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哥哥才不会道歉,他从来没跟她道过歉。

谢蓁摇了摇头,赌气一般:“不要,我下回不要见他了。”

末了还嫌不够,补上一句:“我不要跟大骗子一起玩。”

冷氏觉得好笑,小孩子就是爱说气话,可是又有哪句能当真呢?说不定没过几天,这俩小家伙就又玩到一块了。

她跟李裕天天趴在墙头上说话的那几天,她可都听下人说了。真是人小鬼大,明明前一刻还说讨厌对方,下一瞬却能冰释前嫌脑袋对着脑袋说话。只要他们不伤到自己,冷氏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去了。

可是这一次,谁都没想到,谢蓁的话会一语成谶。

*

过了三五日,李家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往常都会有下人出入大门,或是有找李息清谈生意的商贾,这几天却不知怎么回事,李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人进出。

不仅如此,李府院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家虽然不吵闹,但往常也会有几句对话声,这次非但没有声音,仿佛连一丝人气儿都没了。

冷氏和谢立青均觉得奇怪,还当李家出了远门,可大家同为邻居,出远门怎么也不说一声?

一个月后,连谢蓁都察觉到不对劲:“阿娘,宋氏是不是好久没来咱们家了?”

冷氏与谢立青对视一眼,安抚她道:“明日阿娘就带你去找宋姨。”

她说好呀,但对于李裕失约这件事还是很介怀,撅起嘴巴说:“但是我不会跟小玉哥哥说话的。”

冷氏失笑,女儿这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把她拉到怀里好好揉了揉。

翌日跟谢立青商量好时间,一家人去李府登门拜访。

他们在大门前站了许久,铜环叩了又叩,始终没人来给他们开门。

谢蓁趴在门缝里观望,嘟囔道:“怎么没人开门?人都到哪儿去了?”她拍了两下门板,长长地哎了一声,清脆绵软的声音婉转悦耳,“有没有人啊?”

仍是无人回应。

冷氏跟谢立青说:“恐怕是出远门还没回来,咱们先回家吧,改天再来。”

谢立青点头表示同意,临走前说了句:“既是要出远门,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没走两步,门口的石狮子后面露出一个人,她神色憔悴,模样颓唐,哑着嗓音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冷氏差点没认出来是谁。

待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之前借住李家的表姑娘吗?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流落在外?

冷氏刚要靠近,她就后退:“你们别来了,舅舅舅妈和表哥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立青问她什么意思,她却不肯再透露更多,只是身躯颤抖,仿佛经受了极大的恐惧。

明明上个月还神气十足的小姑娘,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这极大的反差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蓁冲出来,气急败坏地说:“你胡说,我不信!”

大抵是两人不对盘,谢蓁一出现,欧阳仪就瞪圆了眼睛:“我没有胡说!”这才显得有点生机。

谢蓁说什么都不信欧阳仪的话,明明前阵子李裕还要带她去放风筝,风筝没飞起来,他怎么能永远不回来了?“小玉哥哥只是出远门了,他会回来的!过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欧阳仪也很执着:“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末了两个小姑娘居然站在门口吵了起来,颇有不把对方说服绝不罢休的气势。最后欧阳仪被逼急了,三两步冲上台阶,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朱漆大门,“你要是不信,就自己进去看看!”

大门应声而开,发出吱呀声响。

厚重的木门后面,是昔日朱甍碧瓦的庭院。

谢蓁来过不知多少回,每一步路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陌生。院子一个月没人打理,冒出不少杂草,廊下石柱断裂,廊庑坍塌压倒了一旁的耳房,乱石堆叠,荒败狼狈。

院里一个人也无,空荡荡的,安静得连他们说话都有回音。

谢蓁跑到堂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剩下黄梨木桌椅板凳。她又到了李裕的房间,他屋里更是空旷,一点住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走得干干净净。

谢蓁怔怔地走出房屋,问欧阳仪,“他们为什么走?”

欧阳仪眼眶泛红,别开头不肯说。

谢蓁来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袖子急得团团转,“为什么?小玉哥哥为什么要走?”

欧阳仪被问烦了,一把推开她:“能有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讨厌你!”

谢蓁一愣,无助地站在原地。

或许是对她厌恶到了极致,欧阳仪的语气仿佛淬了毒,凶狠地说:“表哥最讨厌的就是你,如果不是你,他才不会搬走!”

好半响,谢蓁揉揉眼睛,“他说了要带我去放风筝…”

“那是骗你的!”

可是,可是他从没说过讨厌她啊…

就连以前她一直缠着他,他都没说过讨厌她。

谢蓁很受伤,在李裕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跟着冷氏和谢立青离去。她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的光彩渐渐暗了下去,最后终于一狠心,再也没有回头。

*

谢家的人走后,欧阳仪许久没动。

直到李氏来找她,她才放声大哭。

其实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她是故意骗谢蓁的。其实最讨厌她的是她,所以她才想伤害她,打击她。

凭什么她就过得比别人幸福?凭什么她父母恩爱,家庭美满?她也要让她伤心难过一回。

李裕要带谢蓁去别院的前一天,被欧阳仪发现了,欧阳仪说什么都要跟他一块儿去。

李裕不答应,宋氏就跟他说:“阿仪没有爹,没有家,如今只能依靠我们。你是她的表哥,如果连你都对她不好,那她将来还能依靠谁呢?”

自从欧阳仪住进李府后,宋氏常跟他说这句话。她是他的表妹,他应该好好照顾她,尽管他不愿意,但还是没有违背父母的意思。

唯有那一次,他只想带着谢蓁一起去。

李裕跟宋氏起了争执,当天一人独行前往别院,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差点被几个歹人接走。好在李裕身边带了四五名侍从,帮助他逃过一劫。宋氏和李息清把他找回来后,当晚李府便闯进来一批蒙着脸的黑衣人。

他们来的无声无息,如同他们夺去府里上下几十口人命一样。

宋氏和李息清带着李裕从后门逃了出去,李息清给了欧阳仪母女一笔钱,让他们各自逃命去。事出紧急,根本来不及安排妥当,李息清更没有向她们解释原因,一夜之间,各奔东西。

欧阳仪和李氏没有去处,于是在附近置办了一个院子,暂时落脚。

欧阳仪偶尔会到李府附近转悠,希望能看到舅舅舅妈或是李裕的身影,今天再去时,刚好碰到谢家一行人。

她一时没忍住开了口,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她骗了谢蓁,李裕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

长大

回到家后,谢蓁失落了好几天。

李裕不声不响地走了,居然连声招呼都没打。

他真的讨厌她么?那为什么要邀请她去别院放风筝?谢蓁小脑袋瓜想了好几天都想不通,最终还把自己折腾病了,病怏怏地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小脸一下子瘦了一圈,让人瞧了就心疼。

原本肉呼呼圆嘟嘟的,如今摸着居然有点硌手。

病好之后,谢蓁让人把那只大雁风筝收进仓库里,再也不许拿出来。有一回路过后院一处墙角,她让人搬了梯子过来,一个人趴在上面看了很久,最后再默默地爬下来,窝在冷氏怀里许久不出声。

冷氏既心疼又无奈,“李裕走了,不是还有高洵吗?高洵这几天常来找你,你怎么不见他?”

自打高洵得知李裕不告而别的消息后,高洵对此人也是埋怨到了骨子里,把他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

谢蓁闷闷地:“阿娘我难受。”

小小年纪,竟然懂得什么叫难受。冷氏不免好笑,亲亲她的眉心,“这有什么?以后会有更多人离你远去,你哪能每一个都顾得上?羔羔,你知道什么叫人来人往吗?”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人很多吗?”

冷氏点点头,夸赞她聪明,“街上那么多人,有人过来,有人离开,他们走了又来,这是一种常态,我们没法避免的。”

谢蓁不懂,“什么叫常态?”

冷氏说:“就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

她想了一会儿,所以说小玉哥哥的离开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抱住冷氏的腰,还有一件事耿耿于怀:“可是小玉哥哥说讨厌我。”

冷氏点点她的鼻子,一点点开导她:“你不是也常说讨厌小玉哥哥么?那你真的讨厌他吗?”

她不吭声,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原本不讨厌了,但是他走了,我就讨厌他。”

冷氏轻笑,佯装松一口气,“那这下好了,你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谢蓁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觉得阿娘说得好有道理。

她连日来阴霾的心情有了好转,咧嘴一笑,朝冷氏靠过去,腻腻歪歪地说:“阿娘亲亲…”

冷氏叹一声“你呀”,表情很无奈,脸上却漾开了笑意。

*

高洵来李府求见了好几次,始终没见到谢蓁一面。

这日他又锲而不舍地来了,没想到谢蓁居然肯邀请他到春花坞。他受宠若惊,忙赶了过去,到时正看到谢蓁一个人在慢悠悠地荡秋千。

他上前,欢喜地叫了声:“阿蓁!”

谢蓁抬头,朝他微微一笑,他觉得周围的花都不如她开得好看。

秋千把她送上前来,又慢慢往后摇去,渐渐地停下来。他这才看清她瘦了不少,脸上的肉少了,笑时两边浮现出浅浅的梨涡,漂亮得让人心惊。

谢蓁指指另一架秋千,大方地说:“阿荨不在,你可以坐她的秋千。”

高洵一屁股坐上去,双脚往地面一垫,前后摇晃起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肯见我了。”

谢蓁好奇地偏头,“为什么呀?”

他摸摸鼻子,眺望对面李家的院子,“因为我跟阿裕关系好…你喜欢阿裕,所以才跟我一起玩。”

如今李裕走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联系也没有了,她肯定不愿意再见他。

所以今天谢蓁答应见他的时候,他心里高兴极了。

没想到谢蓁摇摇头,义正言辞地说:“就算没有小玉哥哥,我也会跟你玩的!”

高洵眼里亮晶晶,“真的么?”

她一嗯:“真的!”

高洵总算放心了,嘿嘿一笑,别提有多傻。他的小仙女肯跟他说话,肯对他笑,不是因为李裕,这让他觉得很满足。

想起李裕,他又有点悲愤,“但是阿裕居然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委实不够义气!日后我若再见到他,必定将他好好揍一顿。”

一扭头,询问谢蓁:“阿蓁,你说揍他几拳比较好?”

谢蓁很认真地想了想,“你揍他,我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高洵说好,挥舞起自己的拳头,开始在脑海里描绘那场景。他爹最近给他请了一个武学师父,每日清晨叫他练功习武,他最近学得勤勤恳恳,假以时日,必定能把李裕那小子打得趴在地上嗷嗷叫。

他想象完后,心情好了许多,绕到谢蓁身后抓住秋千的两条绳子,“你帮你推,你想不想飞起来?”

没等谢蓁答应,他就拉着绳子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轻轻把她往前送。一来一往,谢蓁在他手里越飞越高。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谢蓁每一次上升,都能看到很远的风景。远处碧空万里,风轻云净,她看着看着,对底下的高洵说:“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高洵闻言,更加卖力地往上推。

她衣袂飘飘,百褶穿花裙在他眼前划出一道弧度,伴随着她欢快的笑声,将这一幕一起深深地印在他心里。此后许多年,一直没舍得忘记。

*

李裕离开这件事确实让谢蓁难过了一段时间,不过她想通之后,也就慢慢地淡忘了。

她要忙着长大,小小的脑袋瓜里根本记不了那么多东西。

何况高洵三天两头就来谢府一趟,不是给她带小玩意儿,就是给她带好吃的,还会给她讲笑话,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一眨眼过去七年,她从当初稚嫩的小不点,不知不觉地长成一位豆蔻少女。

她连想起李裕这个名字都很少了。

十四岁生辰这一天,谢蓁跟家人吃完一顿饭,非要拉着谢荣比身高。她站在谢荣跟前,抬手比了比,一脸期待地看着旁边的谢荨,“长高了么?我长高了么?”

谢荨捧着一杯杏仁茶,诚实地摇了摇头,“阿姐,没长高。”

她失望地啊一声,仰头看谢荣,“为什么哥哥越来越高,我这两年却一点没长?”

她小时候长得快,几乎是同龄人里最高的小姑娘,当时她可骄傲了,觉得自己走到哪里走高人一等。没想到十二岁后,居然就像停止生长了一般,周围的姑娘还在长个儿,唯有她还跟十二岁时一模一样。

倒也不算矮,就是站在修长挺拔的谢荣身边,显得过于玲珑了一点儿。

谢荣年十九,五官已十分成熟,俊朗昳丽,清冷的眉眼与幼时如出一辙。这两年他到了娶妻的年纪,青州不少官家夫人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但谢家迟迟不表态,他们只好暗暗着急。

谢蓁是个鬼灵精,曾问谢荣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想了半天,只说出两个字:“投缘。”

谢蓁故意问:“那头方的行么?”

被谢荣狠狠赏了两个毛栗子。

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鬼点子多得不得了,时常让人招架不住。要说唯一有变化的,大抵就是她这张脸,褪去婴儿肥,当初的蛹破茧成蝶,让人越来越移不开视线。

她面容精致,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肌肤若冰雪,绰约若仙子。

然而她不是高洵口中的小仙女,反而有点像小狐狸,斜斜一眼看过来,能把人心儿魂儿都勾去。有时她向谢荣撒娇,谢荣都有些招架不住,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羔羔,以后不能对谁都这样说话。”

她懵懵懂懂,“怎样说话?”

谢荣想了很久,始终找不出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

她声音原本就软,软软甜甜,若是再拖着长腔跟人撒娇,但凡是个男人,都要酥掉半边身子。

尤其她脸蛋生得漂亮,单这一点,便不知要引来多少男人觊觎。

冷氏对两个女儿越来越谨慎,轻易不让她们出门,即便出门也要带上帷帽,挡得严严实实,谁都不让看。是以旁人虽知谢知府家有两个绝色女儿,但究竟怎么个绝色法,却不得而知。

*

要说这两年,谢蓁倒也不是一点没长,起码有一个地方长得很快。

夜里胸脯涨涨地疼,她轻轻一碰,那儿就可怜兮兮地颤了颤。真疼啊…如果不是阿娘说这是正常的反应,她还以为是自己生病了呢。

害得她晚上睡觉连肚兜都不敢穿,因为那儿一碰到布料也会疼。饶是如此,那两团肉还是长得很快,半年时间,就长的比她的一只手还大。冷氏一年给她缝了好几个肚兜,缝到最后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阿娘,以后这些我自己来吧…”

冷氏含笑抬头,“怎么,你自己会缝?”

她说不会,哎呀一声偎在冷氏身边,“我这不是怕阿娘累着嘛。”

冷氏担心枕头扎着她,便让丫鬟把针线笸箩拿远一点,摸摸她鬓边的头发,感慨道:“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知道心疼阿娘了?”

谢蓁弯唇一笑,给自己脸上贴金,“阿娘可别冤枉我,我一直都心疼你的。”

冷氏摇摇头,轻笑。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外面进来一个丫鬟说:“二姑娘,高公子来了,目下在正堂求见。”

丫鬟口中的高公子就是高洵,这两年他们都长大了,来往也不如儿时频繁。不过高洵还是会偶尔来见她一面,有时说说话,有时喝喝茶,如同多年旧友一样。

谢蓁松开冷氏的手,站起来道:“阿娘,我去前面看看。”

说着就要走。

冷氏叫住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挥挥手道:“去吧。”

女儿越来越大,姑娘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她这么跟高洵相处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冷氏想问问她的意思,如果她真对高洵有意,那她就跟谢立青商量商量,跟高家把亲事定下来,免得让人说了闲话,对她的名声不好。

冷氏看着高洵这孩子长大,知道他品德模样都是一等一好,又死心塌地地喜欢了谢蓁七八年,若是让羔羔嫁给他,倒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那边谢蓁来到正堂,牵裙拾阶而上,一眼就看到屋中那个高大健壮的身影。

大概是习武的缘故,高洵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结实,他才十六,但单看背影,已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他后背宽阔,宽肩窄背,英武却不显得粗犷。

他听到声音回头,视线落在谢蓁脸上,眼里毫不掩饰的痴迷和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