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蓁微微抿唇,走进院子,一眼便看到坐在廊下的两人。

廊下摆了一张朱漆小几,严裕正好面对着她,他旁边是嘤嘤哭泣的欧阳仪。严裕脸色不大好,跟她说了句什么,她哭声更甚,擦擦眼泪站起来就往外跑。路过谢蓁身边,扭头看她,脚步不停地跑远了。

天气越来越冷,地上凝了一层寒霜,严裕原本在廊下温酒,顺便等谢蓁回来,没想到等来了欧阳仪。他听得不耐烦,冷声把欧阳仪打发走了,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谢蓁站在影壁旁。他站起来,撞翻了桌上的酒壶,“你何时回来的?”

谢蓁往屋里走,“刚刚。”

他跟上去,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屋里有外面暖和,谢蓁脱下妆花褙子,用丫鬟端上的热茶暖了暖手,“跟阿娘多说了会话。”

他颔首,见她神色平常,不知该不该解释刚才那一幕:“我…”

谢蓁抬眸,“嗯?”

他踟蹰半响,偏头道:“我也不知她为何会过来。”

谢蓁长长地哦一声,意外地好说话,“那你跟她说了什么?”

严裕莫名有些心虚,正色道:“没说什么。”

谢蓁便没有多问,她不想总为欧阳仪浪费心思。

去内室换身轻便衣服,她到铜盂前净手,一转头见严裕还在椅子上坐着,想了想,便把今天谢荨去巡抚府看到一幕跟他说了,“…林家大抵恨上了我们家,林二姑娘要为她爹出气,便对阿荨起了歹念。”

严裕肃容,嘲讽冷笑,“林家现在自身难保,竟然还有害别人的心思?”

谢蓁拿巾子擦擦手,想说欧阳仪现在寄人篱下,不是也有与她对抗的心思?然而也只是想想,最终没说。

她故意笑着问:“万一她们还要害我怎么办?”

严裕冷眸:“她们敢!”

谢蓁看他一眼,吐了吐舌头。

他错开她的视线,死要面子,冷冰冰地说说:“有什么事我会替你解决的。”

熟料谢蓁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平静地哦了一声,便从他面前走过,一点也没有表现感动。

他握住她的手,硬声问:“你不相信?”

谢蓁眯起眼睛:“信呀。”

他抿起薄唇,干巴巴地问:“那你怎么没反应?”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太感动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严裕瞪她。

她弯起眼睛笑,毫无预兆地低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声音甜得像蜜:“谢谢小玉哥哥。”

他俊脸一红,还是不满意,握紧她的手把她捞进怀里,低头找到她的唇瓣,好好尝了一回。

*

立冬之后,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谢蓁醒来只觉得比平常都冷,没想到走到窗户一看,院子里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连屋顶上都积满了雪。她哇了一声,连衣服都顾不得披,兴致勃勃地来到院子里踩雪,“好大的雪!”

双鱼见到,忙从屋里拿了一件大红织金斗篷给她披上,“姑娘当心着凉!”

她心情很好,一脸踩出好几个脚印,站在树底下回眸浅笑,眉弯新月,粉雕玉琢,那一瞬间,还真让人误以为仙子落了凡尘,来到这俗世间。可惜严裕不在,他天未亮就走了,听说是去太子府与严韬谋事。

谢蓁突然来了兴致,让双鱼准备一个小罐子,她要到后院的梅园采雪。用枝头上最干净的雪煮茶,煮出来的茶浓香四溢,赞不绝口。

她刚走出院子,小脸露出久违的笑,然而这笑还没维持多久,看到对面走来的人后,慢慢收了回去。

欧阳仪似乎变了个人,穿着白绫袄和绉纱裙,外面裹着一件牙白绣宝相花纹披风,不再总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褙子。不仅如此,她头上还戴着珠花,更夺目是髻上插的金丝翠叶珠花簪子,一看便价值不菲。

谢蓁停步。

她像是有备而来,满脸含笑停在谢蓁面前,欠身行了个礼,“皇子妃娘娘要去哪?”

谢蓁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我去哪里,是你能随意过问的?”

她不依不饶地跟上来,“我不是关心一下你么!”

谢蓁含笑,“我有阿爹阿娘关系,还有殿下关心,哪里轮得到你?”

欧阳仪气噎,好不容易忍住了,故意走在她面前,金丝翠叶在阳光底下晃得人眼花,“哎,你就没发现我有什么不同?”

谢蓁懒得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在后面道:“这是表哥让人给我新做的衣裳,连这簪子也是她送的,你看好看么?我觉得颜色有点素了,不过没关系,我正好在为阿娘守孝…”

她在耳边吵得心烦,谢蓁终于停步,粉唇弯起一抹笑,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眼,“是挺好看。”

她露出得意。

下一瞬,谢蓁就笑着对她说:“你信不信你再啰嗦,我就让人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欧阳仪脸色一白,看谢蓁的脸色,似乎真会这么做。更何况这是六皇子府,她是皇子妃,要做什么不行?“你…”

谢蓁收回笑,不再看她,踅身往梅园的方向去。

*

谢蓁的好心情被破坏干净,然而还是堵着一口气,收集了半罐子雪,这才从梅园出来。

她小脸冻得红红,一张口便呼出一口白雾。

双鱼一路跟着她,方才在梅园里半句话都不敢说,想劝她早些回去,但是看她那个固执劲儿,估计谁的话都不听。于是只得默默地陪着她,等她气消了,才跟她回来。

回到瞻月院,谢蓁放下小罐子,让双鱼双雁去屋里收拾东西。

双鱼惊道:“姑娘,为,为何要收拾东西?”

她语无波澜,执着道:“回家。”

她是气消了,但也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与其整日看着欧阳仪不痛快,倒不如回定国公府住一阵子,严裕爱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她,爱送什么衣服送什么衣服。

她不管他,随他高兴吧。

醒悟

听到她说回家,双鱼双雁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六皇子回来没看到人,她们这些丫鬟能有好果子吃吗?皇子妃要回家,还专门挑六皇子不在的时候,她们说什么也得拦住了…

双鱼双雁一个极力劝阻谢蓁,一个给她倒茶消气,偏偏她是一根筋,绝对了什么事不会轻易悔改。她其实不生气了,采雪的时候就想得很透彻,阿娘说她不应该插手此事,凡事都交给严裕处理,可是严裕迟迟不处理,那她就不等他了。她先回家,何时他把欧阳仪处理好了,她再回来。

想好以后,她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想法,见双鱼双雁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你们究竟是谁的丫鬟?”

两人齐齐低头,“是姑娘的。”

她又问:“听谁的话?”

两人抢着答:“您的。”

她一皱眉,“那我让你们收拾东西,你们还站在这做什么?”

于是两人不敢再有任何异议,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谢蓁坐在八仙椅上,面前是她早上刚收集的半罐子雪,原本想今日在廊下煮茶的,目下也没了那心情。她坐了一会儿,想起欧阳仪今早的打扮,叫来门外的红眉,“你去长青阁问问,表姑娘的衣服首饰,真是六皇子送的么?”

红眉应下,转身就去办了。

不多时去而复返,低眉顺眼道:“姑娘,婢子问了长青阁的留兰香兰…确实是殿下的意思。”

谢蓁颔首,想了想,“上回六皇子送我的金累丝翡翠发簪还在么?”

红眉说在,“您一直没戴过,就放在妆奁里呢。”

她让红眉拿出来,托腮道:“你去送给表姑娘,就说是我的一片心意。六皇子都送她东西了,我总不能不表表心意。”

红眉露出为难之色,“可…那是殿下送您的…”

她抬眉,总是有一大堆的歪理,“他既然送我了,那就是我的。我要送谁他管得着么?你就送给欧阳仪,让她戴着,最好天天戴。”

红眉说不过她,只好苦着脸去屋里取东西了。

那个簪子她一次都没戴过,是严裕有一次向她赔罪的时候送她的,他当时心意不诚,只把这簪子放到她面前,别的话一句没有。谢蓁心里也有气,于是就一直没戴,一放就放到现在,如果不是看到欧阳仪头上的簪子,估计她也不会想起来。

红眉捧着一个檀木盒从屋里出来,犹豫不决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反悔的意思,这才慢吞吞地去了长青阁。

没片刻,双鱼双雁收拾好行李,不敢收拾太多,只带了两天三的衣服和几样常用的首饰。

两人还想劝她一劝,可是见她心意已决,便识趣地住了嘴。

谢蓁已经让檀眉准备好马车,她领着几人往外走,来到门口时,严裕仍未回来。石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她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一路来到马车旁,踩着黄木凳走上马车。她放下帘子,没再多看一眼,便让车夫启程。

*

她这次回去只带了双鱼双雁两个丫鬟。

红眉和檀眉被留在皇子府,惶恐不安地等着六皇子回来。

方才红眉受谢蓁命令,把金累丝簪子送去给表姑娘。欧阳仪一开始担心有诈,不放心地摸摸看看许久,见没什么古怪以后,才放心地收了下去。

欧阳仪问她:“皇子妃为何要送我东西?”

红眉脑子转得快,好听的话信口拈来,“我家娘娘见表姑娘穿今日这身衣裳,觉得这个簪子与您很般配,这才特意差婢子送来的。”

奉承的话人人都爱听,何况欧阳仪是真心喜欢这个簪子,当即就让留兰给她簪在头上,“你把我头上这个换下来,戴上这个试试。”

留兰取下她头上的金丝翠叶簪,换上红眉拿来的金累丝翡翠簪子,笑着道:“确实更衬一些。”

她走到镜子前照了照,满意地左看右看,金累丝衬托着中间的翡翠芙蓉,确实精妙又细致。“…替我谢谢你家娘娘了。”

红眉实在不懂姑娘为何要把这么好的东西送人,违心里说了几句好话,便从长青阁出来了。直到回到瞻月院,她还是有些忿忿不平,那簪子戴在表姑娘头上一点也不好看,那明明是六皇子给姑娘买的,为何要送给她?

等等,六皇子买的?

红眉似乎有些明白谢蓁的意图了…

红眉与檀眉不安地守着院子,约莫酉时一刻左右,才听说六皇子回来了。两人霍地从石阶上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檀眉简直要哭,“要不先跪下认错吧…”

红眉琢磨这方法可行,她们没拦住皇子妃,让皇子妃跑了,确实是大错。若是六皇子怪罪下来,打死都有可能。

还没想出个说辞,严裕已经从门口进来了。下午飘飘扬扬下起小雪,他披着黑裘斗篷,肩上落了几片雪花,从她二人身前走过,直直走入厅堂。

严裕解下斗篷,环顾屋子一圈,总觉得有些安静,问两人:“皇子妃呢?”

红眉拉着檀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哆嗦一边求饶:“殿下恕罪…”

严裕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声音都冷了下来,“恕什么罪?说清楚。”

两人连头都不敢抬,“娘娘,娘娘回国公府了…”

音落,屋里静了静。

半响无声,红眉和檀眉连哭都不敢哭了,只觉得从脚底下冒出一股凉气,冷得她们浑身哆嗦。

严裕冷冰冰地问:“何时回来?”

红眉摇头,“婢子也不知道…娘娘走时,带走了好几身衣裳…”

此话一出,无异于给严裕一个重击。他眉峰低压,不明白为何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傍晚一回来人就不见了,“她为何要回国公府?何时走的?”

红眉道:“晌午走的,目下已有两三个时辰了…婢子也不知娘娘为何要走,只知道娘娘早晨去梅园采雪,路上碰见表姑娘,回来后情绪便不对劲了…”

他凝眸,沉声问:“她们说了什么?”

红眉摇头,“婢子也不知。”

他看一眼这厅堂,感觉没有她以后,看哪里都不顺眼,没来由地怒火中烧,“什么都不知,要你们何用?”他举步走出堂屋,下命令道:“所有人都跪在院子里,皇子妃何时回来,你们何时再起来!”

红眉檀眉心中一骇,这天寒地冻的,地上都是雪,若是这么跪几个时辰,那双腿岂不废了?

可是严裕听不进去他们恳求,寒着脸走出瞻月院,到长青阁去。

*

长青阁里,欧阳仪戴着谢蓁送的簪子舍不得摘下来,披着斗篷在院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听说谢蓁早上去梅园采雪,她也学着拿了一个陶罐子,踮着脚尖在收集院里桐树枝上的皑皑白雪。她仰着头,一不留神被树上掉下的雪花砸到脸上,吃了一嘴雪,雪花落进领子里,冻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刚抹掉脸上的雪,偏头瞥见门口进来一个身影,她看清是严裕,欢喜地叫了声表哥,迎上前:“你怎么来了?我刚收了一些雪,我给你煮茶喝吧?”

说着把陶罐捧到他面前,满脸堆笑。

严裕却没心情,一眼就看到她头上戴的簪子,原本就阴沉的脸顿时又冷冽了三分,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头,“这簪子你是从哪来的?”

欧阳仪以为他在夸她,抬手摸了摸,笑问:“好看吗?衬不衬我这身衣服?”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我问你从哪来的。”

她这才意识到他脸色不对劲,不知为何,竟不敢说是谢蓁送的…她咽了咽唾沫,在他面前始终不敢撒谎,“是,是皇子妃送的…她说这个簪子衬我这身衣裳,所以就让丫鬟送给我了。”

话说完,严裕的脸色实在不能用好看来形容。

他看了看她的打扮,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穿这身去见她?”

欧阳仪点点头,“有何不可?这是你送的衣裳,我不能穿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你跟她说,这是我送你的?”

她没说什么,但是表情明显默认了。

严裕怒火翻滚,眼神冰冷如刀子,每一句话都透着警告:“我不是说过,不许在她面前乱说话?”

欧阳仪不服气,偏要跟他争执,“这原本就是你送我的,为何不能说?”

严裕扬手,脸色难看至极,她以为他要打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熟料他只是拔掉她头上的簪子,紧紧地握在手里,似要将它捏碎,“这些东西都算在你的嫁妆之内,日后你嫁给别人,与我再无关系。”他下颔紧绷,每一句话都说得冷厉,“还有这个簪子…不是你该戴的。以后你出嫁之前,便一直住在长青阁内,不许再踏出院子半步。”

说罢转身走出院内,留下两个侍从看着门口,“看好门,若有丁点疏漏,我唯你们是问。”

两人忙应下。

欧阳仪哪里料到变故来得如此快,想追出去找严裕要个说话,然而被门口的侍从拦住。

侍从面无表情道:“表姑娘请回去。”

她不死心,千方百计要钻出来,然而两个侍从受过严裕嘱托,万万不敢马虎,更不敢怜香惜玉。其中一个被她闹得烦了,抬手把她挥出老远,趁她摔在地上没爬起来时,砰地一声把长青阁的门关上,让另一人去找来一把锁,锁上,任凭她在里面如何闹腾,就是不肯开门。

*

严裕大概了解事情缘由,片刻不容耽误,让管事去马厩牵来一匹马,他翻身上马,冒着细雪便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赶。

天已擦黑,管事原本想劝他明日再去,然而劝不动,他怕去得越晚谢蓁对他误会越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他想问她为何要把簪子送给欧阳仪,更想对她解释…解释什么呢?解释欧阳仪的首饰和衣服都跟他没关系,是管事一手操办的,如果她不喜欢欧阳仪,他就让欧阳仪嫁出去,再也不让她受委屈。

他醒悟得太晚,她还会不会原谅他?

坦诚

谢蓁坐上马车离开不久,身后的胡同便有人骑马走出来,缓缓跟在她身后。

马上的人一身石青锦缎长袍,身躯挺拔,正是高洵。

自从上回李氏死后,他就一直觉得六皇子府要出事,偶尔得空便来附近转一转。大抵是他一身正气,不像歹人,门口的下人竟没有怀疑过他。今日军中无事,他便和仲尚一起出来,仲尚回家办他父亲交代的事,他便又来到六皇子府最近的这条街上。

没想到真能遇见谢蓁。

谢蓁气鼓鼓地从府里出来,身后的丫鬟还带了两个包袱,她踏上马车,马车往定国公府的方向驶去,一看便非同寻常。高洵不放心,没等她走多久便跟了上去。怕被人发现,所以保持一定距离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马车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街上。

这条街人并不多,两旁多是住宅,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刚穿过一条拱桥,街上的人多了一些,然而谢蓁乘坐的那匹马却忽然不受控制,嘶鸣一声横冲直撞起来,往人群里冲去。

街上行人受到惊吓,纷纷往两旁逃去。

马车撞翻了路旁的菜摊,失控的马却仍旧没停下,接着往另一个方向撞去。

车厢东倒西歪,隔得远远的都能听到里面的惊呼声。

高洵一骇,忙握紧缰绳冲上前去。

那匹马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边嘶叫一边乱冲乱撞。高洵快马加鞭赶到马车前面,顾不得危险,伸手便要去抓马的缰绳。

然而那匹马前蹄乱动,险些踩到他身上。

情急之下,他只好夺过路边卖糖人的扁担,从侧面击中马的前蹄。马受重击,身子向前倒去,这才慢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