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只知道她与他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夫妻。他们是青梅竹马,是两小无猜,可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喜欢,或者心悦这样的话。

第一次让她心动并铭记的、近乎于承诺的话还是在她六岁的时候说出的。

那一年陛下最钟爱的女儿紫堇公主出降,十里铺锦、全城夹道相送,她也被姬骞带去看热闹。那时候他们坐在玉满楼视野最好的雅座里,从窗边看着珑安街上蜂拥而出来观看公主出降的百姓,看着那铺天盖地的奢靡华丽。他将她放在自己膝上,看着她一脸雀跃,唇凑到她耳边:“阿仪喜欢当新妇子?”

“当新妇子?”她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是当新妇子?”

“就是像紫堇姐姐这样,穿着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轿上,让人抬到夫君家里去啊!”

慕仪沉思一瞬,欢呼道:“好呀好呀!阿仪喜欢穿着好看的衣服坐花轿!”顿了顿又苦恼地皱起眉头,“不过他们要把阿仪抬到哪里去呢?”

姬骞忍不住笑起来:“阿仪是四哥哥的新妇子,自然,是要抬到四哥哥的家里了!”

“抬到四哥哥的家里么?”

姬骞抱着她换了个方向,额头相触,轻声道:“对。抬到四哥哥家里,然后跟四哥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多么动人的话语。可当初听到的自己,却完全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在为可以跟喜欢的四哥哥在一起而开心。但开心了一会儿,又苦恼地摇头:“不行。阿仪还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呐!我要是一直跟四哥哥在一起,他们会想念阿仪的!”想了想,又补充道,“阿仪也会想他们的!”

姬骞那时候是什么表情呢?哦,好像是笑了笑,就将目光移向了窗外,之后的时间里再没有开过口。她觉得自己惹他生气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特意去跟慧行师父学了一首曲子想弹给他听算是致歉。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去跟慧行大师讨教琴曲,搞得慧行大师激动莫名,一曲《负荆请罪》三天不到就练熟了。可是姬骞听到的时候并没有如她所料的露出开心的表情,只是轻叹口气,摸摸她的丫髻,温言:“阿仪,你没有错,不需要跟四哥哥道歉。”

“那紫堇姐姐出嫁那天,四哥哥后来为什么不说话了?不是生阿仪的气么?”她歪着头不解地问道。

姬骞笑意温柔:“是四哥哥自己的问题,跟阿仪没有关系。四哥哥不好,让阿仪担心了,该我跟阿仪致歉才对。”

说着就拿过她的“绿猗”,也弹起了《负荆请罪》。她坐在他身旁,双手捧着下巴看他弹琴,他间或抬头与她相视一笑,似一颗石子落入水潭,泛起阵阵涟漪。头顶的海棠树落下飞花,飘落琴身,飘在他们身上,也飘入她的心底的那个小水潭。

那时候她不明白。他说,那是他的问题。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个问题他找不到办法解决。那将永远是他的问题。于是在后来,也慢慢变成了她的问题。

那是他们想方设法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昨夜,在她不受控制地问出那句话后,姬骞明显神情一滞,他带几分愕然地看着慕仪,似乎一瞬间陷入了迷惘。他们从前不是没有在人前扮过情深意重,但因为彼此不过是未婚夫妻,慕仪人前更是一直谨守端方自持的形象,这种话语绝不会宣之于口。

所以在愣了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轻声道:“自然是真的。”目光却看向一侧。

她因为这短暂的沉默和他闪避的眼神,全身一寸寸冷了下来。

头抵着车厢板,慕仪自嘲一笑,肯定是这回出来遇到太多事情了,搞得她都魔怔了。

果然

马车在下午的时候驶回聚城温府,慕仪简单梳洗过后便去了母亲的房内恭领责罚。

临川长公主一壁煮茶一壁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儿:“我也不是想怪你,只是此事你做得太不周全,连个条子都不留,一个人也不带就跟着骞跑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你的名节还要不要?”

慕仪颔首以示受教,长公主摇头叹息:“去把班昭的《女诫》默录一百遍。”

这是惩罚了。《女诫》全篇一千六百多字,一百遍就是十六万字,罚得略过凶残。慕仪却心头一松,无论如何,只要母亲还肯惩罚她,情况就不算太糟。

她一本正经地看着长公主:“诺。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

“女儿想请阿母应允,准我入端仪皇后旧居,在那里默录《女诫》,可好?”

长公主疑惑挑眉:“为什么要去那里?”

慕仪一脸诚恳:“自然是为了更好地追思先贤遗风,反思己身之过。”

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良久,慕仪努力睁大眼睛想向母亲证明自己的无辜和真诚。最后还是长公主率先败下阵来,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你又想搞什么。想去便去吧。不过先说好,你想在里面看看或者别的都行,但不许胡来。”

“阿仪怎么会在端仪皇后的屋子胡来呢?阿母多虑了。”慕仪一脸甜笑,直如要渗出蜜来一般。

所谓端仪皇后旧居,即是端仪皇后随太祖皇帝离家前所居闺房,唤作昭园。端仪皇后年幼时,温氏已是聚城富甲一方的官宦人家,子弟世代读书入仕,虽不像如今这般显赫权重,却也是福泽绵延的簪缨世家。

端仪皇后乃是聚城温氏那一代的长房嫡女,父亲是一族之长,跟慕仪如今的情况倒是十分相似。也因此,她的闺房也是亭台楼阁,雅致敞亮。

慕仪走在回廊上,一壁打量周围景色一壁道:“这地方我还是头回来,环境倒是十分幽静,地方很也宽敞。是完全保留着当年端仪皇后居住时的样子么?”

负责领路的李管事回道:“是。因为当年端仪娘娘留下吩咐,不许动这院子的一草一木。她在世时还曾回来小住过两次,待到娘娘殡天之后,这院子也一直没人动过。”

“当时这院子一共住着多少人?”

“除了中间那栋二层的小楼是端仪娘娘一人居住以外,其余十二间屋子里一共住了娘娘的一个傅母、两个贴身侍女、四个可入房伺候的婢子、两个厨娘、两个针黹娘子,再并上四个侍弄花草的婢子一共十五人。哦,还有十来个跑腿听差、洒扫庭园、做些粗笨事的仆役是不住在这院子里的,只是白天过来干活儿,晚上去自己的房里睡。”

也就是说,当时伺候端仪皇后的下人足足有二十几个。温氏如今权倾天下,这种规格在煜都温氏不过是寻常嫡女的最低标准,受宠些的庶女若父亲愿意抬举也能够得上,慕仪自己的下人更是这些的三倍都不止,即便是在势力稍弱的温氏其他支族,这样的排场也算不得什么。但在一百年前,在当时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聚城温氏,二十几个人来服侍一个小姐,真真算得上隆重了。

“端仪皇后当年很得昌国公的喜爱么?”她好奇问道。昌国公即端仪皇后之父,当年做主将温氏其中一脉从聚城迁至煜都的第一人。

“这是自然。端仪娘娘美貌倾城,智计无双,不仅是国公的心头宝,更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美人!”李管事带着一股骄傲说道,“端仪娘娘的美名,大小姐从前也该听过才对,怎会有此一问?”

“哦,我只是想起一件事情,觉得有些奇怪。”慕仪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而漫不经心,“既然端仪皇后当年名声这么大,总该有人求娶才对。怎会耽误到十七岁还未出嫁?”

史书记载,端仪皇后随太祖离家时年方十七。一年后太祖于甘留称王,号为齐王,并在称王三日后迎娶温氏,是为齐王后。

李管事笑着摇头:“这老奴就不知了,许是一直没有寻着可与端仪娘娘匹配的郎君也未可知。”

“是么?可我怎么听说,端仪皇后在嫁给太祖皇帝前,是定过亲的?”

李管事笑意一滞:“这,老奴实在不知。实在不知。”

谈话间已经走到了端仪皇后当年寝居的小楼。李管事将楼门打开:“这小楼除了日常打扫的人外,一直没人进去过,今次也是长公主吩咐,夫人才肯将钥匙拿出来。大小姐只在一楼写字便好,万不要上去二楼。”

慕仪点头应好,李管事再留下四个婢子命她们好生服侍,这才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余紫觞一直跟在慕仪身边,此时方站出来对四婢淡淡吩咐道:“大小姐写字时不喜太多人在身边,你们留在房外等候吩咐便是。瑶环瑜珥,你们也留在这里。”

二女行礼称诺,似笑非笑地看向四婢。四个婢子在这样的目光下不敢反驳,只得乖乖领命。

关上楼门,余紫觞才对慕仪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慕仪转头就将李管事嘱咐抛到脑后,目标明确地走到楼梯开始往上爬:“傅母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关于太祖御书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一直围绕着一个跟这件事本该没有关系的人。”

余紫觞紧随其后:“你是说,端仪皇后?”

“对!”上到二楼,慕仪开始左顾右盼,“将御书挂上琼华楼的是她,在上面题字的是她,下命令道御书永远不得离开琼华楼的也是她。”

见余紫觞沉吟,慕仪继续道:“可是为什么要把太祖起兵当晚所作的笔墨挂在千里之外的琼华楼呢?又不是要拿来展览!这种东西难道不该保存在皇宫内更合理一些么?”

顺着屋子走到里面更深的地方,推开一扇雕花木门终于看到了慕仪期待已久的纱帐妆台、高床软枕:“那晚镜华阁雅宴,丁氏跟我说了好多话,我当时忙着跟她敷衍,总觉得忽略了什么。昨天下午跟裴休元谈过之后仔细回忆了一遍,这才想起来,丁氏那晚跟我说过,端仪皇后在嫁给太祖皇帝以前,是许配过人家的。因着素来有点身份的世家女子,十来岁基本上都已定了亲,我当时听了也没太在意,只当自己从前听过却未上心。可昨天细思下来才发觉,从小到大,我竟从未听说过端仪皇后在嫁给太祖之前,跟哪家郎君有过婚姻之约。”

余紫觞蹙眉:“也许,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悔婚一事不太光彩,这才瞒了下来?”

慕仪摇头:“那时的温氏也是聚城的大户人家,能跟备受宠爱的嫡长女定亲的人必然也是颇有点身份的。定了亲的妻子跟别人跑了是何等的屈辱,对方哪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而太祖那时候初初起兵,又怎么敢这么嚣张去抢别人的未婚妻?”

“你的意思是?”

“其实能让这件本该闹得满城风雨的大事变得无声无息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不知怎么的,闪过我脑海的解释就只有那一种。”慕仪语气悠悠,“便是端仪皇后的夫家,在她随太祖离家之前,已经不在了。”

余紫觞笑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在猜,端仪皇后原定的夫君,是那盛阳太守赵舜?”

“对啦!”慕仪笑眯眯。

“你这荒谬的想法是打哪冒出来的?”余紫觞目光炯炯,显得十分感兴趣。

“还不是多亏了那裴休元。他昨天魔怔一般一味向我示好,我后来回想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把盛阳太守跟温氏联系了一下,然后忽然生出了这个想法怎么都消不去,越想越觉得合理!”

顿了顿,复道:“然后昨夜在郑府沁园,我故意问…问吴王殿下,问他‘这回带我出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姓温’。其实我不仅仅是说给丁氏听的,我是真的在问他。他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所以朝我点了一下头。”

余紫觞思索:“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吴王殿下会去琼华楼是因为得到消息说那里近期会有赵舜的后人前来窃宝。他既知道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专程跑这一趟接了你一起去…”

慕仪语气中没有被人利用又隐瞒的悲愤,只淡淡道:“因为我姓温,我是端仪皇后的后人!而他认为,带着一个端仪皇后的后人,会更有利于引出那个赵舜的后人。”

余紫觞淡淡一笑:“听着倒是很合理。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就只有证实了?”见她一直在床铺四周的地板墙壁上敲来敲去,“你是在找,机关?”

“自然。”慕仪点头,“年代久远,聚城温府都不知道扩建多少回了,关于此事的记录就算有也一定早就销毁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可能藏有能够证实这一点的东西,也只能是这个百年来几次大兴土木都未动过一下的昭园了。”

“那你怎么这么确定端仪皇后会把秘密藏在这间屋子里?”

慕仪一脸倨傲:“自然是,来自我们同为嫡长女的,心灵感应…”

余紫觞:“…”

正感无力,却听得慕仪发出一声低呼,她已经移开了那个最低年龄一百岁的梳妆台,敲击里面的墙壁却惊喜地发现手下的木板有松动的痕迹。

“这里这里这里…”她朝余紫觞打手势,两个人齐心协力,终于将那块木板给抠了出来。

木板取出来,露出一个中空的格子,一个檀木匣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慕仪小心地取出匣子,凝视上面的铜锁片刻,抬起头表情肃穆地把它朝余紫觞递去。余紫觞接过匣子,取下头上的金钗插|进锁眼,几番拨弄,便打开了铜锁。

“傅母您真是一把好手!”慕仪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就没有你不会的!”

余紫觞望天:“不客气,行走江湖,比别人多一门手艺傍身而已。”想了想,又道,“不过回头我恐怕得去你的寝室内找找,应该也能找到这样藏宝贝的地方。”

慕仪:“…”

匣子从内用一层油纸密封着,里面的手札和书信都保存得很好。慕仪一边念着“祖宗莫怪”一边很不客气地在里面翻找着,很快便翻到手札的某一页对余紫觞笑道:“我一开始就猜会找到这个。果然!”

余紫觞笑着摇头:“我不用看。想也知道,这种匣子里放着的,多半是些儿女情长的书信。”

“不是那个。是更要紧的东西!”

余紫觞不紧不慢地凑近细看,却立刻惊愕地睁大了眼:“这是…”倏尔自嘲一笑,“是了。那颜料原是端仪皇后秘制的,她这里有配方也是正常。”

慕仪手中翻到的那页,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当年端仪皇后在太祖御书上题字时所用的那种平时看不见、只在月光下显现的颜料的配方。

潮起

当天下午就在端仪皇后的旧居内,温慕仪花了三个时辰写了一封长长的密信,再以“事关重大不得不十二分慎重”为由,冠冕堂皇地使用了三重暗语加密。

她此举着实没安什么好心,无非是心底对姬骞积怨难消,憋着劲想给他找不痛快。他们之间约定的密码向来只有彼此知道,所以即使她写的信解读起来再麻烦再复杂,他也无法假手于人。一想到他将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来完成这个令人头痛的工作,她就满心的舒爽,舒爽到即使自己要在让他头痛之前更加头痛地编写密信也毫不在意。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求的大抵便是这一瞬间的快意吧。

将信交给周映送出之后,她饮了半盏茶,开始安心地默录《女诫》。长公主惩罚的默录并不是简单地写一百遍就可以了,而是要先后变换古文、大篆、小篆、隶书、八分、草书、行书、飞白八种字体,狠辣非常。她一边写一边愁眉苦脸地想,如此庞大而惊心的工作量,也不知道在她离开聚城返回煜都之前,能不能做得完。

结果第二天午后,在她刚将每种字体都用了一次、开始默录第九遍时,长公主突然把她唤了过去,淡淡吩咐道:“明日我将启程前往盛阳,你随我一起。”

“去盛阳?做什么?”

长公主神色不变:“盛阳郑氏家主夫人丁氏修书予我,说是出了一桩大事,请我过去仲裁。”

慕仪对上她的目光顿时明白了,后日便是姬骞承诺的七日之期的最后期限,他们请母亲过去十有□便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姬骞既是她的未婚夫婿,便是母亲的未来女婿,他们请她去做这个仲裁就不怕她徇私护短?

带着这样的疑惑,她又回昭园默录了一下午的《女诫》,然后在第二日清晨坐上了前往盛阳的马车,当天下午再次回到了离开不过三日的郑府。

丁氏亲自带着数十人在正门恭迎主驾,阵仗十分张扬。长公主笑意吟吟与她热情寒暄之后,便住进了郑府为她安排好的院子。慕仪欣慰地发现,这回的住处终于不再是那个机关密布的沁园,同时因着长主随行的仆婢众多,郑府也并未派来太多的人手服侍,身边不再充满窥伺的眼睛,慕仪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就连往日瞧着生厌的园林风景此刻也顺眼许多。

这回因为有母亲在,也不需要慕仪出面去跟丁氏客套周旋,她乐得轻松,吃吃玩玩的同时还抽空去打听了一下那位被她炮灰了的郑姗小姐现在情况如何,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因为外面流言纷纷,她已闭门不出好几日,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的答复。对此慕仪也只能表示无奈,转头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到了第二日晚上,便是姬骞承诺过要寻回太祖御书的最后期限,盛阳太守裴呈以“为长公主接风”为由在太守府后院召开夜宴,长主带了慕仪一并列席,到了之后不出所料地看到列席的除了裴呈、盛阳郑氏家主郑砚,便是多日未见的姬骞了。青衣潇然,仪态从容,含笑立于庭中朝长公主行礼:“骞见过姑母!姑母大安”

长公主示意他免礼,慕仪随在母亲身后,见状亦施礼道:“小女见过吴王殿下。”

姬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只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淡淡的声音响起:“妹妹多礼了。”

裴呈与郑砚已然迎了上来,与长公主行过礼后,裴呈恭敬道:“想来长公主也该知晓了,今次臣邀长主前来,实是为了一件大事,需得长主来做仲裁。因事关重大不宜外泄,故而不得不用这为长主接风的由头来掩人耳目,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长主恕罪。”

临川长公主笑道:“什么事情孤大致也知道些,无非太祖御书遭窃,吴王好巧不巧正跟那窃宝的贼子扯上了关系,许下承诺七日之内寻回御书,不然便甘领罪责。算起来,今儿便是最后期限了吧?”

“长主英明,正是为了此事!”郑砚道,“因这太祖御书不比寻常,见过的人少之又少,砚算一个,裴大人算一个,然而我二人无论谁来做这断明御书真假的仲裁都不够资格,这才冒昧请来了长主,还望长主勿罪!”

“事关太祖御书,孤身为太祖后人,又是温氏宗妇,此事本就责无旁贷,两位大人能请孤过来是给我个尽孝心的机会,孤多谢两位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长公主诚恳道,“两位切勿如此,不然孤便要心下难安了。”

这么一说,裴呈郑砚二人也不好再继续客气下去,众人相继入席。慕仪的桌案置在母亲身侧,因席上有男子,侍女本想取来屏风为慕仪遮挡却被长公主拒绝了:“又不是正经的夜宴,席上除了长辈便是你的未婚夫婿,就不用竖屏风了。再则,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做,你还能隔着屏风去看那太祖御书不成?”

慕仪低头称诺,侍女也只好退下。

众人坐定之后,裴呈朝姬骞问道:“人已悉数到齐,敢问吴王殿下,太祖御书何在?”

姬骞神色不变:“谁说人已到齐?本王的人还尚在路上。御书在他手中,他不到,今儿的事情便没法开始。”

“那敢问殿下,那人要何时才能赶到?”

姬骞看着黛蓝的夜空,淡淡道:“不知道。不过,等到这月亮升到最高处时,他也该赶到了吧。”

裴呈眉头微蹙:“殿下莫不是有心拖延,其实根本未曾寻回御书?”

姬骞尚未回答,长公主却突然道:“既然吴王说他的人还在路上,那么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再说了,那御书本就是要借着月光才辨得出真假。”

长公主都开口了,其余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裴呈无奈颔首:“既然长主如此说了,我们便再等一会儿吧。”

慕仪冷眼旁观这情形,略一思忖便觉出关键来了。

照裴业所说,御书已然丢失数年难以寻回,他们糊里糊涂被牵扯进来,找不回真的御书又不愿意认输,唯一的办法便只有假造一幅了,自己给姬骞送去了端仪皇后题字颜料的配方为的便是这个。可伪造御书的过程想必也是颇费周折,姬骞手底虽然各方面人才都众多,但如今远在盛阳,只怕一时也难以调集,若再有什么人从中作梗,耽误了时辰只怕也是有的。

瞧如今这情形,怕是过程中已经出了什么岔子了吧。

裴呈郑砚咄咄逼人,方才若没有母亲出言相帮,难保姬骞不会就这么被他们定下罪来。可这里也恰恰是令人奇怪的地方,母亲会出言帮着姬骞慕仪一点儿都不意外,毕竟是自己的未来女婿和嫡亲侄儿,论亲疏论情理也不可能去偏帮那些外人。这点他们也该料到,却仍旧还请了母亲来做这仲裁,到底想做些什么?

至于御书能不能够如期送到,慕仪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按照传奇小说里惯用的套路,这种时候从来都是要先让读者提心吊胆紧张一会儿,才会让能够救主角于危急的宝物在最后关头拉风登场。

她十分淡定。

果然,今次的剧情没有让她这个资深读者失望,就在月亮升到最高点、裴呈已经从桌案之后起身一脸蓄势待发的时候,一个褐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跪在姬骞脚下告罪:“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他身形有些微摇晃,脚下有血迹渗出,慕仪不知道他在之前遭遇了什么,但看这情形,怕是一场恶战。

姬骞唇畔含笑:“不迟。你能够及时赶到,便是你的功劳了。”

那人垂首不语,只是取下身上的包袱,双手奉上。姬骞接过包袱,示意那人退下,然后慢慢取出其中的卷轴:“这七日来本王动用了身边最精干的数名暗卫,四处搜寻打探,总算不负所望,在盛阳以东三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寻到了那窃宝的贼人,本王本想将那贼子生擒回来问罪,奈何其人武艺实在高强,一番殊死缠斗,还是被他逃脱。不过还好,贼子虽然逃脱,本王却夺回了太祖御书,亦算不辱使命了。”解开卷轴上的丝带,扬手一挥,卷轴在月色下打开,露出里面的内容。

洁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朱红的大字,字体是太祖最擅的八分,遒劲潇洒,隐带一股睥睨天下的傲然之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慕仪低声念道。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那晚太祖所题的竟是这八个字。

相传当年秦皇嬴政一统天下之后,命丞相李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咸阳玉工孙寿将和氏璧磨平,雕琢为玺,即为传国玺。太祖在斩杀赵舜之后,以血书此八字,其心昭然。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那位天命皇者虎视天下的野心便是如此昭昭。

众人都从案几后起身上前,接过御书仔细打量。慕仪一点都不但心那八个字会被看出是假的,太祖擅书法,尤工八分,他的字体有许多人临帖学习,连她都能模仿得八成相似,她不信姬骞的手下会无能到在这上头被人看出破绽,那么重点便只能是在端仪皇后的题字上了。

纸张右下角,是一行高逸清婉、流畅瘦洁的簪花小楷:“君子立于世,志存高远,悲悯众生,卓然不落凡俗。琼华血色,永以为记。”月色下,那一行小字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如纸张上浮动的幻影一般。

长公主、裴呈、郑砚先后看过,彼此对视一眼默然无语,还是长公主先笑出来:“种种特征全都符合,看来这确是是太祖真迹无误了。”

姬骞唇畔带笑:“多谢姑母为侄儿证明。”看向裴呈郑砚,“不知两位大人可还有疑虑?”

二人凝滞片刻,终是慢慢道:“看这情形,应是真的…”

“主公!”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众人应声回头,却见一位管事模样的人立在月亮门那里逡巡不前,表情有几分焦急,却碍于裴呈的命令不敢上前。

许是情绪不佳,裴呈有些不耐地喝问:“我的吩咐你没听到吗?有什么事情回头再禀,这里是你现在可以来的地方吗?”

那管事忙跪地告罪:“主公恕罪。小人不敢忘记主公之命,然,然,确有大事…”

“何事不可明日再说!”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仪驾已至府门,还请主公速速准备迎驾啊!”

众人都是一惊,虽然早知道太子巡视河道到了附近,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抛下手边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只有姬骞看着前方,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一阵忙乱,待到众人赶至前院时太子已经入内,随行的除了执金吾沈翼和万黛,还有一大帮不知道是搞些什么的人。慕仪看着乌泱泱的人头心里一个咯噔,在这之前太祖御书遭窃一事一直是只在不到十个人之间流传的秘密,如今太子这个阵仗,是打算把事情挑明了?

一贯有温雅之名在外的太子姬謇不顾众人疑惑的神情,依旧是语气从容、表情诚恳:“孤在洛城听闻盛阳出了大事,心中着实挂念,不得不抛开公务亲自过来一趟,望能略施绵力,早日寻回遗失的御书。”

长公主笑道:“阿謇你可真是个爱操心的主儿,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肩上揽,巡视河道这般辛苦还不忘盛阳这边,真真令人钦佩呐!”姬謇笑称不敢,长公主却话锋一转,“不过今次你怕是来晚了。阿骞已经寻回了太祖御书,我们方才验过,确是真迹无疑。”

姬謇面露喜色:“是么?如此甚好!素日里父皇最爱称赞子霈的贤能大德,如今你立此大功,回京之后孤必定替你禀明父皇,求一份厚厚的封赏!”

姬骞笑道:“二哥过誉了。寻回太祖御书乃是臣弟身为姬氏子弟应尽的本分,实不敢言功。”

姬謇含笑摇头:“你就是谦逊惯了。”顿了顿,“子霈寻回的御书,可否借我一观?”

“这是自然。”

姬謇接过御书仔细打量,眼神扫过端仪皇后的题字时,唇畔的笑意慢慢敛去。他将御书凑得更近,凝神仔细端详了半晌,终于抬起了头,表情却十分严肃:“这便是子霈你寻回的御书?”

姬骞神色未变,应道:“是。”

姬謇神色冰寒:“今次子霈你恐怕是遭人蒙蔽了。这东西,”扬了扬手中卷轴,“根本不是太祖皇帝的御书!”

利用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彼此打量着神色,反倒是被质疑的姬骞神色还算镇定:“噢?不知二哥是从哪里瞧出这御书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