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慕倢斟酌片刻,方道:“那,若擒得了秦绍之,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他?”温恪的神色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他的用处可大了去了。当年之事,我至今还有许多疑问,恐怕今次还得靠他方能解惑了。”

慕仪与惠妃的谈话进行得十分失败。

自打五年前惠妃以她的随嫁媵女的身份陪她一起嫁给姬骞之后,她们的关系就一直属于诚挚默契的革命战友。即使心中明白彼此的合拍不过是立场一致,但是慕仪却也总能与她保持明面上的和谐,从未发生过争执。

今天是破天荒头一遭。

面对她九曲十八折、委婉得不能再委婉的试探,温惠妃依然保持了高度的敏锐与清醒,一脸警惕地看着她:“臣妾不懂皇后娘娘此言何意。还请娘娘慎思。”

慕仪被她噎住,想了想换了一下措辞:“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跟你打听一下,你与骠骑将军,可曾见过?”

“没有。”回复她的是斩钉截铁的否定,“日常饮宴犒赏,都是皇后娘娘随陛下同去的,臣妾并未见过他。”

循循善诱似乎行不通了。慕仪沉思良久,终于无奈地看着她:“当真没有?”

“没有。”

“那你那个陪嫁侍女去了哪里?”

“绵柳么?”温惠妃看一眼一身碧裙、侍立在侧的女子。

“不不不,当然不是说她。”慕仪摇头,“我指的是另一个…”

目光紧紧地盯住她,不放过她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锦舟,去了哪里?”

江楚城皱着眉头立在回廊边,不耐地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琉璃瓦,不时屈指轻叩栏杆。

今日陛下不顾他尚卧床养伤,命他入宫觐见,想必是要谈谈他拒婚之事。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觐见的地方居然不是骊霄殿而是几乎已经在后宫内的屏月殿。

受封为骠骑将军将近一载,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后宫,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然而更让他紧张的是走到一半为他引路的宦侍居然说自己内急,请他在那里稍后片刻,然后便火急火燎地跑开了。

他不敢在后宫乱走,再看四周寂静无人,想必是个少有人来的所在,遂无奈地在原地等候。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那宦侍仍然不见回来。他越发焦急,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捱过。

远处忽然传来声响,他随之望去,却见一女子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神色有几分焦急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轻衫薄、玉容颜,曾在梦里见。

他似乎回到了八年前那个上巳佳节,也是一个长着同样面容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立在自己面前,奉上了那份后来被自己珍而重之的礼物。

自此永不能忘。

外间如何传闻他一清二楚,说什么他记得那赠他臂搁的女子手的样子、记得她的声音,这些都没错,可这些记忆连他自己都知道太过飘渺不可靠,根本不能拿来判定今人是否为故人。

然而那个在十里亭外向他奉上礼物的侍女的模样,他却绝不会忘记。

哪怕过了八年,哪怕从前的豆蔻少女如今已然长成一个成年女子,他也绝对不会认错。

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是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不受控制地追了上去。

那宫女似乎十分焦急,脚步生风一般。他们一开始就隔得太远,待他发了一下呆之后就离得更远,眼下为了不把人跟丢,他不得不加快了步子,几乎是跑地穿行在这片刻前还让他拘谨不知所措的后宫重地。

幸好他们走的这一条路十分偏僻,一路过去居然没有被人撞见。他只能道一句苍天庇佑。

奔上了一座汉白玉拱桥,眼看那女子就在不远处,他却忽然被人拦腰抱住。

“将军,将军!可追上您了!您这是要害死奴才啊!”那为他引路的宦侍一双手牢牢抱住他,语带哭腔,“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您一个外臣在这里横冲直撞的,要是碰上了哪位娘娘奴才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被那哭喊惊醒,恍然惊觉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心不管不顾地追上去,使劲挣扎了一下立刻牵动背上的伤口。疼痛让他混乱的理智归位,也让他迈出去的步子颓然地落了回去。

“将军,将军…您可怜可怜奴才吧!”那宦侍哭丧着脸。

这么一耽搁,那窈窕的身影已经转过一个弯,再寻不见了。他深吸口气,转头看着宦侍:“是我莽撞,累中贵人②受惊了。”

“不不,是奴才不好!奴才不该留您一人在那里!”那宦侍忙不迭道,“您行行好,今日奴才失职之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若让人知道我在为您引路的时候居然跑去别的地方,说不得便是一顿重罚啊!”

他看着那张哀求的脸微微一笑:“这话该是我拜托中贵人才是。我适才莽撞胡为,还请中贵人替我保守秘密。”

那宦侍见二人达成共识,一脸喜色:“自然,自然。奴才不会说出去的,也请将军不要说出去。就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可好?”

他颔首,然后状似无意地问起:“方才那名宫人,中贵人可识得?”见他疑惑,补充道,“就是走在我前面那个。”

“哦,那位啊…脸奴才没瞧清,只是看那衣着,是一千石女官服,”神色变得恭敬,“最少也是品秩正一品的娘娘殿内的高位宫人。”

“正一品以上么?”他低语,忽然又问道,“我看这条路上不见人烟,十分偏僻,她又走得十分匆忙,这里难道是去往哪宫的近路?”

见那宦侍几分警觉的目光,他怔了怔,然后笑着解释:“我只是好奇,中贵人若不愿告知便罢了。”

那宦侍想了想,估摸着是考虑到毕竟目前是合作隐瞒秘密的盟友,太不近人情了也不好,遂答道:“这条路两旁少植树木,是以夏日最是炎热,少有人愿意走这里。不过从这里去往长秋宫却是最近,若有紧急的差事,宫人们大多会选条路。”

长秋宫。

他默念这三个字,神色变得幽深莫测。

那天晚上江楚城与薛宁澜约在了城东的庭芳楼见面。

她坐在院中的凉亭内弹琴,他立在她身后仔细审视着她。

这是个冒牌货。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顺着她的安排跳进这个圈套无非是想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主使。本以为只是谁得知了当年的事情、打算以此来拉拢钳制他,如今他却忽然觉得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一曲毕。干净纤细的十指停在琴弦上。

“你有心事?”薛宁澜语气平静,仔细听却能察觉出里面的淡淡柔情。

纵然心中通透,江楚城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都是一个伪装得几乎完美的冒牌货。

“怎么这么问?”他微笑。

“方才我弹着琴,错了三个音你都没有指出来。”语气中有一丝抱怨,“你虽然总说自己音律不通,但也不至不通到这个地步。”

见他不说话,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今日你进宫了。是因为拒婚之事又被陛下责骂了么?

“如果因为我…你知道的孟皋,我本就是一个死了一半的人,原本是打算要为先夫守身一世的。能再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并不需要相守在一起,我…”

“又说这种傻话。”他打断她,“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你都忘记了?我说过我会解决好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

伸手摸摸她的脸,他眼中满是柔情:“我是一个男人,你是我心悦的女子。我承诺给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她眼中隐有泪意,唇畔却扬起一个笑容。

他目光看向别处,随口问道:“对了,当初替你给我送来臂搁的那名侍女,去了哪里?”

她低头抹泪:“我不是说过了么?她岁数大了,我便放她回乡下嫁人了。”

“哪个乡下?”

“不记得了…”她想了想,“她跟我提过,不过时间过得太久,我也记不清了。你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他道,“只是觉得她是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最直接的一个印象,有点想见见她。”

她想了想:“那等今年年底的时候,我让她带着家人一起来煜都拜年,到时候你便可以见她了,可好?”

凑近了一点,她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今年我们一起过年,拥炉赏雪、对酒吟诗,可好?”

“好。不能更好了。”他反握住她的手,笑意深深。

猜忌

慕仪与惠妃的谈话崩掉之后,她仔细分析了一下惠妃不愿意告知她实情的心理,还是没能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按理说不应该啊!

虽然身为嫔御,被皇帝的宠臣默默爱慕着不是一件值得大肆宣扬的事情,但以她们的盟友关系,此等大事断无隐瞒的道理。

她和秦继的事情她可是知道的啊!

眼下的局势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哪方设的局。虽然搞不清楚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但只看其来势汹汹便知不容小觑。惠妃不是这么糊涂的人,怎么会一味隐瞒不肯对她讲真话呢?

她愁思百转,却不料一个人比她更加愁思百转。

繁阳长公主选了一个阳光炙热的下午穿过大半个后宫专程来找她的麻烦。

慕仪立在椒房殿门口,看着自己的小姑子一脸愤恨地甩着一根乌黑缠金的长鞭对她怒骂道:“温慕仪,你欺人太甚!”

她莫名其妙:“凌波,你在说什么呐?”

“你还跟我装!”她愤恨地一甩鞭子,直接抽碎了旁边的一个花盆,“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么狼狈!看我出丑,你一定很高兴吧!”

花盆碎裂的声音让一些宫人发出低呼,也让慕仪的表情冷了下来:“凌波,本宫不管你是魔怔了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失了体面!”

“体面?”她讽刺道,“我还有什么体面?现在整个煜都都拿我当笑话了!”

握着鞭子指向慕仪:“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长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瑶环忍不住斥道,“用鞭子指着阿嫂、指着当朝国母,家法国法都容不得你!”

“你个贱婢给我闭嘴!”繁阳长公主厉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着我大呼小叫!”

瑶环身为慕仪的陪嫁侍女,从未被人这么当面呼喝过,一时神情愕然,待反应过来委屈和愤怒同时上涌,又碍着对方的身份不能出口反驳,气得连眼眶都红了。

瑜珥见状握了握她的手,给她抛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扬声道:“长主,奴婢等自然无资格对您指点评价,可您如今这般言行无状,就不怕陛下知道了责罚吗?”

繁阳长公主闻言一窒,然后看着慕仪咬牙切齿道:“你就仗着皇兄喜欢你!我倒要看看皇兄知道了这件事还会不会继续宠爱你!”

慕仪蹙眉。在繁阳长公主心目中可以破坏她与姬骞关系的事情…难不成她知道了秦继?

可她没道理因为秦继这么恼怒啊!

“你跟江孟皋到底什么关系!”繁阳长公主一语既出,立刻如平地一声雷,惊起轻呼无数。

无数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努力控制住激动之情,静候下文。

慕仪神色不变:“本宫与江孟皋?他是你的未婚夫婿,自然是我未来的妹夫。”

“我的未婚夫婿?”繁阳长公主冷笑,“对,如果没有你,他本来确实该是我的未婚夫婿!”

慕仪眉头一跳,却见繁阳长公主逼近她,两人只隔着三级台阶:“他到底是不是因为你才做出悔婚之事!”

一阵压抑的抽气声。慕仪扫一眼激动的宫人,暗道这事儿解决了一定要好好整肃一下长秋宫的风气。

养着一屋子八公八婆怎么得了!

“本宫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听不明白?好,那我再说详细一些,你究竟是不是那个传闻中,赠他雪玉臂搁的女子?”

深吸口气,慕仪终于搞明白了剧情的走向:“不是。”

“你以为我会信你?”繁阳长公主嘲道。

“你问我,我便回答。至于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情。”说完转身就想往殿内走。

“你给我站住!休想逃走!”繁阳长公主怒道,右手一挥,鞭子就朝慕仪打去——

一只手猛地握住了鞭子的中段,却仍被收势不及的鞭尾打上了脸颊。

“惠妃娘娘…”宫人惊呼道。

慕仪看着温惠妃脸上的血痕,再看一眼愣住了的繁阳长公主和宫人,怒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传太医!”

姬骞随后得知了长秋宫这场乱子,在晚间的时候抛开繁杂的政务赶了过来。

“凌波也太胡闹了,真是朕从前宠坏了她!”

慕仪懒懒地给他奉上一盏茶:“陛下知道便好。好在惠妃来得及时,截住了她的鞭子,不然若是那么一根粗长的乌金鞭打在了臣妾身上,臣妾是决计饶不了她的!”

叹口气:“可怜惠妃,却是代我受罪了。”

“她伤势如何?”

“伤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那一鞭打在脸上,得十二万分小心,不然留了疤就不好了。”

“朕一会儿去瞧瞧她。”

沉默片刻,姬骞忽然道:“听说,凌波之所以找你麻烦,是因为她以为是你搅黄了她的婚事。”

“也不知是谁给她传的话,说我是那个给江孟皋赠玉臂搁的人。”慕仪语气冷冷,“这种鬼话她也信!我这辈子都没踏足过闵州,如何能在闵州城外的十里亭做出这等事。”

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八年前我才十二岁,算算年纪也知道对不上啊!”

姬骞笑起来:“最后这个理由不成立。皇后娘娘聪颖早慧,天下皆知。八岁便能作出《朝日赋》,十二岁慧眼识得一将军也算不得多么稀奇。”

慕仪眄他一眼:“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拿我取笑?”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她叹口气:“陛下,别跟那儿装傻了好么?您的这位十五妹往常只是肤浅傻气,却还不至这般愚蠢冲动。今日她做出这等出格之事,若说没人煽动挑拨您信么?”

姬骞淡笑不语。

“臣妾已传令今日在场的所有宫人不得将下午之事外传,但估摸着是起不来什么作用的。那些人既然能给凌波传话,要将这个流言传遍六宫想必也是轻而易举。”

“梓童的意思是,让朕去盘问凌波是谁给她传的话?”

“这是一个方面,不过多半是问不出结果的。”要蒙骗一个姬凌波太容易了,根本无需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怜那位恐怕被人耍得团团转都不知道正主儿是谁。

“另一方面,梓童恐怕是在揣测那些人搞出这些动作来是为了什么吧?”姬骞盯着慕仪慢慢道。

慕仪不语。

没错,这是她目前最大的疑惑。如果要传她的风月逸闻以图败坏她的名声,这一招实在太弱了。

她与江楚城到底有没有关系只要深入一查便知,这种传言蒙骗一下普通老百姓可能还行,但要骗那些高居庙堂的朝臣们和久经后宫倾轧的嫔妃却是绝无可能。

姬骞更不可能被这种无稽的传闻所欺。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她一直无法确定这回对她出手的到底是不是万黛。

抑或,还有别人…

“那么,梓童可不可以先告诉朕,那个给朕的骠骑将军赠玉臂搁的女子,是不是在朕的后宫里?”

慕仪想起那一鞭抽上惠妃脸颊时她隐忍的痛呼,还有五年前她身披嫁衣立在自己身后,亲手为她簪上最后一枚珠花时眼底的坚定。

那时候她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掌心都是一样冰凉,她却握得用力,似乎想藉此给她力量。她说:“我陪你一起出嫁,女君①。”

“臣妾不知。”她的声音冷静得如山涧清泉,没有一丝颤意。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抬眼,镇定地和他对视。

许久,他露出一丝笑意,冷而寒:“既然如此,朕便去瞧瞧惠妃。”

她站起来:“臣妾恭送陛下。”

见她逐客令下得这么快,姬骞又是一声冷笑,起身扬长而去。

眼见大驾离去,瑶环担忧地看着慕仪:“陛下怎么又生气了?”自从上次娘娘离宫又回宫之后,两人的关系一度缓和,至少表面上再没上演过这种“陛下又被娘娘给气走”的戏码了。

“自然是被我给气的。”慕仪饮了一口茶就不耐地搁下,“天太热了,给我换冰碗来。”

“都已经入夜了,再食冰碗当心伤身。”瑶环毫不客气地驳回她的要求,“给娘娘换一杯温一些的茶。”

慕仪眼睁睁看着机灵的小宫人直接无视自己这个皇后,领了瑶环的命令便去了,愤怒抗议:“到底我是皇后还是你是皇后!”

“您要是还记得自己是皇后就不会这么胡来了。”瑶环恨铁不成钢道,“好好的,怎么又去惹陛下生气呢?”

“不是我要惹他生气,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慕仪无奈,“我总不可能把惠妃给供出去吧。”

“可小姐您瞒着也没有意义啊!陛下很快就会知道的。”

“不是很快,他已经知道了。”

瑶环错愕。

“看表情就知道了。”好歹也是打小一块长大,她对姬骞的了解程度恐怕连先帝都要甘拜下风,“他会这么问我,不过是在探询我的态度。”

瑶环蹙眉:“奴婢不明白。陛下既然知道了,您为什么不直言呢?反倒无谓惹陛下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