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謇摇头:“本来孤也是瞧不出来的。姑母与两位大人俱是行家里手,此番却也被蒙蔽过去了便可看出这赝品仿制的精细。然而一月前,孤与父皇曾偶然谈起太祖皇帝旧事,这才得知当年太祖皇帝所题的手书在挂入琼华楼五十年后曾在一次变故中遭到损毁,上方的轴杆摔出了一小条裂缝。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曾想重换一根轴杆,然考虑到其乃由端仪皇后装裱,连轴杆都是娘娘亲手所制,再加之那条裂缝并不明显,想来不换也无大碍,这才作罢。此事少有人知,就连孤若不是事先听父皇说起,也不知道当中竟有这样的玄机。”

见众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无奈地叹口气,摇了摇手中的卷轴:“而子霈寻回之物,轴杆完好无损,并无任何损伤。”

话已至此,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子既然敢搬出陛下,此事必然不会有假,而照他的说法,吴王殿下寻回的太祖御书,竟当真是个假货!

慕仪旁观事态的发展,心头微紧。

看来太子这次当真是有备而来,先让姬骞以假御书蒙骗住众人,再亲自出面于最后关头拆穿他的计策。到了那时,姬骞不仅要承担遗失御书的罪责,更要命的是还会背上伪造太祖御笔、以假充真的大罪,那可是欺君之罪!

她有些着急,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姬骞,却见他眉头紧锁,凝视着手中的卷轴似乎陷入巨大的沉思中,心头又是一沉。

这次,不会真的就这么在阴沟里翻了船了吧?

“呵——”一声轻笑蓦地响起,在一片沉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众人诧异地看向出声的姬骞,不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似乎知道众人的疑惑,姬骞笑着扬了扬卷轴:“二哥果真好眼力。诚如二哥所言,此物确不是太祖真迹。”

众人大哗,面面相觑之后裴呈率先发问:“吴王殿下早知道这是假的,而不是被人蒙蔽了?”

姬骞点头:“然。”

“既然殿下早知实情,为何还要拿这赝品来糊弄我等?!”裴呈语气中添了义愤,劈面喝问道。

姬骞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王为何要拿这赝品出来,恐怕还得问裴大人自己呐!”

裴呈头皮一紧:“殿下何意?”

漫不经心地扫视手中卷轴,姬骞淡淡道:“裴大人难道就不好奇,这赝品本王是从哪里得来的吗?还有那太祖真迹,此刻又在何处?”

姬謇注视着他:“子霈知道太祖真迹何在?”

“自然!”姬骞郎朗而笑,“还请二哥再给臣弟一个机会,随臣弟去个地方。只要到了那里,今晚的一切,自然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荒唐!”裴呈喝道,“先前我等便依从吴王殿下所言,等着你的属下带了御书过来,结果竟是假的!此刻殿下又要带我等去到何处?还想继续拖延下去么?寻找御书刻不容缓,岂容如此耽误?!”

“反正也耽误了这么久了,再耽误片刻又有何妨?”姬骞冷冷道,“裴大人若是心中没鬼,又怎怕随本王走这一趟?”

众人听姬骞竟几次三番暗指裴呈与御书丢失一事有关,甚至与以假充真都有干系,不由心头微惊。裴呈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时颇为恼怒:“好!臣便随殿下走这一趟,看殿下是否真能找出真的御书出来!”

“如此甚好!”姬骞笑着转身,“裴大人已然应允,现在只差二哥的意思了!”

姬謇面色不变:“裴大人既为盛阳太守,便是此地东道主,自然以他的意思为准。”

“东道主?”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传出,“你们既要问东道主的意思,怎么漏掉了我呢?”

太子和姬骞相继回头,对上笑意吟吟的慕仪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太子苦笑道:“是理是理。竟忘了盛阳翁主还在此地,是孤糊涂了。”

姬骞也笑道:“那翁主殿下是准还是不准呢?”

慕仪眨眨眼睛:“你先说说你想去哪里吧?”

姬骞笑:“本王想去的,自然是太守公子裴业裴休元的寝居之处。”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长公主带几分莫测的笑意看向裴呈,难得的是他这回倒是没有发出质疑,只是咬牙道:“好,甚好!臣这便带诸位去往犬子之处!”

裴业的居处在太守府东边,众人穿过内河上的白玉桥,转过十二折回廊,远远便瞧见了林叶遮掩的院门。裴业已得了消息,正立在门口等候,颀长身姿立于灯火阑珊处,十足地招人注目。

慕仪无奈地叹口气,悲哀地反省为什么自己认识的男子,个个都这般招蜂引蝶,真是不给人留条活路了。

裴业见众人走近,含笑行礼道:“业参见太子殿下,吴王殿下,临川长公主!几位殿下大安!”

太子笑着让他起身:“休元君能屈尊相迎,已令孤惊讶了,不必如此多礼!”

太子这话着实客气得紧。按照规矩,裴业在太子仪驾初至时便该出来相迎,然而他不但没出来,甚至在得知诸位贵人将亲至他的院子时也只是在门口等一等,实在是失礼到了一种程度。奈何裴休元才名清名太响,恣意狂纵的名头更响,是以他做出什么事来大家都不好责备,不然若是被他的歪理一个驳倒,再被满世界的名士指为“俗物”,管你是太子还是王爷,一样吃不消。

反正他还算给他们留了面子,没做出客人入了院子还高卧床头的事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引众人入正堂坐好后,裴业笑道:“不知诸位此刻来此,所为何事?总不会是为了业的丹青吧?”

“休元君所料虽不中亦不远矣。”姬骞笑道,“本王此番不是为了求画,而是为了求字。”

“求字?业可写不出什么好字来。”裴业挑眉笑道。

姬骞含笑摇头:“休元君过谦了。本王听闻休元君近日刚得了一幅好字,甚是好奇,还望君赐予一睹。”

“一幅好字?怎么业自己都不知道呢?殿下是在说笑吧。”

“本王都厚颜出来讨要了,休元君竟还不肯应允么?也罢,此番还好我提前做了回小人,已命人去休元君书房中寻了出来。”

裴业面色微变,却见许知由外而入,手中捧着一幅卷轴,恭敬地呈给了姬骞。紧随其后是一个郑府的家仆,有些急迫地跟裴业告罪:“公子,这人…这人突然闯进来抢了东西便跑,小人无能,小人没能拦住他!”

裴业挥手示意他退下,看着姬骞冷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姬骞笑意吟吟:“休元君休恼,实在是本王视好字如奇珍,恨不能一睹为快,冒犯之处还望休元君恕罪!”言罢便“唰”地抖开了卷轴。

缓缓打开的卷轴上露出的是极好的飞白书,上题“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笔画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如枯笔所作,显得飞动洒脱。而当中每一点的写法也各不相同,正是飞白书最难的地方。

本以为卷轴打开会看到太祖皇帝的御书,谁料到却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众人都有些失望,随之而来的还有疑惑。

“吴王殿下,这便是您要给我等看的东西?”裴呈问道,神色间隐有得色。

姬骞还未回答,一个从开头就默不作声的人却忽然开口:“这字迹,我怎么瞧着,像是温大小姐的手笔?”

慕仪瞥一眼不怀好意的万黛,默然不语。

“阿黛,你胡言乱语什么?阿仪妹妹的笔墨何其矜贵,怎会为休元君所得,还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太子轻斥,“可不要污了阿仪妹妹的清誉。”

万黛面带不忿地反驳:“我可没有乱讲。我跟阿仪妹妹打小一块儿长大,是不是她的笔迹我会看不出来?不信我们这便让阿仪写几个字来瞧瞧,是不是一人所写一眼便能认出!”顿了顿,“竟不知,阿仪妹妹与裴君的情分已这般深了,题字相赠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万黛这话还有一层意思。题字相赠,说白一点,便是私相授受。一个已有婚约的世家贵女跟一个素有风流之名的贵胄公子之间私相授受,传出去是绝听不到什么好话的。

太子闻言眉头微蹙,为难地看了看慕仪,转向临川长公主:“姑母,您看,这是阿仪妹妹的笔墨么?”

这问话是个陷阱。

长公主若答“是”,慕仪与男子私相授受的罪名就坐定了,紧接着会传出什么流言委实难料;可若是长公主答“不是”,他们却总有办法向大家证明那其实就是,到那时声名受损的就不只慕仪一人了。

慕仪看着面无表情的母亲,明白她此刻心中的波澜,双唇抿得更紧。

其实从卷轴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便一寸寸冷了下来。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缓缓打开、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她的笔墨。是她专程写来送给他的礼物。

去岁严冬,煜都大雪纷飞,他擎着青绸伞和她并肩走过晖昇殿前的广场,她伸手接住飘飞的雪花,却听到他在旁边轻声问起:“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写一幅字?我喜欢你的飞白书。”

那时候她笑着回头:“李元的飞白书你不是藏了许多么?要我的作甚?”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微微地笑:“他的和你的,怎么能一样。”

闺阁笔墨向来不轻易外传,她此前就只给他和哥哥写过几幅而已,都是篆书或者楷书。飞白因为她一直练不到上佳,故而不愿露丑。姬骞会提这个要求,是因为得知她的飞白近日大有长进,这才来讨这个便宜。

她看着掌心晶莹的雪花,心情愉悦,略一沉吟便笑着应下了,回去之后挑了纸研了墨,从李贺的《苦昼短》里选了最喜欢的一句认真写了,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亲手交给了他。

她还记得他打开卷轴的时候面上欣喜的表情,可是半年之后,那幅字却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盛阳,出现在了裴业的书房。

真是可笑。

计得

不愿见母亲为难,深吸口气,她刚想扬声应承下来,却听得另一个清越的声音先于她响起:“万大小姐误会了。这字非为温大小姐所写,实乃业的手笔。”

万黛错愕地看着裴业:“你说什么?”

裴业耐心地重复:“我说,这字是我写的,与温大小姐半分关系也无。”

“笑话!”万黛冷笑,“裴君的字迹众人难道不识么?便是阿黛身处闺阁,也曾见过阁下的笔墨。裴君可不要因为顾念情面,便为阿仪妹妹矫辞作伪啊!”

裴业笑:“君子立于世,自当磊落坦荡,焉敢虚言?业会出此言,确实是因为此物当真是业所作。再说了,若真是友人所赠题字,自然会有落款印鉴。此物之所以没有,不过是因为其乃是业写来自赏,无所谓落款有无。”顿了顿,“万大小姐若还不信,业也可以依大小姐方才的法子,当场写出来供小姐鉴别。”言罢唤人取来文房四宝,执笔挥毫,顷刻间宣纸上落下的,是如那卷轴上如出一辙的十个大字。

万黛瞪着那张纸半晌,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裴业一字一句道:“好吧,姑且算这字是裴君所写。那么敢问裴君,以温大小姐的字迹写这么一幅字,是何缘由?”隔着三个人慕仪都能感觉到她强压下来的怒火。

裴业笑得更加愉快:“怎么万大小姐竟然不知么?业还当整个盛阳城都已知晓了呢!”目光温柔地落在慕仪身上,“业倾慕温大小姐风姿,欲求小姐的笔墨而不得,只好自己动手仿制一幅,权当安慰了。”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轩然大波,然而出自这个素来惫懒的裴休元口中,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再说了,几日前“裴休元当着吴王殿下的面对温大小姐言辞无状”的事情他们都多少有所耳闻,现在再出这么一出,仔细一想,前因也能对上后果,倒是十分可信。

万黛冷笑:“你既然说你得不到温大小姐的笔墨,又从何模仿起呢?无师自通了不成!”

“业自然业的法子。”裴业笑道,“温大小姐在郑府沁园借住数日,每日习字留下不少墨书。离开的时候许是收捡的婢子不仔细,竟遗落了几张,被偶然进去的郑大小姐瞧见了。郑大小姐仰慕温大小姐的卓绝书法,遂将其留了下来打算临摹学习。我不小心知道了这个消息,本想央了她把那几幅字给我,可谁知郑大小姐甚是识礼谨慎,如何游说她也不肯。我没有办法,只好请她把那墨书给我一赏,暗中记下之后回来便仿了下来。”

裴业口中的郑大小姐正是七日前被慕仪教训得颜面无存的郑姗。慕仪死也不相信她会因为仰慕自己的书法而留了她的笔墨来临摹,何况她也相信她离开的时候瑶环瑜珥收拾干净了所有东西,绝不曾遗落下什么。但裴业既然这么说,那么…

她的目光转向那幅字。方才心头烦乱,她竟不曾看出,那幅字并不是写了大半年的样子,看起来还很新,应该就是最近所作。

那么,这其实是她当初写的那幅字的拓本?

姬骞蓦地出声:“既然休元君这般说,我们便着人去请郑大小姐过来。郑大人,你说呢?”

郑砚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然而一瞬之后他便笑着称是,转头遣了仆从回府去请长女过来。

待仆从去了,姬骞笑道:“既然休元君承认这幅字是你所作,那么事情便简单了。”

“吴王殿下何意?”

“本王带诸位到休元君处,为的是寻一件东西。”点了点手里的卷轴,“不是为了休元君的墨宝,而是为了,太祖皇帝的御书!”

“太祖皇帝的御书?哪一幅御书?”

“原本挂在琼华楼里那一幅。”

“嗬!吴王殿下是在说笑么?殿下你自己都说了,那御书挂在琼华楼内,怎么此刻又找到我这里来了?”

“七日之前,它是挂在琼华楼内,但是,就在一日前,它到了另一个地方。”

“听殿下的意思,是在业这里?”裴业淡淡地笑了。

姬骞面色从容,扬声唤道:“邹嵘。”一长髯中年男子躬身入内,“这位是盛阳最负盛名的装裱匠人,由他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然后,不待众人反应,便将手中的卷轴交给了他。邹嵘接过卷轴,在案几上摊开,然后从随身的小木箱里拿出各种工具开始忙碌。只见他在纸张上喷了各种乱七八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之后,小心地用镊子将面上的宣纸夹起一个角,然后慢慢揭开。众人都注视着他的动作,待到邹嵘将那张纸完全揭开之后,不由得一个个瞠目结舌。

那题着“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的宣纸之下,居然还藏了一张纸,夹在两张纸中间。上面有殷红的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遒劲挥洒的八分书。

姬骞从容地拿起卷轴,走到门外“唰”地打开,月光斜斜照射到上面,右下角那行幽蓝色的簪花小楷也慢慢浮现。

太祖琼华御书。

姬骞笑意淡淡:“诸位可上前细瞧,这幅卷轴的轴杆上,可有二哥所说的裂痕?”

众人应声上前,只见轴杆尾端上,一条细小的裂缝清晰可见。众人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如诸位所见,此书上面不仅有太祖皇帝和端仪皇后的题字,轴杆上也有二哥所说的裂痕。此前本王并不知道太祖琼华御书上还有这个标记,不仅本王,想必全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所以根本无从做假。如今既然所有特征都符合,诸位还有什么疑惑吗?”

郑砚看一眼面色难看的裴呈:“敢问吴王殿下,太祖御书缘何会在…”轻咳一声,“会在裴世侄处?”

“这便要问裴太守了。”姬骞目光锐利,“我的属下两日前千辛万苦寻回了太祖御书,谁知当天夜里却被人暗中调换。他们不动声色一路尾随,发现对方最后居然潜进了太守府。”

眉头微蹙:“我收到奏报,很是惊奇,嘱咐他们不要打草惊蛇,想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七日之期将至,我见他们用来调换的赝品倒是仿得几乎以假乱真,便想不如先以之假冒,待他们以为计策得逞,兴许便露出马脚来了。”看向太子,“奈何二哥睿智,臣弟这雕虫小技还是被瞧出来了。臣弟无法,只能带诸位来此,亲手将太祖御书找出来。”

解释完毕,姬骞似笑非笑看向裴业:“敢问休元君,这太祖御书,为何藏在会在你的字画之下?”

裴业除了方才御书显露的瞬间面色微变,之后就一直十分镇定,此刻闻言甚至露出一点笑意:“业不知。”

“休元君不知?可这御书确实是从你这里找出来的。你方才亲口所说,这是你亲手所题的字…”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哦,差点忘记了,敢问休元君,此幅字画的装裱之事,是哪位匠人所为?”

裴业对上姬骞的视线,微微扯动嘴角:“乃业亲手装裱。”

“那本王便不懂了。此物既然为休元君亲笔所题、亲手装裱,那么,那些贼人是在何时寻到机会将这御书夹藏其中的?”目光沉沉地看着裴业,“抑或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暗中将御书夹藏其中的贼人,从头至尾,都是休元君一人所为…”

“吴王殿下!”裴呈激愤开口,“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本王血口喷人还是裴太守你言行不端、错漏百出!”姬骞神色冷肃,口气第一次变得严厉,“本来此次太祖御书遗失之事就与本王无关。此乃盛阳地界,出了这等大事,合该裴太守你来负责!可本王却无端受累,立下这七日之内寻回御书的承诺。这也罢了,本来太祖之事便是我姬氏皇族之事,本王做什么都是应当。可裴太守这几日做出的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倒真让本王困惑了!你是觉得御书遭窃与你半分干系也无么!这滔天大罪你也不用负上一星半点的责任吗?”冷笑一声,“简直荒唐!食君之禄不知为君分忧,我大晋养着你这等草木傀偶一般无血无泪、无心无肝的臣子又有何用!”

看裴呈被震得面色苍白,姬骞冷笑着转身,指着那幅卷轴道:“如今,就在这太守府之内,就在太守公子的书房之内,居然让本王寻出了遗失的御书,且方才令公子当着众人亲口承认,这乃是他一手题词装裱,并未假手他人半分,敢问此事,裴太守要如何解释?!”

裴呈哑口无言,转身看向默不作声的独子,咬牙:“阿业,到底怎么回事?!”

裴业扬唇轻蔑一笑,并不回答。

事实上,他如今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了。若方才他不曾亲口承认那是他所题之字,此刻还可推脱是从旁人处所得,那么当中经手之人众多,自可说是被人从中寻了空子。可他已然承认那是他亲笔题字,且是仿的温大小姐笔迹,属不便告人的事情,也不可能交给匠人去装裱,如此一来,他根本无从推脱起。

慕仪凝视这姬骞唇畔的笑意和裴业眼中的嘲讽,心头忽然明白了。

那幅字确实是她写的字的拓本没错,将这拓本覆盖在太祖御书之上再交给裴休元的应该便是姬骞。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从赠字的环节中摘掉,再让裴业心无芥蒂地接受,但结果便是这幅字进了裴业的书房。而他应该提前放出风声让太子知道他打算以假充真,引太子带着一帮人过来拆台,再当着太子和众人的面从裴业这里搜出这幅字画,到那时便是百口莫辩。

至于为什么会将太祖御书夹藏这幅卷轴之内,想必是他认为裴业对慕仪有意,不明就里之下看到慕仪被自己的行为牵累,即将名节有损,自会挺身而出,也正好步入他为他准备好的陷阱。

好一招引君入瓮。

慕仪想起方才姬骞冰寒的嗓音,再看着他此刻冷漠的眼眸,轻轻地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冰冷无情的模样,冷得直欲令人打一个寒噤。素日里他对她一直都是温柔亲昵的,便是偶尔刻意做出来吓唬她的冷漠也透着无法掩藏的纵容。

可转念又想,以前他也从未这般肆无忌惮地拿她做过靶子,也就苦笑着摇摇头。

郎心千面呵!

心事

正在这时,前去郑府请郑大小姐的仆人也回来了。

郑姗恭敬地行了礼之后,示意婢子呈上一个木匣:“适才听前来传话的仆人说了,便将此物带了过来。”婢子将木匣盖子打开,“这便是小女在沁园发现的温大小姐的笔墨,因心中仰慕这才留下来打算临摹学习,不想竟惹出这样大的麻烦,实在罪该万死!”

仆从将那几张纸展开,皆是字迹灵秀的诗词。其中一篇便是李贺的《苦昼短》,正是以飞白所书。众人将其中那句“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与方才那句两厢对照,毫不意外地发觉笔法如出一辙,甚至连“似”字最后那一笔拖的长度都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更是铁证如山,姬骞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子,表情从容而笃定:“事关重大,还请二哥裁夺。”

“休元君,”良久,太子慢慢开口,“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业只能说,我对御书为何夹藏其内半分不知。除此之外,便没什么了。”裴业语声淡淡。

“裴太守呢?”

裴呈躬身跪地:“臣为官多年,自问一心为君、尽忠职守,今次之事明显是有人刻意所为,意欲栽赃嫁祸,危害朝纲。臣一身清白,还望太子殿下为我做主!”

“太守大人稍安,若你当真清白无辜,孤自会为你做主。”太子面沉如水,“至于休元君,按律,理应暂且收押入狱…”

裴业不在意地挑眉:“如此,便请殿下按照规矩来吧。无须跟业一介白衣过多客气。”

长公主忽然冷声道:“事关重大,孤以为,恐怕还是得上禀皇兄、以求圣裁才算得妥当吧?”

太子面色不变:“这是自然。”

“如此便好。”长公主有些不耐道,“折腾这么久孤也乏了,这便回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言罢转身而去。

慕仪随在母亲身后,走出院门的时候回眸瞥了一眼,却见月色朗朗下,裴业神色淡然,半分没有即将身陷囹圄的困顿,依旧是一派名士洒脱的风采。而在他身侧,姬骞笑意柔和,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这一刻她却觉得那么陌生,陌生到好像从来不认识一般。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她,沉沉的眸子里浸润着幽幽月色一般温柔动人,或许还有笑意。仅仅一瞬,便又移转开去。

什么都没留下。

正如慕仪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太祖御书失而复得的消息便传遍了盛阳的街头巷尾,其传播的迅猛程度唯有十四年前慕仪降生救世的消息可堪一比。然而慕仪那是女婴死而复生,属于灵异故事,本来就比较抓人眼球,而这回这个是国宝遗失档案,属于侦探类小说,题材上先天失利却也能传得这般快,只能让人赞叹那位幕后推动者的水军请得还是很专业的…

鉴于前夜的剧情大反转,慕仪也搞不清楚散播传言的到底是太子还是姬骞,但从目前得到的各种版本的故事梗概来看,似乎还是姬骞的嫌疑更大一些。

综合一下,大致情节便是七日之前一名武功盖世的江洋大盗暗中潜入琼华楼,窃走太祖御书。其时恰逢吴王殿下于盛阳览胜,见状义不容辞地扛过寻回国宝的大旗,历经艰险终于从贼人手中夺回御书,然而当夜御书竟不明遭窃,吴王殿下经过暗中查探,发现其最终居然藏入了太守公子裴业的书房。因事关重大,吴王殿下无可奈何,只得上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抛下巡视河道的公务赶来盛阳,最终从裴业的书房搜出太祖御书。虽然裴业拒不承认是其所为,然而证据确凿,太子殿下也只能按律将其收监候审,再千里上疏呈报陛下,请求圣裁。

谣言沸沸扬扬的时候,慕仪正躺在郑府的客房内呼呼大睡。身为世家严格培养的贵族小姐,她从来都是坚持食不语昼不寝,这回会这般放纵不外乎一个原因——身体跟不上意志。

自打前夜回到住处,她就有些头晕心慌,半夜睡不着又起来开着窗听了一宵梧桐雨,瑶环瑜珥两人劝都劝不住。如此折腾一番,第二天毫不意外地感染了风寒。

夏日风寒,从来都是来势汹汹。慕仪烧得七荤八素,睡到黄昏的时候好不容易退烧了,瑜珥端着熬好的汤药,扶起她耐心地喂她吃药。她强迫自己喝了大半碗,只觉满嘴苦涩,一个没忍住便趴在床边开始干呕。瑶环忙帮她揉背,婢子们又端来漱口的瓷盅清水还有巾帕,一时乱作一团。

临川长公主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慕仪一见到她眼眶就微微红了,轻轻唤了一声“阿母”便软软靠进她的怀中。

长公主拥着她微烫的身体,用绢子拭了拭她额上的汗,柔声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慕仪把头埋在母亲的肩膀:“阿母你都不来看我!我病了一天了你才过来!你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谁说我没来看过你?我上午过来的时候见你睡着了便没有叫你而已。你以为是谁在你梦中为你擦眼泪的?”扶正慕仪的身子,“告诉阿母,为什么要哭?”

“阿母,我难受…”慕仪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一滴泪却倏地从眼眶滑落,“我觉得心里闷闷的。我觉得好难受。”

临川长公主面色微变,打了一个眼色,满屋的婢子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待到屋内只余母女两人之后,她拥着慕仪的身子:“你哭,是因为阿骞吗?”

慕仪没有说话。

“因为他骗了你,拿你做靶子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却不管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不会因为他的疏漏而受到伤害。因为这个,你觉得难过,是么?”

“不是的。”慕仪默不作声许久,终是闷闷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知道他并不是单纯地爱护我、对我好。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会一直宠着我,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是我的身份。若我只是个寻常民女,怕是永远也得不到吴王殿下的垂青。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身份这种东西是上天注定的,我因为它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全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这些假设也都没有意义。而很早以前我也已经猜到,如果有一天,他需要利用我去达成什么目的,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去做,哪怕会使我受到伤害。我不是难过这个。

“我难过的,是就算我早早地知道了这一点,却还是不愿意放手,潜意识幻想着那一天也许并不会那么快到来,也许我还能继续这么自欺欺人地过下去。然后,便被猝不及防的打击,变成一个可笑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