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是。”

“你喜欢她?”她觉得她声音如同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般。

这一回他没有很快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

她以为她听到会控制不住哭出来,但事实上她只是哑了片刻,便继续道:“她不会一直做你的外室吧,你预备怎么安置她?”

姬骞思忖了片刻,这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慕仪:“你…不会是在担心姒墨过门会影响到你的地位吧?”

慕仪不出声,他似乎当她默认了,用一种淡漠到无以复加的口吻道:“姒墨与你不一样,她不在意虚名,也不喜欢踩在别人头上。无论我最后如何安置她,她都不会与你争的。”

她觉得他的话好像一柄锋利的刀刃,直直地扎进她的心口,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不待她想出什么话来回击,他便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慕仪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阿母,你猜错了。我们都猜错了。

原来他对她,并不只是利用那么简单。

很早以前慕仪曾看过一本书,书上讲人们的记忆有时候会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一些太不愉快的记忆它会自动避开,便是传说中的自欺欺人了。

慕仪觉得这个说法也是有道理的,至少在很多年后她回忆起来,那一天之后的许多记忆都十分匆忙模糊。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下意识不愿意去面对。

温慕仪在十五岁那年的上巳节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风华倾动煜都,所有人都在说温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终于长成了,很快便将嫁入天家为妇。

而她的夫君,是从前的吴王殿下,如今的雍王殿下,未来的太子殿下。

那年八月初一,慕仪身披嫁衣,坐在花轿中由人抬入了雍王府。慕仪坐在轿内,听着外面人声鼎沸,忽然一阵恍惚。她想起六岁那年,她和姬骞一起去看紫堇公主出降,当时的一切都与今日如此相似。

一样的十里铺锦。

一样的满城轰动。

一样的天子驾临。

她想起那个时候,姬骞抱着小小的她,她坐在他的膝上,与他额头相触。

他说:“新妇子,就是像紫堇姐姐这样,穿着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轿上,让人抬到夫君家里去。”

他说:“阿仪是四哥哥的新妇子,自然,是要抬到四哥哥的家里了。”

他说:“抬到四哥哥家里,然后跟四哥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那真是她听过的,最大的谎话。

雍王婚后第三个月,十一月初三,黄道吉日,诸事皆宜。陛下降旨立其为太子,雍王妃温氏为太子妃。

余紫觞在慕仪成为太子妃的两个月后决定启程去远游,慕仪到城外送她。

刚过完新年,煜都还洋溢在一片喜气之内,慕仪身披狐皮斗篷,握着余紫觞的手,迟迟不舍得放开。

余紫觞笑着摸摸她的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她眼眶微微发红:“傅母当真不愿留下来陪阿仪?”

“不是我不愿陪你,只是游历天下是我长久的心愿,拖到今日才去实现,已是有些迟了。”

“傅母好生潇洒,阿仪却是不行了。”慕仪黯然道。

余紫觞眼神温和地看着她,慕仪从前见惯了她倨傲自我的样子,这般柔和的神情已经有许久不曾看到:“虽然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但其实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这样的生活你心中或许羡慕,但若让你选,你却是绝不会选的。”

慕仪不语。

余紫觞没有说出来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她是长在旷野的无边芨芨草,而慕仪,是养在幽室的人间富贵花。

终究不一样。

“我现在离开,你觉得难过。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离开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余紫觞离开后慕仪消沉了好一段日子,最近一年她本就不爱说话,如今更是沉默。

姬骞有时间觉得她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的她人前端庄静雅,人后机灵俏皮,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可如今这个被她娶回家的女人却终日沉默寡言,看他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仿佛死了一般。

他简直有一种自己逼良为娼的错觉。

姬骞成为太子之后的第九个月,白河河道再次决堤,姬骞奉旨离京巡视河道。而与此同时,被囚东阳宫已近一年半的废太子姬謇密谋反扑,暗中集结旧部趁姬骞离京的空档意图逼宫。

靠着前执金吾沈翼的带领,九重宫门大开,废太子的军队涌入皇宫,而此时陛下已感染风寒数月,服了药正在沉睡。

眼看江山就要易主,姬謇尚来不及激动,却见本该在千里之外巡视白河的四弟姬骞身披玄色刺蟠龙斗篷,含笑立于九级台阶之上看着自己。

而他的身后的骊霄殿金顶上,沉默地蹲踞着一排又一排羽林儿郎,弯弓搭箭,目光森冷如鹰鹫。

嗜血而无情。

这一夜慕仪一直坐在东宫的寝殿内读书,灯花晃动,她的心也跟着摇晃。

东宫外面早已被金吾卫团团围住,她没有出去看过,于是也就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废太子的反军,还是她夫君派来保护她的人。

殿内的宫娥们偷觑她的神色,心里紧张之余都不由嘀咕:太子妃实在是太沉着了,比我等高明太多太多。

还没想完,高明的太子妃殿下就奋力将手中的书册都砸到了墙上。

瑜珥走过去将书册捡起来,再握着她的手:“小姐不要担心,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她抿唇,良久轻声道:“我知道。”

当夜寅时三刻,宫中传来消息,废太子意图逼宫,被太子殿下带兵镇压。太子殿下仁慈,本欲留兄长一条性命,奈何废太子冥顽不灵,竟横剑自刎,当场身亡。其追随者一千余人被羽林郎悉数诛杀。

慕仪看着跪在她脚下报喜的宫人,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瑶环看她似乎说了句什么,还当她有什么吩咐,凑上前问道:“太子妃说什么?”

“我说,幸好是在骊霄殿前,而不是博政殿。”慕仪淡淡道,“眼看就是要上朝的时辰了,这么短的时间,恐怕连地上的血都来不及收拾干净。要是大臣中有一两个晕血的,就真是糟了。”

报喜的宫人没料到她会有这番奇论,惊得呆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滑稽的模样倒把她给逗笑了。

第二日早朝时,这起轰轰烈烈的逼宫夺位事件便被摊开来讨论,给废太子定罪之后,便开始追究同党。

废太子的母族许氏一族全被牵连入内,十四岁以上的男子一律枭首,女眷没入教坊,永世不得脱离贱籍。这是被惩处得最重的。紧随其后的便是率领叛军闯入皇宫的沈翼及其族人。沈翼在当夜十分英勇地以身护主,身中数箭,最后力竭而亡。他死了干净,族人却全都没能逃脱罪责,积累数十年的满族荣耀最终烟消云散。

这些人倒霉都在慕仪意料之中,唯有一位比较意外。煜都郑氏现任族长的胞弟被发现暗中协助废太子夺宫,最终被降旨斩首,三个儿子全被流放。

郑氏原本因为上回白河河道贪污一事已经大受打击,在民间的声望一落千丈,如今族长胞弟再被牵连进谋反之事,更是致命的打击。

郑氏族长连上三封奏疏,称自己胞弟犯下如此大罪,乃他训导不严的结果,求陛下降罪责罚。

大家见陛下最近杀人杀得正在兴头上,还以为他会顺手就将他也了结了,谁知陛下不仅没责罚他,还公开宽慰道,他弟弟犯的错与他无关,万勿过分自责。

陛下如此宽宏大量,郑族长就更自责了,最后还是一意孤行开了祠堂,自愿让出族长之位,改换他羸弱多病的大哥接任。

然而经过这样连番的折腾,郑氏彻底衰颓,从前还能勉强和温万二族并列,如今却再也无力与两族相争。

这段时间姬骞一直很忙,很少回东宫,就算回来也是歇在书房。慕仪知道他有大事要办,没空搭理自己,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如今见了他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过了三个月,某天夜里她正躺在床上努力入睡,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是姬骞回来了。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也黑了一些,看起来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英挺。他似乎心情不错,立在那里任由宫娥替他宽衣去冠,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映照着晃动的灯烛,看起来英俊到了蛊惑的地步。

慕仪坐在榻上瞧着他,半晌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不顾他困惑的神情,便接着宫娥的动作替他宽衣。

他瞅她片刻,忽然用力揽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她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

“太子妃今日好兴致,”他低声道,“居然亲自为孤宽衣。”

“殿下近日辛苦了,臣妾心疼殿下的身子。”她柔柔道,神情看不出真假。

他眯起眼睛看她,忽的扯唇笑了一下。慕仪被他的笑容晃了神,反应过来却发现他温热的唇已贴上了她眉心的花钿。他声音低沉,说出来的话十分暧昧:“那孤要好好谢谢太子妃了。”

宫娥们识相地往殿外撤退。她们的脚步飞快,奈何还没出门就看到太子殿下一把抱起了太子妃,朝床榻走去。

彼此对视一眼,心下都对自家可强势大气、可温婉媚人的太子妃十分钦佩。

做女人就得像这样!

情痴

慕仪与姬骞躺在东宫寝殿那张宽大的床榻上,她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胸口平稳有力的心跳,一瞬间滋味复杂。

谁也不知道,方才她看着灯烛中他那张几分陌生的脸,忽然涌上她心头的,除了这些日子经久不散的怨恨,还有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想念。

几个月不见,她很想念他。

一想到他正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就算心中明白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胜券在握,她也控制不住地担忧。

这个男人一次次地轻贱她的感情,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意她。

她先把他放在了心上,就注定了在这段关系里,她是卑微的那方。

她甚至在心里想,算了,不要再和他继续怄气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当初可以接受,如今为什么不能继续接受呢?

也许他们还可以回到两年前,回到她去盛阳之前,他们还是人人称羡的青梅竹马。

假装那些事情都不存在,然后抓住表象上的快乐,这样能过得自在一点。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抬头,心里想着无论他说什么,自己只需要凑过去亲他就可以了。新婚之夜她硬着心肠拒绝了他,于是惹得他生了气。他以为她对秦继有情,她也由着他误会,反正是他先辜负的她。可是如今她不想这样了。她想要一个台阶下,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方式最合适。虽然没有经验,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她却是知道的。只要她这么做了,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不想继续生他的气了,他们还可以继续假装没事地好好生活下去了。

“姒墨有孕了,我想选一个好日子正式纳她过门。”他的声音又淡又平静,她却觉得如一道响雷在耳边炸响,让她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等了片刻,见她没反应,耐心地问道:“你怎么说?”

她沉默许久,终是轻轻应道:“噢。好啊,我没意见。”

秦姒墨终究没能在一个好日子过门,先她一步的是原本的太子妃候选人,万黛万大小姐。

十一月初一,太子姬骞纳万氏嫡长女为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妃温氏。

慕仪曾和瑶环深入探讨过为什么万黛会甘愿自降身份来为人妾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位必然是来寻仇的。

须知对她们这种出身的女子来说,就算是入宫为妃也是委屈了的,只因妾侍终究是妾侍,比不上当良家主母面上光彩。

万黛既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必然是存了大图谋。

更何况听说废太子被囚之后她便一直闭门不出,而废太子死讯传出的第二天她便大病了一场,直到如今才算好利索。

情郎尸骨未寒,她就跑来服侍杀情郎的凶手,若说不是居心不良,慕仪立刻就把她一屋子的藏书给烧了。

然而这些她虽然明白却半分奈何不得,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万黛恭敬地立在她的面前,双手茶盏举过头顶,慢慢地跪了下去。

慕仪知道,这天下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万黛那一跪对她的屈辱感有多大。她们两个人斗了十来年,这是第一次,万黛完完全全在慕仪面前低了头,恭敬地下跪行礼。

慕仪觉得,就为了那一跪,万黛也得想方设法弄死她。

万黛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精准。

一个月后的某日,万良娣邀太子妃一起去大慈恩寺进香,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全副仪驾、大张旗鼓地去,反而低调地隐了身份。慕仪知道她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然而临阵退缩不是她的风格,怀着一腔孤勇就奔赴战场了。

也不知万黛使用了多少手段,居然避开了守卫,带着她走进了大慈恩寺的一处禅房的小院。

时候已是腊月,大慈恩寺的梅花开得正好,枝头灼灼、鲜红如血。秦姒墨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立在梅树前,姬骞半拥着她,两个人沉默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梅花,许久都没有出声。

从慕仪的角度看去,只觉得这两个身影一个纤细窈窕,一个高大挺拔,依偎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好一对璧人。

“这梅花开得真漂亮,整个煜都没有哪里的梅花比得上这儿。”是秦姒墨一贯清淡的嗓音,然而不知是不是慕仪的错觉,总觉得这语气比起初见她时多了几分柔情。

姬骞沉默了一瞬,温柔道:“其实东宫的梅花开得也很好,你若喜欢,便早日搬进来,我命人将梅树都移植到你殿外。”

秦姒墨似乎笑了:“搬进东宫去?我不要。我跟你如今这样很好,我见不到你别的女人,她们也见不到我,大家都不会不高兴。何苦凑到一起惹得彼此都不痛快呢?”

姬骞这回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拥紧了她。秦姒墨也不挣扎,柔顺地靠在他胸口,唇畔含笑。

她微微偏了偏头,慕仪这才看清,秦姒墨当真与当初在青凌江畔见到的样子不同了。当时的她眉眼疏淡,对所有人都是无所谓的淡然,如今的她却眼角眉梢都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那是被所爱之人珍重爱惜的女子才会露出的表情。

她的视线顺着下滑,看到秦姒墨半隐在大氅下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是她的夫君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万黛适时在她身后轻声道:“太子妃殿下,看来我们很快就会添一个好姐妹了。也不知这位妹妹是会给太子殿下诞下一个儿子还是女儿?不过臣妾想,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殿下都会十分喜爱的。”

胸口憋着一股气,她慢慢转过头,看着万黛:“这是自然。殿下本就看重这女子,若她诞下子嗣,必然会更加视若珍宝。到时候迎进东宫,想来也会赐个不错的位分,兴许便是和妹妹你一样的良娣呢。”

万黛脸色一白,咬牙没有说话。

开了春宫中就传出消息,陛下的身子越来越差,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姬骞在这个关头生动地给全天下展示了一番什么叫做模范孝子,不分昼夜地住在宫中侍疾,亲自伺候汤药,尽心尽力,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慕仪很少能见到他,即使见也总是匆匆一面。她每日和东宫别的姬妾谈书论画,日子也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当然,有时候也会轮到她入宫去展示一下孝心,而这种任务她从来都能完美地完成。

一切似乎都有条不紊地朝最后那个目标走去,姬骞多年追逐的位置近在眼前,慕仪心中却隐隐有着不安。

似乎暗地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阴谋在悄然酝酿。

顺泰二十六年五月,太子妃温氏亲自出城去白云寺诵经礼佛,为久病的陛下祈福。

慕仪没料到她会在这里遇袭。

保护她的侍卫先后横死脚下,满地都是殷红得触目的血,而那些目光森冷、手执长剑的男子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她掌心全是冷汗,一瞬间觉得也许今夜自己真的会交代在这里了。

是秦继救了她。

她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身手利落地解决围攻的杀手,每一招都狠绝到极点。

那些碎裂的肢体,飞溅的鲜血,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背着她躲到后山一处山洞中,慕仪一直在微微发抖。他察觉了她的恐惧,柔声安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她忽然攥紧他的袍子,用力太猛,惹得他闷哼一声。她这才发觉他胸口殷红一片,方才还以为是那些杀手的血,此刻看来,竟是他自己的。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满不在乎地笑了一笑:“对方人太多,不小心被刺了一剑,不碍事的。”

“可是,可是你流了好多血…”她神色惶急,“伤口太深了,不止血你会死的!”

“哪那么容易死!”他道,“我曾受过比这严重几倍的伤,一个人倒在冰天雪地里,挣扎了三日,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他说这话本是为了安慰她,她却被话中的内容给惊住。身负重伤、一个人冰天雪地里求救无门…那该是多么绝望的处境?

低下头,她闷闷道:“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你看不出这是个陷阱么?”

他不说话。

“你根本不是什么赵舜的后人,而是废太子的人对不对?我早就猜出来了。废太子已经死了,你这些日子又都没出现,我还以为你早离开煜都躲起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