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解地随着狱警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一扇扇铁门里装载着若干个渴望自由的生命从我身边划过。看我?谁还记得我呢?

最后为我拉开一道铁门的是一位矮个子。这家伙没穿警装,估计他不是个正经的警察,也就相当于在监狱看收发的角色。当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挤着眼睛冲我笑,把我搞得有点蒙。可马上我就知道他为啥露出那副表情了。因为玻璃另一端的人太扎眼了。那女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生的落落大方,出水芙蓉一般,高高的黑发盘在后颈之上,瓜子脸,两颊略带一点婴儿肥,乌黑的眉毛,波光盈动的双眼,穿着一件黑色的小夹克衫,领上还带了一大串钻石项链。不用问,正是晶晶。

我心里一震,转过头便走。狱警不但诧异,而且有崇拜的目光投来。是啊,有这么漂亮的女孩来看我本身就是个奇迹,而对这样的女孩子视而不见掉头便走,这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泡妞泡到这种境界真是闻所未闻,难免众狱警都甘败下风。

“桃子师傅,你别走。我是来和你做个了断的。”

一听这句话,我的双脚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一样不得动弹,考虑了良久,我掉回头,走到她的对面坐好。

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但却隔了一个世界。我们各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两人中间是一层铁丝网。我使劲儿抹了两把自己的脸。胡须像杂草一样歪七扭八地座落在下巴之上。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久了,对个人形象的需求早已下降至极低的水平。现在这个样子面对她,我感到自己脸面全无。

晶晶凝视着我的样子,没有说什么。

“你们有十分钟的时间。好好聊吧。”那个小个子知趣地关上了他这一侧的铁门,“咣当”一声,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直说吧,怎么了断。”我直视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移向别处。

她还在上下打量着我,眼里反射出些许陌生。我想她也许认不出眼前这个黯然无光的人就是曾经的桃子师傅。

“桃子师傅,以后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了。我再这样叫你一次吧。”晶晶打破了沉默。

我冷笑了一声:“随你的便吧。”

“故事总是要有个结局的。今天我就来和你一起完成我们的结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也没太多的表情出现。只是平静,如水般的平静。我知道,我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无法泛地涟漪。

“你想说什么呢?是想告诉我你背叛我的过程吗?如果是的话,那就从头说起吧。”

“桃子师傅果然还是聪明过人。那我就开始了。其实从开始让你到公墓来上班就是个圈套。汪局长和萨满是好朋友,自从萨满预测出‘找宝必寻海东青,生辰六月有四’之后,汪局长就遍访友人,寻找海东青。” 晶晶幽幽地开始叙述,平静地就像在说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在狱里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汪局长和萨满之间的勾当,我已经猜到了,所以并不觉得惊奇。

“可是,另一件事情估计是你没想到。孙所长也和他们是一伙的。说服我配合他们里应外合得到宝藏的人正是孙所长。”我心里一惊。公正无私平易近人的孙所长竟然也是在利用我,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个偶然的机会,孙所长查资料的时候,发现你的生辰恰好就是六月初四。他们才会不辞辛劳地把你骗到根河来。至于罗秘书刻意地接近你,旁敲侧击地向你讲述张作霖遗产的来龙去脉,这些也都是早被设计好的。”

“怪不得。原来这些你早就知道。”我摇了摇头,一直以为自己还有几分小聪明,没想到竟然在人家的圈套里活了好久。真是失败。

“你说错了,汪局长安排罗秘书为眼线我并不知道。这只老狐狸,同时排了两条线为他工作,这才能确保他的计划万无一失。也正因为这样,前面我一直误把罗秘书当做假想敌。导致了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原来如此。”罗秘书也就不过是一个小公务员而已。局长的安排他又怎敢不从。可惜他在拿到铜章的一刻不能自已。过早地暴露,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

“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不过有一件是我是这几天才听说的。经过刑警队的深入调查,程飞并不是集贤社的大哥。”

“啊!”这倒是让我大吃一惊。如果他不是集贤社老大的话,那我以前做的那么多假设岂不是都不能成立。

“不过当时你猜的已经八九不离十了。程飞确实是集贤社的骨干。但他不是老大。集贤社真正的幕后老大竟然是方小胆。”

“这我倒是没想到。竟然排反了他们两个人的位置。”想到此,我不禁又要感叹方小胆的高明。正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做为集贤社的老大,一直把自己隐藏在民政局之中开车。他们二人先是在公墓周围排兵布阵,做了不少准备工作。然后故意撞坏切诺基,再打坏自己的腿,以苦肉计入戏。取得大家的信任之后,他们又互相配合着一个个地杀人,通过制造恐怖事件来逼我交出铜章。可以想象,他们的杀人举动,大多数时候是让具有专业素养的杀手程飞来完成。正因为他本来就是警察,所以在反刑侦能力上就尤显出众。在一系列的事件中,方小胆都让程飞扮演老大的身份,以此来降低大家对他的关注度,试图混水摸鱼取得铜章。这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但他没想到我能够借修机站为名让程飞中了我的烟炮鬼吹灯。又怕程在重伤之下招出他来,就痛下杀手杀了程飞。程飞可是他身边的心腹,一直在为他卖命,他能够在这个时候对程下手,其阴险与毒辣可见一斑。这使我想起了三国时的曹操,在行刺董卓未遂的情况下暂住吕伯奢家中。吕外出沽酒,让家人设宴接待。曹操隐约间听见后院有人磨刀。而一人又对另一人说道:“我现在就杀还是晚上吃饭时再杀。”曹以为吕设计要杀他,拔刀推门杀了吕的一家老幼八口。杀完之后才发现后院的地上捆了只猪。他方知道是误会人家了。此时买酒的吕伯奢归来,曹一刀把他也杀了。同行的陈宫又气又怕,问曹操明知错了为什么还要杀人,曹说:“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本来以为这只是评书里才会有的杜撰,谁知道现实生活中竟真有这样的人好在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晶晶和肖队长一伙的力量和他们势均力敌。让他没有办法及时对我们下手,现在想想真的后怕,我们哪怕再多给他一天的机会,结果就不知是会什么样子了。

晶晶知道我在思考。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才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虽然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我却从来没有去害过别人。我说过,我们追求的东西不一样。本来是不合适在一起的。今天话说透了,我就可以安心地离开这里了。”

“哼。”我又一次地冷笑。“晶晶,没有害过别人,说的好听。你骗别人可以,但你却骗不了我。你一直在利用肖队长对你的感情。不是吗?而且,你利用肖队长和方小胆去互相残杀,你隔岸观火,再渔翁得利。最后让肖队长死在门口。安心?你是间接的杀人犯。就算你真得到了铜章换来的钱,我也保证你天天睡不着觉。”

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惊慌,转而又恢复了平静。“我说过,我没有逼他,那是他自找的。我明明都有男朋友了,他还追求我。这说明什么?一个字:贱。男人都贱。你也一样,当初你不也是在我和孟哥交朋友的过程中和我恋爱的吗。你怎么不谈道义了,你能对得起你的朋友吗?”说到这里,她开始有些激动了。“哼,事到如今我就明说了。是,我根本也没想过让肖队长活着回来。我恨不得他和方小胆两个人同归于尽。只有这样,我和你拿着铜章远走高飞结局才够完美。汪局长答应过我了,只要把铜章拿出来交到他的手里,随后他就会给我们一笔钱。那个钱数我们一辈子也花不完。那个早晨,我不但去促使肖队长去攻击方小胆,还提醒了方小胆有人要对他下手。所以两个人才能势均力敌你死我活。事实证明,我的计划成功了。是我替你把威胁我们生命的强敌都铲除掉了。你应该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才对。可是你却恩将仇报,把我也当作敌人。本来,我是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可是我在肖队长尸体前跪着的那一刻我改变主意了。我必须要和你分开。我不能和一个如此虚伪的男人过一辈子。说实话,肖队长这样的男人比你好多了。起码人家直率。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像你,张口闭口就是仁义道德。其实竟做些不符合道德标准的事。”

我的脸“腾”地就红了。听到她反过头来血口喷人,我真是怒火中烧。“你说,我做什么不符合道德标准的事了?”

“还用我说吗?我和肖队长的事,你又不是才看出来。你早就知道我俩的关系不正常了。你甚至早就知道我们已经发生过肉体关系。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一字半句。难道是出于大度吗?不,是出于你的自私。在危及性命的关头,你首先想到的是保全自己。”

我被她说中了心思,也就无力再反驳。人性的弱点在生命受到威肋时总是暴露无疑。我突然发现,她虽然语气变化不大,但眼中竟噙满泪水。

她步步紧逼:“说我隔岸观火,你呢?你更加卑鄙,你是典型的借刀杀人。那天晚上你向我分析方小胆和肖队长二人,其实就为了让我采取行动,除掉你眼中的敌人。让自己更加安全一些。不是吗?明明用心歹毒,却还要给自己披上伪善的外衣。最残忍的是,在肖队长生命的最后一刻,本来你是有机会开门救他进屋的。可你却一直没有行动。”

她这句话像一块大石突然砸中我的胸口。没错,难道肖队长敲门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已经奄奄一息吗?只要开门,他就会有生存下去的希望。为了自保,为了所谓的绝对安全,也为了让自己嫉恨的情敌消失掉,我并没有开门。难道漠视濒死者就不是犯罪吗?虽然我可以找出很多理由说明当时不开门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我也清楚地意识到,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已经算作一名意识上的杀人犯。我不禁暗自大惊,如果没有晶晶这几句话,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罪行。曾自诩为道德卫士的我,为了国家资产不受侵害冒着巨大危险,一次又一次周旋在生与死边缘。竟然在即将离开公墓之时,为自己画了这样不完美的一笔。我的气势一下子全没了,取而代之地是一身冷汗。这次道德底线跌落已经到了良知所不能容忍的程度。我知道,我丢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做人的原则和价值观,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两眼已经无光了,脑中全是肖队长的影子。“他不应该死。他不应该死。”这话我自言自语般地默念了几遍。突然利箭般地目光指向了她: “可你不也是一样。我们都一样。我们就这样看着一个人死在我们面前。而这个人不是个罪人,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人。”

“没错,他是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方小胆确实是坏人,他和坏人搏斗。说明他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对他的死我也很遗憾。”

我苦笑着,状态有些癫狂。“遗憾?多美好的外交辞令。指使他们互相残杀。你就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晶晶抬眼看了看我。“如果我是杀人犯。那设计让我做这些事情的人又是什么呢?教唆犯,没错吧?”

一把刀又一次刺中我的胸口。我感觉血就从身上不断涌出并四散流淌下来。我们都又恢复了沉默。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时间到了。”那位着便装的工作人员推开铁门示意我们该结束了。我想站起身,却始终不能挪动脚步。心口不一的情况再一次出现。我恨晶晶,恨不得杀了她。生与死,我经历了很多,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我是一个喜欢计划的人,我对此生中所有的计划之中都是有她的。可是,她突然不在我的计划中了。而且在我的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猛刺数刀,让我这些日子以来体会了真正生不如死的感觉。可这种恨再多,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有种潜意识,只要她走出这扇门,我们就会断了这辈子的姻缘。从此以后天涯两端再也没有见面的任何可能。这个时候,我只想再多看她一眼,记住这个曾给了我天堂和地狱的女人。

她也和我一样坐在原地没动。我知道,对于我,她一样怀有留恋,只是她也不想面对罢了。她只梦呓般地说了一句话:“我要走了。如果当初你没来烟台多好,如果你去了长春,我们的故事将是另外的一个结局。”

便装的狱警已经到了我的身边。他伸出一只手准备抓我的胳膊,我知趣地站起来跟着他一起向监狱的深处走去。没敢再回头张望,我不敢再让别人把我拖入哪个深渊。走了很远,先后听见了两次关铁门的声音。我知道,我和她的世界再不会有交集。身边的狱警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友好地向我挥了挥。我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干什么?”

他笑了笑:“没什么,擦一擦吧。”

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脸上已经全部都是泪水。

监狱的生活是枯燥而又痛苦的。但人没有吃不了的苦。苦的环境里呆多了也就不觉得苦了。身苦了胜于心苦,心苦才是最难熬的。我按照和尚的标准要求自己,可是仍超脱不出三界之外五行之中。那一堆俗念仿佛讨厌的苍蝇围着我乱飞。我脑中常常出现的想象是“晶晶在干嘛?她是不是得到了一大笔钱,去国外过她的幸福生活了?”“汪局长也不会再做局长了吧。有了钱他一定也会远走高飞。” “铜章最终落到谁的手里了?是崔书文拿到花旗银行取了钱,还是上交给国家了?”“我的案子如何了,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吧?”“爸妈怎样了,他们联系不到我会不会着急,为什么也没来看过我?”这些还不是致命的。最可怕的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第一个问题已经超级可怕: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会被判枪毙。史队长虽然一直对我不错,但那只是表面的。他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和配合。这么长时间他也没再来过。这倒底说明了什么。我已经了解了号儿里的规距。如果早七点有人开门来提人,不用说就是要位出去毙的。曾有睡我对面的一兄弟,头天晚上我们还聊家常,他说如果能出去一定给他老婆女儿买个大房子住,第二天早晨就被带走了。他出门前和我们大家微笑告别:“兄弟们我先走一步了,以后有功夫儿咱们还能别的地方见到。”人就再也没回来。他用过的被子、茶缸、脸盆儿什么的都用个麻袋扎起来,用大麻袋针一针针地缝上,再弄个布条,让我在上面写了几个字“XXX遗物”。虽然这种事在里面见怪不怪,但还是触动了我心底最恐惧和脆弱的那根神经。我天天想着要相信政府,可是又怕政府眷顾不到我的头上。每天早上七点都会心脏“嘣嘣”地狂跳一气。等到安安静静地到了八点我才会把心放到肚子里。

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更为可怕:为什么我和晶晶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决别,她还像块乌云一样笼罩在我的头顶挥之不去。每想起她的时候我的心口就痛,就要骂出来痛快。扎兰屯监狱本来地方就不大,时间一长几乎整个监狱的人都知道,秀才是被一个女人骗了才会呆在这里的,秀才聊起女人就要骂人。直到一次一个“老家贼”一语道破天机。他说:“你天天说恨她,说明你心里还有她。如果心里没有她了,又哪里来的恨?”这时我才明白,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心口窝儿:“原来她还在我这儿,根本就没走。”这样走太便宜了她,有朝一日我出去了一定要找到她。

一晃半年过去了,呼伦贝尔迎来了它短暂的夏季。在经过一轮轮无休止的司法程序之后。我的夏天也来了。一切真相均已查明,我因杀人动机证据不足而获得无罪释放。听说这还要感谢一种叫作“硝烟检测”的技术。这种技术的原理就是射击残留物鉴定。枪在射击时,枪管末端逸出的气团中夹带的火药颗粒和金属粉末等组成的烟灰会留在射击者手背、衣服上。通过技术手段提取分析这些物质,就可以确认谁开过枪谁没开过枪。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第二十章 惊天大阴谋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重新回到了根河。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几乎完全陌生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在冬季以外的季节打量过这个小城市。我曾熟悉的小小阴阳屯此时已被一片绿色所包裹。植物们争先恐后地蔓延滋长着。我先同父母通了个电话,他们是在我进了监狱后的第三个月联系上我的,听说我出来了他们很高兴,感慨万千,并让我马上回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有些事情要办几周后回去就挂断了电话。父母邮来些钱,放在宿舍的同事那里。因此我不得不再故地重游,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民政局宿舍院。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要吆三喝四的打牌声音。等我推开院门,那些声音仿佛凝固在了半空。几个民政的同事都傻眼了,一时半会儿都没想到说什么好。还是帮我带钱的愣子先反应过来。“桃主任,你回来了。”

我笑了笑:“还叫什么主任啊。我来取钱的。马上就走。”

“不……不急,不急。”愣子是个实在人。在局里是个小办事员,话说一着急就有些结巴。他招呼着我坐下,又去给我接水。

按说我和他也不是很熟,进监狱之前交往不多。但除了他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可以找谁帮帮我的忙。院里的其他人和我只是点头之交,连名字互相都叫不出。但想必我这回是出了大名,其余打牌的几位见我时只迟疑了片刻都各找理由作鸟兽散。躲我像躲瘟疫一样。

“最近局里还好吧。汪局长怎么样了?”我故作随意地发问,眼神四处打量。我曾住过的那间宿舍门上有锁,一层的灰尘,显然是很久没人住过。

“你,你还不知道吗?”愣子一脸的诧异。

“我知道什么?”

“汪局长疯了。现在还在精神病院保守治疗呢。”愣子说。

“啊!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和找宝什么的有关系。”

“那你听说过晶晶的消息吗?”我急切地问。

他连连摇头。“那次她从公墓回来就开门拿了一次东西,再也没回来过。听人说她早就离开根河。”

“她去哪儿了?”我听说晶晶果然走了,情绪还是有些激动。

“您,您可真会开玩笑。您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啊。”愣子笑了笑。我知道他从来不打诳语。

他把家里邮的三千块钱交到我的手里,我拍了拍他的肩:“兄弟,有缘咱们再见。”

他倒有些没想到我起身要走。“桃主任,您不进屋呆会儿了。你那屋门钥匙在我这儿呢。从晶晶走以后,门就再没开过。看来局领导还给您留着位置呢。”

本来屋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就不想再进去了。而且睹物思人,我害怕会勾起我渗入骨髓的脆弱。可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改变了主意。说不定晶晶临走时会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呢。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就立刻觉得屋里的桌上一定会有张字条。这是我的直觉,绝对不会错。

打开钥匙进入房中。一股生土的味道直冲鼻膜。桌子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字条。看来直觉有时对自己也是种欺骗。环顾四周,发现晶晶的个人物品已经都不在了。无论牙缸、水杯、毛巾、拖鞋都只剩下我自己用过的。一个个落满了灰尘,无精打彩地承受着孤独。光注意看这些物品,脚下没留神,踩到了什么物件上。那东西突然说话,吓得我向后一跳。“爸爸,爸爸。妈妈,妈妈。”我安了心神,低头仔细观瞧,才注意到刚才踩到的东西正是我曾经送给晶晶的生日礼物,那个拴着个娃娃的钥匙坠。我把它从地上小心冀冀地捡起。

晶晶已经打算彻底地忘掉我了。或者说她早已经不在乎我了。一想到这里,我心里那隐隐的痛又在瞬时之间萌生出来。我感到天旋地转。在这不清醒的状态下,晶晶的声音却清晰地从半空中传来:“桃子师傅,你我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可我仍然怀念你给我的快乐时光。那时我们没钱,但很幸福。我曾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间徘徊了很久,我知道以你的个性很难让我二者兼得。于是,我给你写了两封信。这是我的抽签游戏。你抽了烟台这支签,让我选择了以欺骗和背叛为代价的物质生活。假如你抽的是另一支……不,世间之事都有因果,没有假如。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只想祝你娶个好女孩,把我忘记。”

我大喝一声,把那个小家伙重重地摔在地上,夺门而出,不顾身后愣子的呼喊和地上那个地颤心灵的声音“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天下之大,何处是我栖息之所?外面的阳光刺眼,让我这早已适应黑暗的瞳孔有些无所适从。肚皮不应时应景地打地鼓来。我的双脚脱离大脑自作主张行动,等大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那个以羊汤为特色的小吃部。

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伙计也还是那个伙计,只不过屋里没有一个客人。并不是因为时辰不对,时辰正是晌午吃饭的时辰。不对的是这个季节,狗都热的直吐舌头,哪里还有喝羊汤的人。

“老板,来盘手把肉。二两散白。”在号子里每天连油星儿都看不到。刚刚出来,自然要给自己贴点肥膘。那老板疑惑地看我,似乎在和自己大脑中存留过的影像资料做快速地一一匹配,结果他失望了,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没想起来我就是半年前来过几次的老客人。

因为只有我这一个客人,东西上来的很快。手把肉飘着熟悉的香味,唤醒了腹中所有的馋虫。我忘却痛苦,大块朵颐。耳中却听到老板和伙计的闲聊。“真是不可思议。咱根河还有这种事情。平时也看不出他有那么大能耐呀。”

“刚看时我也不信。可是,他确实很长时间没来了。张作霖的财宝、铜章、还有萨满。这件事情可闹得太大了。看这新闻就像听童话故事。”

伙计的这句话就像半空中打了个霹雳。我从椅子上直接蹦了起来。双目圆睁。“什么新闻?”

老板和伙计都被我吓了一跳。原来他们谈论的内容,是老板手中的那张报纸。老板把报纸递给我。“报纸在这儿呢,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他手中的《根河日报》,看到半个版面被一条新闻占据着。大标题用粗黑体赫然写着《五亿美元巨款打造惊天陷阱,行骗二十年获利近百万元》。我心里猛然震了一下。我明白铜章的事情也有了结果。如饥似渴地一路看了下去:

“本报讯:流传于根河市民间多年的张作霖遗产风波终于落下帷幕。近日,根河市公安局一举破获了花旗铜章特大诈骗案。犯罪嫌疑人崔书文、达斡尔族萨满巴图雅尔已被警方抓捕归案。

据息,现年62岁的崔书文是吉林延边人,一九七六年前他伙同当地萨满巴图雅尔、敖鲁古雅乡猎户于某,利用花旗银行曾在华掠夺大量钱物的史实和人们迷信心理,共同编造了一个惊天谎言。他们四处散播谣言,谎称张作霖死前在花旗银行中储存五亿美金的巨款,崔书文为该宝藏的传人,并开创了非法组织集贤社。对肯于为项目捐资的团体和个人,该组织出据伪造的大中华民族资产保护委员会捐款证明。以捐一还十,捐一还百为诱惑,竟然在东三省各地行骗二十一年。诈骗涉案金额巨大,现警方已经掌握的就达九十余万元,据崔书文交待,整个诈骗数额应该在二百万元以上。让人惊讶的是,被他们欺骗的一百五十余人当中,上到政府部门的国家干部公务员,下到普通农民,出钱少的捐过几千块钱,多的倾家荡产,几十年间所有被骗者竟无一人向警方报案,甚至当几人落网之后还有人找到公安局,抱怨公安干警坏了他们的好事,将他们的血本无归归咎于警方。

为了让谎言更加逼真可信,崔书文伙同其他几位同伙编织了一整套行骗方案。制作了假公章、狐狸皮地图、花旗银行存款凭证铜章等多种道具。正是这些手段让这个原本并不高明的骗术经过口碑传播后显得真实可信,也正是因为这样,多年之间来根河公墓寻宝之人络绎不绝。终于酿成今冬的公墓特大杀人案。自治区公安厅派专案组赶赴我市。现在该案调查已经结束。犯罪嫌疑人、市民政局汪道行局长因身患精神病而被免于刑事责任。其余涉案人员均已抓获。

张作霖遗产案案情复杂,涉案金额巨大,涉案人员众多,时间长,自治区各级政府非常重视并给予重要指示。公安部门设重奖悬赏了解案情主动举报的群众。为方便进一步调查案情,本报特设举报电话:8333434。”

这样一条新闻稿看得我心惊胆寒。新闻内容下边还登着一张大幅相片。相片中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容貌和善,但面色憔悴垂头丧气,他的左右,是两名架着他胳膊的法警。相片下方写着“犯罪嫌疑人:崔书文”。我愣在了这里,人生真的是太戏剧性了,总有出人意料的不期而遇。相片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在这间小铺子里吃饭遇到的那位老者。

1997-1998,在根河呆的这半年让我好似南轲一梦。经历了生离死别、大喜与大悲。这张相片的出现好似在这一刻给了我最高的顿悟。学习了《易经》之后,便明白生死盛衰无不是自然界必然的规律,可通过实践方才明白:和命运比起来,一切预测与打算都显得苍白无力。原来这几乎让我丧命的故事,是由于这么多人不同的目的而造就。让我身旁充满危险的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程飞,是志在必得的罗秘书、晶晶、肖队长,是深藏不露的老苏。他们的身后却站着集贤社的老大方小胆、民政局的局长老汪、我一直信任的老领导孙所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人自以为聪明,却被崔书文、萨满等人骗了十几年。而罪魁祸首崔书文,竟然是这样一位和善的老者,甚至多次和我擦肩而过。同一个空间相遇,却因时间的先后错位而使人被蒙蔽了双眼。酒馆里安详的老者,原来等待的不只是块蛋糕,不只是杯烧酒,不只是块铜章,而是所有人的金钱。现在他归案伏法,我也就安心了。对于满归大山公墓里所有的迷团业已解开。我的心也随之变得空落落的。故事也好,人生也罢,有时是需要点盼头的。一切迷团都解开了,故事也就结束了,人生也就乏味了。我的故事虽然结束了,但我的人生还要继续。有了瞬间的体悟,就立时没了何去何从的茫然。一人心结必须要了断,我还要再去寻找晶晶,向她问一个结果。

我恨她,我恨不得掐死她而后快。我也爱她,即使恨自己软弱、骂自己没用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我知道,无论怎样我们再也没可能在一起有生活。但我为什么又要去找她?复杂到极致就是简单,我只想听一句话:现在她的心里还有没有我?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