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仪呆坐片刻才下来,她站在府邸门口,阿娘没了,如今她只剩下严裕一个亲人。
谢蓁缠了他这么多年,他最终对谢蓁心动了。如果她一直跟着他,他会不会也对她心动?
*
李氏刚走前几日,因她不是六皇子的亲姨母,是以严裕只让长青阁的下人跟着服了几天丧。
梵音绕梁,三日不绝。
三日之后,下人们脱掉丧服,又过回以前的日子。
李氏是欧阳仪生母,她仍旧要为李氏守孝,穿着素衣,头上不戴任何珠翠,连吃饭都以清淡为主。
在严裕没给她找到好归宿之前,她一直都住在长青阁。本以为她会就此安分一些,没想到依旧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三五不时便要来瞻月院一趟,若是严裕在家,便缠着严裕,若是严裕不在,便搅得谢蓁不能安宁。
严裕在家还好,她多少有些害怕他,不敢太放肆,顶多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大言不惭地问他何时把她收房。可严裕若不在,她对谢蓁便没有那么守规矩了,有时说的话,连丫鬟都听不下去。
这不今日,她趁着严裕不在,又来到谢蓁房中。
她坐在外头等候,刚喝了两口茶,谢蓁便从内室出来,她一抬头,正好觑到她头上的鸳鸯珍珠双翠翘。白晃晃的珍珠又圆又润,一看便是无价,她有些眼红,语气酸溜溜地道:“皇子妃娘娘头上的簪子真好看,估计值不少钱吧?”
谢蓁没回答这个问题,“表姑娘过来,有事么?”
欧阳仪反问:“没事就不能来同你说话?”
谢蓁直言:“我今日要出门,没工夫同你说话。”
说罢让双鱼双雁准备好东西,便往外面走,顺便对杵在门口的红眉檀眉道:“送表姑娘回去。”
两人刚应是,欧阳仪便站起来不满道:“你在我面前端什么架子?你以为嫁给表哥,就能目中无人了么?”
谢蓁停步,回头看她:“你再说一遍?”
谢蓁要出门是真的,她要回国公府一趟,根本没空跟欧阳仪周旋。谢荨今日要扮成小厮跟仲柔一起去巡抚府,她担心途中出现变故,便想趁着谢荨没走过去看看。这是下下策,如果不是仲柔再三承诺不会有事,她绝对不会同意谢荨跟去。
她原本心情就不好,如今被欧阳仪一激,更加不痛快了。
欧阳仪以为戳到她的软肋,眉毛上扬,颇有些洋洋得意,“我说的不对?你现在的荣宠,难道不是表哥给的?若是没有他,你能穿上这身好衣裳,戴这么好簪子么?”
谢蓁指指头上的双翠翘,“你说这个?”
欧阳仪不置可否。
谢蓁看向双鱼:“我有些记不清了,你告诉我,这簪子怎么来的?”
双鱼欠身道:“姑娘,这簪子是国公爷在您十三岁生日时,命人特意打造好,送去青州的。”
她哦一声,“不是六皇子送的?”
双鱼又道:“不是。”
她点点头,看向对面的欧阳仪,“表姑娘想必弄错了,我妆奁盒子里还有不少这样的首饰,全是家中带来的,与六皇子没有关系。我柜子里也有不少衣裳,是出嫁前阿娘找人做的。”她说罢微微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倒是表姑娘,当真不需要我接济么?”
说罢上下看了她一眼,明明唇边含着娇软的笑,但是却让人觉得那么可恶。
欧阳仪穿得确实不怎么样,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服了,月白缠枝莲纹褙子和短衫挑线裙子,李氏死后,她就只有这一身素色衣服。每天都洗,颜色早已掉得不成样子。
如今被谢蓁毫不留情地指出来,登时恼羞成怒,“你,你欺人太甚!”
谢蓁偏头一笑,眼里的笑既狡猾又得意,故意气她:“我就是欺负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说罢不等她反应,转身就走了。
留下欧阳仪在原地气得咬牙切齿。
采雪
定国公府门口停着一辆翠盖朱缨的华车。
谢蓁到时,谢荨刚好从门口走出。
她是瞒着冷氏出来的,若是让冷氏知道她要扮成小厮去林家,估计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哪有姑娘家这么大胆的,若是被人发现,名声还要不要了?
谢荨也怕,但是一想到林家可能要害自己家,也就壮着胆子骗了冷氏一回,说要到将军府做客。争取找到一些证据,说不定还能帮阿爹一把。
她跟谢蓁一起坐上将军府的马车,仲柔在马车里,让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服。
谢荨展开一看,是一件小厮的青色长衫。她拿到身上比了比,大小尺寸还算合适,看来是仲柔特意让人给她做的。
她年纪小,又生得细皮嫩肉,扮成小厮比一般的人都白嫩,乍一看还真有点不像。
她在马车里换好衣服,扶着头上的帽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姐…我,我有点怕…”
谢蓁顿时就不忍心了,阿荨才十三,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她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擦眼泪,转头问仲柔,“仲姐姐,还有别的办法吗?阿荨最胆小了,她从没去过林家,万一惹出什么事,被人发现身份怎么办?”
仲柔与谢荨正好相反,她胆大果断,认为有问题就要解决,就算前面铺了一条荆棘路也要走过去。她这回看到谢荨哭,才恍悟有些方面可能没考虑周全,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心生畏惧。“是我疏忽了,你到时候就跟在我身后,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若实在害怕,你就藏在马车里,我试着把林姑娘的丫鬟叫出来,你在马车里偷偷看一眼,别出来就行。”
她这才放心,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眼看着马车就要出发,谢蓁不放心地问:“仲姐姐,你们何时回来?我好在府里等着,免得让阿娘起疑。”
仲柔算算时间,让她放心,“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我和五弟会尽快回来。”
谢蓁这才从马车走下来,频频回头。
马车外还停着几匹马,全是将军府的人。
仲尚早已等候多时。
天冷,他穿着玄青菖蒲纹杭绸直裰,腰绶玉佩,外面又罩了一间黑色绣金纹披风,笔直地站在马车马车旁边,像一株山间松柏,挺拔入云。他准备出发,翻身上马,往马车里看了一眼,“阿姐,走不走?”
仲柔掀起帘子,对他道:“出发。”
这一掀,他正好看到坐在仲柔身边的小白脸。忍不住一笑,冲淡了眉宇间的严肃,平添三分不正经,“阿姐,这是你何时买的小厮?我怎么从没见过?”
谢荨朝他看去,抿了抿粉唇,往里面挪了挪,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仲柔把人护到身后,或许知道自己弟弟是什么德行,不想让幼小的谢荨受他残害,“走你的路。”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骑马。
*
谢荨前脚刚走,谢蓁后脚就回来了。
冷氏听丫鬟禀告时,着实吃惊了一下。
谢蓁没有提前说一声,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该不是同六皇子闹了矛盾?
她这么想着,谢蓁已经走入玉堂院,来到厅堂了。
冷氏正坐在罗汉床上绣花,闻言忙收起针线笸箩,坐起来把人迎进屋里。什么话都不说,先是把人前后看一遍,然后才问道:“怎么忽然回来了?就你一个人么,六皇子呢?”
谢蓁配合地跟着她转了一圈,不答反问:“阿娘看什么?难道担心我挨打么?”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冤家,冷氏嗔她一眼,“不要嬉皮笑脸。”
她忙收起笑意,端端正正地站在冷氏对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古灵精怪的模样瞧得人又爱又恨。
冷氏若不是担心她,何至于这么紧张?
然而看她的样子,又不像跟六皇子闹过矛盾。冷氏带着她坐到罗汉床上,稍微放松一点,“羔羔,你告诉阿娘,究竟为什么回来了?”
谢蓁弯唇,笑盈盈地说:“我想阿娘,自然就回来了。”
不怪冷氏大惊小怪,实在是放心不下她。前几天高洵来府上,严裕和他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旁人不清楚,冷氏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严裕是男人,更是一个皇子,但凡他对谢蓁有一点在乎,就不能忍受身边有人觊觎自己媳妇。
偏偏高洵放不下谢蓁,尽管极力克制,仍旧无法掩饰心里的情意。
那时候她真怕严裕跟谢蓁之间有罅隙。谢蓁跟李裕离开后,她一直心神不宁,如今没几天谢蓁就回来了,她能不担心,能不多想吗?
她不放心地又问一遍:“不是同六皇子闹矛盾?”
谢蓁踢掉绣鞋,坐在她对面看她绣的富贵牡丹,心不在焉地说:“没闹什么矛盾…我昨天跟他说过要回来的,他答应了。”
冷氏这才松一口气,让丫鬟端上茶水,捏捏她的手道:“日后不许再这样吓我。”
她嘻嘻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是阿娘不经吓。”
丫鬟端上她喜爱喝的杏仁茶,她捧着抿一口,还是家里的味道好喝。冷氏怕冷,屋里已经升起火炉,她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热,于是脱掉外面的褙子,只穿着翠蓝绉纱衫,白春罗洒线连裙在屋里走动。
冷氏告诉她:“阿荨被仲四姑娘接去将军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她当然知道,还是她亲眼看着谢荨走的。
谢蓁假装不知,露出遗憾,“哥哥和阿爹呢?”
冷氏说:“他们一早便入宫了。”
谢蓁哦一声,把院里的人都问了一遍,就是不说自己的事。冷氏原本耐心也不算差,没想到还是比不过她,硬生生被她弄得着急起来,把人带到跟前,“你老实同我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蓁眨眨眼,“阿娘怎么知道?”
冷氏点了下她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你是我生的,我能不了解你么?”
她被训了一顿,却笑着弯起眼睛,“阿娘是神人,我什么都瞒不住。”
果真是出事了,冷氏心中咯噔,一边替她担心,一边又恨这鬼丫头守口如瓶。若是一般的事,肯定不用自己问她就老实交代了,能让她这么难开口的,不是没事,就是大事。
果不其然,听谢蓁说完前因后果,冷氏静静坐了片刻,说不出话。
谢蓁枕在她腿上,仰着脸问她:“阿娘,我不想让她留在府里,更不想看见她,我是不是很坏?”
冷氏低头看她,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你说呢?”
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有些迷茫和懵懂,“那我就当坏人好了。”
冷氏忍俊不禁,笑完以后,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此事你不好出面,还是要交给六皇子解决…稍微有点偏差,你就会被冠上善妒的恶名。”
姑娘家一旦被冠上“善妒”二字,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不单是她一个人的名声不好,就连家里的姐妹都要受到牵连。
谢蓁明白其中的利害,谨记冷氏的话,“可她对我出言不敬。”
冷氏问道,“如何不敬?”
谢蓁向她娓娓道来,末了皱皱鼻子,“…如果不是严裕收留她,她哪来的资格住在皇子府,一点都不识抬举。”
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十足像个孩子。
冷氏叹息,“我的话可能有些不好听,你听个意思就行了。”
她睁大眼:“什么话?”
“若是街上有一条大狗冲你叫唤,你会对它叫回去吗?”
她想象了一下那场景,摇摇头,“当然不会,我又不是狗。”
冷氏笑着看她,“同样的意思,你说欧阳仪没有礼数,她对你出言不敬,你若是与她争执不休,岂不是把自己摆在跟她一样的位子上?”
谢蓁有点懂了,从冷氏腿上坐起来,“那她日后再招惹我呢?”
“你是皇子妃,又是定国公府的姑娘,总要拿出该有的架子,让她不敢再在你面前放肆。”
她歪着脑袋,对一件事耿耿于怀:“万一她一直住在皇子府怎么办?”
这是最主要的问题,也是冷氏不能忽视的。
冷氏让她如实回答:“李氏求六皇子把欧阳仪收房,六皇子可曾答应她了?”
她摇头,“没有。”
那天在春花坞,严裕曾经笃定地说不会纳欧阳仪为妾。她相信他,所以这几天都没有为难他。
冷氏又问:“那他是什么态度?”
谢蓁眼神飘忽,“他说他不会纳妾。”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六皇子能给她这样的承诺,足以证明他对她的真心,冷氏宽慰一笑,握着她的手道:“阿娘知道你为难,不过这件事你不好出面,只能交给六皇子处理。你若是不高兴,使些小手段也不无不可。”
谢蓁似懂非懂,“什么小手段?”
可是冷氏却不肯再说,这是他们小夫妻磨合的机会,她说得多了反而不好,不如让他们自己参悟。
*
午时之前,仲柔把谢荨平安送回定国公府。
冷氏在屋里睡觉,谢蓁一人出来迎接。
谢荨从马车下来时仍旧穿着小厮衣服,唯一不同的是脸上抹了一层灰,原本白嫩嫩的小脸顿时变得灰头土脸的,与刚去时判若两人。
谢蓁下意识看向仲柔,仲柔向她赔罪,“都怪我和五弟…不过皇子妃放心,林家并未认出七姑娘。”
除了脸上有点灰,谢荨确实看起来一切都好。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嵌在灰突突的脸上,愈发显得明亮。
她来到谢蓁身边,似乎在故意躲避什么,“阿姐,我们快回去吧,我好累。”
谢蓁颔首,把仲柔一道请入府中,“仲姐姐也进来坐会吧。”
她们今日去巡抚府,结果如何还不知道,把人请进府里问一问,顺道还可以留下一起用饭。
仲柔没有拒绝,与谢蓁谢荨一起进门,走到一半回头对仲尚道:“你先回家吧,跟爹娘说我晚点回去。”
仲尚骑在马上,俯瞰她们三人,最后目光往谢荨身上一落,很快又收回去,挑眉笑道:“好。”
然后勒马,转身离去。
回到玉堂院,谢荨趁着冷氏睡觉的工夫,连忙洗干净脸上的灰土,换回干净衣裳,心有余悸道:“阿娘真没发现吗…”
谢蓁摇头,拿巾子擦掉她脸上的水珠,“你的脸究竟怎么回事?”
她们在内室,仲柔在厅堂坐着,是以两姐妹说话,才会无所顾忌。
谢荨瘪瘪嘴,老实交代:“我们刚到巡抚府门口,仲尚哥哥说我的脸太白了,会被人看出破绽,就用路边的土涂到我脸上,他说这样才可以。”
“…”
谢蓁反复地问:“真没出事?”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
谢蓁不大相信,带着她往外走,分别坐在圈椅中。
谢蓁又向仲柔询问了一遍,得知真没出事才放心。“那阿荨见到林姑娘的丫鬟了么,是不是那天推你入水的人?”
谢荨说见到了,“她是林二姑娘的大丫鬟。”
彼时她跟在仲柔身后来到巡抚府,没想到正赶上林家姑娘出门。她没有下马车,仲柔在外面同她们说话,她就悄悄在马车里观察,果然见到了那天故意撞她的丫鬟。虽然那个丫鬟换了身衣裳打扮,但眉毛眼睛都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听丫鬟叫一个穿油绿裙子的女子“二姑娘”,才知道她是林二姑娘的丫鬟。
所以她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林家真要害她。
她当时在马车手脚冰凉,仲柔见她脸色不好,便没让她进府,让她在门口等候。
她听话地坐在马车里,等了半个时辰,仲柔脱不开身,是仲尚先从府里出来的。
谢蓁咬牙,气得拿不稳茶杯:“这林家…真是无耻,官场上的事,竟拿一个姑娘撒气…”
仲柔颔首,颇为赞同,“确实不齿。”
然而她们虽然知道是林家所为,但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一时半会还真动不了他们。
林家最近处在风口浪尖上,朝中上下都盯着他们,皇上让人彻查林睿贪污一事,林家人人自危,估计要不了多久,阖府上下便要有一场灾难。谁叫林睿做官时不懂收敛,处处与人树敌,以至于到了今日地步,竟没有一人帮他。
就连昔日拉拢他的大皇子,此时也对他不闻不问。
林家嚣张不了多久了。
送走仲柔,谢蓁想了一下,林画屏推谢荨入水这一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罢休的。迟早有一日,她要替阿荨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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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氏醒后,谢蓁在定国公府逗留片刻,见天色不早,才踏上返程的马车。
她回到皇子府时已是黄昏,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照得门前两座石狮子散发着莹莹橘红色。
走回瞻月院,她听到院里有哭诉声,停在院子门口听了一会儿,不难听出是欧阳仪的声音。
她抬头看看院子的匾额——瞻月院。
她没进错院子啊?
这欧阳仪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