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淡淡地看向她。

“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何其之多,陛下若真想寻一个替身,哪里找不到?何必苦守着这一个并不十分像的?”她语气悠悠,听在他耳中却格外刺耳,“姒墨难得的,是她的品格和性情。江滢心纵然容貌有几分相似,内里却塞满了破絮稻草,不过是个草木傀偶而已!有甚稀奇?”

他看着她面上不屑的表情,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对视许久,他慢慢开口,声音无波无澜:“你管得太多了。”言罢转身离去。

她对着他的背影最后问道:“臣妾的那名护卫呢?陛下可还留着他的性命?”父亲说了暨宣没能逃掉,那么自然是被他抓起来了。

“放心吧他还活着。不过这辈子你恐怕没多少机会见到他了。”

“臣妾会努力的。”她唇畔溢出一丝笑,恭敬施礼,“臣妾恭送陛下。还请陛下勿要忘记方才的诺言。”

如慕仪所说,姬骞当时虽然没有清楚地答应,但第二天,该传出的流言全都准时无误地传遍六宫。

据说蕙轩殿的那些宫人禁不住重刑锻炼,居然吐出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说什么江滢心其实根本就是被人算计,正如那日在椒房殿她口口声声控诉的那样,素问是万贵妃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这次的事件根本就是万贵妃一手操纵,甚至还有传闻说就连江滢心腹中的孩子之所以会突然流掉都与万贵妃大有关系。

而皇后数日前因被漆淑容指控而遭到软禁的事情也逐渐传开。据说陛下离宫这几日娘娘待在长秋宫几乎是足不出户,唯一离开的一次还是因为万大司马与临川大长公主于胧华轩外起了争执,她心中忧虑这才贸然前去。既然娘娘被陛下的人看管着,这个大费周章的栽赃计划自然不会是她策划的,那么当日万贵妃对她的指控也就不成立了,甚至连万大司马与太主争执而迫使娘娘不得不前往劝和的事情也变成了万贵妃的别有居心。

众人听着这些传言,再联想当日之事,逐渐觉得确实疑点重重。江滢心入宫不过两年,位分也算不得多高,怎么可能在皇长子身边安插下眼线,还敢设计栽赃皇后、构陷贵妃?

胆儿也忒肥了吧!

再联想那日陛下最后对万贵妃那句语焉不详的“很好,非常好”,顿时令人觉得陛下应是当时就觉出不对劲,只是隐而不发而已。

至于为什么隐而不发、甚至还重处了江滢心,恐怕还是因为陛下对贵妃那显赫的母族心存忌惮、不敢轻易降罪于她吧…

这些流言随着逐渐炎热的天气变得愈发热烈,传遍了后宫每个或光明或阴暗的角落,很快便传出了宫闱,传到了煜都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到了江楚城将军的耳中。

江滢心被废的第二天,江将军为妹请罪的奏疏便递了上来,姬骞只略看了一眼就将其搁置一旁,不予理睬。

江将军果然一如传闻的那般,对这个妹子爱重非常,拼着被君王责罚、前程尽毁的风险,居然连上了三道奏疏,折中直言江庶人之罪乃他这个兄长训诫不严的结果,恳请陛下治他的罪过,宽宥其妹。

姬骞把这些奏疏看过之后就再次扔到一边,依旧不置一词。

就在江将军焦虑非常、以为再无希望之际,姬骞却忽然召他入阁相见。

所谓入阁,即是入骊霄殿。

大晋皇宫仿唐代的大明宫,前朝建有晖昇殿、博政殿、骊霄殿三大殿,分别称为“外朝”、“中朝”、“内朝”。骊霄殿为第三大殿,是皇宫的内衙正殿,皇帝日常的一般议事多在此殿,故又称天子便殿。由于入骊霄殿殿必须经过前面博政殿左右的东西上阁门,故入骊霄殿又称为“入阁”。

骊霄殿内,年轻英武的将军恭敬地稽首长拜:“多谢陛下愿意赐微臣一见,臣感激涕零。”

“孟皋你起来。”姬骞口气温和,“朕前几日不见你不是因为滢心而迁怒与你,而是时机微妙,朕不愿意再给滢心引来更多的注目。”

“陛下的意思是?”江楚城试探道,语气中隐有期待。

“这些日子流言如沸,你应该也听说了。”

江楚城不语。

“朕不能说那些流言是真的。朕只能告诉你,滢心确然有错,然而也无辜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她的罪责。”

“陛下既然觉得小妹罪不至此,那为何要施以如此重罚?”年轻热血的将军语气略微激愤。

姬骞搁下手中的玉管狼毫笔,亲自走过去扶起犹自不肯起身的江楚城,如兄弟般亲厚地拍拍他的肩膀:“有时候,我们想要保护一个人,就不要把她放在太显眼的位置。朕前阵子没有明白这一点,才导致滢心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是朕错了。现在朕要改正这个错误,朕要把她藏起来。先暂且委屈她一阵子,自然有为她昭雪的那一日。”

“陛下竟不能自由地保护您想要保护的人?”寒门出身的江楚城并不十分了解世家与皇权这些年暗中的争斗,面露惊讶道。

“朕自然想,”姬骞轻叹道,“奈掣肘也。”

江楚城神色一凛,褐色的眼眸与皇帝黑沉沉的眸子对视良久,忽然深深垂下了头颅:“微臣愿尽全力襄助陛下摆脱钳制,一展宏图!”

姬骞看着立誓效忠的臣子,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眸中蕴藏的情绪,却谁也看不明白。

玉殒

江滢心死在被废为庶人之后的第二十一天。

消息传至椒房殿的时候慕仪正在弹琴,闻言手指一颤三根琴弦立时而断。

她凝视微红的指尖良久,才淡淡问道:“陛下知道了吗?”

瑜珥谨慎地回道:“已经打发人去禀报了,不过骊霄殿距后宫还有一段距离,估摸着要再过一会儿才会接到消息。”

“噢。”她轻声应道,然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素手在琴弦上抚摸了十几个来回之后,她再开口,语声干涩:“那里…是个什么情况?”

“投缳自尽。”瑜珥声音平稳,倒显得比皇后还要镇定,“宫人早上进去送饭的时候瞧见的,就悬在蕙轩殿侧殿的那根梁上,放下来的时候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别说了!”慕仪突然厉声道。

瑜珥顿了顿:“小姐没想到?”

“不,”慕仪摇头,“我早知她活不成。”

她从琴案前起身,一直在旁侍立的瑶环忙上前扶住她,同时递给瑜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你也真是,明知小姐听不得这些,还讲得那般详细做什么?不成心给小姐添堵么!”

“不怪她,瑜珥只是在提醒我,”慕仪自嘲地笑,“我从前并不是没杀过陛下的女人,只是那些个个都是阴毒狠辣之人,死有余辜。可江滢心,她并没有想要置我于死地…”

“那是她没机会!”瑶环劝慰道,“她既然可以伙同万贵妃陷害小姐,自然也会逮着机会便置小姐于死地。妻妾争斗向来便是如此,就连各大门阀的后院之争都是凶险惨烈非常,更何况是皇宫?”

慕仪知道瑶环有心要安慰她,却还是摇摇头:“江滢心不会。她胆子小性子软,难下决断。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起那么大的决心要对付我!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孩子?可若真算起来,她的孩子没了,罪魁祸首是万黛不是我。她却选择了跟万黛联手。”

“那么,小姐觉得这次的事情是万贵妃下的手,还是陛下?”瑜珥忽然低声问道。

“肯定不是万黛。这个当头,她恐怕是除了江楚城之外,最不希望江滢心死的人了。”慕仪在贵妃榻上坐下,“至于是不是陛下,我便不知了…”

“不是贵妃,不是陛下,那还能有谁?”瑶环不解。

慕仪淡淡看她一眼。

她恍然惊觉,半捂住嘴:“惠…惠妃娘娘?”

慕仪不置可否。

“可…可惠妃娘娘不是小姐您的人么?您没有让她动手,她怎么会…”

“她不是我的人。”慕仪语气干净利落,“她是温氏的人,是父亲的人,唯独不是我的人。她会听命于我不过是因为我也是温氏的女儿,但是若有一日,我的决定与家族背离,那么就算是对我她也绝不会手软。”

江滢心的丧礼办得十分隆重。

她是获罪被废时于宫中自戕,除了原来的罪名外,还犯了宫人不得自戕的大罪,论理是要祸及家人的。然而陛下不仅没有半分怪罪,还恢复了她婕妤的位分,连云字封号都赐还给她,最终以云婕妤的身份风光下葬。

听说江楚城将军惊闻小妹去世的消息十分悲痛,当场身形摇坠、几欲倒地。缓过来之后一个人关在武房连练了五个时辰的枪法,最后力竭晕厥。陛下知道了之后十分忧心,亲入骠骑将军府探望,君臣二人关在屋内谈了许久,直到最后将军声嘶力竭的哭声穿透门窗,传到门外的仆奴耳中。

慕仪听说这个消息之后默然许久。

她不知道姬骞对江楚城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但她知道,经过这一遭,必然已令他对万氏恨之入骨。

对于江楚城来说,小妹离去是莫大的悲痛。那么对于姬骞呢?

也许不过是又一个谋算实现了的欣然与笃定吧。

也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伤心?

又过了三日,因云婕妤之死而一直惨惨淡淡的后宫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吹宁宫传来消息,淑容戚氏醒转过来了。

自打那日在福引殿疯癫地指控皇后谋害江氏之子之后,姬骞为了封锁消息就以“淑容抱恙、不便探看”的名义把她关在福引殿。后来搜查蕙轩殿找出了她所中之毒|的配方,太医院仔细研究了这配方,最后断定这是一种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有了太医这番话,当日福引殿的事情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而戚淑容也从未如她口中所说的那般,伙同皇后毒害嫔御之子,十分无辜。陛下怜惜不已,责令太医院尽快治好淑容。太医院得了谕令,战战兢兢根据这配方研制数日,总算没辜负那份俸禄,制出了解毒的方子。

戚淑容清醒过来的那日,众人再次齐聚福引殿。纱帐之下,清丽而纤弱的戚淑容眼神迷茫地看着姬骞:“陛下…”

姬骞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在榻上躺好:“阿皎,你觉得怎么样?认识朕么?”

戚淑容笑:“陛下说什么呐?臣妾怎么会不认识陛下?”眉头微蹙,“只是臣妾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脑子现在还有点迷糊…”

“你记得就好。”姬骞摸摸她的鬓发,“你生了一场病,睡了很久。但是没关系,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戚淑容脸颊贴上他温暖的掌心,温顺地点头。

慕仪一直立在旁边,看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乏味,再看满室人头济济,自己离开一会儿估计也没什么关系,遂吩咐了旁人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绕着福引殿外的廊道走了很久,却忽然在前方的凉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因着最近诸种不利的谣言缠身,纵然是倨傲嚣张惯了的万贵妃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衣着淡雅,一身粉白襦裙,裙摆处疏疏落落绣着几点花蕊,长发也只是简单地绾了一个髻,看起来少了几分娇艳、多了几分清婉。

她没有带侍女,一个人立在凉亭边,看着外面荷塘里跃动的锦鲤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只见本应春风得意的皇后也是衣着简素、孤身一人,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在里面陪着戚淑容?”沉默良久,万黛轻声问道。

“她有陛下和那么多人陪着便好了,不差我一个。”慕仪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向藕花深处。

“江滢心从前十分喜欢芙蕖。”万黛忽然道,“御花园的灼蕖池是她每年夏季最爱去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能在自己的蕙轩殿外也遍植芙蕖。”

苦笑两声:“今年的芙蕖又要开了,可惜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慕仪看向她。

“你是不是很好奇,像她那般性子软弱的人,怎么会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决心,要与我联手来构陷你?”万黛却没有看她,而是专注地盯着一尾躲在荷叶之下游来游去的红鲤,好像要猜出它打算做什么一样。

“你总有你的办法。”

“我哪有什么办法啊!是咱们的陛下。他的本事最大。”

慕仪搁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动。

“江滢心她太蠢了。居然对那最不该动心的人,起了妄念。”

慕仪这回终于露出了震惊之色。

“很惊讶对吧?”万黛看到她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我当初瞧出来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后来想一想,抛开名利地位不谈,如陛下这等风流蕴藉的如玉郎君,只消稍假辞色,已足够俘获如江滢心那种未经情爱、满怀憧憬的女子的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慕仪慢慢在凉亭边坐下,轻声道:“所以,她因为陛下恨我?”

“她觉得陛下心中有你。她觉得陛下最在意你。所以,她嫉妒你。”万黛在她旁边坐下,“嫉妒这种东西,就是最厉害的毒蛇,能把人的心咬得千疮百孔,拼都拼不回去。”

抚摸着腕上的珍珠手钏:“甚至连她的孩子,都是她自己咬牙下的决心,就为了栽赃给你…”

慕仪的手猛地攥紧:“她自己…杀的她的孩子?不是你杀的?”

“我下的药,然后稍加引导,她若不愿意还是可以自救的。是她自己为了栽赃给你,什么都豁出去了…”

慕仪一瞬间如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失魂落魄地靠上身后的栏杆,看着凉亭顶部不住地喘气。

“她怎么会嫉妒我呢?”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她居然觉得陛下在意我?她居然会因为陛下嫉妒我——”

万黛冷眼打量她的表情:“还不止如此呐!你是不是在猜测到底是陛下动手杀的她还是温氏动的手?

“那我告诉你吧。都不是。

“她是自杀。”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在一起的绢帕,慢慢把它打开,一对碧玉耳坠安静地躺在雪白的丝帛之上。

“这是她入宫过的第一个生辰陛下送给她的礼物,混在一大堆赏赐中间本来也不怎么显眼。不过是因为夜间的时候陛下亲手从中间挑出了这对耳坠给她戴上,还赞她戴这个显得很是端庄静美,这才让她格外喜欢。”

慕仪认得那对耳坠,日常相见十次有九次都见江滢心戴着它,却不知内里竟有这样的来历。

“她的死讯传来之后,我特意去蕙轩殿看了看。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唯有这对耳坠被取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侧殿的案几之上。我去瞅了瞅她的尸身,耳上尚有干涸的血痕,应是自缢之前绝望地摘下来的。”笑了一声,“好歹临死之前总算清醒了,把那负心人的东西取了下来,就是摘的时候下手狠了点。”

慕仪想起那日在椒房殿,江滢心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她问姬骞是不是不相信他。

那时候她居然没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即将死掉的真心。

“我不知道她在被囚禁这几天有没有想过鱼死网破把我也捅出去。多半是有的。但这些事情陛下心中本就清楚,他不会给她机会。”万黛的声音跟表情一样平静,“她万念俱灰,又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一时冲动就走上了绝路。”

慕仪却笑了:“她会走上绝路,是因为陛下为她准备的,只有这条路。”

风吹荷塘,荷叶和将开未开的芙蕖左右飘摇。

大晋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坐在荷塘之畔,表情木然,相对无言。

慕仪忽然握住了万黛的手,掌心之间隔着江滢心的耳坠:“你说,我们会是怎么死的呢?”

她动作来得突然,万黛却没有半分惊讶,毫不犹豫地回握:“不知道。不过若能像她那样,一根白绫了结这纷纷扰扰的一切,也算是个不错的收梢。”

“像她这样?那还是给我一杯毒酒吧。投缳而死,死相也太难看了…”说着最沉重的话题,慕仪却口气轻松。

万黛失笑,两双美丽的眼眸对到一起,忽然都露出一个默契于心的笑来。

慕仪知道,当这双手松开的时候,当她们离开了这个凉亭,便又会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置对方于死地。可是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和她如出一辙的悲伤。

那种物伤其类的悲伤。

“真是傻…”万黛幽幽道。

“是啊,傻透了…”

江滢心也好,她们也好,都傻透了。

当夜皇帝临幸椒房殿。

晚膳过后,姬骞半倚在床榻上看一卷书,慕仪坐在对面的妆台前卸妆。

折腾了许久之后她却忽然转身朝他笑道:“好看么?”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仔细打量了半晌才发觉她耳上似乎戴着一对没见过的耳坠。

他凝神细看,然后淡淡道:“不怎么样。碧玉不衬你的肤色,你若喜欢,改日我找块上好的羊脂玉给你打一副更好的。”

她笑着低头,默默把耳坠取了下来,装进盒子扔进了妆台最底部的抽屉,从此再没有打开过。

皇子

大晋乾德三年六月初九,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谕旨,立刻在后宫和朝堂同时掀起轩然大波。

“皇长子瑀,系宁蕴淑妃秦氏所出,少有慧质,德行出众,堪为国之基石。朕怜其年幼失恃之苦,着即过嗣中宫,改换玉牒,以充嫡子。钦此。”

群臣因这圣旨议论纷纷,搞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又觉得就这么放任不管有点对不起那份丰厚的俸禄,一时间奏疏如雪花般纷纷而来。然而皇帝却完全不管群众的意见,圣旨当天便传到了宗正寺①,改换玉牒、登记卷宗的一应事宜进行得热火朝天,不待大家反应过来,这事儿就已经妥妥地办完了。

皇帝难得一见的独断坚决震住了大家。在回天乏术的无奈之下,群臣开始暗自揣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而让陛下突然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并且毫不顾忌臣子的看法?

众所周知,皇长子的生母宁蕴淑妃乃出自蓬门,在陛下的众多妻妾之中,出身是最低的。甚至在她生前都并不是陛下正经过门的姬妾,而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这样身份的女子,估计连陛下也是懒得提起,以至于在她为他诞下长子、难产身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给她名分。

皇长子出生之后,因没有生母,故而交给了身为嫡母的皇后鞠养。据说皇后娘娘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极尽呵护之能事,一度成为帝都贤惠嫡母的典范。

皇长子两岁时,陛下登基满一年,突然毫无征兆地将他从皇后的长秋宫带出,远远地安置在佑心殿,并重新择了妥善的宫人悉心照拂。于此同时,还正式追封皇子的生母秦氏为淑妃,谥号宁蕴。

陛下此等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无耻行径一度气煞了皇后娘娘,却让许多暗中怀着莫测心思的朝臣十分欣喜。无论如何,温氏迟一日拥有属于他们的皇子,对一些人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可是在陛下费尽心思将皇长子与皇后隔绝开来两年之后,却又再次毫无征兆地把他直接过继给皇后,甚至还在圣旨中称其“堪为国之基石”、“以充嫡子”。

这两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自古君王选择继承人便是立嫡为先、立长其次,当嫡子与长子都让皇帝不满意的时候,则还有立贤这一条路可走。

如今皇长子已经占了长子的位置,若再正正经经地过继给皇后,岂非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若来日皇后娘娘诞下属于自己的、真正有着温氏血脉的嫡子,是不是也要排在他之后?

这种情况恐怕就算温氏的对头们同意,温氏自己也不会同意。

再联想两个月前宫中那场乱子,宫人意图谋害皇长子,由此牵连进去云婕妤,待到婕妤落罪之后却又传出一切都是贵妃主使的谣言。

还没等人进一步搞清楚,云婕妤就悄无声息地没了。爱妾和长子先后被人算计,陛下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风风光光给云婕妤下了葬,发落了一批宫人,便再不多做追究。

这桩宫闱大案竟就这般虎头蛇尾地了了。

可看陛下如今的举动,似乎是为着皇长子的安危担忧,这才将他送到长秋宫交给皇后亲自抚养,看起来对皇后娘娘倒是十分信任。

他信任皇后娘娘,那么这个举动又是要防着谁呢?众人仔细推敲一番,结论顿时显而易见。

慕仪早知道这消息一出必然温氏会有人进宫来跟她谈心,但她没料到来的居然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面前垂下一幕珠帘,慕仪跪坐的姿势标准而恭敬,背脊挺得笔直,一脸肃穆地听着珠帘之外的父亲一句一句足以让她崩溃的亲切垂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