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吩咐宫人:“带江庶人回蕙轩殿,好生服侍着,不许苛待了她。”

江滢心这回没有挣扎,表情木然,任由下人扶着便默默离去了。

见主角走了,其余妃嫔们也纷纷表示得回去了,先后告了辞便上了轿辇。

万贵妃待众人都离去之后,这才看着慕仪冷笑道:“皇后娘娘当真是好手段!”

慕仪一脸含蓄谦逊:“哪里。到了明日,阖宫都会夸赞贵妃娘娘您好手段了…”

万黛垂眸思索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这回才当真是狠狠气到,右手一扬便朝慕仪扇去——

一只素手轻巧一截,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万黛惊怒回头,却见温惠妃一脸平静:“贵妃娘娘,这里不是你动武的地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万黛虽然体魄康健,奈何温惠妃却是自幼习武,手劲非一般女子可比,挡住她这没有技术含量的一击简直跟玩儿似的。

“你放开我!”万黛用力一挣,温惠妃顺势松开她,面无表情地站回慕仪身边。

“温慕仪,你这个蛇蝎心肠、满口谎言的女人!”万黛厉声斥道,“你当日是怎么跟我说的?什么‘事关世家生死存亡,你我应当捐弃前嫌、联手合作,这样方能保家族平安’?通通都是谎话!”

“我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不是谎话。可你真的相信我了吗?”慕仪面色平静,“你不过是把这当成一个取得我信任的大好机会,然后趁机给我下套!你甚至还打算利用当年的事情来大做文章,破坏我与陛下的关系!”

“是又如何?我不该这么对你吗?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从以前到现在,你对我说过几次真话?明明是你自己虚伪成性,现在倒反过来指责我?”万黛冷笑连连,“还提什么当年之事!你心虚了?也是呢,昔日情郎竟然未死,还跑来见你,皇后娘娘恐怕又心如刀绞、无法割舍了…你当日跳下悬崖之后怎么不干脆跟着那男人走了算了!”

慕仪只觉得心头阵阵发冷,万黛嘲讽的表情让她眼前逐渐模糊。她忽然想起来,姒墨死了之后她也是这样一脸嘲讽地看着自己,在她最痛苦的着最阴毒的话语,只为了让她难受。

过去与现在慢慢重叠,她忽然轻轻笑起来,一步一步走近万黛,嘴唇凑到她耳边,讥诮道:“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你的太子殿下,一起去死呢?他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万黛面色霎地雪白。她猛地后退两步,恨恨地看着慕仪,后者则冷冷地回视着她。

“好!很好!”她一壁笑一壁点头,眼眶却倏地红了。她是绝不可能在她面前露了半分软弱的,此情此景立刻转身朝外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慕仪努力用平静的声音道:“那我们也不用再骗来骗去了,就看到最后,是谁先下去见那些故人吧!”

玉钩

亥时一刻,喧嚣了一天的皇宫终于安静了下来。明月高悬,冷冷的清辉洒遍雕栏玉砌,宫殿如瑶台仙阙一般,笼罩在轻纱似的光晕中,如梦似幻。

慕仪坐在椒房殿外的廊道下,一边饮酒一边对着明月赋诗。贴身宫女瑜珥在一旁为她弹琴,瑶环吹笛,她双眼微眯,一壁吟诗一壁听曲,兴起时饮下一杯酒,不一会儿便脸颊酡红。

她想起白日里万黛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心头不知是何感受。如果可以,她情愿把这当成是万黛朝她下的又一封战书,就跟从小到大她们比拼过的无数次一样。

这样她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心无杂念地应战,毫不留情地出手。

温慕仪与万黛二人的争斗由来已久,细究起来,必然要从温万二族的百年家史说起。

大晋素来重文轻武,因而温万二族虽然名义上并列,在朝臣百姓心中却一直是温氏名望略高于万氏,连带着温氏女自然也比万氏女更加清贵高华。

慕仪作为温氏这一代的正支嫡系嫡长女,从小便顶着未来帝都第一贵女的巨大光环,随便吃个面都能引领潮流,让性本低调的她很是无奈。

俗话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一个一心想要低调而不可得的名女人更是难上加难。这话放到才几岁的慕仪身上一样适用,她的无可奈何落到有心人眼里,全部都成了以退为进、矫揉造作。

这个有心人便是万黛了。

既然温氏嫡长女担了第一的名头,通常情况下,万氏嫡长女只要脑子没有问题、长得不是太过抱歉,都能拿个第二的次序。但这个名次是绝对无法满足极具上进心的万小姐的,因为如果认真论起来,她在府中金尊玉贵的程度还远在慕仪之上。

这又得说说两位花魁…呃,两位贵女的家庭成员构成了。

万黛的母亲顾氏是其父大司马大将军万离桢一次伤重落崖后的救命恩人,万大将军对这个善良纯真的山野女子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顾对方再三婉拒定要以身相许以筹救命之恩,并义正言辞表示:“某乃堂堂一介男子汉,顶天立地,断无白受别人这么大恩德的道理。姑娘若是不肯应允,某为了无愧于天地君亲、无愧于祖宗良心,只能归还姑娘惠赐之物,以求心安!”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你要是不答应嫁给我,我就一把剑抹了脖子。

那女子被这铮铮傲骨掩盖下的死不要脸给震慑住了,无可奈何只能应允。

此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包括万氏宗亲不愿接受一个出身卑微的族长夫人,包括新夫人过门之后三年无所出万大将军却拒不纳妾,包括万夫人在一个雨夜和万大将军大吵之后留下一封书信下堂求去,孤身一人消匿无踪,万大将军四方苦寻,最后终于在两人初见的山谷里寻到爱妻倩影。

一钩冷月半悬夜空,洒落如水清辉。猎猎山风中,面容苍白的女子一身缟素立于清涧边,宽大的衣袍和如瀑青丝一并飞扬,瞧着似直欲乘风归去一般。循迹而来的男子却不复往日的雄姿英发、意气飞扬,而是双目通红、满脸胡茬,只定定瞧着不远处自己苦寻多日的身影,心头泛起苦涩。那是他珍之重之、惜之念之的佳人,是他共牢而食、祭过家庙的妻子。他曾许下诺言,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袖中的双拳攥紧又松开,他忽然大步上前,不待她反应,一把搂住她纤弱的肩,紧紧的,似乎此生都不愿再松开。

她靠在他的肩上,半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初相见那夜,月亮便是这般模样,如钩似玦,从来都不圆满。

浸满悲哀的眼眸里渐渐有大片水泽漫上来,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就这么痛哭失声。

…后面过于文艺的情节皆出自著名传奇小说《玉钩传》,作者不详,据传是一门阀公子铁血夺权之余为愉悦身心、发展第二职业所著,该公子和万氏关系密切,所得内|幕消息众多,因而此书可信度极高。

兴许是为了避免影射痕迹太过明显,作者隐去人物姓名之后又自欺欺人地将故事结在了男女主角相拥而泣这里。慕仪幼年拜读之后,为这么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共育子嗣而惆怅憾恨了许久,为表哀悼连续半月都没吃点心,直恨天道不公,委实不公。

入戏太深,导致的后果就是当她无意间得知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就是看着她长大的万世伯和传说中的万伯母后足足愣了半盏茶的时间,再想想他们那个对自己极尽挑衅之能事的女儿万黛,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做幻灭…

《玉钩传》没有写到的是,万大将军接回夫人的第二年,夫人终于有孕,产下一女,便是万黛。有一就有二,又过了两年,夫人再次有孕,这次终于不负众望地诞下了一个儿子。

然而正如那云间皎月,盈极则亏,万黛三岁那年,万夫人产后失调,不幸辞世。

今日桃李闹春风,明朝花落随流水。芳魂断绝,佳人无踪,徒留生人在世上忍受无尽相思。

万夫人死后,万大将军并未续弦,甚至连妾都不曾纳过一个,真正做到了为亡妻守身如玉。慕仪旁观这出风月的后续发展,再想想《玉钩传》那个勉强还算大团圆的结局,顿觉这次的番外太过伤感,情之所至,再次停了半个月的点心,以示敬佩。

因为怜惜万黛年幼失恃①,万将军对这个唯一的女儿甚为疼爱,而下面的弟弟却是害死了娘亲的间接凶手,不可避免受到了迁怒,本该两个人平摊的宠爱全部由万黛一人独享了,可想而知金尊玉贵到什么程度。十几年来,她真真正正是万氏正支嫡系独一无二的千金小姐。

而温慕仪的父亲温恪却不若万离桢痴情,是个实实在在的爱情多元论者,尚了长公主之后又前前后后置了八房媵妾。这些小妾们也没有出现万夫人那样的纠结情节,一个个都很争气,相继给他生了九个儿子,十一个女儿,战绩比起先帝也不遑多让,令人很是欣慰。是以慕仪虽然在府中的地位比起众庶出弟妹来说已经是高不可攀,却仍不能跟万黛的一枝独秀相比,着实无奈。

两轮拼爹,二位选手各胜一场,打作平手,问题也随之产生。

唯我独尊惯了的万黛自然不能接受有别人凌驾于她的头上,而慕仪既担了温氏嫡长女的身份,便不会由着别人随意挑衅她的尊严,冒犯她的家族。以往的第一贵女之争多半是在当事人十三岁之后,她们此番不负众望地刷新了多项纪录。慕仪早在八岁时便被万黛设计逼迫在众命妇贵女面前作长赋以赞日出壮丽之景,意图看她出丑。幸亏她“灵慧才高”【慕仪原话】、“狡诈虚伪”【姬骞原话】,一阕洋洋洒洒的《朝日赋》不仅圆满完成任务,最后更是大大拍了一番今上的马屁,一时成为帝都士子写官样文章的前进之师。

万黛比她大三岁,那时候也不过才十一岁而已。

正沉浸在对过往的无限追忆中,琴声却忽然止住。她不满意地皱眉:“怎么停了?继续弹啊!”

琴声再起,却是完全不同的一首曲子。她眉毛微动,却不回头,待一曲终了才慢悠悠道:“劳动陛下亲自为我抚琴,臣妾惶恐。”

姬骞目光从瑶琴上抬起,看向那个窈窕的背影,神色温柔,口气却毫不客气:“过来吹笛子。”

慕仪磨蹭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接过瑶环递过来的白玉笛,和他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开始奏同一首曲子。

此曲名唤《随长风》,是慕仪十三岁时与姬骞一同所谱。一开始不过是她春日无聊的游戏之作,后来她却不知怎的认了真,规规矩矩谱了曲再拿去给姬骞修改,两人凑在一起埋头研究了三天才算完成。整个曲调清丽悠扬、自带一股逍遥快意,十分合慕仪的心意,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此自得不已。

椒房殿外冷月如霜,落花飘飞,帝后并肩坐于廊道之下,一人抚琴一人奏笛,曲声和谐而投契,悠扬地传到了很远的地方。落花被风带入廊道,飘落在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衣裾之上。

遥遥望去,恍如瑶台仙宫里的神仙眷侣一般。

一曲毕,姬骞看着慕仪:“你笛艺精湛许多。”

慕仪放下玉笛,看着姬骞客气回道:“你琴技退步许多。”

姬骞失笑。

摇头长叹一声,他起身走到案几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就为我退步的琴技喝一杯吧。”

慕仪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却道:“才不要为你喝呢!要喝也该为我吹出了那么美妙的笛声喝才对。”话未说完,酒已入了肚。

“好吧,”姬骞一副什么都依她的表情,“那就敬夫人的超凡曲艺!”

“多谢夫君。”慕仪起身装模作样行了一个礼。

姬骞大笑。

私语

宫人们见到这难得的温馨情景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退了出去,只远远留几人在廊道尽头以备召唤。

廊道里铺了雪白的绒毯,姬骞一只腿半屈,懒洋洋地半卧其上,看慕仪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捏着酒杯,一边喝一边身姿摇曳地走来走去。

因晚间有风,她襦裙外面着了一件藕荷色刺白玉兰大袖衫,裙裾逶迤三尺,纤细的雪足踩着一双木履,脚步落在地板上时发出“哒哒”的声音。姬骞抚着下巴打量她许久,忽然笑起来:“今日方知吴王夫差缘何要为西施修那馆娃宫…”

她诧异地看着他。

“看到卿卿你的蹁跹身姿,朕也想为你修那么一条响屐廊①,让你在上面走来走去了…”他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裙裾,冰凉丝滑的衣料握在手中如捧了一汪水,他却忽然起了要将这汪水握烫的念头。

“‘廊坏空留响屐名,为因西施绕廊行。可怜伍相终尸谏,谁记当时曳屐声?’”慕仪悠悠念道,然后含嗔带怒看向他,“陛下要把自己比作那亡国的夫差臣妾没有半分意见,但臣妾却没兴趣去做那命途多舛的西施。”

一本正经的模样:“臣妾的目标呢,是当唐太宗的长孙皇后那样青史留芳的贤后!”

姬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以梓童今日表现出来的能耐,朕觉得这个目标很是可行!”

慕仪斟了一杯酒递到他的面前:“陛下也觉得臣妾今天表现得很精彩?”

“岂止很精彩!是十分精彩!朕记得梓童从前跟朕说过,后宫是女人的战场,男人作为一个观众,只需要好好欣赏就可以了…”他接过酒一饮而尽,“今日方知,卿卿所言非虚。而且朕想,更精彩的明天就要来了吧?”

“陛下圣明!”她笑眯眯,“等到明天早上呢,阖宫都会有一个有趣的流言,那便是贵妃万氏趁着陛下离宫、皇后染疾的空子暗中安排人假意刺杀大皇子,却故意被皇后娘娘撞见,以此来栽赃云婕妤江氏。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万贵妃演的一场戏而已,而她之所以选了自己不在宫中的时候命人下手并且在一开始还把自己给牵扯进去,则是为了让她也变成受害的一方,好洗脱干系…”

“她这么做的目的呢?”

“自然是因为江氏之兄骠骑将军江楚城军权在握、威胁到贵妃之父,贵妃担忧若江氏一族再多一个宠妃,甚至多一位皇子,会彻底动摇到万氏,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

“考虑得很到位。”他又喝了一杯酒,“那你准备怎么让别人相信这个流言?”

“这就要靠陛下的帮忙了…”

他眯起眼睛笑:“你觉得朕会帮你?”

“陛下当然会帮我,”慕仪一脸理所当然,“不然今天白天,也不会在离开椒房殿的时候对万黛说那么一句话…您不是早猜到我的打算,已经在帮我了么?”

姬骞笑着继续喝酒。

“江楚城将军幼年的授业恩师,也就是戚淑容的远房叔父戚廷裕效忠于郑氏族长、右相郑清源,郑氏以此为契机一直在拉拢江将军。然而少有人知的是,江将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与万大将军水火不容,其实暗中对其却多有景仰。这一点只要认真分析将军从戎以来的数十场战役便可看出,其用兵手法受万大将军影响颇深,定然是从少年时代便对其崇敬有加。我想陛下与右相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心生不安了吧?

“陛下原本的打算应该是让江氏诞下皇子来抬举江氏一族的地位,以此威胁万大将军,杜绝他们暗中结盟的可能。然而皇子却被臣妾和万贵妃给弄没了,所以陛下才会那般恼怒,对吧?”

见姬骞不语,她眼珠子一转,状似惊讶地捂住嘴:“难道陛下竟不是因为这个才格外看重那孩子?”沉思着点点头,“也是。陛下自打五年前娶了臣妾,又连着纳了万黛等十数人为媵妾,即位之后更是后宫佳丽无数…唉,身边养了这么多个女人,却至今一无所出,若不是还有一个皇长子在那里摆着,恐怕朝臣们都得为陛下您的圣体康宁与否开始担忧了…这回好不容易江氏有了,结果才三个月就又没了,真是让人不痛惜不行啊!”

此言一出,姬骞的目光如飞刀子一般直直射向她,她却好似没有察觉,那张可恶的小脸上还是一副装模作样的惋惜之情。

他眸光一闪,忽然半直起身子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就把她拽到自己怀里。

地上的毯子软而厚,慕仪一半落在毯子上,一半摔在他身上,倒是半分也没觉出痛来。他就这么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腰,目光不善的和她美丽的杏眼对视良久。

“你倒是敢讲…”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臣妾有什么不敢讲的?事实而已嘛…”某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危机,还不知收敛。

他忽的扬唇一笑,猛地翻身,一只手撑在她脑旁,一只腿微屈跪在她身侧,就这么将她压在身下。

俯低了头与她鼻尖相触,气息纠缠:“你倒是半分不觉得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她瞅着他不说话。

“大臣们忧心与否朕是不知道了,但左相大人确实十分忧心此事。今日下午,他与朕商议完国事之后,曾委婉地表示,要延请名医来为他的宝贝女儿调理一下身子,好早日为朕诞下嫡子,以固社稷之本…”

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阿仪妹妹,你的秘密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什么叫我的秘密?是咱们的秘密!”她纠正,然后一本正经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忧心,那么如果陛下您有了嫡子,无论是父亲,还是大臣们,都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他不料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愕然,差点就往别的方面想过去了。一瞬之后他反应过来,眼睛微眯:“嫡子?”

“确切地说,是嫡长子…”

他笑了:“你在打阿瑀的主意?”

“阿瑀一岁以前本来就是由臣妾鞠养的。是陛下您翻脸不认人,养到一半就把他抢走了,远远地安置在佑心殿,臣妾想见一面都要走老远。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您是不是也该自我反省一下,把他交给臣妾,让臣妾在长秋宫照顾他?”

“这么大的乱子…”他低声重复道,“这么大的乱子不都是你弄出来的吗?

“你弄出这么大的乱子,甚至不惜拿阿瑀当靶子,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对付江氏和万黛,还打算趁机把阿瑀抢回去?”他的眼神分不出是阴沉还是赞赏,“阿仪妹妹的这出一箭三雕,玩得很漂亮嘛…”

“陛下也说了,是抢‘回去’,”她着重强调最后两个字,“您也承认阿瑀是该由臣妾来照顾的。姒墨临去之前,我亲口允诺了她,会将这孩子视若己出、全心爱护。臣妾不像陛下您,我的诺言,从来都是算数的…”

“你的诺言?”他忽然被挑起了怒火,“你是不是还答允了那秦绍之什么诺言?”

终于提到了。

终于还是提到了。

自打她平安回宫,自打今日早晨在宫门相见,这个名字就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仿佛她真的只是因为抱恙而留在椒房殿休养,仿佛那天晚上她不曾当着他的面与秦继一起从断崖飞桥上跳入万丈深渊。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是怎么可能呢?

只要闭上眼睛,她似乎都还能看到姒墨坐在江畔的竹楼上弹琴,长发披散、眉目如画;看到秦继在烟波浩渺里朝她微笑,月光也不比他的姿容夺目;还有姬骞在满庭芳草间强硬地搂住她的腰,轻声在她耳边说着动人的承诺…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想起来了。那样美好的回忆,那样揪心的过往,她以为统统都和那个人一起被深埋黄土之下,就算被掘出来也不过是凄惨可怖的白骨,再不复旧日光华。

但是他回来。带着尘封的往事,趟过这么多年的时光,却一如曾经的那般无悔深情,如破空而来的神一般,救她于死地。

她无法骗自己说她无动于衷。

“怎么了?动情了?痛不欲生了?”他口气讥讽,“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走了呢?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万黛这么问她,他也这么问她!为什么人人都要这么问她!

他以为她真的愿意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着勾心斗角、夜不能寐的日子吗?他以为她愿意变成这样一个手染鲜血、面目可憎的疯子吗?!

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

她忽然溢出一声冷笑:“陛下以为臣妾不愿意吗?”语声低幽,情思缱绻,“臣妾巴不得随他去到天涯海角,永远不再回来!可是臣妾担心,担心您和父亲会因此对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臣妾可不能忍受他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姬骞眉头狠狠一跳。他凝视着那张冷意潋滟的脸庞,一壁冷笑一壁不住颔首。

很好。很好。这才是真实的温慕仪。那个永远知道如何用言语迅速激怒他的温慕仪。那个永远不肯在他面前落半点下风的温慕仪。

方才的温情不过是假象,撕开那层伪饰的面具,他们不过是两个手执利剑、伤人伤己的疯子。

潮涌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江氏的孩子究竟是你动的手还是万黛动的手?”

“她动的手。但我不会假装说我没有半分责任。”她自嘲地笑,“反正我造的杀孽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索性一并算在我头上,将来入了阴司阎罗殿,自有判官与我清算。”

“你倒是豁达…”他讥道。

“陛下谬了。臣妾就是不够豁达,才一味想着幽冥之事。要能如您这般,无论做了什么也能问心无愧,那才叫本事。”

他没理会她话中的嘲讽,只是沉思了一下,将这几个月混乱的情况理了个清楚。

慕仪与万黛向来是水火不容,入宫以后一直争斗不休。这本是由五年前郑氏衰颓、温万二族失去了第三方的牵制无法再保持平衡、转而投入无限制的争斗而引起的。然而两个月前慕仪却忽然向万黛示好,要求休战,理由是皇帝剪除世家的用意太过明显,彼此境况堪忧,与其将精力虚耗在内斗上,不如联合起来一并与陛下对抗。

万黛同意了。

姬骞在随后探知了这场结盟,确信慕仪在说这话的时候至少有八成真心。

她对家族向来看得重逾一切,只要有利于她的母族,任何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这也是令他恼怒的地方。

更恼怒的是没过多久,江氏的孩子就没有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尚在腹中的孩子,然而这次却让他格外在意。他朝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气得回到骊霄殿处理政务的时候还忍不住砸了一次茶盏,吓得御前的人好几天都战战兢兢。

然后便是那夜椒房殿的青鸟传情。他猜到了应是秦继未死,派了好多人去搜寻,却处处遇阻,当时他就知道,一定是她在暗中阻挠。不过这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让他确信了温氏确实豢养了实力足以引起君王不安的顶尖高手为私卫。

他知道万黛并不相信慕仪,而且她恨毒了他们二人,只要能让他们相互残杀,她什么都可不管,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决定和万黛联手把那个肆意猖狂的秦绍之揪出来。费尽周折撒了一张大网,只待引君入瓮。

然而他没料到,她为了护着那人,居然可以做到那一步。当他看到秦继在最后一刻忽然现身,拥着慕仪跌入深渊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但他确信她会回来。

这里还有太多东西让她牵挂,她舍不下。

他很笃定。

可谁知,她回来是回来了,还立刻给他奉上这么一份大大的惊喜。

“妹妹果然大有长进。”他低声道。

慕仪慢慢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裳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然不能再像当年一样,被四哥哥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跟我说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万黛暗中给你设局的?”

“没看出来。”她回答得干脆,“我就是一直对她存着戒心而已。等到戚淑容醒了那天,我才基本确定她的意图。后来茂山的事情全靠临场发挥。

“不过她可以设局对付我,我自然也可以设局对付她。素问那婢子是我特意安排在江氏身边的,崔翘则是惠妃的人。

“所有的布置都早安排妥当了,只是一直隐而不发而已。那天察觉到事态不对之后,惠妃就决定把这步棋走出去了。”

简单地叙述完之后,她看着姬骞:“其实,我也不算坏了你的计划。你本来的目的不就是杜绝江楚城将军和大司马结盟的可能么?据说江将军对他这个嫡亲的妹子甚为爱重,只要万黛陷害了江滢心的事情一出,江将军必然恨万氏入骨,自然不会再与他们有所牵扯。这不比陛下你原来的计划还要稳妥么?”

“确实稳妥。”他微微一笑,“舍了江氏和她腹中的孩子,换来这个结果,听着好像很合算。”

“陛下不会舍不得了吧?”她似笑非笑,“其实,有句话臣妾早就想说了。那江氏长得,也并没有多么像姒墨,无非就是鼻子和低头时的侧脸有几分相似,陛下不用这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