见血。

谢贵妃莲步微移,红唇一扬,倒是轻轻的叫了一声,语声娇软如花蕊中央的露珠:“陛下…”她虽没说什么话,可那眼波流转之间别有动人姿态,依依之情更是不觉流露。

她眼波流转如春水潺潺,皇帝的那颗帝心却是如铁石一般不可轻移。

皇帝对上她的眼神,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用暗示般的动作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然后,他才安抚一般的握住了谢贵妃的纤手,笑道:“朕去去就回…”说着,一蹬脚上的靴子,没理会身后的谢贵妃,直接起身,快步边往外头去。

他行动之间,阔步而行,袍裾微动,毫无一丝留恋之色。

黄顺动作迅速的从地上起来,有些尴尬的给谢贵妃行了个礼算是告辞,也很快便也快步追上皇帝,跟着离开了。

只剩下谢贵妃一人站在殿中,只觉得被人甩了一个巴掌在脸上,难堪至极,气恨难平。

第107章

皇帝到清水殿的时候, 倒是微微一怔:殿中只有容昭容一人,站在那里似是有些出神。

皇帝眉心微蹙, 隐约觉得不对, 已然若有所得,微微一挑长眉,不动声色的开口道:“这是怎么了?”他语声甚是冷淡, 可里头已然隐约带了点不快——容昭容乃是用阿史那荣德做借口请了皇帝过来,如今入殿来却没见到外孙, 皇帝自然已经明白过来了。

容昭容闻声回过头来,她顶着皇帝那犹如刀剑一般锋利的目光, 面色惨白的毫无血色,快步上前,直接跪在了地上:“妾今日甘冒欺君之罪, 令人去请陛下过来,实是有件大事要告知陛下。只求陛下能屏退左右, 让妾把话说完。之后, 无论是何等责罚, 妾都认了。”

皇帝垂下眼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容昭容, 沉吟片刻才颔首道:“你说罢,朕就在这听着。”他说罢便侧头与边上的黄顺等人使了个眼色, 让人退下。

黄顺自是会意, 恭谨的垂下头,领着身后诸人一起退了出去,甚至还十分小心的将殿门合上。

殿中很快便只剩下容昭容与皇帝两人, 一站一跪,皆是默默无言。

容昭容紧紧的抓着手上的那封血书,几乎都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胸口愈演愈烈的心跳声,咬了咬唇才能稍稍镇定下来。只是,那血书中的许多事情实是难以开口,容昭容几次动唇都没能真的说出口,反倒是喉中干涩,最后只能咬了咬牙,直接把手上抓着的那封血书呈给皇帝,双手举自头顶处:“…妾斗胆,请陛下一阅此书。”

皇帝黑沉的眸中显出几分诧异之色,只是他倒也没有拒绝,只是漫不经心的抬手接过了那封血书,修长的手指按在血书上却没有立刻摊开去看。

容昭容有意要护下洛依,故而早已想好了说辞,她深吸了一口气,在旁解释道:“此乃蓬莱殿宫人曲扇临死前令人送来的,内中之事实在重要,妾斟酌再三,万万不敢有所隐瞒,故而便呈上来请陛下一阅。”

听到“曲扇”这个名字,皇帝倒是不觉微微一怔:谢贵妃说曲扇病了,容昭容却说曲扇死了…这里头恐怕是另有玄机。这般想着,皇帝便也沉了沉心,直接摊开手中的那封血书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容昭容则是胆战心惊,默默的跪在地上,等着皇帝的反应。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听见皇帝出声或是反应,不由微微有些惊诧惶恐:难不成,便是发生了那般的事情,皇帝也不愿处置谢氏?她想到这里,也不顾的害怕,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去看皇帝神色。

然而,皇帝正垂目看着手中的血书,清俊已极的面上依旧沉静冷淡,剑眉薄唇,神容疏朗,身姿挺拔一如无坚不摧的绝世名器。只是,大约殿中灯光太盛的缘故,他原本白皙的面庞被那极盛的灯光照得犹如宣纸一般透白。

容昭容满心忐忑,只能试探一般的出声道:“陛下…”她话声还未落下,却见眼前的皇帝忽然面上潮红,竟是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容昭容吓得险些尖叫出来,也顾不得是不是失礼,连忙上前扶住皇帝,低声道:“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皇帝的薄唇上还沾着濡湿的鲜血,殷红如朱,好一会儿才勾了勾唇,面容冷沉。只见他极慢极慢的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事。今晚这件事,朕心里已有数,你也不必再管,更万万不可外传!”他说完话,直接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容昭容,竟也没有再理会边上的她,随即便扬起声音,沉沉的开口叫了一声,“黄顺!”

黄顺早已觉出里头不对劲,只是没有皇帝吩咐自然不好擅自闯入,便也只得耐下心来细细等着里头的声响。只是,他伺候皇帝多年,一听里头的叫唤也不由得怔了怔:听皇上这声气,似乎有些不对劲…话虽如此,黄顺听到皇帝的声音,到底还是提了一颗心,小心翼翼的往里头去。

然而,见着地上的那一滩血和皇帝苍白如纸的面庞,便是黄顺也被唬了一跳,再顾不得什么,连忙道:“陛下,可要奴才去尚药局那边叫冯奉御或是杨奉御过来看看?”

“不必了。”皇帝抬手把黄顺那些个话全都堵回去,面上神色淡淡,低声自语道,“眼瞎、心窍堵了,也是该吐吐血。”

不待黄顺反应过来,皇帝已然伸手将唇边沾着的血拭去,直截了当的开口吩咐道:“摆驾,回甘露殿。”

黄顺瞧着皇帝那面色,再不敢多言,缩了缩脖子,小心的上前扶了皇帝一把,一同往外走去。一直等到出了殿门,黄顺这才稍稍缓了一口气,有些犹豫的开口道:“既是要回甘露殿,可要派个人去蓬莱殿传句话?”皇帝适才从蓬莱殿出来的时候还和谢贵妃许诺说是马上回去呢。

皇帝静了一瞬,似是冷笑了一声,然后微微颔首:“你派个人去蓬莱殿,就说朕传谢氏到甘露殿伴驾。”

黄顺琢磨了一下也没琢磨透皇帝的心思:按理,似谢贵妃这般的一宫主位,自然是不必似那些个低等妃嫔一般入甘露殿侍奉。只是,皇帝既是开了口,那便是天大的恩典,谢贵妃便是不想来也得来。黄顺转头给后面的小内侍交代了几句,很快便轻手轻脚的扶着皇帝上了御辇。

等皇帝上了御辇,黄顺便叫底下的人抬起御辇,往甘露殿去,他本人则是跟在一边小心翼翼的端详着皇帝莫测的神容——如今夜色已沉,冷月尚且躲在云后,皇帝半张脸都掩在沉沉的暗色里,他似是有些心烦,伸手用指尖轻轻的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黄顺跟在便是,甚至隐约还能看见皇帝微微抿着的薄唇和紧绷着的下颚,显然是心情不好。

黄顺便更加提心吊胆了:他在皇帝身边伺候过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皇帝吐血。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似是自语,又仿佛是询问。

“你说,朕当初怎么就纳了谢氏呢?”

黄顺被这个问题吓得脖子也跟着缩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应声道:“当时陛下救下娘娘后原是打算替她另寻良人赐婚,只是当时朝中舆论汹汹,贵妃娘娘又几次寻死,陛下您顾念旧情,索性便立娘娘为贵妃。”

皇帝怔了怔,也不知有没有把黄顺那句话听进去,好一会儿才默默然的叹了一口气,似是沉甸甸的。

就如黄顺所说,当年皇帝带兵攻入熙都,再见谢氏时方才知道她竟是当年路过救了自己的女孩。皇帝当时念及她当年的天真纯善和救命之恩,一时心软便也留下了她的性命。说到底,谢氏男丁尽数斩尽,谢氏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女人,年纪又小,皇帝也不觉得留她一命会有什么恶果,甚至还想着从底下的年轻才俊里选个人赐婚。

只是,前朝公主久留后宫,内内外外难免多了留言,谢氏更是几次寻死,有一回她真的是差点死了,躺在榻上,只是含泪与他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便是当年救了你…只是,若叫我重来一遍,想来还是会救你的。还记得当年你倒在路边,我便悄悄和嬷嬷说‘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她的目光几乎是垂死的温柔,带着那深切的依依,“其实这些年,我也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当年你说的那些话…”

皇帝当年尚且年轻,看着她那样含泪的目光,看着她那张堪称绝色的面容,听着她那一句句的话,想起当年那个纯稚的孩子,到底还是软了心肠。所以,他便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朕说过,要护你一世,便绝不失言…”

所以,谢氏九死一生的痊愈后,他便力排众议,立了谢氏为妃,百般荣宠。只当她仍旧是当年那个路遇伤者都会停车相救的女孩。

然而,事实告诉他,他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或许便是信了谢氏的鬼话纳她为妃——那封血书上面所写的桩桩件件,字字清楚,细节明确,显然并非胡诌,可倘若这上面所写的都是真的,那些事都是谢氏所做,那么一直宠爱她、纵容她的自己又岂非是她的帮凶?

就连小公主那件事——皇帝当时是早知谢氏为人的,若是真能下狠心将小公主左右清理一遍,若是能更加小心些,又怎会叫当时困居蓬莱殿的谢氏得了手?那是他的女儿啊,遇上那样的母亲已是足够的不幸,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没能保护好她。而且,他竟然还在女儿死后,几次宠爱、抬举谢氏…

一念及此,皇帝只觉得是锥心之痛,咬牙忍了许久方才将喉间涌上的那股腥甜咽回去。

皇帝面沉如水,左右之人自然也跟着屏息敛神,御辇很快便到了甘露殿。黄顺小心翼翼的叫人扶着皇帝下了御辇,往殿内去。

皇帝不动声色的推开了边上搀扶着自己的黄顺,径直迈步往里走,一直走到临窗的暖榻上坐下,方才懒懒开口道:“都退下吧。若是谢氏来了,便带她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