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荣在家休息两天,忽然想起在边境每月都会寄来的包袱,问冷氏:“我不记得家中厨子会腌肉酱,阿娘换了厨子么?”

冷氏似乎比他还诧异,“什么腌肉酱?”

他一愣,便把这一年的经历都说了一遍,“您没有给我寄过衣服肉干么?”

冷氏摇头,不像隐瞒,“你从没跟我说过在那边生活如何,我即便想给你寄,也无从寄起…”

不是母亲,那又是谁?

他蹙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事要查起来并不难,每一样送到军中的物资都有迹可循。他让人从去年冬天开始查起,京城有谁往边境送过东西,又送了什么,不出三天,便有一张详细的名单送到他面前。

他一一核对,目光停在一个名字上。

那是顾家的一个丫鬟。

*

谢荣从边境回来,得闲之后,亲自去了顾府一趟。名义上是为了探望顾翊,实际上是想一查究竟。

顾翊好生接待了他,邀请他到屋中一叙。

一年不见,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谢荨嫁给仲尚后,顾翊虽遗憾过一阵子,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如今两人都未娶妻,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谢荣随口一问:“令妹许人了么?”

顾翊喝了口茶道:“尚未,这一年忙着给她看脸上的胎记,倒耽搁了她的婚事。”

他不再多问,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顾翊本欲送他到门口,被他拒绝了。他举步走出庭院,从顾翊的竹园到前院,必会经过顾如意的院子。他慢慢踱步,刻意在院外停了一会儿。

院里传来丫鬟的声音:“姑娘,您上回绣的花样怎么不见了?”

半响,顾如意道:“我昨天扔了。”

“为什么扔了?您绣了三天呢,婢子从未见过把柿蒂纹绣得这么好看的。”

她闷闷道:“反正也用不着了。”

谢荣一动不动,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想起在边境穿的衣服,有一件披风也是绣着柿蒂纹,他以为是冷氏亲手绣的,难道…

正准备进去一问究竟,便听里面又道:“姑娘,您上回吩咐晒的鱼干晒好了,要拿进厨房吗?”

顾如意想了想,“拿进去让厨房里的人分了吧。”

丫鬟哦一声,似乎还有问题想问,踟蹰半响,忍不住道:“您不送去边关了吗?”

顾如意身边的丫鬟都是亲信,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有些事情瞒不住她们,索性就不瞒了。

顾如意笑着看过去,她没有戴面纱,一张脸白净通透,晶莹无暇。眼角下陪伴她十几年的暗红色胎记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在阳光下一看,模样出尘,绝丽无双。“人都回来了,还有什么好送的?”

丫鬟哦一声,转身欲下去办事,眼角余光一扫,扫到门口站着的人,顿时吓得魂都飞了!

“谢、谢…”

谢荣面无表情地从门外走出,紧紧盯着坐在贵妃榻上的顾如意,“人回来了,为何不能送?”

顾如意愕住,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

他何时来府上的,为何没人说一声?他去大哥那里了?

正想着,谢荣往前走了两步,“是你给我送的包袱?”

不等她答,又问:“为什么?”

顾如意答不上来,抓起一旁的帷帽戴在头上,不看到他的脸,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她身子一转,往屋里走去,“没有为什么,听大哥说你在那里过得清苦,念在你与大哥交情好的份上,便让厨子做了几样东西送过去。谢公子请回吧,这里是内院,你不宜久留。”

谢荣忽然笑了,眉目清和,“厨子?哪里的厨子手艺这么差?”

这话无疑戳中顾如意的痛处,只见她回头狠狠把他瞪了一眼,即便隔着薄纱,也能感觉懂到她的恼羞成怒。

…不识好歹,嫌手艺差还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谢荣执着地问:“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心思?”

他知道是她亲手做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为何要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顾如意被问住了,不知是头顶太阳炽热,还是他的问题太直白,她的脸慢慢变得热起来。眼光一闪,避开他的视线,“你别问了。”

她要是知道为什么,就不会这么心虚了。

当初知道他要去边关,鬼使神差地坐上马车,默默在他后面跟了一路,直到他出城才回府。她觉得自己大概有问题,明里躲着他,暗里却在意他。就连他去边境任职,她都时刻牵挂着。

她背着父母偷偷给他寄东西,不必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只要他收到就好。

那些腌肉干肉酱虽不是她亲手做的,却也是亲自调味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所以每一次送出去都很忐忑。还有那些衣服,她一针一线缝起来,有一阵子眼睛都看花了,却一心想着他在那里会不会冻着。

现在想想真傻,他怎么会冻着呢?冷氏不知道给他准备了多少衣裳。

顾如意既矛盾又苦恼,日复一日,终于在这纠结中看清了自己的心境。

她对谢荣有感激,又敬仰,更多的是爱慕。

她喜欢谢荣。

从上元节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

☆﹑第135章 美满

“阿娘,我的木剑呢?”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冲进来,皱着漂亮的小脸蛋,气势汹汹地问道。

谢荣和顾如意昨日刚成亲,定国公府待客到很晚,谢蓁回来时已是深夜,还要被严裕按着折腾了一会儿,凌晨才入睡。

早上起得晚,听到严肃的声音刚一睁眼,就看到胸前埋着一个大脑袋。她惊慌失措地推开严裕,拢了拢衣襟从内室走出,酥颊潮红,水眸动人。即便已经二十有二,却还是跟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娇嫩可人。她看向门口的小男孩,蹲到他面前问道:“要木剑做什么?不是跟你说过那个会伤人吗?”

这个小男孩正是五六岁的严肃,说是严肃,其实跟他的名字一点也不符合。两个孩子里数他最能闹腾,一会儿看不住就要出事。

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非要找他的木剑。那木剑是他一岁时严裕送给他的礼物,有一次他玩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严槿,从此谢蓁就不许他再玩了。目下忽然要找出来,不知道是为什么?

严肃生气得不得了,跟严裕一模一样的嘴唇抿起来,气鼓鼓的:“严颂那家伙又过来了!他缠着阿槿,我要打他,把他赶跑!”

谢蓁一听这话,扑哧笑了。

严颂是当今皇上严韬和凌皇后的第一个儿子,比严肃和严槿小一岁,生得唇红齿白,俊秀可爱。严颂喜欢缠着比他大一岁的小姐姐严槿,小尾巴一样跟在严槿身后,这让严肃看了很不痛快,总觉得自己妹妹要被抢走了,所以每次严颂过来串门,他都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即把人赶出去,一脸的不待见。

这次也不知道严颂怎么惹他生气了,居然连木剑都要拿出来!

谢蓁哄着他,“阿槿和颂儿在哪里?”

严肃撅起嘴巴,“在后院放风筝。”

“你为什么不去?”

他昂首挺胸,“我是哥哥,才不玩小孩子玩的游戏!”

谢蓁哦一声,真想揉揉他的脑袋,“既然你不跟他们一起玩,那为什么要赶走颂表弟?”

他不说话了,支支吾吾半响,张开手扑进谢蓁的怀里,“他抢走阿槿了。”

他和严槿是双生儿,两个人一起出生,一起学说话,一起学走路,就跟一个人一样。他听阿娘的话,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妹妹,妹妹是他最喜欢的女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中间突然□□来一个严颂,对阿槿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当然很有危机感,那可是他从小疼爱的妹妹,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所以他跟严颂素来不对盘,就算他是皇子又怎么样?他用木剑一样把他打趴下!

谢蓁笑着道:“阿槿永远是你妹妹,别人抢不走的。”

真的么?严肃听得懵懵懂懂,正想问为什么,一抬头看见谢蓁身后的严裕,顿时喜笑颜开地叫了声“爹爹”。

这个“爹…”刚说完,他就顿住了。因为严裕脸上表情很不好,脸拉得老长,一看便是欲求不满。

严肃把谢蓁抱得更紧了,害怕地问:“爹爹生气了?”

谢蓁说:“没事,别管他。”

严裕薄唇一抿,被媳妇儿忽视,一大早吃不饱的怨念更严重了。

若是没有严肃这个小家伙儿打扰,他们两个能缠缠腻腻到日上三竿。谢蓁这几年出落得愈发丰腴,主要体现在胸臀上,生过孩子的身体又娇又软,他爱不释手,常常一夜要吃好几遍。

严裕现在是闲散王爷,生活得自由自在,几天都不用上一次朝,每个月照常拿朝廷俸禄,成天闲着没事儿干,多出来的精力全用来折腾谢蓁了。谢蓁叫苦不迭,有时候被他弄得起不来床,气得罚他晚上睡书房,她则抱着儿子女儿一块睡觉。严裕本就觉得自从有了孩子以后,谢蓁的心思不在他这里了,见状更加吃醋,却又不好拿孩子们撒气,只得默默地在心里憋着,憋得脸都黑了。

严肃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松开谢蓁,上前抓住严裕腰上的玉佩,仰头道:“爹爹,不要生气,我不拿木剑了。”

严裕弯腰把他抱起来,“你想要木剑?”

他嗯嗯点头,“爹爹给我吗?”

“你拿了木剑做什么?”

他一脸坚决,“我要跟严颂决斗!”

敢抢他妹妹,不想活了!

严裕摸摸他的头,看了看对面的谢蓁,再看向严肃,“我给你两把木剑,你们去后院玩,不分出个胜负不许回来,好么?”

他眼睛一亮,“真的?”

严裕点点头,“真的。”

那边谢蓁不同意了,“他们会受伤的!你怎么能这样教孩子呢?”

眼看着严裕把孩子教到乳母手上,还从书房里拿出两把木剑递给他,谢蓁一下子就恼了,叫了声“严肃”就要追上去。严肃怀里抱着两把木剑,跑得飞快,一下子就把谢蓁甩在后面。

谢蓁气死了,对着严裕又捶又打,“你快去把他追回来!”

严裕好不容易把孩子支走了,这会儿正乐得一身轻松,无人打扰,“有乳母在,不会出事的。”

谢蓁不同意,“万一出事呢?谁说得准。”

最后还是谢蓁威胁不把严肃追回来,以后就再也不让他近身,他才勉强答应的。到头来还厚颜无耻地指了指自己的脸:“你亲我一下。”

谢蓁暗骂他有毛病,多大了还喜欢玩这种把戏。心里不情愿,却还是依言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啄一口,“好了么?”

他转了个头,指指右脸,示意这边也要。

谢蓁咬牙切齿地瞪他,这回亲得狠了,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正准备离开,却被他捧住脑袋,深深地吮吻回来。舌头都被他啃麻了,谢蓁脸红红的,到底没有他脸皮厚,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下表演亲热,“你快去呀!”

这一吻虽然比不上吃她一回,但聊胜于无,严裕也心满意足了。他亲亲她的头顶,举步往后院走去。

*

后院荷花池边,严肃一本正经地站在平坦的石头上,挥着木剑横眉竖目,“严颂歹人,放开阿槿!”

下面一粉一蓝两个小人,穿粉色百蝶穿花襦裙的正是严槿,小小的年纪,乌瞳明亮,粉唇微翘,好看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玉娃娃,跟谢蓁小时候一模一样。穿宝蓝色衣服的正是当今大皇子严颂,明天比他们小一截,然而围在严槿身边寸步不离,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我要跟阿槿表姐一起放风筝。”

严肃气得头顶冒烟:“你都多大了还放风筝?宫里那么多宫女陪着你,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严颂这就有点冤枉了,他今年刚满四岁,不放风筝,难道跟他一起玩马球蹴鞠么?他又不带着他。

严颂扁扁嘴:“宫女没有阿槿表姐好看。”

严肃翻了个白眼,他的妹妹当然好看,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不管,你今天必须回去!”

说着扔了一把手里的木剑给他,“或者我们决斗,你赢了我就让你留下。”

小孩子长得飞快,差一岁就差一大截,严肃比严颂高了半个脑袋,拿着木剑刚刚好,但是对于严颂来说就有点大了。他盯着木剑看了一会儿,为了不被赶走,只好摇摇晃晃地上前抱起木剑,郑重地点点头,“好!”

作为话题的核心主人翁,严槿对他俩的话题一点也不感兴趣,趁着他们俩说话的工夫,她坐到一旁的八角凉亭里掏出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她跟严肃是完全不一样的性格,严肃好动,她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谢蓁一直很纳闷严槿究竟像谁,她和严裕都不是这样的性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是最像谢荣!

听冷氏说谢荣小时候就这样,安静稳重,沉默寡言。

然而严槿也并不常常这样,她对外人冷淡,对家人却很热情,尤其喜欢谢蓁,只有对着谢蓁时她才会甜甜地叫“阿娘”,叫得谢蓁心都化了。

严裕和谢蓁一前一后过来时,正好看到他们三人这一幕。严肃和严颂在荷花池边对决,严槿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丫鬟们拦不住,又怕他们伤害自己,真是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目下意见王爷王妃来了,就像找到救星一样,对两只小家伙道:“小世子小皇子,快别打了,王爷王妃来了!”

两只小家伙立即住手,由于严肃收手太猛,身子一个不稳,晃了晃便要倒进荷花池里。严裕连忙上前接住他,把他从半空捞了上来,蹙眉叮嘱:“这里危险,下回不许来这里闹。”

谢蓁快步赶来,见儿子没事,长长松一口气。

严肃胆子大,又活泼好动,一点儿也没觉得害怕,反而意犹未尽道:“爹爹,爹爹夸我,我刚才赢了!”

严裕看他一眼,“严颂比你小一岁,你赢了有什么好光彩的?”

他登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儿了。

好在两个孩子都没受伤,就是灰头土脸的,一看便是摔了不少次。谢蓁拿出绢帕替两人擦了擦脸,问严颂:“颂儿,你这么喜欢阿槿表姐,来给我当儿子好不好?”

谢蓁头一胎生了俩,后来严裕一直没敢让她再有孕,做那事到要紧关头的时候,也会抽出来。现在过去五年,她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想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又怕疼,迟迟没跟严裕说。她看得出来,严裕也想再要一个,就是不想让她疼,所以仍旧犹豫不决。

她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逗逗严颂,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罢了。

谁知道严颂还没开口,严肃就先不同意了,“不行,不行!阿娘怎么能要他?阿娘和阿槿都是我的!”

严裕捏捏他的小脸,纠正道:“你阿娘是我的。”

父子俩天天争来争去,争个没完,也不嫌腻。

严颂生性腼腆,唯一做的一件大胆的事就是当严槿的小尾巴,闻言脸红了红,“父皇说了,我喜欢阿槿表姐,以后可以娶她当媳妇儿。”

严裕在一旁哇哇大叫:“你想得美!”

这俩孩子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娶媳妇儿吗?严韬平时都给他灌输些什么?

谢蓁哭笑不得,揉揉他的脑袋就站起来了,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八角亭里严槿看到阿爹阿娘过来,放下书飞快地朝两人扑来,笑盈盈地叫道:“阿娘,爹爹!”

谢蓁接住她,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她在谢蓁怀里拱了拱,罕见的小女孩娇态,“我昨天做梦梦见阿娘,今天早上起来就想你了!”

谢蓁好奇地哦一声,“梦到阿娘什么?”

她说:“梦见阿娘又生了一个小弟弟,不疼我和哥哥了。”

谢蓁觉得好笑,安慰她:“就算有了小弟弟,你和严肃也是爹娘的好宝贝。”

她连忙问“真的吗真的吗”,那模样可爱得不行,谢蓁一边笑一边点头说真的。

没过多久,宫里来了马车,皇上和凌皇后亲自接小皇子回宫。严韬这些年根基渐渐稳固起来,每回想起当年对严槿所做的事,都颇为内疚,对她也格外上心,总是挑她喜欢的礼物送给她,让外人羡慕不已。

估计挑唆严颂娶严槿,也是他的主意…严裕冷哼一声,他算盘打得啪啪响,他可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如意。

想娶他女儿?

再加把劲儿吧。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