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源微笑:“微臣遵命。”说着就给自己斟满一杯,与姬骞一碰杯,干了。

杨宏德傻眼,他请人过来劝酒的,怎么反倒喝上了?

姬骞没容他继续困惑,朗笑道:“杨宏德,去把朕珍藏的几坛陈年佳酿都取过来,朕今夜要与右相共品美酒。”

杨宏德无奈,诺诺应了,自去取酒了。

“陛下今夜兴致这般好,想必是听说皇后娘娘白日召见六宫,想来凤体已然痊愈了吧?”郑清源笑问。

“是啊,她今日终于出来见人了,可见心情不错。”姬骞说着又灌进一杯酒,“看来我是不用为她担心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郑清源微微挑眉:“娘娘凤体无恙,陛下难道不高兴?”

“高兴,朕高兴得很!”姬骞说完这句,忽然看向郑清源,“朕记得,子溯你的妻室是皇后的族妹?”

郑清源一愣:“是,怎么了?”

“她性子如何?可柔顺大度,与你有无争执?”

“拙荆性子温婉,臣与她不曾起过争执。”温静莞是郑氏上下公认的贤妻良母,郑清源对她也是十分敬重。

姬骞闻言沉默片刻:“她若也能如此便好了。”

郑清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是一阵沉默,许久才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拙荆与臣,不过寻常夫妻之谊,与陛下和皇后是不同的。”

“不同,有什么不同?”姬骞一脸漫不经心。

郑清源淡淡道:“男女之间,若只是各取所需、相互扶持,自然能和睦共处。可如果你起了妄心妄念,事情就不一样了。你对她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思念,你会想要给她你能给的一切,但同时你对她也有了要求。若她达不到你的要求,你就会生气。”他看向姬骞,“男子对女子是这样,女子对男子也是一样。”

“所以说,温慕仪这么对我,是因为我没达到她的要求?”姬骞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让她彻底失望,所以她再不肯给我一丝机会。”

“中秋那夜你实在不该…”郑清源道,“纵然你已为她安排好后路,这般将她置于风口浪尖还是会让她心寒。”

见姬骞只是苦笑,他又道:“其实我最近一直很好奇,你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吗?你与温氏早晚会撕破脸,到那一日,皇后势必会为了家族与你相看成仇。你从前知道这个,所以始终不曾与她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今的举动却是为何?”又送礼物又伏低做小,这些日子他住在宫里真是听了不少消息。

姬骞闻言沉默,许久,在郑清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慢慢道:“我害怕。”

郑清源挑眉。

“那晚在灼蕖池畔,她中剑倒在我怀里,说了那番话之后就闭上了眼睛。我活了二十八年,便是身陷敌手、命悬一线之际,也不曾那般害怕过。当时我只有一个感觉,那便是就算有一日,我真的清除了皇权之路上所有的障碍,可身旁没有她相伴,只会是无穷尽的寂寞。”他闭上眼睛,“我光是想一想那样的日子,就怯了。”

郑清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自己执掌郑氏,但求效仿裴休元,以自损三千的方式解决家族危机,避免有朝一日万劫不复,因而对姬骞削弱世家的行为一直持放任自流的态度。他们二人从根本上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还能保持少年时的情谊。但做出这种选择的只有他一人,左相却绝不能容忍温氏从权力巅峰上掉下来。温氏与君王,这样的两方势力本是水火不容,姬骞从前一直处理得滴水不漏,如今却因为慕仪而进退失据。

他到底…

杨宏德这时正好犹犹豫豫地将酒送来了,姬骞想也没想,直接抢过一坛揭开盖就仰头往嘴里倒。

甘醇的酒香萦绕在整个大殿,而一贯讲究仪态从容、风度翩翩的皇帝此刻却如同一个江湖豪客一般,抱着酒坛子喝了个畅快淋漓。清冽的美酒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流过,淌到了名贵的地衣上——这地衣就此用不得了。

一口气倒完了一坛子酒之后,姬骞将它用力朝地上一砸,只听得一声脆响,酒坛子裂成了四五块。

他看着一地狼藉,忽然闭上眼,喃喃道:“白云寺那夜,我其实派了人去保护她。”

“什么?”郑清源一愣。

“父皇以她的安危试探于我,我心中明了,却怎么也不能狠下心不管。那夜我一共派了六名顶尖高手,全部潜伏在她厢房外,若情况真的不好,便出手相救。”说到这他苦笑一声,“可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我的人还来不及出手,秦绍之便来了。他抢先一步救了她。”

于是在她心中,他便怎么也比不过他了。

郑清源震惊。当年的那段时间,姬骞有多难他最清楚,他本以为在那时他便已经狠下心放弃了慕仪,可暗地里他居然…

“这些事,你应该说给她听。”他轻声道,“如果你还想挽回的话。”

“没用的,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那么低声下气的话他都说了,她却还是不肯原谅他。

忽的一笑,姬骞道:“子溯你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说着提步入了东殿。

郑清源紧随其后,一进入东殿内室便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烟波浩渺的江上,素衣女子仪态高华,恍如仙人。

“这是,裴休元所作的《湘夫人》?”中秋那夜的事他也听说了,“不是在万同孟那里么?”

“他倒是想。”姬骞嗤笑,“朕还能由着他将我妻子的画像收藏于室、日日赏鉴不成?”

于是你便抢过来了?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郑清源斟酌了下:“休元君的画艺卓绝于世,这幅画并非十足形似,可人物的神韵却是得了十成十,必然会成为流传百世的名画。”

“流传百世的名画么?”姬骞道,“朕却不想把它留给世人。他日驾崩,朕会将它带入陵墓。”

这做法很符合他的性子,郑清源理智地保持沉默。

“你看看,她是不是很美,很漂亮?”姬骞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伸手抚摸画像上的佳人,低语。

郑清源看着画像:“阿仪妹妹的姿容一贯是姊妹里拔尖的。”

是啊,她那么美丽,那么高傲。说要放手就真的放手,比他还干脆利落。就算自己心中不舍,却还是编出那样一番话来气他。放下了?呵,真是他听过的最狠心的谎话。

郑清源见他醉得有些不成样子,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唤人进来,不然他一会儿要是突然吐露什么大秘密,自己就得倒霉了。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姬骞忽然低声念道,语气说不出的悲凉。他念的正是画像上所题的诗句,裴休元胆大包天写上去轻薄皇后娘娘的。

郑清源听得心头一凝。

《湘夫人》么?湘君对湘夫人久候不至、思之如狂,可你的妻子就在你的后宫中,你却不敢去见她一面。

他想起那个坐在梅林中读书的女子。曾几何时,自己曾也立在远处徘徊观望,就是不敢靠近一步。

原来我们都一样可悲。

今年的煜都冬天来得十分迟,十一月初才下了第一场雪。慕仪在宫娥的逼迫穿上一件狐皮大氅,坐在廊下煮茶。姬瑀坐在她对面,眼巴巴地看着阿母手中的茶具,十分期待的样子。

前段时间慕仪一直病着,姬瑀便时常来她病榻前陪她说话解闷。慕仪看得出他很担心自己,但他总是懂事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让她难过。

对于这个孩子,慕仪一开始感情是很复杂的。

她虽然在姒墨床前承诺过会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可他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她虽幼承庭训,知道身为正妻和嫡母的责任,也早早做好了自己会有庶子的心理准备,但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是太特殊了。

他是她亲自接生的,烙印了她一生中最想忘记的一段记忆。

她还记得那天她在姬骞的别院晕倒,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阿瑀的床前看他是否安好。父亲因为她执意救下这个孩子而大为光火,她在被他一通好骂之后还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他,同意留下他。

她救下了他,可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想看到他。她把自己最信任、做事做妥帖的瑜珥派去照顾她,还拨了宫中资历最深的乳母过去,而她本人只是每天晚上询问一下他的状况。

归人

这种状况直到姬瑀三个月时那场风寒才有所改变。那场病十分凶险,慕仪不眠不休守在他床前熬了两天,他的高烧才终于退了下去。宫娥们看她眼睛都红了,劝她下去休息,她却握住了他又小又软的手,凝视着他的睡颜沉默不语。

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用两条肥白的胳膊抱住她的手,小脑袋还在上面蹭了一下,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她睁大眼睛,像是看待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一般,动都不敢动一下。

除了他出生那晚,这还是她第二次接触他。

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她心里忽然一阵柔软。这一生她估计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么这个婴儿就是她唯一能拥有的了。

余傅母以前曾经说过,女人身上有一种十分可怕的叫做母性的东西,一旦被激发后果不堪设想。她想,她的母性就在那一晚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姬瑀给激发了吧。

至于后来,她开始有了更多的打算,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慕仪终于将茶煮好,小小的一杯朝姬瑀推过去,他顾不得烫,端起来就抿了一口,然后奉承道:“阿母煮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贫嘴!”慕仪笑道,“去,看看你瑶环姑姑收集雪水收集得怎么样了?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姬瑀听话地站起来,刚跑到院子里就停了下来,喊道:“阿母…”

慕仪循声望去,却见积雪覆盖的庭园中,余紫觞身披堇色斗篷,含笑看着她。

余紫觞外出游历了五年,如今终于回来,慕仪和瑶环瑜珥都十分高兴。彼此叙过旧之后,屏退左右,余紫觞漫不经心地看着慕仪:“把衣服脱了。”

慕仪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傅母,你、你这五年是去哪里了?怎么作风变得如此剽悍?”

余紫觞眄她一眼,慕仪见状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慢吞吞地解了衣裳。

余紫觞凝视着她胸前的疤痕,因为剑上有毒的关系,这疤痕最终还是没能去掉,留在皎洁的肌肤上,看起来十分碍眼。

“我离开一趟,你就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真是丢人。”她淡淡道,“还跑去给他挡剑,逞英雄很有趣?”

“没趣,我当时一时想不开。”慕仪干巴巴道。

“那你现在后悔了?”

“有点。”

“有点?那就是还是不后悔了。”余紫觞挑眉。

慕仪沉默,然后道:“如果中剑的是别人,绍之君绝对不会拿出解药来。”

“说到底你还是紧张他的性命。你怕他死?”不待慕仪回答又继续道,“既然你怕他死,救了就救了,如今又为何说‘有点’后悔?”

慕仪这回彻底沉默。

余紫觞打量她的神情,被激起了兴趣:“容我猜猜,你是没料到挡这一剑会引来这么多麻烦吧?我听瑶环说,前些日子陛下一直跟你示好,似乎想与你消弭隔阂、做一对两情相悦的真夫妻。”

我们本来就是真夫妻。

“对,你们本来就是真夫妻,”似乎听到了她的腹诽,余紫觞挑眉,“可陛下什么意思你我都明白,他是想与你做那戏文上讲的才子佳人,‘琴瑟和谐’、‘白首同心’。”

她目光如炬:“如今的局面,让你觉得惶恐,对吧?”

慕仪在她的犀利拷问下节节败退,最后无力道:“傅母,你是专程回来处理我的感情问题的吗?”

余紫觞耸肩:“你不愿意答也没事儿。”

慕仪想了想,叹口气:“傅母你明白的吧?有些事情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伤心难过,那么我情愿不要开始。五年前白云山大火那夜,绍之君跟我说过,陛下一心要铲除世家,而姬骞继承了他的遗志。他如今把话说得再好听,做再多的承诺,最终还是不会放过温氏的。”

“你这样,会不会太悲观了?也许他…”

“没有也许,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他的皇图霸业。他不会的。”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会呢?”余紫觞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不会,你和他注定会势不两立,如今与他相好,到那一日他才容易心软,你也许能从中窥见机会,救温氏一把也未可知。”

慕仪苦笑:“是啊,讨得他的欢心比和他作对,其实更有利温氏。若我心中没有他,我也许真的会这么做。”说到这里,心里的痛终于浮到了脸上,“可我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经不起这么一次次被捧到天上、再跌到水里。我得护着自己。”

尤其是经过前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算计,她对家族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继续耗下去?我听说你们已经冷战一个多月了。”

“就这样吧,等他哪天想明白了,不再对我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我们还能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明白,他们已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已经不可能了。

余紫觞看着她浸满愁思的眼眸,忽然道:“既然煜都的人事都这么讨厌,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慕仪错愕。

“是啊,离开这被宫墙困起来的监牢,离开这天下最繁盛的都城,跟我一起去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可以去见识你从未看过的风景,去结识那些从前只出现在传奇里的英雄人物。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自己从前的心胸有多么狭窄,而你所执著的许多事情,其实根本就没有意义。”

余紫觞离京数年,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入宫看望她的宝贝学生,慕仪自然不能让傅母住在外面,命人给她收拾出两间宽敞明亮方位好的屋子,一副打算让她在长秋宫长住的架势。

十一月十三是慕仪的二十一岁生辰,因不是整岁,且最近西北还在打仗、前朝事多,便没有大肆操办。事实上就算姬骞有意为她庆祝,慕仪也不会有什么心情。

生辰当天,六宫妃嫔集体来磕了头道了贺,晚上余紫觞亲自下厨给她煮了一碗寿面,然后奉上一本亲笔所著的传奇小说作为贺礼。慕仪对于傅母居然兼职写起了小说这件事惊喜不已,顿觉自己后半生的阅读需求都得到了有力保证。

大家正其乐融融地说笑,便听到外面宫人通传,杨宏德大人来给娘娘送寿礼了。

慕仪的笑容立刻僵住。

宫娥将杨宏德迎了进来,只见他亲自捧着一个檀木盒子,恭敬地跪坐慕仪身前:“陛下命微臣来给娘娘送上寿礼,恭祝娘娘芳辰永好。”

慕仪面无表情,瑶环上前接过盒子,递给慕仪,慕仪却不接,余紫觞见状挑眉一笑,很不客气地替她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白玉雕刻而成的枕头,仔细闻上面还萦绕着一股醇厚的药香。

“此乃朔方进贡的白玉仙枕,有安神之效,可缓娘娘夜里难眠之症。”杨宏德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便干脆利落地告退,似乎根本没期待慕仪会给句什么回话。

余紫觞笑道:“这东西倒是罕见得很,想来又是举世难求的宝贝——我说你最近收到多少这样的东西了?”见慕仪不答又道,“不过更难得的是,正好是你所需之物,他也算用心了。”

瑶环笑道:“奴婢一开始还猜呢,陛下会不会悄悄准备一份大惊喜,比如为娘娘燃放场烟花,搞得万众瞩目,谁知道最后竟只让人悄悄送来了一份寿礼便完了。”

余紫觞笑睨她:“若陛下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大张旗鼓燃放烟花为阿仪庆生,就着实不是个东西了。”

瑶环错愕。

“如今西北战事紧张,陛下不好好专注朝堂之事,反而为了妻子的生辰而兴师动众,你当朝臣们会如何想他,又会如何想阿仪?”余紫觞摇头,“这于她的贤德之名半分益处也无。”

瑶环哑然,半晌道:“所以陛下这般处事,竟是实心实意在为娘娘考虑?”

慕仪抿唇,忽然觉得一天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杨宏德送完礼物从椒房殿回来复命时,姬骞正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他神情平静,听完杨宏德的禀报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继续喝酒。

杨宏德见他今日喝得十分文雅,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提起酒杯就奔着喝醉去的架势,心下稍安。正打算退下却又想起一事,道:“臣见皇后娘娘看到礼物时并未露出开心的神情,陛下为了这份礼物费了多大的心血,为何不让臣讲给皇后娘娘听呢?”

姬骞闻言笑了一下:“她那双眼睛打小看宝贝,那东西有多难找、有多珍贵你当她会不知?哪里需要你去告诉她。”不过他只怕,她看到那是他送的,连用都不会用一下。

杨宏德无言。

姬骞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视线落到窗外。外面正飘着小雪,一片一片落到地上,看起来洁白干净。他有些恍惚,思绪渐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姬骞一直记得自己六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情。在那之前,他一直是皇宫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他的父亲是个在男女之情上十分博爱的人,这直接导致了他有着数量十分可观的子嗣。姬骞的生母是他身边一个并不怎么受宠的婕妤,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姬骞几乎不记得她是长的什么样子。

没有父亲的宠爱便算了,连母亲的庇佑也失去,这样的皇子在宫中的生活虽谈不上悲惨,但肯定也不会有多么愉快。

幼年时期的姬骞一度十分沉默寡言。他那个面目模糊的母亲虽然离开了,但在她抚养他的那几年里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给他灌输柔顺不争的思想。这与他骨子里的本性相悖,可母亲的教诲却又不敢置之不理,两种观念的拉扯下,姬骞十分纠结。

因为这种复杂的心境,让他在面对君父时经常略显迟钝。与之相对的则是他聪明伶俐的兄长和张狂飞扬的弟弟们,在这些人的对比下,姬骞显得十分不起眼。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他也许会一直这么不起眼下去,等到大一点的时候得到一块不好也不坏的封地,当一个太平藩王了此一生。

改变他命运的转机出现在他六岁那年。

初见

那一年陛下最器重的弟弟周王带世子入宫朝拜,一起来的还有林邑国进献的宝象。那段日子宫中十分热闹,连服侍姬骞的宫娥宦侍都在私下讨论这件大事。

可这些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如同往常一样读书写字,等着热闹散去的那日,还给他宁静。

乱子发生的那天他本是和从前一样在皇宫的九叶潭边读书,一篇文章还没看完,身后却一阵喧哗。他回头,只见一大群宫娥宦侍们一边惊叫一边看着某个方向,神情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待到这些人群散开一些,他听到沉闷的踏步声。那声音如此的重,以至于他几乎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轻微颤抖。

一个庞然大物绕过转角,出现在他面前。

竟是那传说中的宝象。

而此时宝象上坐着一个驯象师,怀中抱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姬骞当时并不知道这便是周王那个胆大包天的世子,也不知道他趁着陛下和周王不注意,逼着驯象师将大象放了出来,抱着他在这皇宫中横冲直撞,出尽了风头。

也怪姬骞那天活该倒霉,不知怎的触了那个世子的霉头,对方竟指挥驯象师朝他逼近。姬骞在那庞然大物的威胁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他虽极力保持镇定,可面上仍是控制不住地出现了几分慌乱。

世子看得有趣,这种猫捉老鼠的感觉让他十分兴奋,以至于他竟不管不顾逼着驯象师指挥大象朝姬骞踏去。

他自然不会真的想踏死姬骞,只是想想看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而已。但周围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看到大象那巨大的脚掌朝四皇子踩去,吓得甚至不敢来个人告诉世子,这位即将被踩死的哥们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了点儿,但确实是陛下的儿子啊!亲生的!

在死亡的威胁下,姬骞骨子里的狠戾第一次被激发出来。他抓过一旁的石子,直直朝驯象师扔去,也不知砸中了他哪里,竟让驯象师双手一颤,将世子从象背上推了下来

周王世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体就狠狠压到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卡主他的脖颈。他惊惧地抬头,只见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带着十足的嗜杀之气!

而在他背后,失去控制的大象眼看就要朝他们踏来!

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朝旁边滚去,只要离开象足踏下的那一块地方,就可以逃过一劫!眼看就要成功了,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姬骞却做了一件让大家都惊诧不已的事情——他抱着周王世子翻了个身,又滚了回去,然后自己躲在周王世子身下将他当成盾牌,竟就躺在那里不动!

周王世子崩溃了!这位仁兄是自己想找死,还拖上他来垫背啊!

那天的最后,他们当然没有死成。驯象师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大象,象足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脸落下,而在同一时间,得到“世子骑着大象在宫中乱闯”这个消息的陛下和周王匆匆赶来。

他们正好看到了姬骞与世子在大象的脚下厮缠的那幕。

这祸闯得有点大,周王世子被他那脾气暴躁的老爹狠狠揍了一顿,据说差点将一根粗长的乌金鞭抽断,若不是周王妃担心儿子而跪地哭求的话,搞不好他就真的被这么打死了。而在周王世子带着满身伤痕跪在院中忏悔的同时,姬骞也规规矩矩地跪在大正宫的正殿内。

他的面前坐着神色阴沉的陛下。

这座宫殿从前他也经常来,混在一大堆兄弟里,朝那高坐堂上的君父磕头问安,每一次他都祈盼着可以得到他的注意,可那个人的目光从来没有过多地在他身上停留。

但这回不一样。

他已经足足审视了自己小半柱香的时辰。

姬骞隐隐领悟到,今夜将会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他的父亲终于开口:“你白日抱着周王世子置身于象足之下时,为何有那样的举动?你想与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