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荣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谢荨有点怕生,半天都没叫人。

定国公也不勉强,让他俩继续钓鱼,他跟仲尚去别处走走。

临走时仲尚回头多看一眼,发现那小家伙刚好钓上来一片荷叶,表情从惊喜转变为失望,仅仅只需要一瞬间。仲尚咧嘴一笑,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儿啊。

*

高洵觉得这几日仲尚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似乎饱含各种意味…

他被这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终于忍不住道:“你有话直说。”

仲尚倒也痛快,直接告诉他:“我打听到谢姑娘明日会去八宝斋买点心,你若是想见她,我可以帮你一把。”

高洵清楚仲尚的行事作风,不放心地问:“你要如何帮我?不能破坏她的名声。”

仲尚笑笑,“你只管放心。”

翌日谢荨果真坐上马车,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往八宝斋去。

谢荨想买几样点心送去给谢蓁,自从阿姐嫁出去后,她一个人在家益发无趣。哥哥不陪她玩,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在她的认知里,吃就是最好的乐子。

马车停在八宝斋门口,她让两个丫鬟进去买枣泥拉糕和玫瑰糕,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候。

不多时,丫鬟去而复返,两手空空。

谢荨坐起来问道:“点心呢?”

与此同时,车壁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她掀开,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谢荨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他是谁。

仲尚朝她一笑,痞里痞气,举起手中的食盒开门见山:“想要点心?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谢荨对他一点印象也无,向后缩了缩,“你是谁?”

俩人好歹前几天刚见过,仲尚哪料到她忘得这么快,想了想,重新介绍一下自己,“仲尚,你在府里钓鱼的时候,我们见过。”说罢,把食盒放在马背上,他扭头问她:“你认识高洵么?”

谢荨当然认识,诧异地问:“你是高洵哥哥的朋友?”

仲尚心想,得了,这下肯定没找错人。叫得这么亲昵,一定就是高洵口中的小青梅。

癸水

谢荨是被一碟枣泥拉糕诱惑走的。

听仲尚说,高洵就在这附近不远的茶肆里。她想着正好许久不见,她有些话想对他说,见一见也好。

谢荨到时,高洵正在雅间坐立难安,时不时站起来往窗外看一眼。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时,他蓦然停住,往门口看去。

然而走进来的却是谢荨,近一年不见,她比去年长高了,穿着粉白裙子,外面罩着一件素面妆花褙子,显现出豆蔻少女的窈窕。高洵不死心,一直盯着她身后,然而她身后除了丫鬟就是仲尚,再也没有别人。

仲尚自动自觉地坐到一楼,不打扰他二人谈话。

屋里,谢荨见真是他,不可思议地问:“高洵哥哥何时来的京城?你怎么会来这里?”

高洵收回视线,请她坐在对面矮塌上,“阿蓁…”

她立马反应过来,“我阿姐没来。”

两人面前各摆着一杯茶,香气袅袅。高洵失望地喝了一口茶,他以为谢蓁会来,他还准备了好多话对她说…她为什么不来?是不是不想见他?高洵放下茶杯,缓缓开口:“我半个月前刚到京城…”

他把前因后果跟她解释一遍,简明扼要,不一会便说完了。

谢荨听罢,似懂非懂地哦一声,“那你以后打算留在京城么?”

高洵沉默,缓慢地点了下头。

谢蓁是定国公府的姑娘,日后肯定不会再回青州了,他必须要在京城做出一番作为,才有资格迎娶她。他张口欲言,最后终于问道:“当初你们离开时,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谢荨愧疚地抿一口茶,眼神飘忽不定,“那时你已经去参军了…阿姐本想给你留一封信,但是怕你在军中收不到,后来便作罢了。”

他苦涩道:“军中若是收不到书信,那家书该寄到哪里?”

谢荨似是恍然大悟。

他又道:“以前在青州我们是玩伴,如今到了京城,却是连见一面都困难。”

谢荨听出他话中之意,这是在责怪她们没坦白身份…可是那时候,他也没问她们啊?谢荨不会安慰人,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高洵哥哥若是想见我们,以后直接去定国公府就行了。”

高洵笑着说好,见她杯里的茶喝完了,提壶为她添茶,“阿蓁最近如何?”

他倒也不拐弯抹角,跟小时候一样,毫不吝啬表达对谢蓁的爱慕。当初两家确实有为他们定亲的打算,若不是谢蓁迟迟不点头,估计两家早已互为亲家。

谢荨低头,看着从壶嘴里徐徐流出的茶汤,不想隐瞒他,慢吞吞地说:“阿姐成亲了…”

茶水顿时洒出杯外,高洵错愕地抬头,“你说什么?”

眼看着茶水溢了满桌,谢荨忙跳起来躲到一旁,惊慌失措地叫道:“高洵哥哥,茶满了!”

高洵恍然回神,连茶水沾湿了衣服也不知道,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你方才说…阿蓁成亲了?”

谢荨点了下头,彻底断了他最后一丝希冀。

现在告诉他也好,早点让他认清现实,免得他越陷越深。谢荨觉得谢蓁嫁给六皇子,虽然说不上多好,但是总归会越来越好的。而且她不希望阿姐为难,依照高洵对阿姐的痴迷程度,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只有让他知道阿姐嫁人了,他才会死心。

高洵怔怔地坐在位上,起初是迷茫,最后越来越悲哀,变成浓浓的怅然若失。

他放下紫砂壶,手掌放在桌面上,渐渐用力拢握成拳,手背上每一条凸起的青筋都透着无力。他声音痛苦:“她嫁给谁了?”

谢荨说:“六皇子。”

原本还想告诉他六皇子就是当年的李裕,但是看他现在失魂落魄的模样…若是再告诉他这个,他会更崩溃吧?于是谢荨善解人意地没有再说。

许久,高洵才道:“她过得好么?”

谢荨迟疑了下,轻轻点头,“好。”

他没有再问,怕问得越多越心痛。明明走前还好好的,他们仍旧是小时候的模样…为何来到京城一趟,却什么都变了?他的小仙女嫁给别人,他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快能娶她了,殊不知她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要等着他?

高洵心里少了一块,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就像他亲手养大一朵花,每天给它浇水施肥,比任何人都期待它快点长大。他眼巴巴地等着,有一天他只是离开一小会,那朵花便被人采走了,甚至都没跟他说一声。他以为花是自己的,其实他只是负责陪它长大而已。

她的生命里会路过许多人,他只是路过得时间长了一点而已。

*

谢荨没有让高洵送她回去,她独自走下楼梯,心不在焉地绊了一跤,被两个丫鬟及时扶住,才免于受伤。

楼下多半是喝茶闲谈的客人,只有一个少年坐在窗边异常现言。

他皮肤偏黑,五官深邃,剑眉星目,正在漫不经心地观察路上的行人。他面前放着一个食盒,正是谢荨的那个。

无论什么时候,谢荨都不会忘记吃的。

她让丫鬟把食盒拿回来,仲尚抬眼,嘴角一咧朝她笑了笑。他以为她跟高洵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并未为难她,把食盒还给她后,就去楼上看望高洵了。

岂料门一推开,就被里头的场景吓一跳。

高洵躺在矮桌底下,双目紧闭,模样痛苦。

仲尚上去踢了他两脚,他却一动不动。“她跟你说了什么?”

任凭仲尚怎么问,他就是不肯开口。

这倒让人稀罕极了,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究竟能说出多么伤人的话?把一个大男人难过成这样?

仲尚在他旁边坐下,“不就是个女人。”

高洵终于睁开眼,双目有些失神,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让仲尚陪他喝酒。

仲尚爽快地答应了,带着他走出茶肆,去酒楼一醉方休。

是啊,不就是个女人…可是那是他最中意的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个。

*

六皇子府。

谢蓁一整天都觉得肚子不大舒服,涨涨的,还有点疼。

她胃口不好,一天下来都没吃多少东西。严裕去宫里见元徽帝了,这阵子圣上常常召见他,也不知是为何事。但是他每次回来脸色都不大好,谢蓁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肯告诉她。

不说就不说,偏偏他晚上还喜欢跑到侧室跟她一起睡。谢蓁赶他走,他大狗一样缠住她,一声不吭在她脸上又亲又舔。

这天晚上他回来得早,一回来没看到谢蓁,便问丫鬟她去哪儿了。双雁道:“娘娘身体欠佳,用过午饭便歇下了,目下还没醒。”

他闻言,走到内室一看,果然看到她在睡觉。

她黛眉轻颦,睡着了都不舒服,一张小脸病蔫蔫的,瞧着颇为可怜。严裕抚平她的眉心,问道:“请过大夫了么?”

双雁摇头,“娘娘不让请大夫,说睡一觉就好了。”

严裕不放心,担心她真病了,便让双雁下去请大夫。她似乎肚子不舒服,睡着的时候总爱蜷起来,两只手抱在肚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她把褥子盖得乱七八糟,严裕为她重新盖好,盖到肚子那里,伸手轻轻地替她揉了揉。

一低头,注意到她身上的异样。

他瞳仁紧缩,掀起褥子扔到一边,紧紧盯着她白绫裙上的血迹。不只是衣服上,就连床榻上都是血。他声音颤抖,把她扶起来,带着浓浓的恐慌:“谢蓁,谢蓁?快醒醒!”

谢蓁被他叫醒,先是觉得小腹坠疼,再是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住了,“你怎么了?”

严裕把她搂进怀里,双臂紧紧箍着她,“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血?”

听他一说,谢蓁一骇,赶忙查看自己哪里流血。

当她看到床上腿上的血迹时,吓得小脸惨白,伸手摸了摸,黏黏的,确实是她的血没错。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难怪中午一直觉得肚子疼…顿时悲痛欲绝,抱着严裕不肯撒手,呜呜悲鸣:“小玉哥哥我怎么了?我不想死…”

俩人都是门外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惶恐不安。

严裕扬声让丫鬟去请大夫,期间催了一遍又一遍,大夫始终不来。

他坐在床头,抱着谢蓁不断安抚她:“没事,没事。”

他嘴巴笨,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安慰人的话。

谢蓁伤心得要命,以为自己被人下毒了,不然好端端的身体为何会流血?正准备抓出下毒的人,大夫总算来了。

大夫扶过脉后,面色尴尬,“府上可有年龄稍长的婆子?”

严裕一直在旁边站着,问道:“她怎么样?是什么伤?”

大夫让他跟自己一块出去,剩下的交给婆子处理就行了。谢蓁坐在床上,看着他们离去,不一会便有个四十多岁圆脸的婆子进来,告诉她究竟为何流血,流血代表什么,日后应当如此处理。这些她出嫁前,冷氏来不及同她讲,是以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目下听婆子解释一通,明白过来后,脸上通红。

大夫把严裕叫到廊下,对他道:“经脉初动,天癸水至。此乃喜事,殿下无需太过担忧。”

大夫跟他解释老半天,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明白过来后,他耳根一热,掩唇咳嗽一声:“多谢大夫。”

送走大夫,他才回到内室。

此时谢蓁已经换好干净衣服,底下垫了棉布条,丫鬟婆子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婆子说这些晦气,劝严裕回避,他却不听,执意要进来看她。

弄清真相后,两人都有点尴尬。

尤其谢蓁,方才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哭着喊着叫他小玉哥哥,现在真相大白,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想看到他,索性用被子蒙住头,“你出去。”

严裕偏头,抿唇问:“你还疼么?”

还是有点疼,不过谢蓁不想告诉他。

他继续看窗外,故作平静:“大夫说不能碰冷水,你注意一些。”

谢蓁羞得声音都带了哭腔:“你走…”

他只好从屋里退出去,站在廊下,想起刚才两人手足无措的场面,有点好笑。

*

婆子说若是痛得厉害,喝红糖水能缓解一些疼痛。

严裕让丫鬟去熬煮红糖水,前院的下人找到这里来,向他传话:“殿下,前院有两人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严裕脚步一顿,偏头看去,“什么人?”

下人道:“是一对母女,夫姓欧阳。”

表哥

六皇子府门口,一对母女正在与下人纠缠。

她们的衣服陈旧,可以看出好几次洗得泛黄,但是勉强还算干净。大抵是路上长途跋涉,两人面色都有些疲惫,尤其年长的那一位,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里面没有发话,门外的下人自然也不敢让她们进去。任凭她们怎么说,怎么闹,就是不肯放人。

严裕到时,正好听到一个女声争辩道:“我们不是骗子!”

下人早就不耐烦,若不是她们是女人的份上,估计早就拳脚伺候了,怒道:“不是骗子?殿下怎会有你们这种远方表亲,你们是哪来的皇亲贵族,流落成今日模样?”

门口围了不少人,对着母女俩指指点点,大部分百姓跟这个下人的看法相同,不相信她们的话。赵管事跟严裕一同赶来,担心传出去不好听,忙让人把看热闹的百姓赶走了。

方才情绪激动的母女俩顿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看向管事身后的严裕。

其中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仔仔细细端详他的容貌,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一丁点都不敢遗漏。似乎要从他脸上确认什么,许久才迟疑地开口:“表,表哥?”

此女正是欧阳仪。

欧阳仪身高出挑,一双上扬的长眉仍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带着几分英气。或许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再也不复当初的桀骜与自信,在严裕面前,竟显得有些紧张和无措。

要认出严裕并不难,他的变化不大,除了身高迅速蹿起来,别的地方都跟小时候相差无几。比如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所以欧阳仪在街上看到他,才会一眼就认出他来,他骑马,她就在后面偷偷跟着,亲眼看着他走入六皇子府。

欧阳仪起初很震惊,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跟李裕只是长得像而已…然而打听之后,得知当今六皇子单名一个裕字,又重新燃起希望。

怎么会这么巧?

当初他跟舅舅舅母逃跑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欧阳仪躲在门外偷偷观察好几天,从他出门到回府,从他每一个举止每一个神态判断,越来越觉得他就是当年的李裕。她把这事跟母亲李氏说了以后,李氏自然不相信,还说她累坏了脑子。

当初李家走后,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并不好过,在附近租了个小屋子做针线活儿营生,时间长了,李氏的眼睛渐渐不行,便改成给人洗衣服。寒冬腊月也不能停歇,一洗便是好几年,为了养活女儿,李氏的身体越来越差。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欧阳仪四处寻访为李氏看病,然而遇到的大夫都说治不了,欧阳仪不死心,便带着李氏来京城求医。京城名人云集,一定有大夫能治她娘的病。她们一路省吃俭用来到京城,还没找到名医,居然先遇到了严裕。

欧阳仪把严裕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遍,李氏才将信将疑地跟她过来,一看之后,便愣住了。

严裕的视线在她们身上扫一遍,第一眼没认出她们,当欧阳仪唤他表哥时,他才想起来。

他神情怔怔,半天没说话。

管事揣摩不透他的态度,还当他不认识她们,转头吩咐下人:“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对母女赶走!”

欧阳仪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伸手想抓住严裕的衣角:“表哥,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阿仪!”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六皇子,她只知道她是他的表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

那边李氏被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地,身子磕在石阶上,她原本就身体不好,目下这么一撞,趴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欧阳仪忙上去扶她,紧张地叫了好几声“阿娘”。

李氏弯腰咳嗽几声,分明才三十几岁,却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妪,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纹路。她看向严裕,张了张口,百感交集地叫了声:“裕儿…”

然后头一歪,昏倒在欧阳仪怀中。

*

丫鬟熬好姜枣红糖水端上来时,谢蓁正坐在床头,摸着肚子若有所思。她听婆子说完那番话后,觉得很神奇,流血了就能生孩子?

她不懂这些,婆子不好跟她说得太仔细,毕竟身份有差距,便让她找个机会回去问阿娘。

她一口一口喝完红糖水,躺了一会,确实感觉好受不少。

正院名叫瞻月院,因为是后院第一个院落,是以外面有什么动静,这边都能听到。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外头却已乱做一团。

严裕让人把李氏送入瞻月院斜后方的长青阁,并请大夫为她诊断。

管事不敢做多猜测,忙吩咐下去,不多时下人便请来一名老大夫。大夫为李氏诊断过后,颇为凝重道:“体虚气寒,心肺衰竭,乃常年劳累所,并非一朝一夕能调理好的。夫人病症拖得太久,恐怕并不好治。”

一旁欧阳仪闻言,立即扑倒在李氏床头失声痛哭:“阿娘…”

严裕蹙眉,仔细询问:“治得好么?”

大夫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我只能尽力而为,究竟能不能治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大夫伏在一旁的桌案写药方,上头列了好几种药,让府上派一个人跟他回去拿药。

管事付过诊金,跟他一并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