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那一案开始,许太子的根基被一步一步铲除,最终覆灭。我们从前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许太子和当今陛下的大位之争上,却忽略了一点。”

他看向慕仪:“是郑氏。白河贪污案连同后面的巫蛊案许太子固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但郑氏受到的打击也几乎是致命的。

“我们三大世家从大晋立国之日起便一直相互牵制,郑氏虽然一直势力弱于温氏和万氏,却在二族之中起了重要的调和作用,因为有郑氏的牵制,温氏与万氏便一直不曾真正撕破脸。三足鼎立,从来便是最好的保持平衡的办法。我想,当年太祖做下这个决定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可是这一切在郑氏衰颓之后便改变了。郑氏从三大世家的位置上掉下去,权力之巅便只剩下温氏和万氏。”他苦笑一声,“你也看到了父亲和万大将军的个性,都不是可以容人的,更何况还有陛下的刻意引导?这几年来温氏和万氏明里暗里斗得势成水火,彼此都消耗不少,已然大不如前。而如今,万离桢死了。”

慕仪被他一席话说得心中发寒,挣扎道:“可父亲和万大将军都不是蠢钝之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掉入陷阱呢?”

“谁说是轻易掉入陷阱?”温慕倢讥道,“为了让他们二人顺着他的构想走,先帝足足筹备了二十年,如今的陛下继承了先帝遗志,也是心智过人,为了今日他不知在暗中做了多少手脚。”

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后来就算父亲和万大将军心中察觉也已经不能回头了。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只能闷着头往前走。”

慕仪默然。

“眼看两大世家斗了这么久,僵局也需要打破了。我前阵子折损十三名探子,终于通过特别的渠道得到消息,说陛下有意借此次与赫茌国的一战铲除万大将军,断去万氏最大的根基。”

“你的意思是,万大将军不是被赫茌人杀死的,而是…”慕仪倒抽一口冷气,“可这是在前线、在与赫茌人对阵之际,陛下这么做也不怕阵前失利,让敌人钻了空子么?”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派江楚城一并出征?他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赫茌人不足为惧,能借机除掉这样一个心腹大患才是关键。”

“纵然如此,可万大将军骁勇无比,又怎会这么轻易被除掉?”

“他是如何办到的我不清楚,但目前的结果就是,身经百战的万大将军前线莫名中伏、战败身死,而此前有种种迹象都表明,陛下很乐于见到这一幕。”

说完这句话,温慕倢看着慕仪,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无奈:“本来看到这阵子陛下对你的态度,我与阿母还在犹疑,心想也许他会为了你改变主意。若他放弃对万氏动手,那么世家与皇室还有可能共存。但他最终还是出手了。”苦笑一声,“万氏一垮,三大世家已失其二,温氏势力必然无限坐大,到那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慕仪心中没有预期的刺痛,许是已经习惯了。他总是这样,在她与他的欲|望相冲突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他想起那天夜里,他与她站在九重塔上相拥,身后是飞雪漫天,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都要被他打动了。

相信他的许诺。相信他们在一起是有未来的。

可最终,他还是那样的他。

冷情,狠心。

从无改变。

她慢慢道:“所以,哥哥你的意思是,万大将军如今死了,万氏败局已定,下一个目标就是温氏了?”

“没有那么快。万同孟虽然生性冲动莽撞,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发的,陛下要解决万氏还需要一点时间。”温慕倢道,“但那也只是早晚问题,他终有对温氏动手的一日。”

“哥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吗?”她低声道。无论如何,对家族再失望,她也不会违背嫡亲兄长的意愿。

“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明白,无论陛下现在对你做什么承诺,通通不要相信。一个人当了皇帝,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自己了,真到了最后关头他必然会舍弃你。”温慕倢眼中有怜惜,“你自己的幸福,只有自己去争取。”

慕仪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慢慢捂住嘴:“哥哥你的意思是…”眼神看向一侧的余紫觞。

余紫觞今日异常沉默,此刻见慕仪看她才慢慢道:“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太主,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离开这里,温氏也好皇室也好,统统不要管。你已经为家族做了够多的事情,早就报了荫蔽之恩,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

“最重要的是,”大长公主睁开眼睛,淡淡道,“我希望你可以离开。”

她伸出手,慕仪立刻握住,然后在她脚边跪下,将头放上她的膝,温顺得如同一只小动物。

大长公主轻抚她的长发,轻声道:“阿母希望我的小阿仪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远离这些纷扰的欲|望和争夺。不要像我一样,一生自苦,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

慕仪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哥哥也跟我一起走吗?”

“不,我不会走。”温慕倢道,“我是温氏嫡长子,护佑族人是我天生的使命,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那我也不走,我陪哥哥一起。”慕仪正色道,“阿仪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哥哥和阿母为何会想到让我丢下你们独自逃生?”

“你若不走,便是成心让我死了都不得安宁!”大长公主突然发怒了,看着慕仪厉声道,“你现在答应我,听我的安排离开煜都,永远都不要回来,不然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阿母,”慕仪摇头,“阿仪不能,不能…”

“没什么不能的!你哥哥没有你一样可以做好他的事情,你却已经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你难道非要让我死不瞑目么?”

可无论她怎么逼迫游说,慕仪都只是摇头不语,倔强到了一种程度。

后来大长公主终于累了,温慕倢推她回房躺下,她朝慕仪挥挥手:“出去。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慕仪默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看到妹妹落寞的背影,温慕倢轻声道:“阿母,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若阿仪知道真相,知道陛下其实…”

“她不会知道。在这世上,我们已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不会怀疑我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对她说谎。只要她不心生怀疑而去查探,便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曾在这件事上瞒骗了她,自然也不会告知她真相。”

温慕倢不语。

大长公主继续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我必须说服她。”眼神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你明白的对吧?阿仪与你情况是不一样的。其实你父亲与陛下最后到底谁胜谁败还是未知数,照你父亲那个自负程度,恐怕觉得自己的胜算比年纪小阅历轻的陛下要大得多。我坚持让阿仪离开无非是因为,无论最后谁胜谁败,于她而言都是莫大的折磨。你可以担保她在看到陛下的尸首之后不会自刎殉夫?抑或是温氏惨败、阖族俱亡那日她能独活?你还可以心无旁骛、拼死一搏,可她的结局却注定了只有一个。而那一天是我不想看到的。”

说到这里,她眼中终于浮起了一层泪意:“我这一生便毁在左右为难之上,实不愿见她也走我的老路。”

应允

万离桢之死毫无意外地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据说万贵妃得到噩耗当场晕厥,醒来后便泣泪怒斥奸贼。陛下怜惜贵妃失怙之痛,亲临贵妃寝宫以示宽慰,却被悲痛过度的她给拒之门外。陛下也不见怪,连夜给骠骑将军江楚城下旨,命他务必歼灭敌军给万大将军报仇。

江楚城得了旨意,不负所望地大展神威,连败赫茌大军三次,最终打得赫茌人闻风丧胆,一见骠骑将军旌旗便缴械投降。

最终,赫茌国王子亲自出面与江楚城和谈,同意退至夏川以西,永不犯边。

大晋大获全胜。

江楚城载誉而归,煜都在迎接这位英雄的同时,也沉浸在悲痛之中。

因为一个人的死。

将军意气风发地带兵出征,回来时却只有白骨与壮志未酬的憾恨。

万离桢灵柩到达煜都那一日,皇帝携百官出城迎接。百官俱着缟素,伏地跪迎大将军,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失声恸哭,口称:“卓恒公乃大晋脊梁,失之,国之哀!”

群臣见陛下带头哭了,立刻跟着哭起来,且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大有不把皇帝比下去不罢休的架势。

最后,陛下追封万离桢为忠烈大将军,赐侯爵位,世袭罔替。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将大将军之位封给立下大功、正如日中天的江楚城,反而命万离桢之子万殊接替父亲的位置,当着群臣的面,姬骞拍拍万殊的肩膀,语重心长:“君万勿使乃父蒙羞!”

大长公主在某天清晨亲自折下一枝花后便陷入了昏迷,这一回不同以往,连太医都只是摇头说,只怕是走到了尽头。傍晚的时候她醒了过来,看到慕仪正跪在她床前便淡淡地吩咐人将她拖出去。

房门被关上,慕仪跪在院子里,她知道房间里那个生她养她的人希望她做出什么承诺,可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姬骞闻讯赶来时,慕仪已在院中跪了一个时辰,任凭宫娥怎么劝说也不起来。

他走到她身旁蹲下,蹙眉:“怎么了?”他只听说姑母病危,却不知慕仪竟不曾服侍病榻、反而跪在门外。

“我…惹阿母生气了。”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滴泪倏地滑落,“她不许我进去看她。”

“她为何生你的气?”

“因为,我不肯答应她一件事。”

姬骞心里突然浮起一丝不安:“何事?”居然会让一贯疼爱她的姑母在这个时候将她拒之门外。

慕仪呆呆地看他许久,忽然道:“阿母如果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姬骞一愣,然后轻声道:“你还有我。”

慕仪低头,看不清神色:“我可以相信你么?”

他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口气郑重得仿佛在说一个誓言:“可以。”

慕仪似乎笑了笑,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温慕倢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朝姬骞行了个礼之后看向她:“阿仪。”

慕仪与哥哥对视良久,他的眼神里的含义太过明显,而她已经无法再反抗。深吸口气,她慢慢伸出手,侍女见状立刻扶起她。跪了太久,膝盖生疼,她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

姬骞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发慌:“阿仪…”

慕仪回头。

姬骞没有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凝视着她,里面的含义不言而喻。

慕仪微微一笑:“我明白的。”

她目不斜视地经过哥哥,跨过门槛,绕过三折屏风,走到大长公主床榻前。

大长公主此刻已到了弥留之际,见她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慕仪在榻前跪下,执起大长公主的手,低声道:“我答应。”

大长公主闻言脸色没有露出喜色,只是哑着嗓子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当天戌时三刻,临川大长公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慕仪与温慕倢在她的尸身前跪到体力不支、将近晕倒才被温恪强行赶了出去。

大长公主丧事料理期间,慕仪一直留在温府,以女儿的身份迎送吊唁宾客。由于她身份太过尊贵,导致众多前来吊唁的群众心理压力十分的大,不知该行什么礼才好。

温恪似乎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妥,毕竟慕仪身为国母,如今却亲自给吊唁宾客回礼致谢,总觉得不太对劲。然而姬骞对于自己妻子的做法不加干涉不说,还专门抽空来陪了她一天,搞得温府众人都以为他也要出去见宾客,吓了个半死,好在他还算知道分寸,没继续挑战大家的心脏。

此时距离万离桢下葬不过半月,煜都连着办了两场盛大的丧事,冲淡了打胜仗带来的喜悦。

十月初,皇后温氏自请去大慈恩寺替亡母守孝,抄写千卷经文以求母亲亡魂可早登极乐。

帝准。

皇后这一去便是半年,次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慕仪在花树下诵读经文,一抬头却见许久不见的兄长立在自己身前。

她微笑:“哥哥。”

温慕倢神情温和:“你在这里住得可好?”

“很好,每日听禅师讲经、礼佛,心境平和了许多。”

温慕倢闻言点点头,道:“我今日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事情已经准备得妥当了,你随时可以离开。”

慕仪低头笑了笑:“噢。”

温慕倢看到她的神情,淡淡道:“别忘记你答应过阿母的。”

“哥哥不用提醒我,阿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慕仪道,“不过在那之前,阿仪想请哥哥回答我一个问题。”

“恩?”

“为什么?”她慢慢道,“阿母突然下这么大决心、不惜以死相逼都要让我走,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回答。

慕仪平静地坐回去:“我可以听从你们的安排,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弄明白全部的事情。我不能糊涂着走。”

见避无可避,温慕倢深吸口气:“我本不想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坚持,那么让你知道也无妨。”

慕仪示意他继续。

“你可知,乾德三年中秋那夜秦绍之是在谁的帮助下进入内廷的?”

这个问题慕仪疑惑很久了,内宫守卫森严,秦继若无人帮助,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是父亲。”

慕仪握紧了手中的经书。

“那年我奉他的命令,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出秦绍之的下落,父亲亲自出面与他在室内密谈了许久,然后便放他离去。我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之后他便出现在了大内宫城行刺君王。”

慕仪心发冷。由这件事推测出来的东西太过可怕。绍之君想杀姬骞是她一直知道的,可父亲居然帮助他入宫,他莫不是打算…

是了,如果父亲真想杀姬骞,这实在是最好的选择了。秦继那般武功身手,整个天机卫的人也比不上,他行刺成功自然是最好,就算失败,他也有充分的出手动机,不会有人怀疑他背后有人指使,而有她在,秦继必然不会捅出温氏。

姬骞一死,慕仪便是皇太后,而他唯一的孩子姬瑀也已归到慕仪名下,到那时温氏对万氏的赢面便大得多了。

年幼的皇帝,身为皇太后的女儿,恭敬顺从的大臣,这一切恐怕就是父亲这些年来梦寐以求的吧。

可他的计划最终没能成功。她奋不顾身扑上去挡下了那一剑,破坏了这一切。

“没想到天机卫旧事,竟险些重演。”她低声道,

温慕倢闻言神情一凛:“你怎么提起天机卫来了?”

“怕什么?你若不曾将这四周严密把守,方才敢说出那件事情?”慕仪道,“父亲从前曾说,我们的任务是要保护好天机卫的秘密,不让温氏陷入险境,可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忽然反应过来:“阿母便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才会对父亲失望透顶,对吗?她之所以一病不起,并不单是为我的病情担忧,更是因为被父亲的所作所为深深伤到?”

温慕倢不语,神情却分明是默认。

慕仪连笑了三声,这才对温慕倢笑道:“我答应你,离开这里。”

温慕倢刚露出喜色就听她继续道:“不过,你必须把你的计划跟我交代清楚,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要由我来决定。”

温慕倢思考一瞬,颔首:“好。”

乾德五年七月,离宫将近一载的皇后温氏回到宫中。

遣走了一众前来行礼问安的妃嫔,慕仪立在这座阔别许久的长秋宫,微微笑道:“住了这么久的地方,如今看来竟觉得陌生了。”

瑶环笑道:“小姐离开太久了,如今看着自然不熟悉,待几天就习惯了。”说着奉上茶盏。

慕仪接过,喝了一口,沉思片刻:“这是今年的新茶,顶尖的六安雪压,我喝着却不如大慈恩寺的清茶顺口。”

“小姐难不成去念了一年佛竟真的变成居士了?”

慕仪嗔她一眼。

“陛下怎么没有过来看小姐?”瑶环忽然低声道。

慕仪笑笑:“许是朝事繁忙吧。”

于是大家陷入沉默。

一年前,小姐沉浸在丧母之痛中无法自拔,好不容易等到她悲痛稍缓,却又向陛下请旨离宫礼佛,好超度母亲亡魂。她还记得陛下在听到这个要求时面色不改,只是淡淡道:“你要走?”

“是。”

“多久回来?”

“等到该回来那天,自然会回来。”

陛下笑了:“还没去到寺里,就跟朕说起禅机了?”

小姐一脸平静:“陛下就说准不准吧。”

陛下看着她,久久的注视:“朕还以为…”自嘲一笑,“罢了,既然留你不住,要走就走吧。”

扔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并且在之后的大半年里,不曾给她传来只言片语。

慕仪看到众人的神情,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淡淡一笑:“行了,下去做事吧。”

等到众人都退去,她慢慢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轻叹口气。

姬骞的心情她大抵是明白的。自从她中剑醒来,他那般小意温柔,为的无非是她可以回心转意。可是折腾了一年,最后她还是要离他而去。说是去寺庙礼佛,可归期不定,要去多久也不知道,在他看来恐怕还是觉得自己是为了躲避他。

他是真的有些灰心了。

近在咫尺却不相见,如果她不曾答应阿母离开,这样的状态倒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惜,她注定没这样的命数。

燕好

手边的茶水换过三道之后,姬骞终于放下奏折,吩咐道:“安置吧。”

杨宏德问道:“便在大正宫安置?”

姬骞回头:“不然你要朕去哪儿?”

杨宏德一滞,嗫嚅道:“那位都回来好几天了,陛下也不去看看?”

姬骞看着他:“这也是你可以置喙的事情?”

“臣只是觉得,陛下明明心里想去,却硬忍着,倒苦了自己。”

“杨宏德!”姬骞声音里添了怒意,不明白这个一贯知礼识趣的心腹宦官今日怎会这么没有分寸。

杨宏德却不理睬已然动怒的主子,继续道:“臣今日听椒房殿服侍的宫人说,皇后娘娘在梳妆的时候问了一句日子,然后自言自语道‘已经七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