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微讶,不料她竟这般轻易地承认了,却见她神色不变,语声平静道:“若是真要陪伴祖先,自然需得三年以上,才能显出诚意,算得尽了孝心。若只是区区几月,倒不像是一片孝心无处可托,反而更像是做样子给活人看以求虚名了。”

这话说得尖刻,一时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面色微变郑姗,只有慕仪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然阿仪身为温氏一族嫡长女,上有高堂需要侍奉,下有弟妹需要教导,及笄之后更是要嫁入天家,怎可置肩头重责于不顾而任性归乡去为祖先守墓三年?事分轻重缓急,阿仪再是糊涂,也明白这个道理。”顿了顿,看向郑姗,眼神清亮,“市井小民无知无识,传出此等谣言不足为奇,但阿姗姐姐乃世家大族嫡出之女,怎么也会信这无稽之谈,还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真真是让人吃惊!”

这是不加掩饰的训斥。先前郑姗不过是话里话外隐约指责,谁也没想到这温大小姐竟是个气性这般大的,一席话把郑姗与那市斤小民作比不说,更是直指她失了世家小姐的身份!

郑姗面色铁青继而转白又飞快转红,撞上众人嘲讽的目光再次变得雪白,一时颇为精彩。慕仪却似乎没有兴趣去欣赏,只是再次执杯饮酒,姿态优雅。

看着风仪完美、无懈可击的慕仪,郑姗暗咬银牙,心中大恨。但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能对温大小姐发怒,但要反驳她刚才的斥责,却又一时想不出对策,急得额角汗都下来了。若是散席之前不能扳回一城,待今晚之事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被大晋第一贵女当面训斥,名声大损不说,连带着在府内的地位怕是都要降个几级。

丁氏见郑姗手足无措,心头冷嗤,早知道这贱人生的是个不中用的,现在果不其然,一句话便被人家将住了。转头看向慕仪,眉心却又不自觉微蹙,没想到这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倒真是个难缠的!

不过这样才对。这样的手段才像是温恪那样的人精心教导出来的,而这样的嚣张也恰恰符合了侍女窃听来的消息中那个傲慢贵女的形象,看来她们是当真没有发觉那间屋子的关窍。想到这里她心下稍安,遂朝左侧三席那位生着一双凤目的夫人使一个眼色。

那夫人得了指示,略一踌躇还是缓缓开口,神色却不若方才那般自在:“比起这个,我倒是听过另一桩更有意思的传闻。说昨儿个,竟有人见到温大小姐和一男子出现在琼华楼览胜,后来还不知怎的搞得琼华楼鸡飞狗跳,将近百守卫都给惊动了!”因害怕陷入郑姗那样的困境,到底还是留了点余地,“这话妾原是不信的。温大小姐是何等矜贵,怎会随便抛头露面?还是同男子一起!听大小姐方才的言辞,便知大小姐是个极重礼数身份的人,断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是也不是?”

温慕仪凝视那夫人片刻,微微颔首:“夫人说得是。阿仪不会随便同陌生男子在外抛头露面。不过夫人既然不信,也觉得此事荒唐,却不知为何还要拿出来说呢?”

凤目夫人微微一滞,郑姗却面露喜色,不待那夫人开口便朝慕仪厉声问道:“温大小姐方才言辞坦荡,口口声声都道世家身份,端的是正义凛然!却不知小姐此刻这般当众砌词作假,算不算失了世家身份呢?”

端仪

慕仪看着她,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你倒说说看,我哪里砌词作假了?”

万黛看着郑姗兴奋的面庞,知道她已经掉进了慕仪的陷阱,无力地摇摇头。她本可开口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而她心中本就瞧不上这盛阳郑氏的门庭,瞧不上郑姗那副蠢钝傲慢的样子,加之方才与丁氏的交谈中明显察觉出对方言辞闪烁,心头更是腻得发慌。既然她们都不肯跟她坦白以对,自己又何必枉做好人,索性乐得看个笑话。反正这郑姗倒霉与否跟他们的计划没有半点关系。

郑姗看着慕仪,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你方才说你不曾跟男子出现在琼华楼,但那琼华楼的兵士明明看到你与一男子出现在那里,而且形容亲密。你还敢否认!”

慕仪扬眉,似是不信:“哦?竟有此事?姐姐且说说是琼华楼哪位兵士告诉你的?”

郑姗只当她还要抵赖,冷笑道:“队正杨威!”

慕仪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笑了出来。她笑意吟吟地、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一般看着郑姗,慢慢道:“阿姗姐姐的消息来源倒是广博!可有一点你听漏了。与阿仪同往琼华楼的并不是什么陌生男子,而是吴王殿下,我的未婚夫婿。我与他一并外出,有何不可?”

郑姗几乎是目瞪口呆,只是愣愣地看向上座的丁氏。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告诉自己的不是这样?她明明说温大小姐狂妄随性,竟与陌生男子私自出游,为何会变成吴王殿下?明明是她告诉自己只要当着众人诘问住了温大小姐,便能立刻在贵女间声名显赫,甚至可以与煜都郑氏的嫡女们一较高低,日后出阁也能挑上更好的夫婿,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向温大小姐发难,谁料却生生地出了这样的大丑!

丁氏感觉到她质问的目光,面不改色地避开了,只平静地看向远处。

“只是阿仪当真好奇了,阿姗姐姐你长居深闺,怎么倒对街角市井的流言这般清楚,条条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便罢了,姐姐你居然还熟识琼华楼的守卫,连名字都知晓,难不成…”恰到好处地顿住,慕仪掩唇一笑,眸光流转,“阿仪竟不知姐姐你究竟是住在郑府还是住在盛阳大街上了!”

这指控已太过严重,直指郑姗不守闺训,私下与男子结交。旁人联系她方才对慕仪的指控,只会觉得她是以己度人,自己便是个不庄重的,才会这般去揣度她人。

“我…我…”郑姗反驳不及,想说那杨威的姓名是母亲告诉自己的,却不知怎的竟几次都说不出来。

“阿姗言辞无状,冲撞了温大小姐,还请大小姐恕罪。”丁氏忽然开口,却是为郑姗求情,“原是我不好,想着阿姗自幼没了阿母,孤苦可怜,对她从来都是比对亲生孩儿还好,谁承想却反而害了她,以致她这般狂妄放纵,贵人面前也敢胡言乱语,半分小姐样子也没有!以后到九泉之下我都无颜面见郑氏的列祖列宗了!”说着就要拿绢子抹泪,自责不已的模样。

席上众人见她这样纷纷开口劝慰:“夫人原也是好意,阿姗这般是她不争气,怨不着夫人!”

“正是!我便没有见过比姐姐更好的继母了,待阿姗尽心尽力,任是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儿来。今日之事,全属她自己没有悟性,半点怨不着姐姐!”

“是呀是呀!姐姐不要伤心了!”

呆坐在垫子上的郑姗猛然间变成众矢之的,听着席上众人对她的数落斥责,脸色一片惨白,半晌眼眶倏地红了,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猛地从席上站起来,她一跺脚:“你们,你们全都欺负我!我要告诉爹爹去!”

“阿姗,坐回去!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丁氏斥道。

郑姗倔强地扭头:“我不!我偏不!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呐!”说完竟这般掩面离席而去。

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大大失礼的一幕,不知如何反应。只有慕仪唇畔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角眉梢微有得色,然很快便又敛去。

丁氏敏锐地看清了慕仪那一瞬的得意神情,心头一松,暗道这温大小姐难缠是难缠,却正好借她之手给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笑她还以为是自己斗赢了呢!

“阿姗失礼,是我管教不当,还望大小姐恕罪。”丁氏朝慕仪微微欠身,诚恳道。

慕仪忙欠身还礼:“夫人哪里的话,今夜之事哪里能怪夫人呢?也是阿姗姐姐被奸人蛊惑,才会一时糊涂而已。何况这原是郑府的家事,阿仪哪有资格插手置喙呢?”

丁氏勉强一笑,不再言语。席上诸人一时都面色尴尬,有机敏的婢子忙唤来歌舞,丝竹雅乐声总算略略缓解了凝滞的气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重露笑颜,有夫人见慕仪正与丁氏遥相祝酒,凝脂皓腕在灯光中美如玉石般剔透,执杯的姿势更是优雅无比,不由轻声感叹道:“妾身今夜得见温大小姐风仪,总算明白太祖当年缘何爱重端仪皇后了!”

另一妇人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哦?姐姐此话怎讲?”

那夫人笑笑:“大小姐容颜清雅美丽,气韵高贵出尘,端的是谪仙般动人。子孙如此,不难想象端仪皇后当年是何等倾世之姿!”

慕仪闻言微微欠身:“夫人谬赞了。阿仪凡女之色,如何能比先祖?”

丁氏嫡出的另一小姐郑娅摇头道:“大小姐过谦了才是。阿娅曾有幸见过端仪皇后的画像,大小姐与皇后娘娘容貌当真有三分相似,更难得是那高贵凛然的气韵竟是如出一辙!”顿了顿,含笑看着慕仪,“小姐乃温氏这一辈女子中最贵者,阿娅不信小姐竟不曾见过端仪皇后的画像?”

慕仪语噎片刻,终是轻声道:“自是见过的。”

“那像是不像?”

慕仪却避而不答,只道:“原是一脉相承的同宗女儿,长相大抵都是有几分相像的。算不得什么奇事。”话虽这么说,眼中却有光华流转,似是心情十分愉悦。

丁氏见状神色不变:“你们既谈到端仪皇后,我倒想起一桩奇事来。”见众人都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丁氏气定神闲,“说的是当年太祖爱重皇后,不可或离。然皇后娘娘在太祖登基之初一度凤体违和,经年累月地住在温泉宫调养身子,不能时时陪伴在侧,于是太祖便遴选出天下技艺最为高超的三百个绣娘,召入宫中不分昼夜地绣了一幅端仪皇后的等身画像,悬在寝殿内终日相伴、以慰相思呐!”

“竟有此事?”众人不料竟有此等先贤的痴情往事,纷纷激动莫名。

“可不!这事儿还是我家夫君跟我说起的。他则是从恩师处一本手札内看来的,那手札是太祖时期的一位女官所著,上面记载了许多当时的宫廷之事,不少都是没有传下来的。”

多年以后,当慕仪也当上皇后、拥有了一位尽职尽责、呕心沥血创作彤史帮她扛过文荒的傅女史,再想起今晚听到的轶闻,不由感叹此等惠及大众的奇女子果然每朝皆有,端仪皇后她活得也不寂寞啊…

丁氏继续讲故事:“据说那副画像绣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隔着纱帘望去,就好像皇后娘娘真的立在那里,下一瞬便要掀帘而出一般!太祖爱不释手、喜不自胜,重赏了那三百个绣娘不说,其中最拔尖儿的一个还收到身边,赐了不错的位分呢!”

因为离不开爱妻所以找人来为她绣像,却因为这像绣得实在太好于是便慷慨地把绣像的女子纳为妃妾…

果然,自己跟端仪皇后是一脉相承的高贵美貌【…】,姬骞跟太祖皇帝则是一脉相承的风流薄幸,俩衣冠禽兽!

话至此处,有夫人语气悠然叹道:“世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

慕仪看她执迷不悟,很想泼一瓢冷水,但考虑到场合,还是含恨作罢。

眼看席上众人忽然从一开始对慕仪挑衅讽刺变为吹捧阿谀,万黛凉凉开口:“可惜温大小姐福气不若令祖,只能让人叹息了!”

众人语声一滞,瞬间陷入沉默。

万黛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在座之人俱是心思活络的,自然能立刻领悟她的意思。天下皆知,温大小姐尚在腹中的时候便已许配给四皇子,而万大小姐却是与太子殿下自小亲厚,虽然在出身上温大小姐略占上风,但细论起来这席上将来母仪天下者却多半是这暂居下风的万大小姐。

有人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方才的错误,连忙补救道:“温大小姐清雅出尘如谪仙,万大小姐却是鲜妍明媚若朝霞,如春花秋月各具风姿,都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说得是呢!妾身观万大小姐仪容,高贵若浴火之凰,自有睥睨世间的气度!”

众人连连附和,万黛在一片奉承声中微抬下巴,挑衅一般看着慕仪,红菱般的唇微微上翘,是一个极得意的笑。

慕仪与她对视片刻,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诱惑

丁氏见状忙道:“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小姐怕是也劳累了。我们差不多也可以散了吧。”

众人似是也想要逃离这个心怀鬼胎的夜宴,忙应和道。万黛率先起身,与众人简单行了个礼便退席而去。受了她礼的人正打算给她回个礼,抬头却见人都快走到门外了,一时僵在那里不知这个礼是不是要继续行下去。

慕仪见万黛挟怒而去,目露不屑,转头却见丁氏正看着自己吟吟而笑:“大小姐若是不急着安置,可愿多留片刻?妾身敬慕小姐久矣,今次终于得见,忍不住想与小姐多多亲近。”

慕仪略一思忖:“承蒙夫人抬爱,阿仪固不敢辞。”

二人于是与众人辞别,看着大家先后登上了回去的画舫,又将各自的婢子都遣到外面,接着坐到同一张案后,开始了亲切友好的会谈。

丁氏握住慕仪的手,第三次重复道:“我管教不当,以致今夜阿姗当众做出失礼失仪之事,连累大小姐与吴王殿下都受了委屈。”

慕仪忍住挑眉的冲动,含笑道:“阿仪已经说过,此事与夫人无关,夫人无须自责。再说我也算不得受了委屈。”

丁氏摇头:“小姐不知,你与吴王殿下虽说是未婚夫妻,到底还尚未过门,这般相偕出游仍是不妥。今晚席上众人都是明白小姐素日为人的,自然不会妄议小姐,然而如小姐所说,市井百姓无知无识,今次可以传出小姐与陌生男子出游,下次便能传出更难听的。此类传言若多了,于小姐清誉是大大有损啊!”

慕仪一时颇受触动,沉思片刻后颔首应道:“夫人说得是。今次是阿仪欠考虑了,以后不会了。”顿了顿,“多谢夫人关怀提醒,阿仪感激不已!”

丁氏含笑点头,一脸欣慰:“大小姐能这么想便好了。此事原也不怪大小姐,小姐常居闺中,又是小孩儿心性,贪玩也是有的,听到能出外游玩自然乐得答应了。我只是奇怪,这种事情,小姐不懂,左相大人与吴王殿下也不懂吗?今次只要殿下当心一些,不闹得这般惹眼被人察觉便也罢了。可现今闹成这样,虽说是左相大人允准小姐出去的,现在知道怕也会心头不豫啊!”

慕仪露出一点奇怪的表情,丁氏疑惑地看着她,慕仪抿唇,半晌才慢慢道:“我此次出来,父亲原是不知情的。”

丁氏大惊失色:“左相大人竟是不知?是吴王殿下擅自带小姐出来的?”

慕仪不语,丁氏神色微变,似是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了的样子。慕仪见状忙道:“夫人想说什么但请直言无妨。”

丁氏轻叹口气:“小姐怎会糊涂至此?你是何等身份,吴王殿下又是何等身份?殿下这般不经长辈允准便带小姐出游,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见慕仪神色一变,不由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吴王殿下的身份求娶小姐原是高攀了的!方才席上诸人是怎么说的小姐没听到么?以小姐这般出身人才,原是该如端仪皇后一般,母仪天下的!”

慕仪垂眸低首:“夫人失言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语,还是不要再说才好。”

“这里只你我二人,你不说我不说,还会有第三人知道么?我是当真为小姐不值才会说这一番话。”

慕仪看着丁氏轻轻笑了:“夫人到底是为阿仪不值还是为郑氏不值?”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姐!”丁氏苦笑摇头,继而正色道,“既被小姐察觉,我便直言不讳了。我确实是为郑氏不值。想我三大世家同为开国功臣,几十年来却一直被万氏压制凌驾,郑氏女儿亦是屈居其下。这些年来万大小姐每每来府,我身为长辈和家主夫人,却要处处陪小心,便是如此还得时常受她闲气,着实令人着恼!旁的不说,只消看今晚最后,小姐便知万大小姐素日是何等倨傲无礼?我实不愿见她有朝一日登上后座,再对她行那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

慕仪看着丁氏:“夫人这话说得倒是坦白,只是阿仪有一事不明。压制着郑氏的可不止有万氏,这近百年来温氏不是一样压制着郑氏么?夫人为何单恼万黛而不恼阿仪呢?”

丁氏微笑:“小姐与万大小姐如何相同呢?小姐端方识礼,雍容大度,这才真真是国母应有的气度,郑氏的女子居于小姐之下,算不得委屈。且我幼时常听长辈讲述端仪皇后旧事,心中一直觉得我大晋的皇后之位就应该是温氏女子来坐!我相信以小姐骨子里流淌着的、与端仪皇后一脉相承的血液,也容不得小姐对别的女子跪拜行礼吧?”

慕仪闻言神情一变,眼眸中光华乍现,大受鼓舞的模样。良久,她才低低而笑:“夫人与阿仪说这些,就不怕阿仪告知旁人么?”

“正如我方才所说,这里除你我外再无旁人,小姐便是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丁氏笑意悠悠,“我不过是说了心里话,如何决断,还是得看小姐自己。”

慕仪沉默良久:“阿仪与吴王殿下指腹为婚、自幼相熟,注定是要相伴一生的…”

“只要还没过门,便不算定了。便是端仪皇后,原来也是许了人家的,最后不是照样嫁给太祖了吗?”丁氏循循善诱,“小姐想想,若端仪皇后真的嫁给了那与她定亲之人,左不过是个寻常民妇、了此一生,哪里还有后面母仪天下的风光荣耀,又如何能庇佑温氏这近百年呢?我瞧着吴王殿下怕是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这回带着小姐出游闹出这么大波折来。若真到了满城风雨那一天,小姐除了嫁进吴王府便再无别的选择了。”

见慕仪不语,又慢慢补充道:“自然,小姐对吴王殿下是一心一意,奈何吴王殿下似乎并不相信小姐,内里竟存着这样的算计之心。”嘲讽一笑,“你我都是世家女子,自小看惯了族内的妻妾之争,其实早该明白,男人的所谓真情根本靠不住。便是太祖,对端仪皇后好似情深一片,可还不是照样三宫六院、众美环绕么?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她照样是母仪天下、青史留芳的开国皇后。”语气悠长,“像我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夫君的宠爱本就不是第一个要考虑的,自身和家族的尊荣才是顶顶要紧…”

慕仪闻言垂首,双唇紧抿,似是陷入极大的挣扎。片刻后,她猛地起身,面容冷肃地朝丁氏敛衽一拜:“今晚与夫人相谈甚欢,然夫人所说之事于阿仪太过飘渺,恕阿仪难以苟同。天色已晚,阿仪先行告退了。”

丁夫人不以为忤,只笑道:“小姐若是累了,便先回房歇息吧。”

慕仪转身便走,却听到丁氏在身后轻声重复道:“今夜所言皆发自真心,还望小姐多多思量,谨慎决断。”

慕仪脚步微顿,终是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待她的身影上了画舫,一婢子才躬身入内,轻声问道:“夫人,温大小姐可答应了?”

“还没有。”丁氏笑道。

“既然没有,夫人为何这般愉悦?”

“她现在自然不会答应。我与她不过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她会应承才是有问题。”丁氏语声悠然,“不过,虽然她现在没有答应,但是只要让她心中起了那个念头,我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夫人英明!”婢子奉承道,“有了夫人今日之言,日后主公想要让温大小姐与吴王殿下离心离德就容易得多了。”

“你知道便好!”顿了顿,又道,“对了,我日里嘱咐秋惜留意温大小姐和万大小姐,她看出什么了吗?”

“方才席间秋惜借拿瓜果的机会给奴婢递了话,说是据她所见,两位大小姐大多数时候都如传闻一般,处处显出面和心不合的模样。只是,她总感觉温大小姐对万大小姐暗中颇多忍让,先前登船赴宴时还主动退步,让万大小姐先上船…”

“当着我的面便是面和心不合地针锋相对,人少的时候却又默不作声地退让隐忍…”丁氏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湖水,保养得宜的白净面庞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可算知道她们在打些什么主意了。”沁园主屋内室,温慕仪与余紫觞对坐案前,通过纸笔、做口型、打手势以及交头接耳进行对话,“先是在席上大谈端仪皇后旧事,大力描述渲染她有多么尊贵、我跟她有多么相像,散席之后又单独跟我说那么一番话,都是为了挑拨我与吴王的关系,撺掇我离开他…不过她这回真的打错算盘了,吴王是个怎样的混蛋、男人是多么靠不住我早清楚了,哪里需要她来告诉我…”

“不过这位丁夫人倒真是个心宽的。”余紫觞表情微嘲,“郑砚把离间你与吴王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她倒还不忘借你之手除去碍眼之人。”

“是呀,我也觉得她谋算太过。那郑姗倒甚是无辜,被她推出来触这个霉头,”慕仪无奈,“不过今晚席上那种情况,我既不能让自己的名声被传得太坏,还得注意不露痕迹地顺着她的安排出手,只能牺牲郑姗了。”

“那本就是个嚣张跋扈的蠢货,你不动手丁氏也留不得她多久,何必在意。我只是好奇,郑氏这回摆这么大一道,难道就只是为了跟你说这么一通话,好离间你跟吴王的关系?”

“当然不是,”慕仪作哭丧脸,“他们还逼四哥哥去抓贼呐…”

余紫觞沉吟:“一方面设计迫使吴王殿下去寻回太祖御书,一方面安排丁氏来离间你与殿下的关系,双管齐下。若七日期过殿下寻不回御书,自然是要按照承诺回帝都领罪,到那时就算陛下念着情分不愿重罚,只怕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煽动逼迫。这罪名往小了讲不过是失职之罪,罚俸便罢,往大了讲却可以说成是勾结贼人、冒犯太祖,一切且看他们怎么发挥了。”

“等到吴王殿下被他们搞得名声大损之后,爹爹没准便会对这桩婚事心生悔意,若此时我这个大小姐也不乐意嫁过去了,一向疼爱我的父母兄长多半便真的就此悔婚了…”慕仪接口,继而皱眉,“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计策?郑氏的人不会这么想当然吧!他们怎么能断定吴王找不回御书?上午在枫华亭的时候他可是信心满满的啊!”

“说起上午在枫华亭,我倒要问你,你应该猜出了沈翼命人放箭不过是在诱你开口,为何还要顺着他的意思开口为那窃宝之人求情?你不会当真对那人动了心思吧?”

慕仪大窘:“傅母你乱讲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兄妹二人都不是坏人,不该就这么丧命才会出手相救的!你不知道,他们用的那种箭我认识,都是淬了毒的!而且有资格放这种箭的都是羽林郎里的射艺精绝的,秦继武功虽好,但难保不会中招,只要被射中一点点,可就活不成了!”嘟嘟囔囔,“而且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沈翼明明白白是要逼我开口相救嘛,我就顺着他的意思做好了。反正我也好奇他们会出什么招数…”

“然后吴王殿下也顺着他的意思立了个军令状?你们两个倒很体贴、很善解人意嘛!”余紫觞一脸没好气。

“不会不会。吴王殿下奸猾无比,肯定是有了计划才会出手的,不会像我这样!”慕仪安抚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啊,就算吴王殿下逾期找不回太祖御书而致声名大损,我也不大可能就此不嫁给他了吧!悔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是想做就可以做的么?何况还是同皇家结亲!何况还是一桩定了十几年的亲事!我温氏百年清名何其矜贵,哪由得这么糟蹋!”

余紫觞唇边衔一缕莫测的笑意,素手按住慕仪搁在案上的小手:“温氏的名声自然是顶顶要紧,但温大小姐的终身幸福也是不容轻忽的。所以,左相大人要想把这桩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婚事变成没有,便只有一个办法…”

慕仪猛抽一口冷气,对上余紫觞笑意隐隐的眼眸,喃喃低语:“那就只能是新郎落罪入狱或者干脆魂归离恨…”

轻薄

盈月微缺,青凌江上冷光粼粼,两只小船漂在江心,船头相距不到半丈,两个颀长的身影各立一头,静静相对。月色如练洒落,映照上那比月华更夺目的郎君风姿,正是姬骞与秦继二人。

姬骞率先开口,朗声问道:“昨日枫华亭一别,绍之君别来无恙?”

“托吴王殿下的福,继一切安好。”

“此前情非得已才对绍之君及秦姑娘一番欺瞒,还望两位多多包涵。”姬骞笑意悠然,“却不知今晚绍之君约骞在此见面,所为何事?”

“我为了什么事吴王殿下会不知道?”秦继淡淡道,“殿下这几日追着继不就是为了寻回太祖御书么?继今日便给殿下送御书来了!”言罢右手一挥,一卷画轴直接朝姬骞飞去。

姬骞一跃而起,接住画轴再落回船头,然后解开捆绑的丝带便将其打开,借着月色仔细审视。

半晌,他抬头看着秦继:“绍之君这是何意?”

“想来以吴王殿下的眼界,不难发现这御书不过是个仿冒品。”

“发现不了才是难事。”姬骞冷哼,“寻常百姓或许不知,但稍稍有些见识的士人贵族都知道,太祖琼华楼斩杀赵舜之后所题之字后来由端仪皇后亲手装裱,并以一种特殊的颜料在上面补题了一行小字。这字平时看不出,只有在月色下才会显现出来,正是分辨真伪的最好方式。”

目光转向手中的画轴:“这幅御书做得足可以假乱真,平时或许还辨别不出,但今夜月色正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正是。”秦继颔首,“这确实是一幅足以乱真的仿冒品。既然吴王殿下也这般认为,那么约莫也能理解当日在琼华楼,继为何会被它蒙蔽,误将鱼目当成珍珠。”

姬骞面色沉了下来:“绍之君言下之意…”

“若我说,前日继从琼华楼窃出的太祖御书便是殿下手中之物,殿下信是不信?”秦继凝视这姬骞,一字一句道。

姬骞动作一顿,一瞬后恢复正常:“你的意思是,琼华楼一开始挂着的,就是一幅赝品?”

“是。我前日因被殿下追踪,取了御书便将其藏在隐蔽的地方,再回头打算营救舍妹。谁知妹妹没有救走,当夜竟阴差阳错地劫走了温…温大小姐,所以一直未有机会仔细查看。直到昨夜才借着月光检查了御书,却发现这让我几日来疲于奔命的所谓宝物,不过是别人准备给我的圈套。”秦继看着水面的月亮,淡淡道,“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罢,继言尽于此。”

“我信。我当然信。”姬骞冷声接口,“只怕这圈套不是下给你的,而是下给我的。”

秦继闻言微讶,转眸看过去,却见溶溶月色里,姬骞神色阴晴不定,唇边含一抹冷笑:“咱们两个今次,怕是都着了别人的道儿了!”

慕仪在郑府住了三日,这期间丁氏十分殷勤,时常约她一起论曲品茗、游湖赏花,慕仪一一应了,本以为会时常遇上万黛,但不知怎的她居然只来了一次,其余便多是她与丁氏的二人世界。 她思索片刻,判断应该是那天下午余傅母那句含含糊糊的离间和自己那晚登船时刻意演给郑府婢子的那场戏起了作用,让丁氏对万黛有了防备之心。这倒正中了她下怀,毕竟她牢记自己目前的角色设定是“有着一定心机城府却仍不敌丁氏老奸巨猾的貌似端庄内里嚣张【押韵不?】的贵女形象”,这个尺度拿捏起来有一丢丢困难,万黛要是在的话她还真没把握能场场发挥优秀,不让她察觉出异样。

从那晚席上的情况来看,太祖御书遭窃的事情众位夫人小姐都还不知道,丁氏应该是知道的,万黛也知道,那么这件事目前还处于只在核心人员之间流传的状态,但为什么他们不索性闹大了算了呢?还是在忌惮着什么?

还有姬骞,他在密信中让自己示弱以对,那么他会立下那个承诺是真的成竹在胸还是引蛇出洞,抑或只是跟自己一样好奇心作祟?

一天演五场,场场不间断,这种比帝都名角还要繁忙的生活慕仪以强大的毅力坚持了下来。第三日下午,她终于在游园时撞上了正与盛阳几位世家公子论画的姬骞。

绿竹猗猗,湖畔的凉亭内,姬骞立在石桌旁,看着桌上的画作侃侃而谈。他身姿颀长,俊逸潇洒,立在众多容貌俊美的贵公子中也丝毫没被遮掩住光芒,显得十分出挑。慕仪歪着头瞅他半晌,想起自己回回参与贵女雅宴也是这么艳压群芳【…】,欣慰地想这个人也没丁夫人说得那么差,至少长相还是过关的…

有男子发现了立在不远处的慕仪,忙朝身旁人示意,姬骞转头,便见慕仪带着瑶环瑜珥,亭亭玉立于绿竹之畔,却比绿竹更加清雅动人。

众公子一时拿不准慕仪的身份,但见她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亦知不是寻常人等,不过身份贵重的小姐游园从来都是仆婢成群,这位却只带着两个婢子,想来不会高贵到哪里去。当下便有一个三分带笑的声音响起:“子玉君,你何时竟有了这么一位美若仙人的妹妹?居然一直藏着不让我等一见。真真小气!”

伴随着他的声音,原本挡在他面前的众公子随之散开,一白衣玉冠、风姿卓越的男子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意,明亮的眸子正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慕仪。

而慕仪却盯着他的那张脸大大地怔住了。

就在几日前她才见过容貌俊美不凡的秦绍之,然而秦绍之的长相虽然出众,气质类型却不是时人最推崇的那种,也就只有如慕仪这种口味独特的人才会觉得赏心悦目。可眼前这人,通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时下最受追捧的类型啊!

最难得的是,他虽然是最大众的气质长相,但站在走相同路线的公子中,立刻就将别人比得黯然失色。这中间的区别就好像一幅绝世名画和仿冒品的区别,又或者是一幅绝世名画,和没画好、浸了水的仿冒品的区别…

因着他一直站在人群的最里面,慕仪方才夸赞姬骞长相过关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此刻不禁深深地为自己方才的结论后悔。

姬骞长得再好,在这位面前也完全不够瞧了啊!前几日夸自己“气质出尘如谪仙”的夫人们,快点出来吧,真正的谪仙在这里!

被“谪仙”调侃的子玉正是盛阳郑氏的二房嫡长子郑清润,闻言笑道:“我倒是想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妹妹,可惜没这个福分。近日大伯母邀了不少盛阳的贵女入府小住,这位小姐大抵是哪家的闺秀吧。”

大伯母?哦,是指丁氏了。她最近是邀了不少贵女过府,天天换着人来看她,美其名曰“为大小姐解闷儿”。

“真是玉一般的美人!今日得见如此佳人,顿觉从前见的女子不过凡俗淤泥耳!”谪仙公子笑吟吟赞道,目光却看向自己身侧,慕仪一瞬间有些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夸他身旁的公子。

一蓝袍公子闻言大笑道:“这裴休元的老毛病怕是又犯了!也不打听清楚人家是谁,当心别是你惹不起的!”

“那我这便打听了!”那被唤作裴休元的白衣公子含笑转身,朝慕仪一揖,“小姐天人之姿,在下倾慕不已。在下斗胆,请教小姐芳名!”

慕仪此刻已然从美色中清醒过来,思量了一下眼下的情况,心中有些好笑。以她如此尊贵的身份,如今却先被当着面议论了一番,然后又被人这么直接地问及名姓,实在是生平少有,必须载入个人史册,以作纪念。

除了姬骞和那个秦继,可从没有男子敢在她面前这么放肆啊!

瑶环听了这许多混不吝的话早动了肝火,闻言正要开口,却被慕仪一个眼神制止,恨恨地咬了咬唇低下头自己生气去了。慕仪没有理睬正等着她回答的裴休元,而是看向从方才起就唇畔含笑凝视自己的姬骞,优雅一施礼,曼声道:“阿仪见过吴王殿下。”

姬骞笑着摇头:“妹妹什么时候竟跟我这么客气了?”

慕仪扬眉一笑:“殿下执行公务多日未归,阿仪还以为,殿下已经忘记阿仪还在这里静候殿下归来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