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丽雅这才回过神,羞涩一笑,稳稳扶住林承泽,由他将自己引到那架紫檀紫金七宝车前,正欲上车之际,突然想起阿玛勒他们还在屋中。

“我的侍女?”夏丽雅问道。

“臣会吩咐其他人安顿好他们,妍美人请登车。”林承泽不看她,低声应道。

夏丽雅无奈,此刻又不是追问的时候,只好登车,任由彰轩仪仗队将自己带走。

又隔蓬山一万重2

这一日并不即刻前往崇京,穿过长长的街市,夏丽雅在车内本候着的两位侍女的陪伴下,来到安阳近郊的皇家别院里。

这别院本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居所,那公主嫁给驻守于此的大将军,却因喜爱江南的水秀山清,春风十里,于是劳人工之力凿湖引水,又从江南运来体态秀润、嶙峋俏丽的太湖石装点景致,亭台楼阁、使用器具皆以江南风俗为主。雕梁画栋,围廊蜿蜒,移步换景,秀雅精致。改朝换代之后,此院落便改为皇家别院,可鲜少使用,只有宫人终年驻守维护。到了南宫曜即位,他不喜那种娇弱奢靡之气,更是从未使用过。

这满园娇花寂寂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终于等来了赏花人。

夏丽雅被一路抬进下榻之处,已是傍晚时分。这原是那公主的寝殿,飞檐斗拱,芳池流芬,布置的十分精巧别致,加上为迎夏丽雅,宫女太监又仔细收拾了一番。

夏丽雅倒无心欣赏这些精致陈设,她一心担忧自己的随行人员的安排。此刻安顿好了,沐浴更衣换过家常一窝丝嫩柳色银丝玉兰襦裙,以堆纱金蕊玉兰压脚。头发也梳成简单堕马髻,插戴了白玉雕和合如意簪子,十分清雅秀丽。

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佳肴,有尼婆罗风味的小食,也有彰轩名菜,盛在青花瓷盘中,十分吸引人口腹之欲。

夏丽雅却没多少心思,她坐在桌前,看着周围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总觉得不妥当。她搁下筷子起身欲朝外走。

“娘娘,请留步。”一个圆脸侍女拦在她面前:“天色已晚,娘娘这是要?”

夏丽雅看着外面渐渐暗沉的天色,心也一点点沉下来。

“我的侍女……”她想问。

“娘娘的侍女都在此了。”桂嬷嬷从门外走进来:“入宫后,按娘娘的位份,还会再拨12名跟您的。”

“不,我是说……”夏丽雅正欲解释,却瞬间清楚,桂嬷嬷知道她说的侍女是谁。

“娘娘,您该自称本宫,不是‘我’,也不是‘孤’。”桂嬷嬷微笑着,语气却严厉:“不早了,娘娘用过晚膳就早点休息吧,明日便要启程往崇京了。”

夏丽雅坚决地摇摇头:“我……本宫要见林大人。”

“娘娘,您已是妃嫔,与外臣见面是不妥的。”桂嬷嬷劝道:“老奴知道您挂念跟随而来的侍女护卫,可是我皇有命,所有尼婆罗送亲团今日之后要退出安阳返回尼婆罗。只留公主一人。”

“不!”夏丽雅坚决道:“孤千里而来,之后的千里难道要孤独一人?孤的贴身侍从都是从小跟着的,没了他们,孤没办法适应。”

“娘娘,我们派来服侍您的侍女太监都是从千名内侍中挑选出来的,一定会让您尽快适应,也会让您满意的。”桂嬷嬷劝道。

“不,孤只要孤的侍女。”夏丽雅推开桂嬷嬷要往外跑。

“还愣着干什么!追啊!”桂嬷嬷一跺脚,嚷道。

夏丽雅也跑不出去,这间院落外便是全副武装的彰轩侍卫,她连门都打不开。

“放我出去!”夏丽雅一面拼命拍着门,一面高声呼喊道:“放我出去!”

行宫正堂里,林承泽与白丹玛对面而坐,面前桌上摆了酒菜。

“没想到竟这般有缘,又见到了白大人。”林承泽夹了一块炙肉给白鸿轩,微笑道:“白大人可欠我两顿饭了啊。”

白鸿轩只转这手中玛瑙梅花杯,淡淡道:“在下既说了,一定找机会答谢林大人。”

林承泽见他并不热情,只觉得可能自己打开话题的方式不对,于是笑一笑道:“这是彰轩有名的奉贤酒,大人一路护送妍美人辛苦,我在此聊表敬意。”

“多谢林大人。”白鸿轩一饮而尽,啧啧道:“气味奇异清香,口感醇美爽适,确实是好酒。”

林承泽为他斟满,介绍道:“奉贤酒来源于先皇的帝师,他乃是博学鸿儒却生性爱酒,据说少时走遍名山大川收集制酒的方法,年迈在家颐养之际,造出了这纯以大麦、黑麦等麦子酿的奉贤酒。素来我皇以此酒赐给有功之臣。”

白鸿轩再饮一杯,点头道:“谢过皇帝。”

林承泽示意侍从为白鸿轩盛起一碗汤,“白大人慢点喝,这酒很烈,极易上头,你一路来此没吃东西,先喝点汤暖胃吧。”

白鸿轩也觉得自己喝的太急,此时有点晕眩之感,当下朝林承泽感谢地一笑,他虽戴了面具,可一双眼睛十分善于表露情绪。

林承泽被他的眼睛吸引,只觉如两泓平静无波,浩淼无边的湖水,清澈,却也深不可测。

这一看,林承泽赫然发现,白鸿轩的眼睛竟是含有的墨蓝色。

“白大人是皇族之后?”林承泽惊讶道。

白鸿轩淡淡一笑:“在下自幼师从大圣人仲伯尼,倒真不知自己出身为何,也并不在意。”白鸿轩夹了一著杂菌吃了,再道:“其实要不是公主告诉我,这蓝色眼睛是尼婆罗皇族特有,我还真不知道呢。”

他说的爽朗自然,林承泽虽然有点疑惑,却并未深究。毕竟白鸿轩是尼婆罗大圣人的徒弟众人皆知,也都十分崇拜。

“在下听闻,大圣人一生只收过3位高徒,白大人是最后一位。”林承泽望着白鸿轩:“想来白大人一定天赋异禀吧。”

白鸿轩闻言一愣,有所警觉,但他看林承泽的眼睛,并无甚特别含义,应该只是随口问的。

“在下能够师从大圣人也是机缘。在下幼时遭遇火灾,面容被毁,恰逢大圣人经过救下在下,收为徒弟的。”

“这……”林承泽一时不知该说白鸿轩是幸运还是不幸,只尴尬笑笑。

“林大人,在下有一个请求。”白鸿轩亲为林承泽斟满酒杯,递到他面前。

“白大人请说。”

“金城公主自故土而来,若是骤然将所有随行人员全部遣回尼婆罗,恐怕公主难以接受,也有失大国风度。”白鸿轩想了想道:“其实公主的贴身侍女、卫队倒是可以保留,也不过百人。到了崇京,再让其贴身侍女入宫陪伴即可。这一路上,大人也少些麻烦。”

林承泽犹豫道:“其实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皇命难违。”

“我今日仔细听了御诏,只说送亲使团,并未特别提及公主的贴身侍从队。我明白,送亲使团中有一支500人的兵士,在彰轩境内行走确实不妥。可服侍公主的人却不会有什么危险。”

林承泽其实也清楚,白鸿轩说的有道理,也在情理。但此刻金城公主已不是尼婆罗公主,故国的一切就应该隔断。

“其实吾皇十分看重公主,不然也不会派了这么多人护送。”

“是吗?”白鸿轩端起酒杯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是怕公主因条件苛刻悔婚,好直接借口攻打我国呢。”

“你!”林承泽怒目起身:“白大人你怎能这样说!”

“那为何在彰轩与尼婆罗交界处驻扎了2万精兵?”白鸿轩反问道。

“之前斯吉尔部滋扰边民,那些兵士是为此驻扎的。”林承泽一脸正色。

“这样啊?”白鸿轩起身走到窗前:“我还以为,之前的迎亲使出了差错,林大人会对公主客气,对我尼婆罗人宽容一点呢。”

“……”林承泽站起身,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白鸿轩:“你说什么……”

他正欲逼问,只见外面慌张张跑来一个内监。

“大人,不好啦,妍美人她……”

白鸿轩正站在窗前,听到来人的呼喊,回头望去。是一名内监,慌慌张张跑来,满脸惊慌。

林承泽此时也站起身向来人迎去。

那内监正欲向林承泽说什么,一抬眼看见窗下站的白鸿轩。他戴了面具,在摇曳烛火下显得如同鬼魅,令人打了个激灵。顿时噤了声。

林承泽也觉得不妥,径直迎上去,将来人挡在门边,低声道:“怎么了?”

“回大人,妍美人她……”那内监瞥一眼屋内,悄声正欲向林承泽说什么。

“你说妍美人怎么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在那内监身后。

林承泽吃惊地睁大眼睛,只见白鸿轩已不知何时出了门去,站在了那内监背后,眼神冰冷,口气严肃。

林承泽不知为何也觉得后背发冷,毕竟,他堵在门这里,白鸿轩怎么会出去呢?他不由回头,只见轩窗洞开,窗下一盆芍药开得绚烂。

林承泽只觉得这情景哪里透着古怪,却说不上来。当下也顾不得去想什么,既然白鸿轩已听到,自然也不能瞒着他。

于是对那内监道:“出了什么事,说罢。”

那内监小心看一眼白鸿轩,欲言又止。

“都什么时候了,快说!”林承泽见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只觉得无名的焦急涌上心头,不由责备道。

“妍美人她……她非要自己的侍女伺候,桂嬷嬷她们劝了很久都不听,晚膳也……”那内监结结巴巴说着。

“说重点,她怎么了!”白鸿轩厉声道。

“啊!”那内监吓了一跳,忙道:“妍美人吞金啦!”

“你说什么?”白鸿轩的眼里的火光几乎可以将人灼烧而死。

“妍美人她被侍卫拦在门里,回去砸了膳桌后,吞了一颗金珠,现在……”那内监还未说完,林承泽与白丹玛已跑了出去。

他俩一路疾行,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林承泽见白鸿轩一脸焦灼与痛心,却不知自己脸上也满是担忧与怜惜。

吞金,素来是自杀的法子,且吞金之人不会立刻死去,要饱受肠绞痛而忘,十分痛苦。那样一个娇弱的公主,本该金尊玉贵一点委屈都不受,却因了这侍女一事寻了短见,实在说不上是太烈性,还是……

又隔蓬山一万重3

白鸿轩确实焦灼与心痛,但心痛最多的不是夏丽雅的性命,他只觉得她太任性,太把事情当儿戏。吞金!自己的性命即使不重要,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此行的目的。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吗?受了一点又如何?将来进入后宫,难道还以为是在尼婆罗,自己还是那个受尽宠爱的金城公主?太令人失望与心痛。至于焦灼,他只要想到如果夏丽雅死亡,那么为两国带来的是什么?一定不是和平。那么,他们千里跋涉而来的功夫,尼婆罗国忍痛献出公主的奉献,就全都化成了灰烬了。

越想越气,脚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林承泽纵然武功高强,竟也有些追不上他,只觉得白鸿轩的轻功一定非比寻常,不然,这样的速度,绝非大部分习武之人可有。

而他这样着急的赶路,加上之前安阳街头的那次相遇,殊不知在林承泽心中,有了其他的解释。

待到了夏丽雅的寝宫,她自吞金之后便被扶着躺在床上。整个寝殿里仿佛热锅上的蚂蚁,都是六神无主。桂嬷嬷此刻只坐在夏丽雅床前抹眼泪,拉着夏丽雅的手哭号道:“我的娘娘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彰轩的宫女都是一顶一的好,您怎么就这么固执啊……”

夏丽雅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面色微微苍白,脸上还挂着泪珠。

其实她并不知道吞金的后果那般严重,加上那颗金珠不过小手指盖大小,吞下去毫不费力,如今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她自吞下,便见周围人如炸了锅,又是宣医官,又是扶她上床,然后听见桂嬷嬷说,吞金竟然会令人腹绞痛而亡,此刻自己也害怕起来。

她可不想死,只是曾见过父王的宠妾蓝月夫人吞了金片,父亲就依了她的要求,后来只是躺了半月,便也恢复了。

没想到,这吞金,竟然会要人性命!

夏丽雅此时也后悔了,其实她隐隐听说过,也知道蓝月夫人那半个月据说很痛苦,不知喝下多少汤药。但是,自己与阿玛勒情同姐妹,那彰轩皇帝与他的后宫那般可怖,若是连个可以信赖的人都没有,自己不真的是任人宰割都没人帮?那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这些,夏丽雅的眼泪也是止不住,一句话也不想说。

桂嬷嬷一边抹泪,一边说着那些让她越听越怕的话,此刻夏丽雅心里难过极了,也害怕极了。

“娘娘啊,你怎么这般糊涂啊,老身……啊……”桂嬷嬷正欲扑在夏丽雅身上嚎哭,突然被一个大力拉扯到后面。

“让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桂嬷嬷一抬头便看到一张面具,以及面具上那双散发出怒火的眼睛。

“你!你怎么可以进来娘娘的寝殿,来人……”桂嬷嬷认出是尼婆罗的人,忙喊道。

“闭嘴!”白鸿轩瞪了她一眼。

桂嬷嬷被那眼中的杀气吓到,收了声。

“桂嬷嬷,失礼了。”林承泽紧跟着进来,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还是人命要紧。

“林大人,他……他怎么这般无礼!”桂嬷嬷抱怨着。

“桂嬷嬷,事情紧急,见谅。”林承泽苦笑着,也向前走去。

才走到床前,便听到白鸿轩斥责夏丽雅的声音。

“你怎么想的!想死也不要吞金,痛快一点!你想死,先想想为你付出那么多的尼婆罗百姓,想想你父王下了多大的决心送你来,想想你此行的使命!”白鸿轩的语气十分严厉,夏丽雅缩在床上不敢说话。

“你想死是吗?也是,你死了,彰轩与尼婆罗开战,生灵涂炭你也看不到,确实不用介意的。”白鸿轩一脸失望:“这么多年你的锦衣玉食是从哪里来?你的骄纵任性是谁造就?若不是那些百姓的供养,你觉得王室是什么?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有什么权利,不把供养你的百姓的性命当做公主的职责,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重要?”白鸿轩逼近一点,紧紧盯着夏丽雅:“你知道错了吗?”

“我……我知错了……”夏丽雅几乎哭出来:“可我这么远,为了和平而来,他们连个侍女都不留给我!以后我真的要孤零零在这异国他乡吗?我不要!”

“那又如何?”白鸿轩呵斥道:“你怎么会孤零零?这些侍女不是侍女?是把你丢到没人的地方?还是城中的乞丐窝?”

“阿玛勒与他们不一样的!”夏丽雅喊道:“她从小就跟着我,我的所有喜好她都清楚。没有她,我连觉都睡不好!”她说着呜呜哭起来:“若是阿玛勒在,她知道我不喜欢吃鱼,吃红椒会长疹子,膳食里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白鸿轩扫了一眼旁边的侍女。

那侍女不由跪在地上,不等他开口问便老实道:“今天的晚上的晚膳确实有鱼和红椒,奴婢们,奴婢们并不知道……”

白鸿轩回头,朝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林承泽不满道:“林大人,在下记得,临行前我国使者是有将金城公主日常起居的习惯与饮食的禁忌送到崇京的。这鱼与红椒一事……”

林承泽歉意道:“抱歉,这应该是我们疏忽了。”

“是吗?”白鸿轩咄咄道:“我还以为是觉得公主不过是和亲而来,并未放在心上呢。”

“白大人,你千万不要这样误会。”林承泽此时也是有苦难言,毕竟他和桂嬷嬷也是临危受命,自然不知道夏丽雅有什么忌讳。可此时也不能解释,只好表示歉意。

“既然如此,医官何在?”白鸿轩扫过众人,问道。

“医官已去请了。”一侍女回应道。

“不用了,你,”白鸿轩指着一个内监道:“拿我的令牌,去尼婆罗卫队里带我国的医官过来。他们住在行宫外十里的春迎馆。”

“白大人,尼婆罗卫队?”林承泽“吃惊”地看着白鸿轩:“这恐怕……”

白鸿轩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林大人不是知道,也一直默许着我们跟来么。”

林承泽面色一僵,看了眼夏丽雅,只见其瑟瑟缩在锦被里,一双大眼睛蕴满泪水,看去如茕茕白兔,楚楚可怜。

夏丽雅见他看向自己,那双眼睛肿充满关切之色,之前的害怕与被白鸿轩斥责的委屈一拥而上,“哇”地哭起来。

林承泽正要安慰,只见白鸿轩虎了脸,低声喝道:“哭什么哭,还好意思哭?”

夏丽雅立刻收了声,泪水却不住淌下来。

桂嬷嬷张了张嘴,白鸿轩丢了个眼色过去,也没再说话。

林承泽有点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眼前人和他熟悉的一个人,很像。

“白大人,你看,不如让我们的医官先看吧。”林承泽劝道:“毕竟贵国医官过来还要一段时间,耽误了妍美人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