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两人都气喘吁吁了,这才松开手,两人都坐在榻边,彼此互视一眼,一面喘一面笑,那些个一直积在心头的不快也跟着去了…

笑过之后,郑娥却也轻松了一些又问了二公主别的事:“对了,楚王妃和吴王妃可是来瞧过你了?”

二公主点点头,指腹在锦被上那细密的百子千孙的纹案上轻轻抚过,眸光微动,随即方才低声与郑娥道:“听说父皇前几日下了决心,要让几个王爷都回藩地去,已在和几个丞相商议。”

之前,皇帝留诸王在京,一是不舍爱子,二则是储位未定,要从诸王之中则优者。如今要赶人走,明显就是已经定下了人选,不愿再拖延下去。而他此时要赶走这些留在京城的王爷,就是明显要绝了他们的野心,也就是说他属意的乃是正在北疆的萧明钰。

郑娥虽早已隐约有了预感,这会儿听到这话却也微微有些发怔。

二公主倒是慢悠悠的说着话:“其实五弟六弟那边倒也好,他们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了,正等着要回藩地呢——五弟是想回去过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六弟倒好像是因为谢氏的事情,看着消瘦许多,也不愿在京中多留。只是,二哥与三哥那里…”她顿了顿,垂下眼睫,抿了抿唇,似是叹了一口气,“他们这回倒也学乖了,去宫里和父皇请了一回罪,哭得不行,只说是回头便叫王妃收拾东西,只等参加了我府上的百日宴,便立马回藩地去。”

百日宴,这还得要等几个月呢。

郑娥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因她自来便是把人往好处想,这会儿也只好应了一句:“他们大概也知道此回回藩地,怕是再不能回京了,所以才想要多留一会儿。”

二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垂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看着孩子娇嫩白皙犹如花瓣的小脸蛋,还是叹了一口气:“只盼着是这样吧,希望孩子的百日宴上也没什么事,平平安安就是好…”说到这儿,二公主却又想起件要紧事,“对了对了,这孩子还没起名字呢?长卿这几日成日里的便在书房里翻书,我瞧着烦的不得了,便想要先起个小名叫一叫,总不能成日里的乱叫。”

郑娥倒是点头:“这倒是不错。”说着,她眸光一动,忍不住道,“你适才说‘平平安安就是好’,倒不如给他取个小名,便叫平安吧?叫他一辈子也平平安安,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二公主闻言一愣,随即便是抚掌笑起来:“这倒是好,等你家姑娘出生了,倒是能取个小名叫团圆——到时候四哥哥回来,一家子才算是团圆了呢。平安团圆,团圆平安,听着便是一对呢!”

郑娥多少面薄,有些羞,抬眼瞧她,小声嗔了她一句:“正说你呢,怎么又说到我这儿来了?”

二公主眨了眨眼睛,眸光里带着笑,面上也只是一径儿的笑。只是,她的眼神里多少透出几分揶揄的味道来。

郑娥被她瞧得越发不好意思,偏又拿她没法子,便只好点头道:“那我写信问问四哥哥吧?”其实给女儿取名团圆也挺好的,只盼着等女儿出生了,便能一家团圆。

郑娥回府后果真写了封信去给萧明钰,顺便把二公主生产时的事情也给写了,告诉萧明钰他又多了个小外甥。临叫人送信时,郑娥倒是想起之前萧明钰压在信匣底叫人和信一起送来的自画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也画了一幅自己的自画像,给萧明钰送去。

他们如今分隔两地,总也要有些能够寄托相思的物件。

这一回,萧明钰却没遇见什么讨人厌的刺客,接了信,倒是十分高兴的让人把自己积了一下子的信又给送去京里头。他打开信匣,一面摩挲着信纸上面的清隽的字迹,一面想着郑娥信上说的那些事,越发想念自家王妃。

等他把信纸从头到尾看完了却又看见那底下的自画像。他怔了怔,小心翼翼的将那幅自画像从匣底拿出来,慢慢的摊开来。

画中的郑娥正含笑看着他,目光盈盈如春水,春波摇曳,笑靥如花。

他一颗心都软了,仿佛是化成了春水,满心满心的都只有画中人。好一会儿,他才闭上眼睛,轻轻的伸手去戳画中人的面颊,就像是以前夫妻两人调笑间,他抬手去戳郑娥颊边的梨涡一般…

他是真的、真的想郑娥了,想得不得了,每夜每夜都会梦见她。弄得他倒是越发嗜睡了。

萧明钰忍了忍,忍不住睁开眼去看那副画里的郑娥,仿佛郑娥就站在自己的跟前,如同无数次美梦里一般,含笑看着自己。萧明钰只是这般想着,便觉得下头难受的厉害,左手往下一探,掌心也仿佛被烫到了似的微微一缩。

他就这般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动了动左手,好一会儿才轻轻喘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跟着一松,然后才伸手从袖中扯了帕子去擦自己有些滑腻的手。

恰在此时,外头的卫兵倒是出声了:“殿下,苏将军有紧急军情要与您商量,让您立刻去一趟。”

萧明钰深吸了一口气,等自己的声音稍微平稳了一些,这才应声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说着,他又凝声吩咐了一句,“叫人备水过来,我要沐浴更衣。”

那卫兵也不知萧明钰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沐浴更衣这件事,忍不住小声劝道:“苏将军那边说了,军情紧急…”

“快去备水。”萧明钰打断了他的话,极冷淡的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他是不可能穿着湿裤子去和苏淮真说话的。

不过,萧明钰心里也知道若非真的是大事,苏淮真必是不会这般夜里特意遣人来寻他。故而,萧明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动作利落的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新衣裳,便快步起身去找苏淮真。

苏淮真正在营帐里看地图,身上的甲衣都还没脱下,俯首站在案边,长身玉立,竟是仿佛一柄出鞘利剑一般锐利。他见着萧明钰姗姗来迟,心里有些个不高兴。到底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殿下倒是难请的很…”

萧明钰与苏淮真相处了几个月,也大致知道他的性情——似他这般的倒也称得上是真性情,越是亲近便越是不拘束。故而,萧明钰被人这般抱怨了一句,心知自己理亏,便也连忙把话题转回去,多问了一句:“听说军情紧急?”

苏淮真闻言立刻便也把话引回了正题:“是了是了,先说这个!”他招招手,示意萧明钰上前来,“之前埋在北狄的人倒是传回了一个消息——北狄王庭那边的汗王病死了,只是如今阿史那思归正在戎城,怕消息传出去后,底下几个部落要生事,故而王庭那边秘不发丧,只等着阿史那思归回去做主。”

萧明钰听到这话倒也不是特别诧异:要知道,当初长宁公主捎信回来的时候便也特意提过,说是北狄那位汗王病重已久,诸事都是由阿史那思归代为做主的。不过,萧明钰闻言微微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您是说…”

“对,如今情况紧急,阿史那思归是真的想要兄死弟继,那么就肯定要赶王庭处理这件事——然后依照旧例,在王庭里与诸部落的族长祭天盟约,正式登上北狄汗王之位。”苏淮真神色冷沉,一字一句的道,“所以,如果我们可以在半途截杀他,到时候再把汗王死讯捅出去,那么北狄内乱自生,便可不攻自破。”

萧明钰点了点头,心中已渐渐有底,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苏淮真语声微顿,接着又道:“我为主将,自是不可轻离大营,不知殿下您可愿意担此大任?”

萧明钰微微颔首:“义不容辞。”

苏淮真倒是摇了摇头,随即又认真的把情况说明白了:“阿史那思归思归是要回王庭奔丧,虽然为着隐人耳目只是轻车简行,但此行至关重要,他手下率领的必是精兵铁骑。而殿下您若是想要赶上他,半路截杀对方便不可带太多人。臣已算过,至多只能有八千兵马。两军相对,胜负恐怕只在五五之间。”

“兵法一道,原就是奇正相合,这八千骑兵便是一支奇兵,若能一举得成。那么此回北疆战事便再无可忧之处,殿下您便可以担此头功。”苏淮真抬目对上萧明钰的黑眸,语声轻缓而有力,问道,“臣再问殿下您一次,不知殿下您愿意担此大任?”

萧明钰的身份到底有些不一样,故而苏淮真言语之间还是极认真的把内中的险情说了一遍,重又给了萧明钰后悔的机会。

萧明钰闻言却又笑了一声,语声清朗:“将军既是肯将此事告知我,想必也是觉得此事只有我才是最适合的。说到底,”他微微一顿,面上到底还是带了些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只是轻轻的说了四个字,“舍我其谁?!”

苏淮真闻言不由大笑起来,伸手按在萧明钰的肩头,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轻声道:“能得殿下此言,臣也算是能放心了。”他说到这里,又沉下声音,“只是,此事要成,非得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故而,臣才仿佛询问殿下您。”

萧明钰垂下眼,遮住眼中的神色,轻声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要不然将军还是与我说一说地形吧?”

苏淮真连连点头,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掠,声音极轻:“阿史那思归倘若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回北狄王庭了,那么他应该是要走这一条路。”他顿了顿,寻了一支笔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然后才道,“而我们若是想要埋伏夹击,那么就只有在…”

萧明钰顺着苏淮真的手指在地图上看过去,忽然反应过来,直接道:“玉山!”

苏淮真点点头:“玉山此处易于藏人,而且马匹上山艰难,仰击更是事倍功半,我们便能从容的从上夹击,从上射箭,必可围歼北狄精骑。只是,阿史那思归到底也是善战之人,肯定也知道:骑兵最怕的便是凹地伏击,所以要让他如何入围,才是一件难事…”

萧明钰看着地图,忽而生出阴差阳错,因果循环之感——当初,长宁公主为了避开阿史那思归便是带着孩子跑去玉山。而后来,长宁公主也是在玉山见到了来自大周的使臣,从而放心交托幼子,独自一人在玉山上为国自尽。

倘若真能在玉山边上截杀阿史那思归,那么或许也算是为长宁公主了解一桩孽缘,为她报了仇。

长宁公主在天有灵,也许也会保佑他们此行顺利。

第114章

当然, 萧明钰此回如此简单的便应下此事,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心里实在是想极了郑娥, 再也不想再北疆苦熬下去了——正所谓“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世间之理皆是如此。

以前没和郑娥成婚的时候,作为一个大龄光棍, 萧明钰还觉得自己挺正直的,一日两日没见郑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自从他和郑娥成婚之后, 便仿佛整个人掉进了蜜罐里,早上起来可以看着自家王妃下饭, 用过午膳还能书房恩爱,晚上的时候更是有许多不能对人言的夫妻之事。如此这般,忽而被皇帝丢来这凄风苦雨的北疆, 连收封信都要隔月…

简直是,简直是要憋死他。

萧明钰几乎能想象得到:再这么拖下去, 等他回去与郑娥恩爱的时候, 说不得还要被问一句“你的手怎么都有茧子来了啊”——当然是磨“剑”磨的, 可真要是这么回答了, 非得把他二十多年的老脸都丢光了不可…

萧明钰这般一想,越发觉得北疆不能久留, 阿史那思归那个祸头子还是趁早解决了的好。这般一来, 解决了北疆之事,他说不定还能赶在郑娥生产前回去。

所以,萧明钰倒是半点也没推脱, 反倒是十分认真的与苏淮真商议了几句,定下大事之后,方才起身回自己的营帐。因他与苏淮真说好了,越早出发越好,故而明日一早便要起行,他回去后,这一整夜倒是都没睡着,反倒是披着外衣从榻上起来,独自到了案边给郑娥与皇帝写了两封家书。

皇帝那一封家书,自然是告知他自己和苏淮真所商议的决断——这是以防万一,这事情的危险苏淮真已提醒再三,他也是郑重点头的,自然也要负起一半的责任。故而,日后自己若是真出了事,总也不能叫苏淮真一人背着皇帝的雷霆之怒。顺便,又让皇帝替他照顾郑娥,把事情瞒上一瞒。

人都说,情之所至,言语难表。

写给皇帝的那封信,倒还好些,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便写完了。可等他动笔给郑娥写信的时候却几乎是涂涂改改,满心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眼下他马上就要去玉山犯险,内中险情自是不好和郑娥多说,至于最近的状况,要是写得太顺利的恐怕郑娥不会信,可写得太艰苦恐怕又会惹郑娥担心——她还怀着孕呢,哪里能那样操心。

这般想着,萧明钰涂涂改改了好几页信纸,一直等到天边光色渐明,曦光灿然,这才回过神来,拿了几页信信纸重新把那涂涂改改的信件重又删改了一遍,很是认真的从头抄了一遍,一气呵成,速度倒是快了许多。

给郑娥的这份家书经过删改之后倒是显得简单多了——他先问了郑娥身体状况,交代了一些自己最近恶补的孕中常识,还很是认真的建议她“要是孩子闹你,你别气,尽管就记下来,等她出生了,我再替你打她”;又写了些自己近况和日常饮食,直到最后才表达了自己对孩子小名的看法“团圆二字极好,我会尽量在孩子出生前回来的,勿念”。

此信可谓是避重就轻的典范——以后两人翻起旧账来,萧明钰还能说“我当时已经写了会尽量赶回来,所以但是肯定是要去玉山一趟”…

等写完了信,萧明钰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听到外头卫兵的提醒声,便连忙把两封信收在信匣里——因他满心惦记着郑娥,少男情怀总是诗,倒是特意拿了先前早就备好的精致雕花木匣来装那封写给郑娥的信。

一切准备就绪,萧明钰便拿着两个信匣子交给外头的卫兵,一一的点了出来:“这两封信,这封是给陛下的,那封送去魏王府就好…”按照规定,给皇帝送信的匣子少不了要加一道黄封,容易辨认,可这会儿萧明钰马上便要启程上路也没了这些闲功夫,索性便把两个匣子全都交给了边上的卫兵,嘴里匆忙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叫个人把信送回京里。”

萧明钰赶时间,也来不及多说,最后只能冷声交代了一句:“此乃大事,万万不容轻忽。”

那卫兵连连点头,应了下来,等他躬身送走了萧明钰后却又认不出蹙了蹙眉头:这两个匣子,倒是哪个是要给皇帝的?他头脑简单,又不敢在追上去问萧明钰,倒是先瞧了瞧两个木匣子。

唔,这个精致些的,肯定是送给陛下的。那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要送去给魏王妃的。

这般一想,那卫兵便也松了一口气,连忙给那个精致些的木盒上了黄封,这便也分开了。

郑娥这会儿自然是不知道萧明钰此时正打算瞒着自己犯险,自她送完了信之后,便也开始心心念念等着萧明钰的回信,平日里也至多只是进宫去看看皇帝,又或者是去瞧瞧二公主罢了,平日里也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然而,等到六月初的时候,郑娥却听说吴王妃病了。因为郑娥与吴王妃关系还算好,挺喜欢她风趣自然的做派,这会儿想了想便也叫人备了车架去吴王府探病。

吴王妃却也不知生了什么病,病怏怏的躺在榻上没起来,原本丰润白皙的面颊也仿佛瘦了下去,明亮的眸光似乎也跟着黯淡了许多。见着郑娥过来,她倒是颇为惊喜,硬撑着从榻上起来,虽是有些欢喜可嘴里还是嗔怪了一句:“你如今正有身孕呢,要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说着,她又连忙让人把帘子给放下来,隔着帘子与郑娥说话,“你要是真的不放心,派个人来便是了,哪里用得着自个儿亲自来?”

郑娥倒是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眼睫微微一扬,一双黑眸犹如宝珠一般的灿然明亮:“还别说,你这隔着帘子说话,倒是叫我想到了汉武帝的李夫人。”

汉武帝的李夫人病重时候,皇帝前来探病,李夫人便是用被子蒙着脸不肯见人,任凭武帝再三利诱也不肯露脸,反倒是叫武帝盛怒而去。

吴王妃听到这话却不禁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李夫人是个聪明人,我不及她。”

李夫人不见武帝却是有自己的小心机——正如她后来与人所说的“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

她不见武帝,那么留在武帝心中的便是她那倾国倾城的美貌,一如初时。也正因此,武帝辜负了与他青梅竹马,让他说出“金屋藏娇”一诺的陈皇后;辜负了与他相识于早年,为他生儿育女,做了数年皇后陪伴左右的卫子夫;却也一直不曾辜负李夫人。甚至,他还在李氏死后,几次招魂做赋,念念不忘。

也正因如此,吴王妃此时念及李夫人,心中却也跟着一动,不由大痛起来—李夫人却是看穿了帝王的真心和假意,知道武帝所爱不过美貌。而她呢?她却被吴王的虚情与假意多蒙蔽,甚至还曾为着吴王的宠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这般鲜明的对比,到底还是叫吴王妃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去。

郑娥隔着帘子却也见不到她的神色,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怎么了?”

吴王妃苦笑了一声:“没有,只是从李夫人的事上想起这所谓的帝王之爱——武帝一辈子不知遇过多少倾城佳人,情浓之时不知许过多少海誓山盟。可说到底,他最爱的却又不过是他自己…”她说到这儿,微微有些哽咽,却又咬了咬压根,低声与郑娥道,“阿娥,人都说‘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世上真正能信的也不过只有自己,便是夫妻之间也万万要给自己留些余地,要不然便悔之晚矣了…”

郑娥听着却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对:“四哥哥他就对我很好啊。无论做什么,都是替我着想的…”这般说着,她又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吴王他怎么了?”

“其实…”吴王妃已忍了好些日子,几乎便要忍不住了。她一张嘴,差一点就要把一直堵在嘴里的那句话给说出来。然而,正当她要把话说下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的通报声——原来是吴王回来了,她掩在帘后的面色微微一变,语声也跟着窒了窒。

吴王步履轻缓的从外头进来,见着榻边的郑娥,仿佛也吃了一惊,倒是先与郑娥微微颔首算是示意。一直走到榻边,他方才含笑问候了一句:“四弟妹来了?”

郑娥便也起身与他解释了一句:“听说三嫂病了,我便过来看看。”

“弟妹有心了了。”吴王点点头,语声温温,恰是如玉君子。随即,他又伸手去握吴王妃放在被子外头的手,语声微微有些紧,转头去看吴王妃,“手怎么这么凉?”

吴王妃没有应声,倒是微微垂下了头,看上去似乎有些害羞。

郑娥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秀恩爱,连忙避开些,好叫他们夫妻说几句——以往都是她和萧明钰死不要脸秀恩爱的。

吴王却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伸手在吴王妃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仿佛还是个体贴的好丈夫:“有四弟妹陪着你,我也放心许多了。对了,我才从岳父那边过来…”他顿了顿,轻轻的开口道,“岳母听说你病了,担心的不得了,说是晚上便来看你。”

一直沉默的吴王妃此时终于咳嗽了一声,哑声应道:“我知道了。”

吴王这会儿却又转头和郑娥说话,仿佛玩笑一般:“我还有事要去书房,你们说话吧。对了,弟妹你也替我盯着些。我常说,病从口入,这会儿虽是有些热,可她脾胃弱,却也不能再叫她吃那些冰的凉的了。这要是再病下,如姐儿那头怕是再瞒不住了——这孩子总也哭着叫娘亲,谁哄都不成。”

吴王妃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被褥,紧紧咬着牙根才能忍住自己的哭声,她知道,吴王是想要敲打自己,告诉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更何况,她的娘家此时也已与吴王站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还能脱得了干系?更何况,她还有女儿!

吴王妃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却还是竭力忍着没出声。好容易才使劲把手从吴王手里抽回来,依旧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恶心感,就像是被毒蛇缠上了,很是用力的在被子上蹭了蹭,仿佛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吴王瞥了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与郑娥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直接往书房去。他自觉自己手里捏着吴王妃的“七寸”自然也不怕对方胡言乱语坏了自己的筹划。

等到了书房后,他便见着已经等在那里的楚王。

楚王甚少等人,这会儿多少有些个不耐烦,偏他也知道此时乃是关键时候,不能轻忽,更不能和吴王这个合作兄弟闹翻了。故而,他还是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耐下性子与吴王说话:“对了,我来时,听说郑娥今日也来了——你家王妃倒是真真的交游广阔。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没事的,”吴王随口道,“迟些儿我让人把如姐儿抱过去,瞧着女儿,王妃那头的病就算是不好也要好了。”

楚王往日里只觉得自家兄弟惧内惧得十分没骨气,这会儿却又忍不住有些狐疑:“以往瞧着你与她夫妻恩爱,这会儿倒是…”倒是冷淡的很。这般一对比,楚王便又想起了当初王昭仪劝他留心吴王的那些话——要是吴王往日里那些个夫妻之情全都是演出来的,那么他对自己的兄弟之情不会也是演出来的吧?

这般想着,楚王浑身都有些发凉的。

好在,吴王倒是反应极快,不由一笑:“瞧二哥你说的。男人与女人,左右不就是那些事情吗?”他顿了顿,又道,“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衣服嘛,要是不好自然可以换,可兄弟就不一样了。咱们自小一起长大,再亲没有,如今为着二哥你的事,那些个女人自然不在话下。”

楚王听得这些话,耳根子便又软了,心里还有些愧疚,嘴里不免道:“都怪我一时不小心,倒是叫你家王妃听了去,这才惹得你府中不安。”

吴王倒是不在意,摆摆手,漫不经心的模样:“无事,总也要叫她知道的——毕竟,那件事,我岳父和舅兄那边总也要知会的。”

楚王点点头,也觉得是这个理。他听吴王提起“那件事”,很快便也进入正题,犹豫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真定下来,就在百日宴那天?”

“这倒也不一定,”吴王一顿,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当初原就只是这么一说。毕竟父皇平日里甚少出宫,但公主府百岁宴的时候必然会出场,却也算得上是一个良机。但是近日见着四弟妹,倒是又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楚王一怔,抬头去看吴王,虚心求问道:“什么法子?”

“你想啊,百岁宴那回,父皇那头早有准备,便是出宫肯定也是带足了人,我们这边毕竟人手少,难免不好下手,真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胜罢了。可若是换一个紧急情况,就像是前些时候二娘当初生产那一回——父皇关心则乱,听到消息便连夜出宫,身边的人都没带几个。”吴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意味深长的抬眼去看楚王。

楚王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盯住吴王面上神色,试探着道:“你是说,让老四媳妇她…”

“是,没有良机,我们便创造机会。父皇那样偏心四弟,又甚是疼爱四弟妹,要是听说四弟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肯定也会像当初二娘生产那日一般出宫去看。”他清朗的面上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一字一句的道,“而且,这个良机的时间还能由我们自己把握。到时候,便是有心算无心…”

楚王多少有些个不适应——他虽然一贯瞧着萧明钰不顺眼可也算是看着郑娥长大的。再说了,他能狠下心对萧明钰下手,可郑娥肚子里的孩子还小,要拿孩子下手,对他来说还是有些…

吴王只看一眼便瞧出了楚王那犹豫的心思,心中不免嗤笑:真真是心慈手软的废物,白费了那般的好出生!只是,此时吴王还要用着楚王,难免要劝上前他几句:“二哥,你也瞧见了,谢氏死的有多惨——堂堂贵妃,生前荣宠至极,死后居然连全尸都没有,还是以庶人礼下葬,简直丢脸丢死了。我们那些事要是被父皇知道了,你觉得又能比谢氏好多少?”

因为谢氏是已庶人礼下葬,六皇子也没脸去管,墓地人少,楚王与吴王便暗地里偷偷叫了人开棺验尸,自是知道谢氏生前被折磨得多惨。

楚王一想起这个,忍不住也打了个冷颤。

吴王再接再厉,接着道:“而且,二哥你应该也听到了北边的消息——听说苏淮真甚是器重四弟,这要是等四弟建功回来。要知道,他是嫡子又有军功在身,父皇自是可以顺理成章的立他为储,到时候可怜的便是咱们两个了。正所谓‘无毒不丈夫’,咱们这也是被四弟他们逼得,没办法啊。”

楚王最是听不得“嫡子”二字。对他来说,若不是王昭仪晚了元德皇后那么半步,如今的嫡子应该使他才对,那里能轮的上老四老五那些人?楚王心里头的火仿佛被添了一把热油,立时又烧得旺盛,咬牙点了点头:“也对,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这么做了。总不能叫老四老五骑在我们头上一辈子!”

吴王见他点头,面上的笑容越盛,眼中亦是笃定的笑意,嘴里道:“行,既然二哥你也同意,咱们便合计合计,魏王府那头可不好下手,要想些法子…”

楚王回过神来也认真的与吴王商讨起来,面色沉沉。

就如苏淮真所说的,定计截杀阿史那思归虽是简单的很,可要真要到了实施的时候,那么如何将阿史那思归那般的人引入包围便是一桩绝大的难事。

故而,萧明钰领着那八千人马一路加急赶路,日夜不休,虽是提早到了玉山边上可心里依旧没底——他还没想好引阿史那思归上当的法子。

一直等他到了玉山,想起长宁公主,这才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觉得都是可以一试。

花开两支话分两头,话分两头,阿史那思归这一路其实也并没有比萧明钰轻松多少——他尚还不知消息泄露,故而一路上为了避开周军耳目,可算是费足了功夫。

然而,当他路过玉山的时候却又不禁想起了长宁公主。长宁公主那样的女人一直都是他最瞧不起的——出身尊贵、骄傲美丽、倔强非常,就像是他早逝的母亲,叫他看一眼都觉得心烦。

然而,他从来也没想过,这样的女人——明明是他最瞧不起的蠢女人,明明是被他抓在手心里的女人,最后竟也敢蒙骗于他,把他们的孩子送去大周,甚至自尽在玉山。想起长宁公主,阿史那思归便也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自己身下的那匹马,侧头吩咐左右:“赶了一路,正好在这边的小部落那补充一些干粮和水吧。”

然而,副将还没走远,便又悄悄回来了,上前禀告阿史那思归:“好像有些不对劲,最近这里好像来了什么人?

第115章

阿史那思归原还在原地想着他和长宁公主的事情, 听到这话却是微微一惊,立时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收敛起来, 沉声吩咐道:“你再去打听, 问清楚些。”

此时北狄正对大周用兵,大小部落大多拧成一线,玉山边上这些小部落虽然一直自给自足没有参战, 但是到了这样的战时还是会将部落间的通商稍微暂缓,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 这里不该有外人过来才对。

副将自是明白阿史那思归的想法,应了一声后便立刻点了几个人与自己一同去打探消息。

过了一会儿, 副将便悄悄的策马回来,低声道:“来的人似是大周人,特特问了许多长宁公主的事情…”

长宁公主毕竟是北狄汗王明媒正娶的阏氏, 她的遗体自然也该与北狄汗王安葬在一起。可阿史那思归也不知怎么想的,当时听说她自尽的消息后便发了一场好大的火, 最后方才令人将她就地火葬, 而骨灰则是安放在玉山长生天神庙里面。

所以, 那副将犹豫了一会儿, 忍不住把自己的怀疑给说了:“该不会是大周那边派人过来,想要将长宁公主的骨灰带回去吧?”

阿史那思归面色的神色却骤然冷了下去, 本就透白的面庞也仿佛凝了一层冰霜。他想起了自己的生母荣成公主死前与他的对话——

“你发誓!只要你活着, 就要设法依照我的心愿,将我的遗骨埋在故土。”

“我发誓。”

“我要睁着眼睛死,我要用我的眼睛看着你。思归, 我的儿子,倘若你今日违背誓言,我将永不瞑目,诅咒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不得好死。”

他自然不曾真心的想要履行这样的誓言,哪怕几次前往中原也不曾真的将亡母的骨灰带上。然而,他此时想起这些却只觉得可笑又可怜:那些中原人永远都是如此可笑,执拗又愚蠢,明明都已经嫁到了北狄却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故国,便是死了都想着要将遗骨埋在故土…

阿史那思归想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吩咐左右:“让人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们便去山上的神庙,顺便把阏氏的骨灰一起带回王庭。”他眼神阴沉,咬着牙道,“本王倒是想看看,这些周人有什么本事能带走我北狄的阏氏。”

那副将嘴唇一动,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毕竟骑兵上山困难,若是中了什么埋伏便不好了。可他跟在阿史那思归身边多年,多少也知道阿史那思归的心结:他最恨的便是生母荣成公主。

荣成公主虽是被熙朝远嫁到了北狄,可她心中却依旧牵挂着故国,日夜不忘,以至于连自己的亲生儿女也都不放在心上。她最后的死未尝不是那漫长等待后的绝望自弃,然而阿史那思归却始终无法理解生母对故国的思恋,对他来说,是他的母亲抛弃了他。所以,他一直一直那样的恨着荣成公主,甚至心心念念想要点燃狼烟,将北狄的铁骑踏上荣城公主惦念了一辈子的故土,毁了她所想念的一切。

然而,一直被阿史那思归视作是掌中之物的长宁公主却又做了一件与荣成公主如出一辙的事情——她为了大周,把自己的孩子送走,最后自尽在玉山。这对于阿史那思归来说,又是一个绝大的背叛。

这两个在他生命力留下最长最深刻的印记的女人——一个生下了他啊,一个为他延续血脉,然而却又一个接一个的为了所谓的故国而背叛他。

所以,如今的阿史那思归更是无法容忍周人将长宁公主的骨灰带走。对他来说,无论是荣城公主还是长宁公主,都该死在北狄,葬在北狄。

副将悄悄瞥了眼阿史那思归那仿佛烧着火的眼神,到底还是不敢再劝,可心头却又隐隐有些担忧,颇有心惊肉跳之感,隐约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阿史那思归吩咐完了之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扬起马鞭,往玉山神庙而去。往日里,他遇见这般情况,或许还会斟酌一二,先把情况调查清楚。可是今日之事却正好戳中了他心中旧疤,先是念及荣城公主死前的诅咒,再是想起长宁公主临死的决绝,一桩桩都叫他满心怒火,气不可抑,根本顾不得去想其他。

再者,阿史那思归打心眼里都瞧不起周人,北狄铁骑本就英勇,而他手下的这些铁骑中的精英更是可以以一挡十。他可不觉得周人那点儿阴谋诡计能够设计得了他。

也正因如此,阿史那思归一路赶得匆匆,甚至不曾有半点停顿和犹疑,就连进了那容易被人埋伏伏击的密林都只是略蹙了蹙眉头。

然而,当他被密林左右高坡上射来的玄箭包围住的时候,那被怒火烧得失去理智的头脑这才醒过神来——糟糕,他中计了。那些周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得了他的行踪,肯故意透露出风声,想要引他上山,正好在此伏击。

他提起长刀挡开眼前那密密麻麻的玄箭,厉声下令道:“撤退!”他勒住马缰,带头往后撤去,转头时候正好能看见许多被玄箭射伤射死的部下,哪怕是阿史那思归一时间也都红了眼睛。可他素知大局,咬牙咽下一口血,只是恨恨的想着:今日若能得活,必要叫周人血债血偿。

骑兵上山困难,可下山却又稍微好些了,只是没等阿史那思归领兵逃出那密林时便听到上首有人冷笑了一声:“阿史那思归,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逃吗?”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彻入骨却又隐隐有些熟悉,阿史那思归马不停蹄的往前撤退,心中却还是思忖起对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