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人生。

有些路上,只能走那么几个人,你不想死,那就只能赢。

这时候悲春伤月,感慨人命如蝼蚁,全是多余。

他不活着,他也是蝼蚁。

“别人家的生死,是别人家的大事,你的生死,是我们家的大事。”柳贞吉把他的头抱在怀中,喂着他吃药的时候,笑着与他道。

周裕渝,周辰安坐在父母床的内侧,把他们的脚放被子间暖着,兄妹俩都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喝药的父亲,听到这话,周裕渝带头点了头,郑重地道,“父王,我们家的大事。”

周辰安已经弯下小肚子,拿着她的小手帕,给她正好喝完药的父亲擦嘴。

“辰安…”周容浚伸出手,摸着她略尖的小下巴,笑了。

周辰安羞涩地笑,更往前弯了弯,害羞地在她父亲的脸侧小小地亲了一口。

“我的小郡主。”周容浚淡淡道,侧头闻了闻,觉得自己刚被王妃用温帕擦过身的身体没什么味道,内衣也是新换的,便伸出手,把小郡主抱到了怀里,用被子裹着她。

他手很大,手势却很轻柔,小郡主一头扎到他怀里,手就抓着了他的衣襟,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

周容浚微笑了起来。

父女俩,都在柳贞吉的怀里,旁边的儿子,拿过她手中的碗,腾出身子帮她把碗给递出去…

柳贞吉低头看着他们笑个不停,这就是她的一家子。

长殳接过碗,放到了梨云手中,看着这床上亲密的一家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脸慈爱的皱纹。

这才是一家子,身在其中谁能不欢喜?定要长长久久的才好。

**

前院有紧急军务来报,柳贞吉见他烧退了不少,就挑了衣物过来与他换,等把他的衣裳穿得差不多了,就抱着小辰安到他腿上,让她给他系腰带。

小世子也领了活汁,给他爹穿鞋。

他人还小,虚岁需有四了,但身板力气都还小,冬日的靴子重,小世子要两只手奋力往上提,才能把他父王的靴子提动一点点。

长殳在旁虚扶着,并不去帮,笑眯眯地看着不动。

王妃是不许他帮的。

小世子习功课,练武艺,怎么打点过日子,这些王妃她不许他们这些老奴纵着,每样都看管得严,他们想帮也是无从下手。

周容浚也是默不吭声地看着儿子奋力为他穿靴,只一小会儿,额上都有虚汗了。

他往王妃看去。

柳贞吉朝他笑着摇了头,再指指也正在努力为他系腰带的小女儿…

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抿着小嘴,严肃地扣着玉带的小样子,周容浚笑了起来,再看看蹲在地上,没有打算向谁求救的小儿子,那本想为儿子求情的话就咽了下去。

小孩儿们的动作很慢,柳贞吉无比耐心地看着他们动着手,周容浚也是好好地端坐着,直到腰带被女儿系好,鞋子被儿子穿好。

“那我走了?”

“去吧。”

柳贞吉牵着儿女送了他到门口。

周容浚伸手摸了大小三人的头,眼睛柔和地看了他们几眼,这才大步去了前院处理军务。

冷凛的风吹在他身上,这时浑身暖洋洋的狮王已经感觉不到身处皇宫时的寒冷…

**

狮王刚到府里不出两日,京中就来调先前打屈奴时没用上的粮草。

周文帝的运粮官带来了圣旨,要西北王府把入库的的粮草归还国库,具体没说数目,就说了西北王府的库存过半要运回去…

当天,运粮官就要进西北王府的粮库。

柳贞吉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记帐,听到这话,抬起眼道,“来得很快。”

“王妃…”长殳看着她。

“告诉王爷,让他去。”柳贞吉点了头。

她不用多想,也知道周文帝知道他们现在的粮库还有多少库存,因为库存的帐,就是朝廷的监军记的。

她这里也有笔数。

他们王府从自己府里调过来的,还有从南方买过来的,都在另一个库里。

这点他们是拿不走的。

要是敢拿,他们王爷不翻脸,她都要翻脸了。

长殳去禀了王妃的话。

没出两天,运粮官跟监军,就把西北王府修健的大库搬了个七分空,等人一走,柳贞吉下半山去看了一圈,发现以前堆得足有三人高的粮仓变得空荡荡的,心都跟着空了一半,着实难受得很。

西北二十万军,虽然不是全部是他们王府养的,但有一半,都是从他们这里领粮草的。

这些库存,原本也只能养近十万兵一年,现在去了大半,能养到过完这个年,就不错了…

屈奴盛产宝矿,但农作物非常不发达,养的牛羊马尽管比周朝内陆的牛羊马肥硕,易生存些,但靠屈奴养的这些,再多养十万军队,简直就是做梦。

屈奴要是农作物发达,也就不会这么多年与周朝以物换物,更不会老想着入侵周朝了。

柳贞吉走出粮库的时候,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周容浚。

“浚哥哥…”柳贞吉笑得眼睛眯起。

周容浚瞥她,“随我进去。”

柳贞吉就又与他进去看了一道。

这次有了他,刚才因长殳没跟着,一直装深沉,在肚子里长嘘短探的狮王妃精神一振,两手拉着他的手臂,跟他长叹,“唉,这些米啊麦子啊在我们府里呆了好长的一会,我还真当是我们王府的了,又被拉了回去,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嗯。”

周容浚淡应了一声,又往里看了看石洞,“你呆在这。”

他快速看了一圈回来,脸是冷的。

柳贞吉觉得他不高兴,情有可原。

“王爷,王妃,”跟着看了一圈的王府幕僚与他们夫妇道,“不知道私库里的,能吃多久?”

“顶多小半年吧,四五个月左右。”柳贞吉作了答。

“能从屈奴和西北两地挤出三四个月出来不?”周容浚看向柳贞吉。

柳贞吉想了想,道,“这事,我得问过飞鸿和果子,得了大体的情况才能确定。”

三个月不是三天,不是小数目。

要挤的话,就得跟老百姓抢粮吃了。

“至少还要八个月…”周容浚摸了摸她的脸,淡道,“南北方现在都无粮,就算有,估计京里也不会给咱们,朝廷要扩军,更是发粮的时候,我们调不到粮食来西北,我们要等明年八月的新米。”

“那什么时候管我们要银子?”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柳贞吉拍着胸口,把话问了出来。

问着的时候,她都觉得肉疼。

“年后?”周容浚猜了一下。

他偏头,看她嘴都嘟了起来,冷峻的脸上有了点笑意,“我们府里的银子,宫里不是也有数目吧?”

“你以为呢?”之前周文帝给银子又给粮,但是,随这些来的官员可一个也没少,她这里有本帐,他们手里的帐更是比她的更清楚,想来想留下点用也难成。

这些,她都是与他报过的。

“而且,我看他们也只会算打赢仗前的开销,之后的这大半年,怕是要问我们王府要。”柳贞吉觉得按现在皇帝的心性,怕真是不会给他们什么好果子吃。

“你说呢?”周容浚问身边的幕僚。

“王妃说得是。”幕僚也再明白周文帝不过。

“所以我们用不着多久,就要变穷了…”柳贞吉一想就想抽气,以前养狮王府上下一大家子就算了,现在要靠狮王府,养近十万的军队…

而且这不养也得养,要是不养,就彻底归皇帝了。

这普天下,不管在什么朝代,看来自立都是一件花大钱的事。

“浚哥哥,你说接下来还有什么?”回去的路上,走到半路就下起了雪,周容浚说要去悬崖边看飞雪,柳贞吉点了头,但爬了一会山路就喘起了气,他一往她跟前蹲下腰,她连矜持一下都没有,一下子就扑到了他身上。

这身体的困难一解决完,心灵上的困扰立马又回到了她心上,在漫天的雪花里,柳贞吉很是破坏气氛地问了一句。

“加西北屈奴的赋税。”再明白周文帝不过的周容浚淡道。

“啧。”柳贞吉感慨了一声。

这皇帝,精而成怪了。

周容浚背着她走了一小段落,等身后跟过来的护卫也落下他们一段路后,他看着高高的石梯,脸容平静,侧过头回她,“怪不怪我?”

如若他忍得住,不在京中兴风作浪一场,他们的处境不会这么难。

“不怪,”柳贞吉还挺乐观,“就当咱们独立门户了,我觉着吧,这比父皇随便说句话,哪怕是放个屁我们还得接着捧着强,他什么都不给我们也会想法子饿不死后,以后他想管我们,可没那么容易管喽。”

自由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83章

柳贞吉自诩凡人,人该有的劣根性她都有点,贪财好物这一项她也是有点具备的,所以面对大笔的钱粮要离她而去的事,她还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两辈子,都没有视金钱如粪土的气概。

人都是向往光明的,她是向往过好日子的,少了这么多支撑底气的物资钱财,她哪能不肉疼得紧。

不过,这怎么说,还真不是他们府里的东西,强自劝说自己几句,也还是能迅速释怀。

不是自己的,老惦记着也不心安。

对于皇帝的这翻作为,老实说,柳贞吉还真是不生气。

说明白点,她跟皇帝不亲,皇帝虽然是她公爹吧,但还真不是她亲人,就是她自己的亲爹柳艏,她其实都没怎么把他当亲人过,她一直就挺能理智客观,置身事外地地评估他所作所为对她与母亲兄姐的影响,而柳艏怎么看她,怎么骂她,她都觉得无所谓,面对这么对待她的皇帝,她更是没有受伤害的感觉。

她根本不在意皇帝。

不在意一个人,他说好说坏,哪怕他是死是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再则,她也没真觉得皇帝有什么太不对,哪怕于她喜欢的男人来说也是一样,就是不撇开父子关系来说,周文帝现在这种作为,真没什么太不对的——她男人已经够大了,大得不需要从他父亲那里再要东要西了。

皇帝也没那个义务,要养一个还不顺他眼的儿子一辈子。

你不顺他的眼,仅因为他是你父亲,你就妄想着他还对你千依百顺——这天下岂有这等的美事?

所以柳贞吉真对周文帝一点意见也没有,谁有像她丈夫这么个儿子,也不是个多气顺的事,想多了,她也感慨周文帝这皇帝当得还算行,算得挺精,他用这气魄治理国家下去,哪怕他到死也没个真心人对他,他也断不了子绝不了孙,还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现在的周朝,可是周朝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

公正地说,周文帝这个皇帝当得不错,要是换她有意皇位的丈夫来,她其实也料不准,她男人会不会比周文帝强。

“唉…”柳贞吉东想西想,想到这,举着伞的手都无力了,干脆把伞柄插到他胸襟前,全身哪哪都不想动了。

伞沿下来了,挡住了他的视线,周容浚回头,瞥她一眼,双手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就一只手护着她的大腿处,腾出一手举起了伞。

柳贞吉弯着嘴,无声地笑了。

得,不说他以后会不会是个好君王的事,但他现在是个好丈夫。

“浚哥哥啊,”柳贞吉觉得这自从成了少妇之后,天真一去不复返,整个人庸俗得简直就是气氛杀手,她在一片白荡荡的雪雾中又唉声叹气了起来,“我们是真的要很穷了。”

钱啊,真是要人命的东西诶。

“嗯?”好在,周容浚也不是什么捧着诗书五经不放心的公子哥,能提起带她去悬崖上看飞雪,也是因为他觉得一回来,除了让她端茶送水喂药之外,他就没陪过她,除了公务就是睡觉养病。

他昨天就好了,现在就只想与她走一会路,单独处一会,说几句话,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成。

“我打算拿出一些银子到京里去打点…”皇帝不管用,底下的三省六部下面无数的臣子官员,总有些管用的。

“打点?”周容浚停了步子,回头看她一眼。

看到她点了头,他回过头,重新迈开步子,淡道,“为何?”

“你要是打算回去的话,总不能孤军奋战,光有章家他们是不够的…”柳贞吉说到这,亲了亲他头发上飘进来的雪水,吻到它融化,她微笑了起来,又凑过头去亲了亲他温暖的脸,“你是打算回去的吧?”

周容浚想也没想,点了头。

他是肯定要回去的。

之前还没那么想回去,他位居西北王,还坐拥屈奴,带着她,哪怕一辈子不回去也无关紧要,只要他的小世子能回去就好…

但现在他不能这么做了。

他得回去。

他父皇,怕是没那么容易把这个天下给他了。

更别说,给他的小世子。

他得回去,替他与她的儿女扫清道路。

当然,当务之急,是把西北和屈奴治理好。

这两个地方,现在是他的底气。

他得把军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才行。

“那就要打点了。”他回去,那就是真正成事了,不能没人。

而且,坐上那个位置后,更不能没人。

“他们自己会过来的。”周容浚淡淡道。

“嗯,我知道…”柳贞吉笑着回道,“但总得让人有利可图才好,有好处的关系才最长久。”

光用,不给好处,那是行不通的。

再则,哪怕柳贞吉现在眼睛被甜蜜的爱情糊着,觉得他无一处不好,哪怕他的坏性格都可爱得不行,但她也很明白,他在京里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他闹得满城风雨回来了,不说是皇帝大怒,底下那些贼精的臣子,哪个不心里有数?跟着这么个喜怒大起大落的主子,不给他们点好处,他们怎么狠得下心跟?

所以这大钱,得往京里撒,好处嘛,也不能少给,拿钱砸不说,还得往他们眼跟前拿根胡萝卜吊着,勾着他们跟着走…

柳贞吉把她想的这些,用大白话,在雪蒙蒙的天气里,大煞风景地说了出来…