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汝默走进斋堂,只见白丹玛静静坐在那里,月光透过洞开的门轻笼在他身上,竟生出此人只应天上有之感。

他一路行来,闻得松涛阵阵,月光皎洁,心中诗兴突发,又见白丹玛先到,朗声道:“白金换得青松树,君既先栽我不栽。”

白丹玛没有回头,只是接道:“幸有西风易凭仗,夜深偷送好声来。”之后回头,朝任汝默一笑:“任兄。”

任汝默愣了愣,才点了点头。

此时恰好小僧送饭来,因早过了用饭的时间,故菜色十分简单,只是一道清炒枸杞芽,一道莲叶豆腐,和一份粳米粥,另有一碟花生米和一样黄瓜条,都是极清淡却爽口的东西。

他俩一面慢慢吃着,一面向小僧打听着这落霞山上有何好去处。

那小僧见他二人气度不凡,非凡尘中人,想了想答道:“要说落霞山,第一的去处自然是白龙瀑,就在后山,我们专门修了条石板路。”

白丹玛端了茶杯轻声却肯定道:“我们既来了,便想看看一般人看不到的景致。那白龙瀑虽好,但一定不是最好的。”

那小僧一脸不解:“你??你来过落霞山么?还是听人说起过?”

白丹玛摇摇头:“我第一次进彰轩。”

“那你怎么知道落霞山上还有更好的?”小僧似不服气。

白丹玛端起手中茶杯轻啜一口:“那白龙瀑一日里有多少人去?”

小僧想了想道:“总也有百来人。”

白丹玛点点头,又问:“百来人中,都是青壮年么?”

小僧摇摇头:“朝天寺香火鼎盛,妇孺老幼每日来得也不少,都会去看那白龙瀑的。”

白丹玛又问:“原先的道路险吗?你们修那石板路,修了多久?”

小僧如实道:“原先的道路并不十分险峻,合寺之力,修了三月。”

白丹玛终于笑起来:“是啊,这落霞山上山势并不十分险峻,而山上多参天巨木,地上又草木茂盛,若是没有石板路,走起来拔草分道,确实不易。而你们只修了三月,证明本身道路并非险阻,只是铺起来要先除去草木,故费些日子。”

“那也不能说明,这白龙瀑不是最好的啊?”小僧高声道,似辩解般:“我去过白龙瀑,古人云‘飞流直下三千尺’一点不为过,又日日在山中打柴挑水,没有见过其他更美的景致。”

白丹玛摇摇头,还未说话,身旁的任汝默道:“真正的奇秀景致,一定是在人难以到达的地方。越是艰难险阻,越是景色绝佳。”

“二位说得对。”一个沉稳雄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他三人纷纷回望,只见一位老僧,穿一件黄色僧袍,满面慈悲之色。

那小僧恭敬起来,低低道了一声:“师傅。”

那老僧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一声:“阿弥陀佛。”

那小僧介绍到:“这是我寺方丈,普惠法师。”

白丹玛与任汝默也起身,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见过方丈。”

“两位不必多礼。”普惠法师一脸和蔼的笑意,目光在任汝默身上淡淡扫过,微微一惊,却不留声色。

再落到白丹玛身上,本来波澜不惊的眼神里突然涌起波涛,面上闪过一层讶色。又复看向任汝默,再看看白丹玛,如此几次,眼中深意渐浓,似不能相信,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白丹玛与任汝默见普惠方丈脸色刹那间变了几变,又见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不由心生疑惑,互换了眼神。

任汝默笑道:“深夜打扰贵寺,给方丈添麻烦了。”

普惠垂了眼客气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两位施主不必介怀。”

看了看桌上的菜式又道:“只要二位不嫌招待不周,便无碍了。”

白丹玛道:“方才听方丈大人之言,看来在下猜得不错,这山中还另有佳处。不知大师可否指点一二。”

普惠的目光深深落在白丹玛身上,慢慢道:“朝天寺后便有一佳处,只因奇险而甚少人知。若是二位施主有兴趣,倒是可以前往。”

白丹玛眼前一亮道:“请大师指教。”

普惠微笑道:“朝天寺后有一处江天一览亭,是为落霞山第一的美景。”

之后普惠仔细向他二人说明了如何前去,见他二人饭菜还大半未动,便先离开了。

白丹玛与任汝默用完饭后,那小僧过来收拾,一边收拾一边道:“你们真是好运气呢,普惠方丈平日都不见香客的,刚才却嘱咐我,若是你们饭后不愿早歇,他请你们二位过去喝茶呢。”

白丹玛与任汝默皆是意外,普惠乃是彰轩国寺释源寺住持普明大师的同门师弟,在彰轩众僧人中属于翘楚,是为人所共知的名僧,见其一面确实不易,更不用说主动相邀。

于是思量了下,各自整理了下衣着,便偕同相去了。

缘在柳暗花明处2

普惠方丈的禅房设在朝天寺的后院之中,青砖路两边皆植了高松翠柏,一路行来,但见长松落落,卉木蒙蒙,一轮明月高挂树梢,洒下清辉无限。

他二人由那小僧带着缓缓走来,草木清香之气令人神清气爽,任汝默不由轻轻笑道:“果然是福地。”

远远地一盏灯笼在微风中摇曳,白丹玛深深吸一口气,朝任汝默道:“看来我这次是不枉此行了。”

他说着,眉眼间皆是笑意:“也许,常说的缘,便是如此吧。”

任汝默看着那一盏风灯,心中忽地一震,却没有再说话。

那小僧带了他二人轻叩门扉,里面传来“请进”一声,便“吱呀”推开门去,那小僧双手合十:“两位施主,请。”之后转身离去。

任汝默当先跨进禅房内,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白丹玛随他进入,只见普惠方丈的禅房内十分简朴,此时却不见人,只闻窗前一盏风铃清脆的清响。

“二位施主,请到后面来。”

普惠方丈的声音再次传来,原来禅房后还有一道木廊,普惠席地而坐,面前的矮几上一套茶具,茶香袅袅。木廊下以碎沙石铺地,此时十分平整,稍远点便有扶疏花木与几竿修竹,零星几点如雾般的白花点缀。

白丹玛细看下不由笑道:“掌中雪。”

任汝默回头看他,一脸不解:“掌中雪?”

白丹玛点点头:“是啊,掌中雪。”

他的口气那般度定,仿佛世人都该知道那小小的白色花朵是掌中雪一般。而他眼中一直以来的那层寒冰般的冷意此时消失殆尽,眼睛中透出纯净的光彩,仿若第一次尝到糖的孩童,那璀璨的双目令人不敢直视。

普惠在一旁慈蔼地笑着,解释道:“尼婆罗国将蒲公英称为掌中雪,十分风雅。”

“花罢成絮,因风飞扬,落湿地即生。”任汝默淡淡说着,也带了浅浅的笑意看着眼前人:“夏弟怎么如此喜爱这花呢?”

白丹玛回了头,眼中的光芒一点点褪尽,仿若最后的夕阳,洒下夺目光辉后便悄然黯淡,

他的声音如同低语:“我的母亲??”

他停了片刻:“我幼时,总与母亲在屋舍周围找蒲公英,然后看它们随风飞向远方。”

他又笑了:“虽然它们那么不起眼,但却依然不忘带着美好的愿望在空中自由的飞翔。”

“在尼婆罗,蒲公英代表了自由和希望。这些,是我和母亲,都得不到的。”这句话,白丹玛压在了心底。

普惠似看出了白丹玛的心思,低低一声:“阿弥陀佛”,缓步走到二人面前:“茶好了,二位施主可要一品?”

任汝默心思转了转,面上一层严肃之色瞬间换上了轻松自在的神情,拿起一杯递给白丹玛:“夏弟,请。”

白丹玛接过他手中的茶,直接饮了一口,顿时眉头如层峦的山峰般皱起,一双眼睛诧异地看向任汝默,艰难地咽下后才道:“任兄,这??这茶??好苦。”

任汝默看他的眉间皆是郁闷之色,再看看手中自己的那一杯,闻了闻,惊讶地看向普惠,只见普惠含了高深的笑意,慢慢饮着自己手中的一杯。

“是苦丁?”任汝默似不能确定,又饮了一口,方笑起来:“是苦丁。”

之后闭了眼:“嗯,入口清苦,下咽清甜,甘洌爽口,沁人心脾。是苦丁中的佳品。”

普惠赞许地点点头:“苦丁可清肺脾,清头目,且先苦后甜,如同人生。”

他说这句话时,一直看着白丹玛,含了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复又看着任汝默道:“若是喻为人,虽面目丑陋伤痕无数,品格性情却耐人思寻值得追究。”

白丹玛只盯着眼前的茶水:“先苦后甜,苦尽甘来??”若有所思。

任汝默微眯了眼,目光落在白丹玛身上:“确实耐人思寻,值得追究。”

普惠不再说话,只是将二人手中的茶盏再次斟满,亦端起了自己的茶盏。

白丹玛细细品了一口,轻轻闭上双目,轻声道:“这烹茶的水,是松针上采下的吧?”

普惠一怔,旋即笑起来:“施主好口感!”眼中暗含了期许之色。

白丹玛再道:“该是初春时节松针上第一道融化的雪水。”

普惠惊讶极了,满眼不敢相信之色:“施主是如何品出来的?”

白丹玛睁开眼,看了看任汝默,任汝默也细细琢磨着味道,之后道:“松针上的水多带了其苦寒之味,这苦丁茶口味不若一般,带了些须微寒,您这院中多松柏,故而有此猜想吧。”说罢看了看白丹玛。

白丹玛接着道:“但是苦丁入口后寒意尽退,甘中自由一种暖调。”

他停了停又道:“另外,我平日所饮皆为四季竹叶上的露水,冬季的雪水自然熟悉。故而也有此一说。”

普惠不由好奇,再细细打量白丹玛,虽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浑身超然脱俗之气却是掩盖不了的,整个人也如竹一般高雅、纯洁、虚心、有节。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那厢,任汝默微笑着说道:“望夏弟真如竹一般。”

白丹玛却是谦逊道:“若是饮了竹子上的水就能如竹子一般,那女子们且不都户户栽植牡丹蔷薇了?”

普惠看了看白丹玛,微笑着:“不知这位施主,是否十分喜爱竹?”

白丹玛想了想,诚恳道:“其实不是我喜爱的原因,而是我自幼生长的地方遍是一处极大的竹林,所住的屋子也由竹子所制,实在是不熟悉都不行呢。”他说着“呵呵”笑起来。

任汝默却起了一丝兴味:“遍地是竹,住的也是竹屋,冬日里不怕么?”

白丹玛神色释然,眼眸中满是对曾经有过的那段惬意生活的回忆:“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声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屋所助也。”

普惠拍起手来:“好一个竹屋所助!老衲生平最爱竹,因此这庙前山后都尽力去栽种了些。夜晚伴着竹林的涛声入睡,实在是一桩快事!”

白丹玛赞同地点点头,又看向任汝默:“任兄认为呢?”

任汝默苦笑一下,又满含了艳羡:“伴着竹雨声入睡,却实是一桩美事。竹主清静质朴,只有心无杂念无旁骛之人,才能体味啊。”

他心中感慨一声,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又有何时是心无旁骛的呢?

白丹玛似发觉了任汝默眉间的一丝忧郁,便转了话题,指着院中的松树对普惠道:“大师,我们所饮的烹茶之水,就是从这株上采下的吧?”

想了想说:“以前听闻中土之人喜爱用四时花卉上的水烹茶制酒,松针上的水,还是第一次尝呢。”

普惠含笑点头道:“四时花卉虽好,但却少了松树的品性。”

白丹玛“嗯”了一声:“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也只有放下世俗之人,或者胸怀远大之人,才懂得松柏的品性。”

说完向普惠深深一揖:“我这次来彰轩,得遇大师,实乃三生之幸。”

普惠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实不敢当。”

又看了看一旁的任汝默问道:“之前一直有个疑问,听施主言并非彰轩中人,又是第一次来彰轩,而这位施主却是崇京口音,二位却十分默契,敢问?”

任汝默一笑:“我与夏弟今日也是第一次相见,却有恨晚之意。”

白丹玛迎上他的目光,眼中一片清凉:“我也是!”

普惠“哈哈”一笑:“佛家中说,缘,便也如此了。”眼光再次落在二人身上,似了然一切般,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对望一眼,付之一笑,又不约而同端起茶杯细细品尝,静静听着山前屋后沙沙的竹林清响。

普惠见他二人有所触动,又见时辰不早,便道:“夜深露重,二位施主饮了这杯茶,还请早些休息。”

之后,白丹玛与任汝默相约了次日清晨一同去江天一览亭便草草睡下了。

第六章江天一览逢危机

白丹玛与任汝默到达江天一览亭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团团大雾向水流一样游来荡去。山峰在飘动的云雾中时隐时显,一会露出尖峰陡峭,一会展现峡谷幽深,变幻多端,神秘莫测。

由于有雾,那通往江天一览亭的石桥半遮半掩在缭绕云雾之中,百步外的那座亭子也随着雾气时隐时现,仿若仙境一般。但若是换了寻常人,自然也会因这份“飘渺”止步。

白丹玛与任汝默站在桥的这一端,看着面前三丈来阔的石桥,再看看对面如在虚空中的亭子,深深呼吸,满是山中清晨独有的清冽芬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任汝默当先一步,回头看向白丹玛,微微笑道:“夏弟,来。”

白丹玛兀自被这人间仙境沉醉,但见任汝默如破春风的笑意,便跟上一步,含笑道:“来了,任兄。”

他二人并肩走在石桥之上,两侧是深不见底的空谷,耳中惟闻风声呼啸,夹挟了落霞山上万顷松竹的清新及浓雾中的水汽,带了凉意刮在二人身上。

任汝默这日换上了月白的棉袍,看起来朴素,其实却是非常珍贵的锦棉。袍子上以银线刺绣了竹叶纹,腰间一个银白色香囊中有散出幽幽香气,白丹玛细细闻了,却不知是何种香料制成。

任汝默见白丹玛身着一袭黑衣,质地如前一日的白衣般虽不上乘,但清洁整齐,虽是出门在外,却连一丝褶皱也无。白丹玛穿在身上,竟能有一种高华之感,越发对眼前人好奇起来。

他二人走了百步,眼前出现了一座精巧的亭子。此时雾气转淡,却依旧是烟笼雾锁,半掩半现,朦朦胧胧,虚虚实实。

江天一览逢危机1

江天一览亭横跨在两山峭壁之间,为敞肩拱式,翼角高翘,流苏彩绘,高架于云天雾海之上,有高不可攀之威、腾空欲飞之势。巍峨独特的桥楼殿堂,于重山叠翠、峡谷一线处,形成“桥殿飞虹”的天下奇观。

江天一览亭坐落在两座峭壁中矮的一侧上,正对面是彰轩国内最大的河流--黄江,站在江天一览亭里,面前是滚滚东逝的江河水,身后是壁仞千里的危崖陡壁,蔚为壮观,震慑人心。使人充分领略了造化之神奇,人之渺小。

白丹玛第一次见到如何壮阔的景致,激动不已,人都带了微微的颤抖。他站在亭中俯首而视,此时,东方欲晓,曙光渐现,只见江水长流,浩荡如歌。人如置身九天宫阙,犹如腾云皈梦。

任汝默也被眼前的景致震撼,他背手站立,长身如玉,风姿俊逸,气度高华。心中独有一种问苍茫大地,舍我其谁的傲气。

他二人就这样并肩站着,眼前一轮红日初出,烂锦千丈,金波万棱。

慢慢地,红日冉冉上升,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紧接着,金光喷射。

一时间,万道金光,驱云散雾。漫天彩霞漫天虹,漫江春水漫江红。

回首望去,身后高耸的山峰染上了片片玫瑰色,重重叠叠的峰峦间,镶起了道道银边,闪烁得如同金蛇狂舞。

同时,雾气和冉冉升起的霞气交织成斑斓迷离的景色,有几分虚幻,令人疑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