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晶晶表情很复杂,那里面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我在紧张之中望了她一眼,就这一眼就刺穿了她的身躯。

“晶——”肖队长低沉的长音再度响起,这回只有一个“晶”字,音量不高,好似用尽全力但仍达不到正常人呼喊的音量。我终于明白他这样发音的原由。他的呼唤还有他那低缓的敲门声,这一切来源于他体能和肉体的微弱,毫无疑问,他受了重伤。

肖队长独自回来叫门是在和方小胆决斗之后。按常理来推论,一定是方小胆挂了。而他现在正急需我们的帮助。她没有跑过去开门,我也没有跑过去开门。我们两人仍然端坐在床边,好似都没有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和呼唤一样。

虽然我双目依然盯着门口,手中依然拿着枪。但我的余光已发现,晶晶在直直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已经发现了我的那束余光。只好礼貌性地正视了她一眼。这一眼就是短短的一秒钟,我就又侧开了脸佯装望向大门,嘴上跟了句“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我已没勇气再直视她的双眼。刚才那一眼的影子就印在我脑海里。那个影象至今在我脑海里还能像过电影一样回忆得清清楚楚。因为她的那样一个表情,实在让人刻骨铭心。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黑瞳子间反射着神秘深邃的光彩。再加上两汪呼之欲出的眼泪,勾魂夺魄,震人心神。面对这样的双眸,神仙也难无动于衷,何况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有事说事,但我不敢再正视她了。

“桃子师傅,你,你还会要我吗?”我听到两行眼泪簌簌落下的声音。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记得我当时就是听见了眼泪的声音。否则我没再看她怎么就知道有大片眼泪落下。

“这话怎么说?”我虽然口气不硬但其中却透着一股冰冷。

“为什么我们保存的手枪里会有子弹,为什么肖队长会喊我的名字。你,你一定猜到了。可是你为什么就不问我?”晶晶又吐出一句话。她的语调听起来相当激动,不似往常。

“当——”诡异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但听不见了肖队长对晶晶的呼唤。

“你不愿对我说的,我自然不必知道。”我依然平静地回答。

“嗯。好吧。我全对你说。”

晶晶一边抽泣,一边伸出双手搂住我的一条手臂,把头紧紧地靠在我的肩膀上。以前她每次这样,我会幸福地享受她这乖乖女孩的温存,而现在我的心情不太一样。突然觉得靠在肩头的,是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女人,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的是什么。不过,这个姿势也不错,起码让我不用再去正视她。我知道此时无论她说出什么,面对着她我的心一定会碎掉。

“是我不好,我一直在打着铜章的主意。但我是个女人。我和所有女人一样是个向往美好生活的女人。”晶晶的开场白并没有出我的所料。我笔直地坐在她旁边,依然保持着对门口举枪地动作。没作回应,也不置可否。

她接着说道:“从一开始我听到铜章的传说,就旁敲侧击地和你谈找铜章的事。后来发现你这个人实在是太有主意,只是按自己的做人原则一条道跑到黑,根本就不会顺应别人的意思。所以我只得自己行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有传闻说肖队长知道一点铜章内幕,我就有意地接触了他一下。谁知这个傻家伙从见到我的第一面就被我迷倒了。我只要和他一起吃个饭,或是答应和他聊会儿天,他就像过节一样的高兴。我们各取所需,他把自己知道的有关铜章的所有事都和盘向我推出了。毕竟你来之前他是队长,一直管着公墓这么长时间。对宝藏的传闻他也略知一二。他甚至知道萨满说过你的生辰才符合找宝人的条件。我骗他说我也有些喜欢他,只要他帮我找到铜章,我就可以跟着他走,做他的女人。他听到之后兴奋地快晕过去了。从此就死心踏地地听我吩咐。肖队长是典型的山里汉子,为人淳朴,他本身对宝藏没有任何兴趣。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一直掩人耳目为我工作到今天。”

她的身躯开始有些颤抖。我几乎想去扶她一下给她点安慰,但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自己现在不能那样做。她接着说:“不过,桃子师傅,有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心爱你的。这个信念我从来没有动摇过。你对我那么好,我们之间有那么坎坷的过去,你都能对我不离不弃,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我的想法很单纯,我只想得到铜章之后就和你远走高飞,离开这座大山,离开这个鬼地方,开始我们新的生活,过我一直都憧憬和向往的美好日子。那时候,我们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恋人,我们有花不完的钱,我们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可以买跑车,买游艇,喝路易十三的黑珍珠,开着兰博基尼,在蓝天白云小岛海滩上玩耍,甚至我们还可以买个自己的农场或者庄园。你想过那样的生活吗?像神仙一样自游自在。你和我都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畅想:“晶晶,你变了。”

她流着眼泪笑了:“我变了?是我长大了。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变。你也和当初的你不一样了。你更坚强了,更有自己的主见了,也更有城府了。”

我默认她的这种说法,但心里像倒了个五味瓶。各种滋味翻江滔海地涌上来一起折磨我。

她接着说:“肖队长为了讨好我,竟千方百计地搞到了一块狐狸皮。你猜的没错,那一万块钱是他寄来的。达西手里的那块狐狸皮也是他故意为你做的戏。这些都是我亲手安排的。我和他还编造了一些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看懂的表情语言,以便能在多人的环境下保持沟通。但我们都没料到的是,抢夺铜章的人会这么多,斗争会这么激烈,竟然还会——还会——死人。”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开始拿出手帕巨烈地抽泣。

我听见了自己心破裂的声音,很刺耳。

“直到昨天晚上,你和我分析了一下方小明和肖队长两个人。我才恍然大悟,如你的的推理所言,方小胆一定是坏人。我趁今早和肖队长一起准备早饭的时候和他说了这件事,我终于说服他相信方小胆是杀人凶手,他这才答应要帮我们抓住他。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这才让他把弹夹给我,以免方小胆狗急跳墙。没想到方小胆还是很狡猾,他好似料到了会有人攻击他,所以肖队长才失了手。”

“噢,原来是这样。原来肖队长的目的是在你,而不是在宝藏,看来我错怪了他。可是,你不觉得你利用了人家的感情,这样做很——”我说不下去了。

“很卑鄙是吗?你可以这样理解。不过,这可不是我强迫他。我一直都对他说的清清楚楚,做所有的事都是出于他自愿。我想好了,我们真拿到了铜章,手里就有花不完的钱。到时候给他一部分,让他能安居乐业一辈子也不算亏待他呀。”

“可是人家心里在乎的是你,又不是钱。”我有些不明白晶晶的逻辑,难道这样就不算欺骗了吗?

“桃子师傅,你是外星来的呀。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买不到?”

我的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难道你也是我用钱买来的吗?我没钱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不会的,不是的。桃子师傅和别人不一样,就算没了铜章,没了钱,没了一切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还要我。”她说完这句话,动情地把我整个地搂在她的臂弯里。我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无力地垂下手臂,枪也掉在地上。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太爱面前的这个女人了。而她竟然欺骗我。不过,她的欺骗也算是善意的。不过是想让我和她过上好日子罢了。虽然这对故事的另一个男主角有些不公平。可是他何尝不是活该如此呢。人家说“朋友妻不可戏”,难道肖队长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这样的朋友还算是朋友吗?即然不是朋友是敌人的话欺骗了又当如何呢。我想着想着,心软了下来。

“桃子师傅,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她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道。晶晶开始吻我的耳根、耳垂,接着是脖子,我能感觉到她那丝丝秀发触碰到我皮肤时的酥麻,还有她与我耳鬓厮磨时眼泪的冰凉。我没有办法不陶醉。此时面对着这样一位天仙般的美女,就算是块冰也会被融化,何况她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呢。我发疯似地一把搂住她,热烈激吻了起来。这次的吻刻骨铭心,黯然销魂,是历时最长久的,我们从坐姿吻到站姿,从站姿吻到躺姿,从床上吻到床下,之间嘴巴与舌头甚至从来没分开过。我发疯似地用手用力伸进她的衣裤,暴力地探索她身上的每一个幽处。不知是不是这样凶险的外部条件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最原始的野性,还是对她向我诉说的精神欺骗给予恶意地报复,总之我的表现和以前完全不同,完全像是有一个恶魔附在体内,对她进行辣手催花式的占有。她呻吟着,喘息着,也用柔软的手来回应我。我们一起脱离了眼前凶险的时刻,脱离了物欲与分岐,脱离了人类社会,彻底地野兽了一把。

第十八章 伤心冰水潭

当我们的神智都恢复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发现门外早已没了声响。不知什么时候,肖队长那微弱的敲门声终于淹没在风的哭诉之中,又不知是什么时候,风也停了,太阳又从阴霾中抬起了它永远高傲的头。我和晶晶像刚睡醒觉的孩子,迷迷糊糊爬起来,用最快速地时间整理好衣物。在这同时我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相视一笑,这时候我们才又彼此找回了熟悉的对方。现在的我们好似被爱打过一针麻醉兴奋剂,对生死也不像方才那么在乎了。我提起枪,和晶晶手拉着手走到了门口。

小心地推开门,被拥进门来的零度下三十度的低温空气撞到打了一个寒战。门半掩着,手上再加力也推不动了,好似有什么绵软的东西挡在了门后面。我只好加把力气,才让门全部打开。走出门去,阳光照得雪地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和晶晶刚到了这光芒的底下总归不太适应。我还对着阳光打了个喷嚏。手搭莲蓬向四周眺望,四野荒山,并无人迹。只听得晶晶一声惊呼“啊!”等我回头看时,她已经蹲在地上了,在她面前半躺着一个人。

不用问,门外靠着的就是肖队长。还以为他叫两声门不开就走了,谁想到他一直倚着大门坐在这里。他的外型很狼狈,身上沾满了血红色,此时血已冻成了血块。他身上应该是中了枪。看血迹是摇摇晃晃从远处一路蹒跚走来的。其实他完全可以敲几次门没人打开就到旁边的宿舍当中去。不知他是真的走不到那边了,还是听见了屋里我们的对话不想离开。估计他听不到的吧,当时外面的风声那么大,可是如果听不到他为什么会圆睁着双眼死去呢?

死去?我和晶晶都瞪大了双眼。他真的死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山里男人就这样死在了公墓管理处的门口。

晶晶沉默了,就蹲在他的面前和他对视着。她在想什么呢?自责、留恋,还是仅仅出于礼貌?不管她在想什么,我想在她的内心深处为他留一个空间吧。哪怕那个小房间只能装下一颦一笑、一件事情、一个动作,总会算是让划过夜空的流星留在人世间些残迹。

她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差一步,差一步我们就能够救你呀!”她的声音变成了哭腔,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伏在他面前。我在公墓工作了几年,这辈子见的死人多了。可是睁着眼睛死的,这是我第一回见。他双眼直直的,就好像一直在看着晶晶。一种巨大的震撼漂荡于心头。对于肖队长其人,应该是爱恨相间,他真诚、开朗、直爽、大度,有着与生俱来的男性阳钢之美。实打实的讲,在公墓的这段时间里,他对我的帮助最大。几次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他坚决地支持我,一直明里暗里地帮助我。虽然现在知道,他对我的帮助有一定的目的性,但毕竟他的目的不在财宝。“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自古到今,又有几个性情中人能逃脱掉如此宿命。“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可以说他傻,说他痴,但如此的“痴”与“傻”,不失为男儿本色。只可惜,他爱恋的对象是我的女朋友,这使得我无法超然物外。一想起此节,在我内心里,总是无法平衡平静地去面对。我试图以换位思考的心态去理解他,但我依然不能欺骗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憎恨。

情未了,人已去。在这个当口,就算有再多的恩怨也一笔勾消了。转眼间,一世情缘终化为尘与土,还有什么可以报怨的呢。突然间满心念的都是他的好。试问如果刚才我和晶晶能够把门打开,他还会有生的希望。但这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我们硬生生地关在门外。一条无法挽回的生命,也许会造就我此生背负的最大罪孽和包袱,我真的后悔了。无法原谅自己的自私和懦弱。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文心阁论坛

我屈膝跪坐在晶晶边上,面对着肖队长的尸体,哽咽地说道:“哥们儿,虽然你爱错了时间爱错了人,但我敬你是条汉子。她现在就在你面前看着你呢,你安心地去吧。”说完我就学着电影里的情节伸手去盖他的眼皮。谁知他眼中的泪也冻上了,脸皮合不上。我咬了咬牙,猛地站起来,像喝醉酒的人一样,跌跌撞撞地提前枪沿着脚印向远处跑去。我知道方小胆一定是找到了藏枪的地方,然后打中了肖队长,可是方小胆在哪里呢?如果不找到他的话,我们就别想安宁。一股热血在我的全身翻涌,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冲动——杀了方小胆,为肖队长报仇。

跟脚印没跟出多远就看到了方小胆。原来他俩果然是一前一后跑向了后山。因为还有脚印向远处不断延伸着。但两个人却都回来了。只不过方向不同。方小胆死在了藏有铜章的小水潭边上。看他身后的痕迹,他明显是爬行了一段。他侧趴着,面目十分狰狞,还有一只手伸向前方。他只要再爬两米就可以到小水潭上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死,只要多走两步远,在冰层上打个洞,忍着冻伤的危险跳下浅浅的水潭(这种为了风水格局而建造的人工水潭深度只有一米多点)就可以拿到他梦寐以求的铜章了。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的小腹上插着刚刚自己拿出来的那把匕首,铜章和他失之交臂。而命运又一次挽救了我,让我成为了命运的幸运儿。因为如果方小胆没死,我保证我会去亲手杀了他。我回头看去,晶晶还蹲在公墓管理处的大门边默默地看着肖队长的尸体。而我的旁边躺着另一具。这两个人是不同的目的,但确是相同的命运。他们都在自己生命终结以后的这个时刻无限接近了自己追求的目标,也就算是死得其所吧。

我脑中突然忆起了几天前的一个画面,那是前几天的一个清晨。就在这片空地上,还生龙活虎地呆着一大群人,而今他们一个个地离我们远去了。人活着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这无止尽的欲望吗?隔岸观花,水中望月,凡尘中的事大抵如此。这一瞬中,我脑中映出了一个大佛的形象。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剃度出家。得了吧,尘缘未了,佛门也不会接受我的。我抬头望天,眼光交会了那刺眼的阳光。

在洗尽铅华之后,等待自己的是心灵的洗涤,是重生的涅槃,还是些别的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个岁数很多孩子还在校园里念书,我却需要承载那么多的重量。我再也不想束缚自己,否则我这个躯壳早晚会爆炸的。我只想大喊,用今生最大的音量向天空中俯视苍生的那个造物主倾诉。我第一次孤狼般地对着天空大声地嚎叫:“啊!——啊!——”这两声长音超负荷地使用了自己的声带,凄怆之声划破天际。雪山之中本是一片寂静,这声音被群山切割之后,再破碎着被群山从四面八方搜集起来。像是西藏喇嘛的万人低吟颂经。低音的轰鸣久久不散。咦,只是喊了一声,怎么这低音的轰响会越来越清楚,似有千军万马伏于四周,而又逐渐接近。

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我注意到晶晶也回头惊讶地看我。看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回声确实越来越大。四周的大地都开始震动。不好,地震了?还是造物主又要赐与我们什么特殊的经历?“轰——轰——轰”那个声音震耳欲聋起来。一个庞然大物突然从对面的山后升起。“啊!”造物主终于开眼了。我扯开自己已经嘶哑的喉咙,一边雀跃一边继续高喊,就连晶晶也兴奋地高声喊叫起来。那庞然大物正是一架蓝白色的直升机,上面印着中国武警的标志——一个硕大威严的盾牌和“森林巡逻”四个大字。

没想到,故事的结局竟是这样的完美,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直升机越来越大。已经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随着它的不断下降,螺旋浆所带起的气流漩涡带动附近的积雪都重新升腾在空中,幻化成一条白色的巨龙。而被吹散的积雪之中,一具具掩盖在积雪中的尸体被重新暴露出来,雪白的世界中点缀了几处血红,这些让这山间的公墓群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气氛。

气浪让我们没法呼吸,气流卷起的“大烟儿炮”刮得人骨头直疼。即便是这样我和晶晶也咬着牙站在风雪中。终于,直升机顺利地停在管理处门前的空地上了。门开了,汪局长头一个跳出机舱。我又看到汪局长那宽阔慈爱的脸膛。他微笑着和我握手,就在他火热而粗大的手掌包融我的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委屈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汪局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想松开,他满怀深情地说:“桃主任,这次可辛苦你了。”

得到局长这样的肯定,我又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笑着说:“值得,值得。”

“桃主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根河市刑警大队的史队长。后面这两位是刑警队的同志。这位是我的助理。”我这才发现,除了飞行员,还有三位穿警服的同志和一个身着便装的小伙子跟在他的身后。一一引见之后,我把公墓这些天发生的情况给他们做了一个笼统的介绍。史队长不像程飞那样高大威猛,中等个子,黑瘦黑瘦的,只有一双眼睛烔烔有神,一看就非等闲之辈。他办事也果然干练,丝毫没为这五具人命的惊天大案皱一下眉头,只是向身后的随行人员吩咐道:“你们迅速看现场、拍照,管理处的所有房间的物品都暂时不能移动。目前公墓上还剩下的人都要回大队调查。对了,再调一架直升机增援我们。森林救援那边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处理案子要紧。”一位刑警站的笔直,打了个敬礼“是。”然后带着飞行员以及汪局长的助理工作去了。

史队长接着对汪局长和我说道:“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谈。就委屈先在直升机的机舱里坐一下吧。管理处现在已经是封锁区,不能再回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了我手里的枪。“这是?”

“噢,防身用。从程飞身上拿下来的。”我尴尬地回答着,心里有点发毛,毕竟我手里拿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把枪,没有持枪证而使用手枪,无疑是会犯法的。

史队长没顾及这些,而是对我刚才提到的人名更感兴趣:“你认识程飞?他在哪里?”

“他,他就躺在前面的空地上。已经死了。”我知道程飞也是警察,但却不知他和这位史队长有着什么样的交情,使得他一提起程飞来就这么兴奋。

“程飞是犯罪嫌疑人。我们已经查明他和一个犯罪团伙有染。本来要扣留他进行调查,没想到他会死在这里。看来这次我们的收获会很大。”史队长说话时表情始终如一的冰冷。

我点了点头。史队长职业地掏出一个塑料袋,把我手中的五四式手枪小心地放在其中,然后挥了挥手,和其他人一起勘察现场去了。

汪局长带着我和晶晶上了直升机。我们都是第一次上直升机,但因为心情十分沉重也就顾不得好奇。爬进去之后只是感觉非常失望,不但座椅很不舒服,一股汽油味,而且机舱里面救援的绳索、滑梯、各种工具乱七八糟地放置,除了玻璃钢制的窗子较多视野开阔之外,不比北京的小公共好到哪里去。但把舱门关上以后,我们才发现里面的温暖,此时我们才察觉到,自己几乎快被冻僵了。不过,一个细节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发现一位刑警没有跟着他们去勘察现场,而是端着枪站在飞机旁边。这意味着什么?看来不像保护我们,而更像是监控我们。

汪局长神态也很凝重。从刚才见他开始眉头一直紧紧地皱着。我知道,公墓出了这么多人命,他也逃脱不了责任。不过局长就是局长,压力虽然很大,但他还是表现出了一种从容和淡定:“桃子,当初我给你当这个主任就是缘于对你的信任。我相信你刚才讲的那些话,在生死关头,你还能够想到保护国家财产的安全,这让我十分敬佩。”

“汪局长您别这么说,都是我的职责所在,份内的事情。我相信只要是有良知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做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和晶晶能活到今天真的是非常不容易了。这么多人的生与死,都是因为这么一块小铜章。想起来也有些好笑。”

“不过我也很好奇,你是把铜章藏在什么地方才躲过那些歹人追杀的?”汪局长依旧和善地笑着。

我刚想开口。突然间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汪局长怎么不问一下罗秘书的死活。那毕竟是他的秘书啊。想到此节,我脑袋“嗡”了一下,全身的毛孔又都重新警惕起来。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汪局长也是找宝人之一我该怎么办?他拿走了铜章就远走高飞,而留下我受牢狱之苦,或者干脆就来个杀人灭口。这不失为一种可能,想到这里,我咽了口唾沫,定了心神,不断告戒自己越是在这个关头越要镇定。我用什么方法能够试探出他是不是坏人呢?

有时人被逼急了,脑中容易产生出超于平时的智慧,在这个当中,我突然想起一串数字来。就是罗秘书手机里的那个神秘号码。虽然过去一段时间了,但当时我打那个神秘电话的情境我永远也忘不了。有人接起电话和我默对了半天才挂掉。那个人一定就是罗秘书的接线人,或是秘密领导。想到此,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似随意地按了几个键,拔通了那个神秘号码。

汪局长见我拔电话,皱着的眉头终于有些舒展。善解人意地说道:“对了,快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吧。家里人一定都急坏了。”

我回了他一个微笑,“嗯”了一声,然后仔细而焦急地听听筒里面的声音。一个悦耳的音乐铃声从局长的手包中响起。他拉开提包的拉链,把一只手伸进去熟练地关掉了音乐,面部表情换上了一种慈爱的笑容:“桃子,现在是国宝回家的时候了,你现在就可以把它交给我了。”

我听到话筒里的声音变成了占线的短音。我知道,最可怕的事发生了。这个号码竟然是汪局长的。我用一只手搭在晶晶的腿上,用力按了按,示意她要唤起警惕,不要轻易说话。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汪局长,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铜章在哪里。”

“为什么?”我看出他在故作镇定。

“您在明知故问。罗秘书的神秘领导就是你。是你故意让我得到你最后一块狐狸皮。你一直在利用他来暗地里抢夺铜章。”我的态度很坚硬,连称呼中的“您”都变成了“你”。

他立刻回过神来。笑道:“噢,我明白了。你刚才拔打的号码,的确是我的另一部手机号。不过桃子你误会了。确实是我让罗秘书一起寻找铜章的。不过他和你一样,都是为政府工作。”

“哼,你在骗三岁的孩子吗。从我第一次发现罗秘书手机上的这个神秘号码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个号码的主人一定是幕后元凶。但我没想到真的会是你。”讲到这里,我得意地一笑,拍了拍晶晶的腿,转头对她说道:“不过晶晶,咱们不用害怕,现在机舱外面有刑警队的同志替咱们站岗,他就是局长也不敢对咱们怎样。”

晶晶并没有答话,表情非常奇怪,我也不知道她是冻着了还是吓着了,还是根本没有从祭奠肖队长的悲痛中解脱出来。那种表情是种说不出的冷漠,冷到极至。“晶晶,你怎么了?”

她抬眼看我。眼神中的清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光彩。好像她和我从来就没认识过,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甲乙。她突然间开口,让我目瞪口呆。那个声音竟是如此地冰凉:“汪局长,铜章在管理处门前冻着的水潭下面。”

“哈哈。”汪局长仰天大笑。“桃子,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你拿什么和我拼啊。这么多条人命,你等着在监狱里呆一段再说吧。如果说好了你出来的会快一点儿。刚才史队长收回的手枪上还有你的指纹,谁又会相信你呢?”

一时间,迷惑、惊讶、悲伤、愤怒,这些情感排着队一一起涌上心头。我缩回搭在晶晶腿上的手,“你——你——!?”不知说什么好。

“桃子,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是汪局长派来夺铜章的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是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不同的结果。”晶晶的脸上已没了泪痕,那张几乎完美的面部轮廓之中是出奇的平静。我的脑子“嗡嗡”作响,耳边突然响起直升机那种巨大的轰鸣,震荡着整个大脑,我全部的精力在这一刻似乎全被耗尽了。我——几乎傻了。

这个让我倾注了全部热情和心血的女人也会背叛我吗?脑中杂乱的思绪过电般的上下翻飞。耳畔浮出了张信哲那充满悲情的歌声:“我的朋友对我说,美丽的女子容易变,初尝爱情滋味的我什么都听不见……”又像过电影般地想起了我们认识交往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想起了罗秘书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没听人说吗,找女朋友一定要找三心的,就是自己看着舒心、留在家里放心、别人看着恶心。像晶晶这种女孩,天生就不是我能够着的那种人。就算是对上象了也养不住。”难道,被他言中了。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突然间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了。一直以来,我的信念在驱动着行为,保护国家财产也只不过是我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信念的更深源泉是报恩,回报一直以来汪局长对我的关爱。没想到结局竟然是这样,这个信念不但被摔得粉碎还被别人踩上了几脚。铜章在我心里从来就不是钱,我从来也没想过拿它去换什么钱,我仍然固执地认为真爱是这个世界上比铜章更可贵的东西。现在,晶晶亲自把我的心摔碎,又在我的心口上重重地踩上几脚。这几脚几乎粉碎了我对生的所有信心。在那一瞬间,我忘记了生死。“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肖队长为情而死,我何尝能逃脱这个情字呢。

我几乎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的耳朵听不见什么声音,我耳中反复回荡的只是直升机的轰鸣、汪局长的笑声和晶晶的最后那句话。

我知道汪局长派他的助理把铜章打捞上来,知道又来了一架直升机,知道所有的尸体都被运走,知道我被带上了手铐,与尸体们一共上了那架直升机离开公墓。我再没听见晶晶开口说话,我也没有再和她说一个字。当飞机升空后,我看着雪白的墓群和管理处越来越小,终于成了白茫茫一片之中的孤岛。我的心也随着飞机和这个世界远离……

第十九章 身陷囹圄

如果说小说写到这里完结,那只是一个脆弱的人在自我呻吟,让人同情他的不幸,期待着世界的怜悯。可桃子不是这样的人。他有着一种天生顽强坚韧的生命力。再大的痛苦和打击终将会过去,人只要活着,希望才会是永恒。否则,干嘛要活着。

当天,我在刑警队接受了长达近十个小时的审查。然后被送进了扎兰屯监狱。扎兰屯监狱是呼伦贝尔市境内唯一的一所以关押改造少数民族罪犯的监狱,亦是全区唯一的一所监狱。说实话,从生下来开始,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够“蹲笆篱子”。(“笆篱子”是俄语译音,北方方音中泛指监狱。)一进来的时候还真是非常不习惯。好在我本来已处于绝望的边缘。所以,再困苦的环境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我当了几天的行尸走肉,除了审讯、放风就是吃和睡觉。几天下去,人竟瘦了十多斤。

等我的神智开始慢慢恢复,开始细细体会这里的时候,才觉得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外面的世界。

可能因为我是刑事大案的嫌疑人,我所在的监舍有三四个重刑犯,他们脚上戴着几斤沉的脚镣,每当走起路来,“哗愣”“哗愣”,脚镣磨擦着干硬的水泥地面,这声音直刺人的耳膜。号子里规距很多。二十多平米的一个小屋里竟然挤了三十多口子人。屋里除了一个破马桶之外就是三层的地铺,铺下面有点小格子可以放衣服。这些人被分为三个级别,分别叫做一二三铺。一铺晚上睡觉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个二尺来长的宽度,可以翻半个身。在这排上睡觉的人都是狱里的上等人。二铺的人要比一铺多一些,二铺的人对付能躺下,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三铺是在狱里最受气的一类人,也是号子里最下层的一个阶级,在这里面有杀人强奸等重刑犯,外地过来犯事的盲流,还有是新来的生瓜蛋子。我就被安排在三铺之中。睡在三铺的人白天根本不让说话,晚上也没有翻身的权力,睡觉时大家要一个个地侧过来最后才能都躺进去。夜间就根本不要设想着起夜,刚开始有天晚上我尿急,去马桶上尿了泡尿,回来发现根本就挤不进去。一个挨着一个都已经躺满了,叫谁也叫不醒,又不敢叫,只好在马桶边上坐到天亮。本来睡意可以短暂地驱走晶晶,但一进入梦乡,眼前无一例外出现的又是她。身处这样的环境,再加上这样的心境,真可谓到了人间地狱。

史队长来找我谈了好几次。他那黑瘦的脸庞和烔烔的双眼已经成为照耀我世界的明灯。我多么希望他能够明察秋毫还我一个公道啊。可惜所有的证据对我来说都太不利了。公墓上死了那么多人,死法离奇手段各异,唯一的证人晶晶又不会向着我说话。在那直射烘烤着我脸庞的台灯照射下,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红色大宋体字面前,我甚至出现了错觉,觉得自己就是杀人凶手。越是这样头脑发晕,说出的话就越语无伦次。我的口供常常让史队长连连摇头。有一天,他十分认真地对我说:“现在有你翻案的机会。你可要把握好了,实话实说。有空我再来看你。” 我倾尽所知地和他长谈了一次,他临走时表示了对我的信任。同时也坦诚地对我说:“因为这个案子事关重大,需要调查、取证、立案、庭审……等把程序做完,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你要有点心理准备。”他走了之后,再过了几天,几周,再也没有回来……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走出监狱的这扇大门,已经是个奢望了。

渐渐地,我熟悉了这里的生活,熟悉了怎么没有尊严做人。在生活中有时我们不能体会尊重别人的重要性,我们有时会为摊上小贩的过高加价恼怒,或是对服务生一丁点失误大发雷霆,现在才知道,人其实应该卑微一些,善待自己和别人,拥有一切也不如有尊严地活着重要。从铁窗向外看天空,明显有了春的颜色。放风时也能看到草的一点点绿芽儿。就是这一点点春色燃起我对美好生活地渴望。

我所盼望的史队长还是没有来。这是我进扎兰屯监狱的第九十三天。在他之前的关照下,我的身份早已升级成了一铺。再加上我会写几笔字儿,成了狱警们抄录东西书、写通知的好帮手。狱友们也不管我叫桃子,而叫我秀才。对这个雅号我非常受用,自己也经常利用闲散的时间练练字、看看书,生活也复归平静。既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这个大门,还不如泰然处之。

“秀才,出来。有人看你了。”狱警一贯的大嗓门如雷贯耳。

“看我?”我愣了。怎么叫看我。史队长来一般应叫作提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