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翼不语。慕仪微笑:“以将军高见,面对如此情形,是杀了贼人泄恨重要呢还是早日寻回太祖御书更重要?”

“自然是同等重要!御书要寻回,这贼人也必须诛杀!”

慕仪点头:“将军说得是。但这御书藏于何处只那窃宝的贼子一人可知,将军方才若真诛杀了他,倒是惩处了冲撞太祖的狂徒,可那遗失的御书要如何找回呢?这般顾此失彼,也算不得对太祖尽了忠了。”

沈翼冷笑:“那以翁主言下之意,如今这般贼人与宝物两者皆失倒算是对太祖尽了忠了?”露出思忖的神情,“待臣想想,方才翁主与那贼人言辞亲密,倒似是旧相识的模样。臣还听说昨日御书被盗之时翁主与吴王殿下亦在现场,难不成竟不是巧合,根本就是与二位殿下有关?”

姬骞轻笑:“仲卿君这话说得真是甚有胆色,若非亲耳听到 ,本王都要当是别人在污蔑了。你不是言官,这般无凭无据地疑及上位,你真当本王办不了你么?”

沈翼面无表情:“臣只是据实分析,若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然方才上百兵士亲眼所见,二位殿下与那贼子过从亲密、言谈甚欢,便是臣不去多想,只怕亦难堵悠悠众口。”

“那么,若是本王在七日之内寻回太祖御书是不是便可以洗脱嫌疑了?”姬骞悠悠道。

沈翼顿了片刻,沉声道:“这个自然。”

“那便成了。本王在此向你与众兵士承诺,七日之内,定让太祖御书重归琼华楼。”

沈翼眸光微动:“那若是七日之后,殿下却仍未寻回太祖御书呢?”

“那便就当那御书就是被本王遗失的,本王自会回煜都向父皇请罪!”

莫名其妙竟立下了个军令状,慕仪有些崩溃。再看姬骞满脸笃定,不知道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此情此境亦不好出言相询,只得按捺住疑惑不发,作淡定状微笑不语。

沈翼却忽然转向她:“翁主可是打算返回聚城?”

慕仪挑眉:“怎么?”

“臣今晨出发之时,万大小姐遣来吩咐说臣若是见到了翁主,便请翁主至盛阳郑府一叙。数月不见,万大小姐甚是惦念翁主。”

慕仪这回终于露出一个真真切切、热情洋溢的笑容:“哦?万大小姐竟也来了盛阳?既然如此,我说不得要走这一遭了!”转身看着姬骞,“殿下自去忙正事吧,小女有沈将军及万大小姐陪伴照料定不会有事情的。殿下无需担忧。”

姬骞看着她黑晶琉璃一般转个不停的眼珠,知道她已经被万黛送来的战帖挑起了斗志,此刻怕是无暇顾及自己和御书了,再说后面的事情太过麻烦,他本也没打算让她搀和进来。

“行了。你去吧。”淡淡吩咐一声,便见慕仪朝自己敛衽一拜,转身便朝枫林外走去,腰背挺直、气势昂扬。

走了几步却又慢慢踱了回来,赧然地看一眼沈翼,轻声道:“沈将军,你可以带你的人先退下么?我…我有一点告别的话想跟吴王殿下讲。”

沈翼看她一脸小女儿态,轻咳一声,扬声吩咐众兵卒随自己退到枫林外。

慕仪小手捏着裙子,半仰头看着姬骞轻声道:“你低一点。”姬骞含笑俯身,慕仪凑到他耳边,一脸柔情,“那个把我掳走的家伙名唤秦继字绍之他的曾外祖父的娘是赵舜的外室他偷太祖御书就是为了把它在赵舜墓前烧了所以你若存了心要找回御书的话最好动作快点不然就只能抓到一把灰了!”一口气说完之后再握一握姬骞的手,“保重,英雄!”

姬骞凝滞地看着慕仪袅袅而去的背影,磨牙。

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看向重新入到亭外十步处的沈翼,淡淡道:“还请仲卿君告知盛阳太守,七日之内,本王必定给众人一个交代!”

郑府

铺锦缀玉、熏香袅袅的马车内,周映恭敬跪拜,以头触地:“属下无能,以致小姐为贼人所掳,请小姐降罪!”

慕仪半倚在雪缎刺九重葛的鸭氄毛靠垫上,闻言朝她摆摆手:“行了你起来吧。你家主子都说了,我是被他托付给秦公子照拂的,与你何干?再说了,以秦继的身手,你打不过也属正常。不怪你。”

周映已经学会不去违逆慕仪的命令,闻言默默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药丸和一个小瓷瓶递给她,然后起身侍立一侧。慕仪用力一掰,只见空心的药丸内放着一张荧绿色纸条,她取出字条,又从小瓷瓶里倒出少许暗黄色液体滴在上面,便见字条上慢慢显出一串数字。这是她跟姬骞两人编的密码,她只消思忖片刻,便明白了上面的内容。

纤细的手指将纸条揉成一团,她双眼微闭似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忽然道:“沈翼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姐回聚城两月有余,自然不知一个月前执金吾将军被陛下派去协助太子殿下巡视白河河道,算算行程,正该巡视到盛阳两百里之外的洛城。许是得了太祖御书被窃的消息,连夜赶过来的吧。”

“是么?”慕仪轻笑,“这么说不只万黛在盛阳,连太子也在附近了?真是热闹。盛阳打从太祖起兵之后,少有这般热闹的情况吧!”

想了想又道:“巡视河道怎会派出执金吾?陛下这命令下得倒是奇怪。”

“陛下说了,执金吾将军才智过人,可堪大用,如今正要多多历练才好。”

“可堪大用,可堪大用…”慕仪喃喃重复,陷入沉思。

马车忽然停住,车门被侍从打开,慕仪抬眼望去,只见金丝楠木匾额上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芒。

郑府到了。

盛阳乃是郑氏的本家起源,家族在盛阳经营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很是不凡。而温万二族在盛阳却都没有显赫的分支,故而各世家贵族每每前往盛阳多在郑府暂住,万黛此次邀她在郑府相见也合情合理。

唯一不合情合理的只是她邀她见面这个行为。慕仪敢拿自己所有的藏书担保,这厮定然包藏祸心,没得怀疑!

下了马车便见一管事模样的人领着十二个仆婢候在门口,见了她便伏地拜倒:“小人郑府后院管事高晋参见盛阳翁主!翁主大安!”身后仆从也随即跪拜。

慕仪冷眼瞧着这偌大的阵势,再看看守门侍卫们偷偷打量的眼神,轻笑一声:“高管事请起,你们也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高晋恭敬道:“万大小姐在沉香水阁静候翁主,翁主可要即刻前往?”

“自然是要立刻去的。”

高晋应了,立刻唤人抬来一乘檐子①。慕仪凝视檐子片刻后,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高晋只当她要发作,不料她竟没做声只自坐了上去,任人将她抬起。

到后院的路程甚长,慕仪坐在檐子上,看着不停有仆婢朝自己跪下行礼,心中已然肯定,大张旗鼓在门口迎接她、不给煖轿而让她坐没有屏障遮掩的檐子,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让所有人清楚知道,自己这个本该待在聚城本家的温大小姐已经偷溜到盛阳来了。

不过既然决定过来,他们的这点小把戏便根本触动不了她。想毁她的名声?恐怕没那么容易。

慕仪见到万黛的时候,万黛正坐在沉香水阁内抚琴。湖上微风徐徐,她端坐案几之后,着一袭胭脂红蜀锦齐胸襦裙,上以金线刺着成片蜀葵,乌发绾成飞天髻,佩赤金嵌宝的发饰,纤长十指拨弄琴弦,整个人美得绚丽又张扬。

慕仪待她一曲抚毕,这才慢悠悠从檐子上下来,缓步朝水阁走去:“数月不见,阿黛姐姐的琴艺愈发精湛了。”

万黛抬头凝视她片刻,轻笑:“数月不见,阿仪妹妹的妆扮也愈发新奇了。今日这仪容,真是让我见所未见啊!”

慕仪想到自己长发未绾,仅以白绢带束着,脸上也是脂粉未施,身上的襦裙倒还算华贵别致,却是昨日换上的,还穿着它在船舱内睡了一夜,也是难以见人的了。再看万黛,妆容衣饰无一不精,明显是有备而来,不由感叹自己果然还是大意了,以致刚见面就被攻下一城,输得略惨烈了些,有愧于列祖列宗…

正自懊恼检讨,便听到万黛的声音悠悠传来:“我七日前来盛阳览胜,借住郑府,昨晚却忽然收到太子殿下的书信,说那原本锁在琼华楼的太祖御书遭窃,吴王殿下与温大小姐都卷了进去。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才给沈翼传了消息,命他邀你过府一叙。怎么这些消息竟都是真的不成?”

慕仪在水阁内坐下,吩咐侍女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方答道:“确然是真的。且吴王殿下一个时辰前于枫华亭当着众将士的面立下军令状,七日内必寻回太祖御书,不然甘领罪责。”反正这些消息用不了多久沈翼都会禀报给万黛,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万黛秀眉微挑:“吴王殿下倒是甚有胆色。”

“你在幸灾乐祸吧?”慕仪拈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点心放入口中,今儿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她真是有些饿了,“你绝对是来看热闹的!”

万黛坦然地点头:“我就是来看热闹的。你要是因为这个名声大损我才真正开心呐!”

慕仪吃了两块玉指芙蓉糕两块藕粉桂花糕三块松瓤鹅儿卷再饮了一盏日铸雪芽,自觉腹中饱得差不多了,遂朝水阁内侍立的婢子吩咐道:“去,给我收拾间院子出来。”

万黛挑眉:“这些可不是郑府的婢子,都是我的人!”

“我自然知道是你的人,不然你说话能这般嚣张么?”慕仪眄她一眼,“你的人我便使唤不得了?再说了,这里可是盛阳,是我的汤沐邑。万大小姐在本翁主的地盘,还是客气些才好。”

万黛顿了顿,终是笑道:“是,我的婢子盛阳翁主自然是使唤得的。”侧首吩咐道,“告诉高管事,盛阳翁主要在府内住下,让他仔细安排。”

慕仪撑着下巴看她:“阿黛姐姐在别人的府邸,倒像是在自己家一般,好生自在。”

“我来盛阳许多次了,回回都住在郑府,自然熟悉。又不像你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过来。”

“只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万郑二族近年来愈发交好,阿黛姐姐身在郑府也如同在万府一般?”慕仪漫不经心道。

万黛闻言神色微滞,片刻后唇边凝起一抹笑意:“这个嘛,自然是比阿仪妹妹要自在一些了。”

郑府给慕仪安排的居处唤作沁园,建在内河上游,清幽雅致,是个极好的所在,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离万黛的澄园太近,但寄人篱下,这也是没奈何的,慕仪大人有大量地忍了。

她离家两日有余,本打算今日便回去,想着聚城那边有瑶环瑜珥两个伶俐丫头在,无论如何也能遮掩过去,哪里能预料到自己会以盛阳翁主的身份堂而皇之作客郑府。也不知道母亲那里是什么情况的,反正黄昏的时候,瑶环瑜珥便恭敬地跪在自己面前,口道请罪了。

“奴婢无能,未能照拂好小姐,请小姐降罪。”二人齐声道。

慕仪头痛地让她们起来:“你们可是我亲手□的丫头,怎么可以跟吴王的人一个腔调呢?太跌价了!快快起来!”

二女不为所动,瑶环一双顾盼生姿的凤目直直凝视着慕仪:“长主吩咐,让我等见到小姐时恭领罪责。长主说,大小姐任性离家本没什么,但大抵是嫌弃我等服侍不周,才会不带着我们。奴婢以为长主所言极是,故而恭请小姐责罚奴婢以往服侍不周之罪!”

慕仪看着自己咄咄逼人的心腹侍女,不知如何应对,默默把目光投向另一个。瑜珥一贯沉静从容的姣好面庞上毫无表情,语声亦是淡淡:“奴婢谨遵长主之命,恭请小姐责罚。”

她无力地跌坐软垫上,扶额:“我不就是忘记带你们一起出去而已,你们至于这么生气吗?何况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是因为走得太急了才忘记了!”

瑶环毫不客气:“小姐是因为走得太急而忘记了还是一早就谋划着要甩掉奴婢二人?”

慕仪想着自己当天因为猜到姬骞会在午后过来,所以特意吩咐她们去厨下给自己做金丝甘草蜜饯,少了最尽忠职守的两个,这才顺利遣走众仆得以逃脱,不由一阵心虚。

“总之,若下次小姐还这般弃我等于不顾,奴婢便只能认为是自己无福服侍小姐,愧受温氏多年恩遇,唯有一死以酬主恩。”铿锵有力地撂下话来,瑶环目光炯炯地看着慕仪。

俗话说上行下效,俗话还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慕仪一天到晚以死相挟终于尝到了苦果,如今连瑶环都把这招得这么顺溜,最后还玩到她这小姐的头上了,慕仪真不知道是该为这惨淡的前程哀叹还是该为自己超强的教导能力赞叹。

机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再不会丢下你们自己跑出去玩了,行了吧?”无奈地作出承诺,二女这才满意地从地上起来,立到她身旁。

这边处理好了,慕仪深吸口气,慢慢扭头看向右侧第一张案几后正怡然品茗的窈窕身影。

乌发于头顶挽椎成髻,两鬓缓长,以泽胶贴而抱面,是极端庄的抛家髻,身上的堇色提深紫罗兰织锦对襟襦裙更是华贵而庄重,肤色白皙、长睫卷翘得近于西域女子,但那端肃的神情和通身透出的诗书清韵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会与那不通教化的异族蛮夷有什么干系。

十三年前才名动天下、艳名亦动天下的第一才女余氏紫觞。七年前温氏延请其为族长嫡长女傅母,此后名气渐隐,直至今日少有人知。

察觉到慕仪的目光,余紫觞放下茶盏,回眸看向她,淡淡道:“这盛阳郑府的茶叶倒是不错,这‘清涧竹息’喝起来倒与‘六安雪芽’的滋味一般无二了。”

“六安雪芽”乃是顶尖的茶叶,因产量极少,故而在御茶中间也是难求的极品,盛阳郑府自然不可能有,但能找到以与“六安雪芽”滋味相近而闻名的“清涧竹息”,也十分难得了。

慕仪恭敬地接过茶盏,续了半杯,再殷勤地递给余紫觞:“自然是要最好的茶叶,才可堪匹配傅母的身份。这盛阳郑氏也是有眼界的,万不敢怠慢了傅母。”

“他们是在看你这盛阳翁主的面子,才不敢怠慢。”余紫觞瞥慕仪一眼,接过茶盏却不饮,只拿在手中,“不是我说你,这盛阳翁主的敕号有什么好的,也值得拿出来说嘴?可及得上你温氏嫡长女这个名号半分?旁的不说,且看当今天下,翁主何其之多,左相大人却只你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顿了顿,“便是那正经的公主,又哪里比得了我温氏女公子的尊贵?”

听到余紫觞这番嚣张狂妄的言辞,慕仪眉头也没挑一下,只严肃点头:“傅母说的是。阿仪也觉得这个敕号半分意思也没有,奈何这盛阳郑氏的人跟吃错药了一般,只肯唤这敕号。说起来阿仪长到十四岁,听别人唤我这敕号的次数加在一起还不及今天一天多呢!”

余紫觞含笑替她理了理长发:“那定是这郑氏族人实在忠心为君,看重陛下胜过世家情谊了。”

慕仪也笑:“那也是应当的。毕竟郑氏不比温万二族,孱弱百年,在三大姓中一直敬陪末座,是得好好依附着陛下才是!”

“说起来,我听说你竟牵扯进了太祖御书遭窃的事中?”余紫觞蹙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仪语声苦恼:“阿仪也是莫名其妙呢!本来只是去琼华楼览胜,却正撞上贼人窃宝,莫名其妙就被疑成同伙。四哥哥还被逼得当众承诺七日内寻回御书,不然就甘领罪责!都怪我沉不住气却中了那沈翼的圈套,累得四哥哥为我揽下这宗祸患。唉,这回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可我听说吴王殿下当时神色笃定,看起来颇有把握的样子。”

“那不过是装给旁人看的,我最清楚不过了!便是我自己,这一路从容镇定的样子也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

余紫觞忽然作一个示意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了音量:“当心隔墙有耳。”

慕仪满不在乎:“郑府的人都被我遣出去了,这里就瑶环瑜珥服侍着,旁人还能怎么听到我们讲话?再说我们说得原也不算大声。”

余紫觞摇头:“还是当心些好。毕竟如今左相与万大将军正计划着…还是谨慎为妙。”

慕仪颔首以示受教:“傅母说得是。”

二人于是不再说话,却见慕仪抽出一块白绢,瑶环递上眉笔,慕仪在白绢上慢慢写道:“可试出机关何在?”

余紫觞摇头,慕仪颓丧地耷拉下肩膀,余紫觞含笑拍拍她脑袋,写道:“莫要心急,此等窃听机密的机关无非那么几种套路,试不出来也不打紧,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

正堂内熏香袅袅,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前朝大画师李元所作的二十四幅节气图,每一笔都浸润着山水自然的闲逸野趣。而在那书画的后面,看起来无甚异样的墙壁之上,有几个浅浅的、肉眼难以发觉的棱形印子。

华丽幽香的内室,盛阳郑氏家主郑砚的正妻丁氏坐在妆台前的绣墩之上,一壁打量着铜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一壁听着身侧婢子的贴耳细语,良久蹙眉问道:“你确信没有听错?”

婢子声音压得极低,仅二人可闻:“奴婢确信。那温氏大小姐抱怨说不喜欢盛阳翁主这个名号,那余傅母也嘲讽说公主也不及温氏大小姐尊贵。她们还说吴王殿下对找回太祖御书根本没有把握,只不过是因为温大小姐被执金吾将军设计了,吴王殿下这才硬着头皮应承下这事儿的。两个人不过是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好让我们放松紧惕而已。”

丁氏紧蹙的眉头松开,露出一个笑容:“今次真是差点被这两个人给唬着了!看他们白日那形容,还以为计划哪里出了纰漏,被他们发现了呢!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温氏大小姐虽然如传闻中一般有几分成算,到底还是骄横稚嫩了些!”

想了想忽又道:“你确定她们没有发现那间屋子的机关?这些话不会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吧?”

婢子肯定道:“不会。奴婢听得真真的,她们先是说了一会子话,然后那余傅母忽然觉出不妥,温大小姐却道郑府的人都被遣走了,不会有问题。但是余傅母还是担心,所以就不再开口了,大概是在写字交谈。”

丁氏眉头舒展:“如此便好。这余傅母倒也是个机警的。”

婢子奉承道:“凭她如何机警,还不是敌不过夫人的睿智机敏!”

丁氏笑睨她一眼,沉思片刻还是道:“事关重大,为求万无一失,还是去请万大小姐过来一趟。她与温大小姐自幼相熟,深知她的性情,得听听她的意思才好下定论。”

婢子却忽然露出踌躇的神色,丁氏疑惑地看着她,婢子附耳轻声道:“奴婢隐约听那余傅母提到,说左相大人与万大将军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她只说了一句,而且声音很小,奴婢揣测,会不会…”

丁氏的神情冷了下来:“你是觉得,万氏此次与我们合作,其中有诈?”

婢子不语。丁氏凝视真红穿花织锦的床帏良久,终是道:“不必去请万大小姐了。且等夫君回来,与他相商之后再说。”

外间传来婢子叩门之声,她冷声吩咐:“进来。”

衣袂簌簌之声,婢子走到外间,恭顺问道:“夫人,为翁主接风的雅宴已经备妥,可要即刻前往?”

“遣人去请翁主和万大小姐了么?”

“已命人去请了。”

“好,这便过去吧。”

夜宴开在镜华阁,一栋建在碧湖之上的二层小楼,临风对月,赏花品酒,极为雅致。阁名取“镜花水月”之意,因嫌花字太过滥俗,且寓意不够祥瑞,故而换成了谐音的华字。湖上并没有修筑通往小楼的道路,客人们都需得乘小舟过湖,才可入得楼内。慕仪算着时间到了岸边,正赶上万黛的檐子也堪堪抵达。

万黛看着从檐子上缓步下来的慕仪,眸光微动。这会儿慕仪已换了一身茜色交领襦裙,斜披月白色披帛,那裙子和披帛都用了一种极特殊的面料,似纱似绸,看起来既端庄又飘逸,再配上精心梳就的流云髻,整个人只是静立湖畔,便气韵高华有若谪仙。

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她慢慢道:“阿仪妹妹这身装扮甚是美丽。”

“是么?”慕仪本是存了心要扳回一城,如今目的达成,偏还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随口应道,对服明紫对襟襦裙的万黛笑笑,“万黛姐姐也是明艳照人。”

万黛移开目光,没有应声。

慕仪打量着湖面上一艘慢慢划近的画舫,微笑道:“看来此次得与阿黛姐姐共乘一舟了。”

万黛懒懒道:“这郑府也忒小气了,居然派了一艘船便想接走我们两个。”

慕仪挑眉:“或许,他们是觉得我与阿黛姐姐亲厚非常,舍不得分开片刻?”

万黛诧异看她半晌,忽的轻笑:“阿仪妹妹如今说话真是越发有趣了。”

话音方落,画舫已划到了湖畔,慕仪和万黛同时走到岸边,然而踏板只容一人可过,慕仪顿了顿,朝万黛微笑道:“阿黛姐姐请。”万黛心下微奇,以往这种情况虽然她偶尔也会让着自己,却从未这般恭顺,没半句怨言。

挑衅

二人及随侍的婢女都上了船,船夫摇桨一划,画舫慢慢朝湖心而去。

慕仪坐在宽敞华丽的船舱内,听着遥遥传来且越来越近的丝竹之声,看着远处湖面上灯火璀璨的精巧小楼,脑中却不自觉地想起昨晚静谧幽僻的青凌江江心,想起那投射在碧波上的皎皎明月和洒落江面的萤火星光,想起那个独坐船头吹埙的墨色身影。

那个人,看起来那么磊落刚直,可他的埙声却那么无奈失落,似乎什么也不能抚平他的愁绪…

“阿仪妹妹神思何在?可是跑到你的檀郎那里去了?”万黛似讥似嘲的声音悠悠传来。

慕仪脸颊猛地烧红,好在船舱幽暗,也不大看得出来。她斩钉截铁道:“什么檀郎!阿黛姐姐开这样的玩笑,有失庄重!”

一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堵得万黛不知如何回击,只得郁郁地扭头看向湖面,不再搭理她。

慕仪拿起一个描金白釉瓷杯轻轻贴上脸颊,那丝沁凉稍稍缓和了她脸颊的灼热,却解不了她心头的懊恼。

怎么会突然就失了分寸、对着万黛直斥出声了呢?这样子,倒好像真的对那人有些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一般。但天地良心,她可是半分歪脑筋都没动过!

但为什么,刚才万黛说出“檀郎”二字时,自己脑海中竟瞬间闪现出昨夜那个误打误撞的拥抱,鼻间也仿佛浮动着他身上的翠竹清韵,与姬骞和父兄身上的名贵熏香截然不同的翠竹清韵…

船身微顿,小厮一声清喝,镜华阁到了。

家主夫人丁氏带着众人立在岸边迎候,慕仪与万黛上了岸,与诸位夫人见了礼后,慕仪笑道:“如何敢劳烦夫人在此相候呢?真是折煞阿仪了!”

丁氏摇头:“翁主万金之身,皇家仪范,合该众人恭候的!”

听到“翁主”两个字,慕仪的眉头微蹙,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含笑的神情。丁氏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心道婢子所言果然不错,这温大小姐很是不喜被称作翁主。

再开口已换了称呼:“你们还不速速见过温大小姐与万大小姐!”

这话是对着她身后的郑府众位小姐说的。今晚这夜宴乃是打着为慕仪接风的名头开设的,有资格列席的也只有几位盛阳郑氏嫡出的小姐。听了她的吩咐,众女皆敛衽行礼:“见过温大小姐,见过万大小姐。”

慕仪、万黛也裣衽还礼:“诸位姊妹有礼了。”

几番折腾寒暄,众人终于亲切地携手入了阁内。正堂一共安置了十三张案几,丁氏身为长辈与主人,自居了上位,自她以下慕仪居左侧第一席,万黛居右侧第一席,然后是诸位夫人,最后是小姐们。大晋历来尊左卑右,今日这安排显然是慕仪占了上风,难得的是万黛虽然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发表什么异议。

待众人都入了席,慕仪朝丁氏微微欠身,轻声道:“阿仪此番贸然前来,夫人不嫌我打扰不说,还大张旗鼓为我开这接风雅宴,真真让阿仪受宠若惊。”

丁夫人含笑回道:“温大小姐这么说便是见外了。大小姐能莅临寒舍,是蓬荜生辉的大事,哪里会麻烦?旁的不说,便是我家这几个姑娘,哪一个不是自小听着大小姐的偌大名声长大的?个个都对大小姐景仰已久,小姐得空还请多多指点她们!”

慕仪看着那几个比自己还大几分、听着自己的“偌大名声长大”的郑氏小姐,笑容不变:“只要诸位小姐不嫌弃,阿仪自然愿意与诸位姐姐切磋商讨。”

坐右侧第四席的夫人笑道:“可不是么?我们这身处乡野之地的妇道人家都久闻温大小姐端方大雅的第一贵女之名,可见小姐盛名!此番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了。”

“第一贵女”四个字一出,便见万黛眉头微微一跳,可惜此情此境慕仪却没空发笑,只听得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不过我前些日子才听说温大小姐随长主回乡祭祖去了,怎么此刻倒出现在了这儿?”

“是呀,我还听说大小姐纯孝过人,自请长留本家以伴先祖。初闻时还感佩不已,自自愧弗如。却不想竟是传闻失实了!”这回开口的是位小姐,说完之后便以纨扇遮唇,似是为自己失口而后悔。慕仪待她把纨扇拿下来才认出,她应是郑砚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大小姐郑姗。如今的丁氏是在原配夫人去世之后过门的续弦,乃是盛阳太守裴呈的表妹,论出身虽及不上先头那位,不过这么多年来一直听闻丁氏十分贤惠,对待郑姗也视如己出,从无亏待。倒是这个郑姗,跋扈嚣张,仗着父亲的维护宠爱,很是出了些风头。

众人这番你来我往结束,全都把目光转向端坐案几之后的慕仪,只待看她如何反应。

谁料慕仪却不回应众人话里话外的质疑责难,只以袖掩唇,饮下一口果酒,方淡淡道:“阿姗姐姐说得没错,确然是传闻失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